APP下载

鲁迅的魏晋文学研究及与刘师培、陈寅恪相关研究之比较*①

2015-04-11刘克敌

关键词:陈寅恪魏晋文学史

刘克敌

(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311121)

鲁迅的魏晋文学研究及与刘师培、陈寅恪相关研究之比较*①

刘克敌

(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311121)

鲁迅的魏晋文学研究,尽管一些学术论断并非首创,由于抓住了这一时期文人的心态与其创作风格的关系,并提出一些富有创见的见解,因此对20世纪的相关研究产生了深远影响。鲁迅从文人日常生活角度出发来阐释这一时期文学演变的思路,别有洞见。比较分析鲁迅与刘师培、陈寅恪、朱光潜、钱钟书等人的相关论断,可见他们各具特色的治学理念和内在的一致性,即对“士与中国文化”这一经典命题的关注。值得注意的是,学术界对鲁迅在20世纪中国古代文学研究领域权威性的认定,并未导致在研究中对鲁迅模式的真正模仿和拓展提高,实际状况大多是把鲁迅论断简单地作为理论依据,其最终的理论框架往往沦于庸俗社会批评的套路,个中缘由值得反思。

鲁迅;魏晋文学;刘师培;陈寅恪

国际数字对象唯一标识符(DOI):10.16456/j.cnki.1001-5973.2015.06.002

学术界早就注意到鲁迅的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与刘师培相关研究的关系,鲁迅自己也坦承受到刘氏影响较多。其实,两人早在20世纪初叶在日本时就已相识,加之他们与章太炎的关系,所以鲁迅在日本留学期间完全可能接触到刘师培的学术思想以及其曾大力鼓吹的无政府主义思想。据周作人回忆,他与鲁迅在日本留学后期,刘师培办《天义报》宣传无政府主义,周作人曾以独应笔名在《天义报》上发表过据克鲁泡特金《一个革命家的自序传》编译的《论俄国革命与虚无主义之别》一文。对此,周作人说是“鲁迅当时曾嘱我节译出来,送给刘申叔,登在他的《天义报》上”②周遐寿:《鲁迅与社会主义者》,《鲁迅研究资料》(第3辑),北京:文物出版社,1979年,第289页。。

尽管鲁迅对刘师培政治上的堕落曾给予严厉批判,但在学术上对他极为尊重。在撰写《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时,鲁迅就明确指出该文参考刘师培的《中国中古文学史》,并说明“倘若刘先生的书里已详的,我就略一点;反之,刘先生所略的,我就较详一点”③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502页。。因此,有必要先对鲁迅所受刘师培影响以及鲁迅相关研究的独特价值进行辨析。

刘师培在其《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的开头这样评价建安文学:

建安文学,革易前型,迁蜕之由,可得而说:两汉之世,户习七经,虽及子家,必缘经术。魏武治国,颇杂刑名,文体因之,渐趋清峻。一也。建武以还。士民秉礼。迨及建安,渐尚通侻;侻则侈陈哀乐,通则渐藻玄思。二也。献帝之初,诸方棋峙,乘时之士,颇慕纵横,聘词之风,肇端与此。三也。又汉之灵帝,颇好俳词,下习其风,益尚华靡;虽迄魏初,其风未革。四也。①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0页。

而鲁迅在此文中提及其中两个说法的地方是:

董卓之后,曹操专权。在他的统治之下,第一个特色便是尚刑名。他的立法是很严的,因为当大乱之后,大家都想做皇帝,大家都想叛乱,故曹操不能不如此。曹操曾自己说过:“倘无我,不知有多少人称王称帝!”这句话他倒并没有说谎。因此之故,影响到文章方面,成了清峻的风格。——就是文章要简约严明的意思。

此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尚通脱。他为什么要尚通脱呢?自然也与当时的风气有莫大的关系。通脱即随便之意。此种提倡影响到文坛,便产生多量想说甚么便说甚么的文章。

总括起来,我们可以说汉末魏初的文章是清峻,通脱。

……归纳起来,汉末,魏初的文章,可说是:“清峻,通脱,华丽,壮大。②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502-504页。

显而易见,鲁迅借用了刘师培的说法,表明他此文就是在刘师培这些观点基础上引申出来的。作为学术讲演,考虑到听众的实际水平和接受程度,鲁迅这样做当然无可厚非。而且刘师培的观点尽管早于鲁迅,但对学术界的影响并不大。鲁迅的观点尽管是直接借用刘氏,却因其在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反而广为传播,以致一般读者会认为这些说法就是鲁迅自己的独创。

此外,鲁迅这次讲演还有两个对后世影响很大的论断:一是提出了“文学的自觉时代”的说法;一是从文人服药饮酒等生活怪癖角度看文人心态及其与创作的关系。对此,如果刘师培或其他学者并未有相关阐述,或虽有提及但没有结合当时社会政治环境给文人造成的巨大压力等方面展开论述的话,则应是鲁迅的创见。

(曹丕)说诗赋不必寓教训,反对当时那些寓训勉于诗赋的见解,用近代的文学眼光看来,曹丕的一个时代可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或如近代所说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一派。

正始名士服药,竹林名士饮酒。竹林的代表是嵇康和阮籍。但究竟竹林名士不纯粹是喝酒的,嵇康也兼服药,而阮籍则是专喝酒的代表。但嵇康也饮酒,刘伶也是这里面的一个。他们七人中差不多都是反抗旧礼教的。③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502-510页。

首先可以断定,刘师培在其《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中没有提及“文学的自觉”,对魏晋文人之“饮酒服药”也只有两处略微提及,但均系引用,并未展开论述:

(阮)籍才思敏捷,盖亦得自元瑜。《世说·文学》篇谓魏封晋王为公,备礼九锡,就籍求文,籍时宿醉,书札为之,无所点定,足以臧书之说互明。

西晋之士,其以嗣宗为法者,非法其文,惟法其行。用是清谈而外,别为放达。据《世说·德行》篇注引王隐《晋书》谓:“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头散发,裸袒箕踞。其后贵游子弟阮瞻、王澄、谢鲲、胡母辅之之徒,皆祖述于籍,谓得大道至本”。④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43、54页。

这也就是鲁迅所说凡是刘师培没有说或者略说的,他要详细论述的部分,也是该文最有价值最有光彩的内容。鲁迅虽然与刘师培一样对魏晋文学进行论述,并在很多方面沿用了刘师培的观点,但从整体看,刘师培的重点在于论述创作,关注那个时代作品的特点;而鲁迅始终把重点放在分析这一时期文人的心态、文人风度演变以及当时的社会风貌等方面,这从题目也可看出。当然,鲁迅如此关注文人心态、创作风格演变与社会生活关系,应该说和鲁迅当时讲演的时代背景有关,对此鲁迅自己也有说明:“在广州之谈魏晋事,盖实有慨而言。”①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见该文注释2。

不过,撇开鲁迅此文的现实批判意义不论,应该强调的是,鲁迅从文人之日常生活角度入手,通过文人之看似怪诞的生活习惯剖析其创作心理,进而窥视当时文人思想风貌以及社会风貌的研究方式,值得重视。此外,鲁迅格外关注社会生活变化特别是来自政治方面巨大压力对文人群体形成和发展变迁的影响,从而更多地从文学的内部发展演变角度,对一个时代的文学发展作出科学的解释,而非简单教条地归于所谓的经济基础对上层建筑的制约和影响。尽管鲁迅的这种研究从根本上说依然属于文学社会学研究,但他善于抓住某一时代文人的特殊生活习惯以及社会对这些特殊生活习惯的效仿或讽刺的情况,看出文人如何以这些特殊生活习惯来化解来自政治的有形无形压力,并最终如何影响其文学创作的研究,确实极为精彩,可谓独具慧眼。这正是鲁迅的文学史研究有别于当时很多套用唯物主义和阶级学说来研究中国文学史者的最大不同。而且,鲁迅对文人心态的关注,其实已经属于文艺心理学研究的内容,可惜这方面学术界关注不够。

文人之日常生活及其日常交往活动,并非只是简单的非创造性活动(文人的创造性活动自然是其创作或学术研究),在满足文人生存需要和日常交往的需要之外,也对其从事创作性活动产生复杂而深刻的影响。对于文人而言,日常生活中一些简单的言谈举止以及亲友交往活动,本来就具备成为其创作素材以及促使其进入创造活动的可能。而对于学术研究而言,日常生活中即便是那些看似琐碎无聊单调重复的活动,也可能会对某些学术思想的形成产生影响,更不用说那些日常生活中富有诗意或者是那些可以暂时使人忘却苦恼与不幸的瞬间,更加可能会激发文人创造性激情,例如与分别多年的老友重逢,与仰慕已久的学者相识,等等。卢卡奇指出,如果把日常生活比作一条长河,那么由这条长河中分流出了科学和艺术这样两种比现实更高的感受形式和再现形式。仅就魏晋文人的服药与饮酒而言,诚然,鲁迅以及很多学者都指出了这些所谓的怪癖嗜好不过是魏晋文人借以逃避现实或者表示对统治者不满的方式而已,以及还有借此彰显其不同于常人的文人身份的目的。但还要看到,服药也好,饮酒也好,虽然过度滥用会对身体产生伤害,但确实也会给文人带来感官的刺激和愉悦之感,饮酒不必论,就服药而言,虽然服用鲁迅所提到的那种“五石散”后一时发烧、一时害冷,但这刺激正是当时很多文人所追求的。而为了解除这药物对身体产生的毒性,又必然衍生出很多奇特的行为,例如“行散”以及必须穿着宽大的衣服等,如此就在招致社会对文人议论眼光的同时,也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了文人的虚荣心,减轻甚至抵消了因政治上承受打击迫害所产生的精神痛苦。此外,无论服药还是饮酒,应该还有触发灵感、引发文人创作冲动的作用,这也是导致文人乐此不疲的原因之一。

由于社会的动荡,魏晋时期的文人对于生死问题特别敏感,无论是“三曹”还是阮籍、嵇康,都在其作品中对人生之短暂长吁短叹。他们知道无论怎样设法寻找解脱之路,依然无法避免走向死亡。甘于沉沦或堕落,与任何反抗现实的形式一样,都不过是试图忘却死亡这一必然会到来的事实的徒劳努力。所以,只有像阮籍那样,毫无畏惧地随时接受死亡,才可以忘却所有的烦恼与痛苦。这大概就是海德格尔所谓的“本真的向死存在”吧。在这一点上,阮籍以及很多魏晋文人的思想,其实是有些存在主义意识的。

鲁迅对此自然深有体会。查鲁迅日记,会看到他喝酒过度乃至酩酊大醉的很多记录,特别是民国初年他一个人在北京时。同时,鲁迅也对死亡有本能的恐惧,不然也不会有点小病就去看昂贵的西医,也不会把拉肚子、牙痛等这样的生活琐细之事记入日记。当然,民国初年的鲁迅,其所承受的生活和思想的压力,并不比魏晋文人轻多少,鲁迅本就是一个可以感受人类痛苦的伟大灵魂。

因此,仅就鲁迅拈出魏晋文人服药和饮酒来谈论当时文人风貌与社会生活关系而言,鲁迅的说法并无多少新意。但如果将此放入文学史写作的框架中,就会发现鲁迅这种抓住一个时代的重要文化现象,以文人有代表性的言行为视角进入对这个时代文学论述的方式,确是极好的学术研究模式。

例如按照鲁迅的设想,有关唐代文学的一章他准备命名为“廊庙与山林”,显而易见这也是对唐代文人入世与归隐两种态度在文学创作方面的极好概括——廊庙文学与山林文学。至于魏晋南北朝一章,根据许寿裳的回忆,鲁迅拟定的题目是“酒·药·女·佛”,而《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显然只讲了前两点。至于“女和佛”鲁迅会怎样讲,我们也只有依据其现有著作给予大致的猜想了。但无论如何,鲁迅这种以某一时代最具特点之文化现象为视角,进入对这一时期文学史阐释的方式,的确为后世的文学史写作提供了很好的借鉴,特别是对那些过于生硬地强调政治经济对文学演变的重要作用,而忽视丰富多彩的社会生活及文学发展内部规律而撰写的文学史,不失为一个很好的样板。遗憾的是,鲁迅之后特别是1949年后出版的一些中国文学史著作,在撰写理念和具体编写方法上过多受到来自意识形态的影响,把丰富多彩的中国文学发展进程,往往简化为所谓的劳动人民批判和反抗压迫的历史,虽然在所谓的“人民性”观照下,对一些艺术性极高但思想性较为复杂乃至消极的作家作品有所肯定,但整体而言,大多数文学史几乎都是一部政治史的“文学”版本。

其次,“文学的自觉时代”这一提法,最早是日本著名汉学家铃木虎雄1920年在其著作中提出的。铃木虎雄认为汉末以前的中国文学并未离开过道德论的文学观,因此不可能产生从文学自身看其存在价值的倾向。他之所以认为“魏的时代是中国文学的自觉时代”,主要证据来自对曹丕《典论·论文》的分析。由于铃木虎雄的文章发表于1920年,1925年又收入其《中国诗论史》,而鲁迅的演讲是在1927年,所以鲁迅可能是沿用了铃木“文学的自觉”的说法,而且也是以曹丕的《典论·论文》为论证根据。

不过,铃木虎雄的观点在当时并未对中国学术界有多大影响。倒是鲁迅此次讲演后,鉴于鲁迅在当时中国文学界的地位,这一提法才产生重大影响,甚至对之后整个20世纪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乃至美学研究都有着深远影响。这表现在学术界对中国文学的自觉发生于魏晋时代的看法上,几乎是一致认同。几部影响极大的文学史著作如游国恩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王运熙、杨明的《魏晋南北朝文学批评史》以及章培恒主编的《中国文学史》都认可“魏晋是文学的自觉时代”说。再如李泽厚的《美的历程》则不仅认为“文学的自觉”是魏晋的产物,而且认为“是一个美学概念,非单指文学而已。其他艺术,特别是绘画与书法,同样从魏晋起,表现着这个自觉”①李泽厚:《美的历程》,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第124页。。李泽厚的这本《美的历程》虽然只是薄薄的一个小册子,却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风行一时,影响极大。由于李泽厚对鲁迅观点的引用、介绍和发挥,也无形中使得广大读者对鲁迅的这些学术思想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即如该书的第五章“魏晋风度”而言,此章直接引用鲁迅原文或提及鲁迅观点但不注明出处多达十次,而引用最多者自然是这篇《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对于鲁迅这一提法,学术界近年来也有不同看法,以下借用当代学者赵敏俐的有关论述进行简要分析。②赵敏俐:《“魏晋文学自觉说”反思》,《中国社会科学》2005年第3期。

赵敏俐《魏晋文学自觉性反思》一文指出,近年来逐渐有人对鲁迅这种说法提出了质疑,认为中国文学的“自觉”不是从魏晋时代开始,而是从汉代就开始了。首先提出这一观点的是龚克昌先生。早在1981年,在《论汉赋》一文中,他就认为应该把文学自觉的时代,“提前到汉武帝时代的司马相如身上”。后来,他又专门就此问题发表了题为《汉赋——文学自觉时代的起点》的文章,认为从两个方面可以证明汉赋是“文学自觉时代的起点”:第一是“文学意识的强烈涌动,文学特点的强烈表露”;其次是“提出新的比较系统的文艺理论”。

此外,赵文指出张少康在这方面论述得最为系统。他说:“文学的自觉和独立有一个发展过程,这是和中国古代文学观念的演变、文学创作的繁荣与各种文学体裁的成熟、文学理论批评的发展和专业文人队伍的形成直接相联系的。”以此而进行综合考察,“文学的独立和自觉是从战国后期《楚辞》的创作初露端倪,经过了一个较长的逐步发展过程,到西汉中期就已经很明确了,这个过程的完成,我以为可以刘向校书而在《别录》中将诗赋专列一类作为标志”。赵文还指出,有一些学者如詹福瑞、李炳海等也坚持汉代是中国文学自觉时代开始的观点,其理由如下:首先,汉代的文学已经从广义的学术中分化出来,成为独立的一个门类;其次,汉人不仅对文学的各种体裁有了比较细致的区分,更重要的是对各种体裁的体制和风格特点有了比较明确的认识;其三,汉人已经对文学的审美特性有了自觉的追求,这一点除了大家所熟知的司马相如关于作赋的论述外,其他赋家的创作也莫不如是。

另有学者指出,鲁迅此文最初不过是一个讲演稿,所以有些论断明显不够严谨,有些也是有感于当时大的社会环境而发。鲁迅自己后来也坦承:“在广州之谈魏晋事,盖实有慨而发。”①见鲁迅1928年12月30日致陈濬信。所以,文内有很多借古讽今、抨击国民党搞大屠杀的内容,也因此有些判断和议论从学术角度看不够客观。但由于鲁迅崇高的政治和文学地位,以致在很长一个历史阶段中把鲁迅的一切神化,他关于魏晋文学的观点逐渐成为一种权威意见,论者动辄引用鲁迅的话作为立论的前提或依据,这其实是很不正常的。②徐国荣、薛艳:《魏晋文学研究中的鲁迅资源和鲁迅神话》,《学术界》2006年第1期。

笔者以为,上述学者的观点各有各的道理,但如果回到问题发生的原点,也即魏晋时期,就必须承认鲁迅的论断还是最为科学的。相比于汉代,魏晋时期确实是对文学更为重视,是对文学的审美特性给予特别关注的时期,其标志就是对作品文采的肯定以及对作者需有创作才华的确认。熟悉鲁迅学术史著作特别是小说史著作者应该会发现,鲁迅对小说何时进入独立时期的判定标准就是一个,即文人何时开始“有意为小说”,也因此他把唐传奇作为中国小说开始走向成熟的标志。而唐传奇有别于之前六朝志怪小说者,就在于文人开始“自觉”创作小说。所以说到“文学的自觉时代”,我以为鲁迅所强调的更多是指这一时期文人从事文学创作的自觉性提高了,主动性提高了,对文学所特有之审美性的认识加深了。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鲁迅才使用了“为艺术而艺术”的说法——鲁迅不是赞成这个口号,而只是借用来说明魏晋时代对文人创作主动性的提高和对文学独立性和审美个性的确认这些方面,与汉代已经有本质的区别。

此外,鲁迅这篇重要的讲演值得关注的还有他对阮籍、嵇康、陶渊明等人的评价,除却那些和刘师培相同的意见外,鲁迅更有自己的观点。这些也对20世纪学术界相关研究产生了深远影响。

鲁迅一生对嵇康始终给予很高评价,对“竹林七贤”这一文人群体也多次从他们反抗虚伪的礼教和社会批判角度给予肯定。长期以来,鲁迅的相关意见几乎成为学术界的定论。这在鲁迅之后特别是1949年后的中国古代文学史和美学著作中可以找到很多例证。除却前面提及的一些文学史外,“文革”结束后出版的第一部由李泽厚主编的《中国美学史》这样评价嵇康:

嵇康在文学上也有不小的成就,但主要是一个思想家。……在政治上,他对势力日大的司马氏集团采取了十分明确的坚决不合作的态度,和阮籍尽量避免正面对抗不同。

……嵇康是十分关心政治的,他也和阮籍一样有“济世志”,而其思想的根本,原来也不离儒学。

……

历来人们大都认为嵇康在反对儒家礼法上比阮籍更激进,实际上他比阮籍更执着于儒家所讲的仁义、名节,有着更强烈的是非观念,是一个十分严肃刚正的人物。……(嵇康的)“非汤武而薄周孔”,在实质上也只是对当时礼法的虚伪性的反抗的表现,并非真正在根本上否定儒家的仁义道德……①李泽厚、刘纲纪:《中国美学史》(第2卷上),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第200-205页。

在鲁迅这篇著名的讲演稿中,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的还有对陶渊明的看法。鲁迅认为陶渊明诚然有冲淡平和的一面,更有“金刚怒目”慷慨激昂的一面,说明他并未忘记关心时事,“于朝政还是留心”,也就并不是真正的超然。而且鲁迅在其著作中多次提及陶渊明,除此文外,比较重要的还有《“题未定”草六》,且此文还牵扯到与朱光潜的一场学术论争。

1935年,朱光潜在《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中论及艺术境界时说:“这种境界在中国诗里不多见,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象金刚怒目,愤愤不平的样子。陶潜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然而,纵观陶渊明所有的作品,虽然以冲淡自然为主调,但是他有豪迈雄健的一面,所以朱光潜所说的“浑身是静穆”至少不够全面。不过,如果单从美学角度,尽管以陶渊明为例不够恰当,但朱光潜对“静穆”的论述应该说还是很有眼光。但鲁迅不同意朱光潜的说法,特意撰文批评:“自己放出眼光看过较多的作品,就知道历来的伟大的作者,是没有一个浑身是静穆的。陶潜正因为并非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后来鲁迅又说:“(陶渊明)除了论客们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还有‘精卫衔草木,将以填苍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他并未整天整夜的飘飘然。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正是一个。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②鲁迅:《“题未定”草六》,《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422、430页。其实,鲁迅之所以不同意朱光潜的见解,是因为鲁迅认为在那样一个时代,朱光潜的说法容易使人忘却现实,丧失战斗精神,有消极避世的嫌疑。今天看,朱光潜的文章只是就美学问题谈“静穆”,并无鼓励青年学习陶渊明远离社会生活之意,鲁迅的批评确实有些偏激。至于鲁迅其他有些杂文中对陶渊明有所嘲讽,也是借古讽今。整体看,鲁迅对陶渊明评价甚高。

关于陶渊明的作品及其思想,在当时还有一位学者也给予非同寻常的关注,并把陶渊明提高到中古时代大思想家的地位,其实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对当时有关陶渊明的一些观点给予回应,所牵扯到的学者,除却鲁迅与朱光潜,还有梁启超等。这位学者就是陈寅恪。

1943年,陈寅恪撰写了《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一长篇论文,对陶渊明的思想来源、与当时文人思想的异同以及对后世影响进行了深入分析。其实,早在1936年1月,也就是鲁迅与朱光潜论争后不久,陈寅恪就发表过一篇题为《桃花源记旁证》的论文,对该文所提及之桃花源的纪实性因素进行详尽的分析,如果说此文的撰写可能受到当时鲁迅与朱光潜论争的影响,那么应该有一定的合理性。其实这一阶段陈寅恪关于魏晋文人思想以及佛教流入中土问题一直关注,先后撰写过一系列论文,如《支愍度学说考》、《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东晋南北朝之吴语》以及《魏书司马睿传江东民族条释证推论》等。但毫无疑问,关于陶渊明的文学及思想,这篇《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最为重要。下面就将陈寅恪这篇文章与鲁迅的相关论述进行比较,以见其异同。至于他们与朱光潜以及梁启超的观点论争,由于不是本处论述重点,则只顺便提及。

《桃花源记旁证》一文开头陈寅恪即指出,历来谈论陶渊明者,论其创作居多,谈其思想较少:

古今论陶渊明之文学者甚众,论其思想者较少。至于魏晋两朝清谈内容之演变与陶氏族类及家传之信仰两点以立论者,则浅陋寡闻如寅恪,尚未之见,故兹所论即据此二端以为说,或者可略补前人之所未备欤?①陈寅恪:《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金明馆丛稿初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80页。

要辨析陶渊明的思想,就要先清楚当时士人为何崇尚清谈,对此陈寅恪指出:

当魏末西晋时代即清谈之前期,其清谈乃当日政治上之实际问题,与其时士大夫之出处进退至有关系,盖藉此以表示本人态度及辩护自身立场者,非若东晋一朝即清谈后期,清谈只为口中或纸上之玄言,已失去政治上之实际性质,仅作名士身份之装饰品者也。②陈寅恪:《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金明馆丛稿初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80页。

后来伴随着佛教的流入中土以及清谈的逐渐成为“口头虚语”,遂被士人抛弃:

《世说新语》记录魏晋清谈之书也。其书上及汉代者,不过追溯原起,以期完备之意。惟其下迄东晋之末刘宋之初迄于谢灵运,固由其书作者只能述至其所生时代之大名士而止,然在吾国中古思想史,则殊有重大意义。盖起自汉末之清谈适至此时代而消灭,是临川康王不自觉中却于此建立一划分时代之界石及编完一部清谈之全集也。前已言清谈在东汉晚年曹魏季世及西晋初期皆与当日士大夫政治态度实际生活有密切关系,至东晋时代,则成口头虚语,纸上空文,仅为名士之装饰品而已。夫清谈既与实际生活无关,自难维持发展,而有渐次衰歇之势,何况东晋、刘宋之际天竺佛教大乘玄义先后经道安、慧远之整理,鸠摩罗什师弟之介绍,开震旦思想史从来未有之胜境,实于纷乱之世界,烦闷之心情具指迷救苦之功用,宜乎当时士大夫对于此新学说警服欢迎之不暇。回顾旧日之清谈,实为无味之鸡肋,已陈之刍狗,遂捐弃之而不惜也。③陈寅恪:《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金明馆丛稿初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94页。

对此,鲁迅以富于风趣的语言给予描述,但观点与陈氏一致:

到东晋以后,作假的人就很多,在街旁睡倒,说是“散发”以示阔气。就像清时尊读书,就有人以墨涂唇,表示他是刚才写了很多字的样子。故我想,衣大,穿屐,散发等等,后来效之,不吃也学起来,与理论的提倡实在是无关的。……东晋之后,不做文章而流为清谈,由《世说新语》一书里可以看到。此中空论多而文章少,比较他们三个(指何晏、王弼和夏侯玄——引者注)差远了。④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508-509页。

由于是面对普通人的讲演,鲁迅不可能对陶渊明的思想做细致深入的分析,不过鲁迅同样注意到陶渊明的“自然”,简直与陈寅恪分析陶渊明的“新自然说”有异曲同工之妙:

陶潜之在晋末,是和孔融于汉末与嵇康于魏末略同,又是将近易代的时候。但他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表示,于是便博得“田园诗人”的名称。但《陶集》里有《述酒》一篇,是说当时政治的。这样看来,可见他于世事也并没有遗忘和冷淡,不过他的态度比嵇康阮籍自然得多,不至于招人注意罢了。①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516页。

对于陶渊明的思想,陈寅恪进行了深刻细致的分析,不但从魏晋时期数百年文人之思想演变与社会政治动荡关系分析,而且着重从儒教与道教、佛教关系,以及当时文人如何在三教之间寻求精神支撑的角度,看陶渊明如何能够力创“新自然说”,从而获得精神上安身立命的思想资源:

渊明著作文传于世者不多,就中最可窥见其宗旨者,莫如形影神赠答释诗,至归去来辞、桃花源记、自祭文等尚未能充分表示其思想,而此三首诗之所以难解亦由于是也。此三首诗实代表自曹魏末至东晋时士大夫政治思想人生观演变之历程及渊明己身创获之结论,即依据此结论以安身立命者也。前已言魏末、晋初名士如嵇康、阮籍叔侄之流是自然而非名教者也,何曾之流是名教而非自然者也,山涛、王戎兄弟则老庄与周孔并尚,以自然名教为两是者也。其尚老庄是自然者,或避世,或禄仕,对于当时政权持反抗或消极不合作之态度,其崇周孔是名教者,则干世求进,对于当时政权持积极赞助之态度,故此二派之人往往互相非诋,其周孔老庄并崇,自然名教两是之徒,则前日退隐为高士,晚节急仕至达官,名利兼收,实最无耻之巧宦也。时移世易,又成来复之象,东晋之末叶宛如曹魏之季年,渊明生值其时,既不尽同嵇康之自然,更有异何曾之名教,且不主名教自然相同之说如山、王辈之所为。盖其己身之创解乃一种新自然说,与嵇、阮之旧自然说殊异,惟其仍是自然,故消极不与新朝合作,虽篇篇有酒(昭明太子陶渊明集序语),而无沈湎任诞之行及服食求长生之志。夫渊明既有如是创辟之胜解,自可以安身立命,无须乞灵于西土远来之学说,而后世佛徒妄造物语,以为附会,抑何可笑之甚耶?②陈寅恪:《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金明馆丛稿初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97-198页。

此段值得注意者不独陈寅恪拈出一个“新自然说”,还有末尾一句“无须乞灵于西土远来之学说”,联系陈寅恪写作此文的时代背景,大有可玩味之处。因与此处论述内容关系不大,故不赘述。

所谓“新自然说”,按照陈寅恪的解释,就集中体现在陶氏的《形影神》诗,陶氏此作分为三首,分别为“形赠影”、“影答形”和“神释”,最为重要的就是《神释》:

寅恪案,此首之意谓形所代表之旧自然说与影所代表之名教说之两非,且互相冲突,不能合一,但己身别有发明之新自然说,实可以皈依,遂托于神之言,两破旧义,独申创解,所以结束二百年学术思想之主流,政治社会之变局,岂仅渊明一人安身立命之所在而已哉!

诗又云: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寅恪案,此诗结语意谓旧自然说与名教说之两非。而新自然说之要旨在委运任化。夫运化亦自然也,既随顺自然,与自然混同,则认己身亦自然之一部,而不须更别求腾化之术,如主旧自然说者之所为也。但此委运任化,混同自然之旨自不可谓其非自然说,斯所以别称之为新自然说也。考陶公之新解仍从道教自然说演进而来,与后来道士受佛教禅宗影响所改革之教义不期冥合,是固为学术思想演进之所必致,而渊明则在千年以前已在其家传信仰中达到此阶段矣,古今论陶公者旨未尝及此,实有特为指出之必要也。③陈寅恪:《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金明馆丛稿初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00-202页。

“生死”一直是中国历代文人念念不忘的问题,也是所有宗教都必须回答或者给出解释的终极问题,陈寅恪认为“新自然说”集中体现了陶氏的生死观,综合看就是“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既然人生“应尽便须尽”,所以不必喜也不必惧,一切顺应自然就是。在这一点上,再看那句经典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就能体会到那个“悠然”的妙处——悲凉但不悲伤、得意但不忘形,以及所表达境界的高远。

陈寅恪与鲁迅一样,看出了陶渊明思想性格中的复杂性:

取魏晋之际持自然说最著之嵇康及阮籍与渊明比较,则渊明之嗜酒禄仕,及与刘宋诸臣王弘、颜延之交际往来,得以考终牖下,固与嗣宗相似,然如咏(咏)荆轲诗之慷慨激昂及读山海经诗精卫刑天之句,情见乎词,则又颇近叔夜之元直矣。总之,渊明政治上之主张,沈约宋书渊明传所谓“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异代,自(宋)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最为可信。与嵇康之为曹魏国姻,因而反抗司马氏者,正复相同。此嵇、陶符同之点实与所主张之自然说互为因果,盖研究当时士大夫之言行出处者,必以详知其家世之姻族连系及宗教信仰二事为先决条件,此为治史者之常识,无待赘论也。近日梁启超氏于其所撰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一文中谓:“其实渊明只是看不过当日仕途浑浊,不屑与那些热官为伍,倒不在乎刘裕的王业隆与不隆。”“若说所争在什么姓司马的,未免把他看小了。”及“宋以后批评陶诗的人最恭维他耻事二姓,这种论调我们是最不赞成的。”斯则任公先生取己身之思想经历,以解释古人之志尚行动,故按诸渊明所生之时代,所出之家世,所遗传之旧教,所发明之新说,皆所难通,自不足据之以疑沈休文之实录也。①陈寅恪:《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金明馆丛稿初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03-204页。

对于梁启超有关陶渊明的评价,陈寅恪没有说多,只一句“任公先生取己身之思想经历”就可谓辛辣之至,因世人皆知梁启超思想一生多变,诚如他自己所说“不惜以今日之我,攻昨日之我”。而且梁启超最为人责难的是其政治上的多变,仅在民国期间几次从政又辞职的经历就让人为之惋惜,陈寅恪也曾在为悼念王国维投水自尽的诗中讽刺过梁启超:“清华学院多英杰,其间新会称耆哲。旧是龙髯六品臣,后跻马厂元勋列。”陈寅恪认为中国古人的“耻事二姓”在梁启超那里是没有做到的,所以他认为梁氏对陶渊明的解释不必多说,自是“难通”。值得注意的倒是陈寅恪对陶渊明性格中“慷慨激昂”一面的评价,与鲁迅如出一辙。

最后,陈寅恪以这样的语言对陶渊明在中古思想史上的地位进行盖棺论定:

渊明之思想为承袭魏晋清谈演变之结果及依据其家世信仰道教之自然说而创改之新自然说。惟其为主自然说者,故非名教说,并以自然与名教不相同。但其非名教之意仅限于不与当时政治势力合作,而不似阮籍、刘伶辈之佯狂任诞。盖主新自然说者不须如主旧自然说之积极抵触名教也。又新自然说不似旧自然说之养此有形之生命,或别学神仙,惟求融合精神于运化之中,即与大自然为一体。因其如此,即无旧自然说形骸物质之滞累,自不致与周孔入世之名教说有所触碍。故渊明之为人实外儒而内道,舍释迦而宗天师者也。推其造诣所极,殆与千年后之道教采(采)取禅宗学说以改进其教义者,颇有近似之处。然则就其旧义革新,“孤明先发”而论,实为吾国中古时代之大思想家,岂仅文学作品节居古今之第一流,为世所共知者而已哉!②陈寅恪:《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金明馆丛稿初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04-205页。

陈寅恪最后一句,似乎是有感而发,但如果说是对同时代人的魏晋文学研究不满,也许过于牵强,姑且存疑。不过,鲁迅与刘师培及陈寅恪之间,以及鲁迅与日本汉学家之间或明显或隐晦的学术联系,确实值得关注,特别是他们有关学术观点的“暗合”之处,更值得回味。对此如能进行更加细致的考辨,当对熟悉和把握他们的治学路数,梳理他们的学术观点之渊源流变极有益处。

由于鲁迅在20世纪中国文化和文学发展进程中的特殊地位,他的观点由一开始的可以被质疑逐步演变为不容置疑,这一状况在1949年后更为突出。不仅鲁迅的文学创作不容否定,而且其学术研究成果也不容否定;不仅鲁迅对中国现代文学的观点被视为权威性意见(如他为《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所写的序言等),而且他在中国古典文学研究领域的成就也逐步被神化。例如建国后影响最大的两部集体编写的中国文学史著作,即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和游国恩等五位教授所编写的《中国文学史》,都不同程度地体现出对鲁迅观点权威性的使用方式。仅就本文所论述的魏晋文学而论,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中国文学史》,在论述阮籍、嵇康一节中就引用鲁迅和提及鲁迅观点两次,虽然看似次数不多,却是以引用20世纪有关学者研究成果作为佐证的唯一一个。而游国恩等五位教授的《中国文学史》,也是在“概说”部分,以直接引用和间接使用鲁迅观点的方式,作为此部分的重要理论论据①可参见这两部文学史的魏晋文学部分。。

至于另外两部影响较大由个人撰写的中国文学史,即郑振铎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和刘大杰的《中国文学发展史》也在很大程度上受到鲁迅有关中国古代文学研究成果的影响,限于篇幅不再举例。

对此,梅新林等主编的《当代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一书,这样评价:

(1949年后)鲁迅作为学术权威的树立也得到了古典文学研究界的评价和确认。1956年,在鲁迅逝世二十周年前后,学界从学术研究的态度、目的、内容和方法等几方面对鲁迅的古典文学研究成就进行了全方位的评价,从而突出了鲁迅在新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中的权威性。

第一,从学术研究的态度来看,鲁迅古典文学研究的权威性体现在他反对民族文化虚无主义和复古主义态度,能够批判地继承古典文学遗产。

第二,从学术研究的目的来看,鲁迅古典文学研究的权威性体现在他的学术研究是为了革命现实的需要,是整个革命事业的有机组成部分。

第三,从学术研究的内容来看,鲁迅古典文学研究的权威性体现在他善于在研究中挖掘出具有战斗性和人民性的优秀文学遗产。

第四,从学术研究的方法来看,鲁迅古典文学研究的权威性体现在他善于运用社会历史批评方法,即通过作家生平和思想的研究,对作品时代思潮的研究来探讨作家作品的思想性和社会意义。

经过1956年学界的集中讨论和评骘,鲁迅在古典文学研究上的成就、地位和作用得到了凸显和张扬,作为无产阶级学术新权威得到了学界的确认,从此被认同为新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旗帜和榜样。②梅新林、曾礼军、慈波等:《当代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88-90页。

据此,对于20世纪特别是1949年后学术界在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中受到鲁迅有关研究影响的情况,一定要注意到来自学术研究之外特别是政治方面压力的事实,同时在具体研究中要具体分析,切实分清哪些是囿于政治压力而不得不以鲁迅作为挡箭牌的研究,哪些确实是服膺于鲁迅有关研究的远见卓识,并在其指引下进一步拓展的研究。此外,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并未受到鲁迅影响而真正是特立独行的研究,虽然这种情况较少。如果举例,则有钱钟书的古典文学研究。以下略举钱钟书对阮籍、嵇康的一些看法,不仅是与鲁迅作比较,且从中可以发见两人同样是坚持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而作出独特的研究。

钱钟书在其《管锥编》中,曾特意对阮籍和嵇康的文学成就进行比较,并对两人的思想观念以及处世态度作了评价,表现出明显的抑阮扬嵇之意,与鲁迅对嵇康的推重不谋而合:

阮、嵇齐名,论文阮似忝窃,当以诗挈长补短也。

嵇、阮皆号狂士,然阮乃避世之狂,所以免祸,嵇则忤世之狂,故以招祸。……避世阳狂,即属机变,迹似任真,心实饰伪,甘遭诽笑,求免疑猜。……忤世之狂,则狂狷、狂傲,称心而言,率性而行,如梵志之翻着袜然,宁刺人眼,且适己脚。①钱钟书:《管锥编》(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083-1090页。

由上述内容,引发出值得思考的一个问题:既然1949年后特别是在1956年后鲁迅在中国古典文学研究领域的权威地位已经确立,为何他的文学史撰写理念和言说方式没有被模仿和进一步拓展呢?是否是因为鲁迅的一切,在1949年后都被过分政治化和神化了?如果是这样,那么鲁迅的文学史撰写理念也还是应该被提倡,只不过是以扭曲的或者过分拔高的形式出现而已。但事实显然不是这样,1949年之前姑且不论,之后的几部文学史著作,诚如前面所提及,确实是对鲁迅的学术观点极为重视,表现形式则为将鲁迅的学术论断作为定论而引用,甚至上升到与马克思恩格斯和毛泽东文艺思想同样的高度。但如果认真考察,则会发现这些文学史撰写的基本理论框架,还是按照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和阶级斗争是社会生活和文学发展动力的模式,在具体论述中,有关文学与社会发展关系的阐释还是简单按照文学是政治的工具以及极为强调文学的阶级属性等来进行。虽然表面看与鲁迅一样强调知人论世的研究方法,但其实更强调的是作家的阶级属性和世界观。这方面的例证举不胜举,我们不妨看几个极为突出的例证,并与鲁迅的相关论述进行比较:

从汉末大乱到隋代统一,历时约四百年。我国社会处于长期分裂和动荡不安的状态,历史情况复杂,文学也经历了许多变化。

东汉末年,封建大土地所有制迅速发展,土地兼并剧烈,宦官、外戚两个集团的交相干政和互相倾轧,更造成了政治的极端黑暗和腐败,再加上对羌族的连年用兵和自然灾害的不断袭击,阶级矛盾日趋尖锐,终于激起了黄巾大起义,给东汉反动统治以沉重的打击。

……

汉末社会的巨大变动也引起社会思想的变化。汉代自武帝以来。一直是儒家思想占独尊的统治地位。这时,适应新的现实的需要,名、法、兵、纵横等家思想有不同程度的发展,思想界呈现出一种自由解放的趋势。

建安时期是我国文学发展的一个重要时期。在上述历史背景下出现的建安文学有了崭新的面貌。……(“建安七子”和蔡琰等)大都倾向于曹操的缓和阶级矛盾以迅速恢复封建秩序的政策,思想上有进步的一面,他们又都曾卷入汉末动荡的漩涡,接触了较广泛的社会现实,因此能够直接继承汉乐府民歌的现实主义传统,掀起一个诗歌高潮。他们的创作一方面反映了社会的动乱和民生的疾苦,一方面表现了统一天下的理想和壮志,悲凉慷慨,有着鲜明的时代特色。②游国恩等:《中国文学史》(修订本,第1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第225-226页。

再看另一部文学史著作对这一时期文学变迁的论述:

黄巾大起义摧垮了东汉皇朝的腐朽统治,但终于在地主阶级的血腥镇压下失败了。在农民的血泊和统一帝国的废墟上形成了许多军阀的割据,他们不断地互相混战,给人民造成了深重的灾难。

……

随着大贵族官僚集团的统治在农民起义打击下的削弱和原来比较寒微的中小地主们的得势,当时的思想、文化面貌也发生了显著变化。人们的思想开始从原来统治者的儒学礼教的束缚下解放出来。以曹操为代表的中小地主们受儒家的影响较浅,他们为了扩大自己统治基础,在政治和文化两方面都采取兼容并包的方针。……曹操和他的集团不但在政治上代表中小地主的利益,而且在文学上也体现了这一阶层的艺术兴趣。……他们对战争给人民带来的灾难有很深的感慨和同情;同时,他们在政治上也都有一定的抱负。新的政治形势给他们造成了施展才能的条件。因此,在他们的诗歌中很多篇章都相当深刻地反映了汉末的社会现实,也常常吐露出他们及时“建功立业”的雄心。①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中国文学史》(第1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186-188页。

如前所述,这两部《中国文学史》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一直是影响最大、作为教材也使用最多的由集体编写的中国文学史著作。而且有意思的是,在上述两部分论述魏晋文学发展的社会背景后,它们均引用了刘勰在《文心雕龙·时序》中关于建安文学的那段名言:“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慨而多气也。”但如认真分析,即明显可以看出其实不过是沿用了从某一时期社会的政治经济变动,再到政治思想层面的变化,最后才是这些因素对文学发展的影响以及文学的特色。不能说这种演绎式的论述没有道理,但总给人以过于僵化、生硬和简单套用政治经济学理论和哲学思想的印象。

相比之下,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是这样论述这一时期文学与社会发展关系的:

汉末魏初这个时代是很重要的时代,在文学方面起一个重大的变化,因当时正在黄巾和董卓大乱之后,而且又是党锢的纠纷之后,这时曹操出来了。……

董卓之后,曹操专权。在他的统治之下,第一个特色便是尚刑名。他的立法是很严的,因为当大乱之后,大家都想做皇帝,大家都想叛乱,故曹操不能不如此。曹操曾经自己说过:“倘无我,不知有多少人称王称帝!”这句话他倒并没有说谎。因此之故,影响到文章方面,成了清峻的风格。就是文章要简约严明的意思。

此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尚通脱。他为什么要尚通脱呢?自然也与当时的风气有莫大的关系。……通脱即随便之意。此种提倡影响到文坛,便产生大量想说甚么便说甚么的文章。

更因思想通脱之后,废除固执,遂能充分容纳异端和外来思想,故孔教以外的思想源源引入。

总括起来,我们可以说汉末魏初的文章是清峻,通脱。在曹操本身,也是一个改造文章的祖师,可惜他的文章传的很少。他胆子很大,文章从通脱得力不少,做文章时又没有顾忌,想写的便写出来。

……

曹操曹丕以外,还有下面的七个人:孔融,陈琳,王粲,徐乾,阮瑀,应瑒,刘桢,都很能做文章,后来称为“建安七子”。七人的文章很少流传,现在我们很难判断;但,大概都不外是“慷慨”,“华丽”罢。华丽即曹丕所主张,慷慨就因当天下大乱之际,亲戚朋友死于乱者特多,于是为文就不免带着悲凉,激昂和“慷慨”了。

鲁迅对这一时期的文学变化,虽然也强调是由于社会的动荡所造成,但其立足点是在文学,是由文学出发再追溯其演变原因,比如他说正是因为思想通脱,废除固执,“遂能充分容纳异端和外来思想,故孔教以外的思想源源引入”。鲁迅的论述重点始终是文学自身,始终关注的是文学如何在这样的社会动荡中终于走到了“文学的自觉时代”,是这样的社会动荡给文人心灵带来怎样的刺激和震动,更多强调文人的心态变化。

有意思的是,刘师培在其《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中论述汉魏之际文学变迁时,索性把刘勰的《文心雕龙·时序》直接列出,然后只是简单地评述说:“此篇略述东汉、三国文学变迁,至为明晰,诚学者所当参考也。”①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0-11页。

毫无疑问,鲁迅也好,刘师培也好,他们自然懂得文学变迁与社会发展的关系,也明白一定时期的社会动荡以及思想、经济方面的变化会对文人的创作和学术研究必然产生重大影响,但他们更为关注的是:这些变化究竟如何影响到文人的心灵以及他们的创作?其具体表现方式是什么?所以,鲁迅才看到了“服药和饮酒”,他们都提到了这一时期文学的“清峻、通脱、华丽和壮大”。因为所有政治经济思想的变化,都必然会在文人精神层面产生影响,所以对文人心灵给予具体的阐释和描绘,对他们作品的艺术风格和特色进行阐释,显然比过多地阐释那些社会重大事件更重要。归根结底,作为一部文学史,那些只是“末”,而对文学本身的阐释才是“本”。但按照传统的所谓的唯物主义历史观的解释,是政治经济的变化为“本”,而文学的变化是“末”,所以不能本末倒置。这里其实是一个论述的视角问题,是站在文学发展进程的角度看每个历史阶段的文学特征呢,还是站在社会发展角度看每一时期所有领域的变迁——文学的变迁只是其中的一个侧面而已。前者是文学史书写,而后者是社会发展史书写。

因此,值得追问的就是:是否在占据统治地位的特定意识形态看来,鲁迅的文学思想虽然是革命的、科学的和进步的,但其根本的文学史撰写理念并不完全符合社会主义的文学理论?具体到一些概念和论证方式,鲁迅的那一套话语系统既不适合对社会主义文学的阐释,也不适合用来阐释以阶级对抗为人类社会发展动力模式的文学史写作。所以,对于鲁迅的那些文学史撰写理念和设想,也只有采取“抽象肯定和具体否定”的方式,即在整体上对鲁迅的学术思想采取尊重甚至神化的前提下,在真正进入文学史撰写时对其文学史理念采取忽视态度,而对于鲁迅的一些具体观点和分析阐释,则不妨引用以证明其在当下的现实指导意义。其实问题可能更加复杂,因为1949年后,鲁迅当年的一些“宿敌”进入文学领导层,他们对鲁迅的态度可能比较暧昧。一方面按照最高层的意志把鲁迅的形象越来越神化,一方面则在社会主义文艺思想和马列文艺思想的大旗下,以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将文学研究政治化。而鲁迅的文学研究一个最重要特点,就是始终关注文学性,对文采的关注、对语言的关注、对想象的重视、对作家创作之自觉性的强调以及对艺术形式变革的赞美,是贯穿于鲁迅所有文学史研究的清晰的脉络,对此,20世纪90年代后,很多学者都有强调,其中最突出者是陈平原:

1939年代的鲁迅,虽然接纳“科学底文艺论”,仍倾向于借士人心态来理解和把握文学史进程。②陈平原:《作为学科的文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86页。

除了士人心态,鲁迅还对社会风俗感兴趣,居然提醒文学研究者从此角度阅读《论衡》和《抱朴子外篇》。提及影响文学变迁的“世情”与“时序”,前人多从政治角度立论,故着眼于朝代盛衰国家兴亡;而鲁迅更关注历史文化,故多从士人心态与社会风俗入手。③陈平原:《作为学科的文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87页。

陈平原并以鲁迅为他人所开书单作为佐证,指出这些书单不仅透露出鲁迅的阅读趣味,而且反映出其观察文学史现象的方法,即“首先从文人的社会地位、生活道路和思想状态着眼”①陈平原:《作为学科的文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87页。。陈平原的分析非常精彩,也为我们在这里提出的问题,给出了很有价值的解释。不过,对于来自意识形态的因素究竟如何影响了1949年后的文学史撰写,以及在此过程中对鲁迅相关学术思想的认定和使用情况,陈氏并未述及。然而,近年来在这方面研究已有进展,如已有学者②斯炎伟:《全国第一次文代会与十七年文学体制心理的生成》,《文艺理论研究》2006年第4期。对来自国统区作家以及鲁迅之学生如萧军等受到冷遇的情况作了细致考察。又如直到1979年,像“文艺为政治服务”这样极左的口号被停止使用,尚且在文艺界产生巨大振动并导致很多人包括一些文艺界领导人思想上的抵制。那么,对于1949年后直到1979年这一时期,至少从形式上看鲁迅的一些不符合马列主义提法的文学思想和文学史撰写理念被有意无意地忽视或者被以扭曲的方式使用,也就不难理解。

A Comparison between Lu Xun's Study On Literature Of Wei And Jin Dynasties and Related Studies by Liu Shipei and Chen Yinque

Liu Kedi
(School of Humanities,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Hangzhou Zhejiang,311121)

With a few of its academic theses as not initiative,though,the study on the literature of the Jin and Wei Dynasties carried on by Lu Xun still exerts a far-reaching impact on the related studies during the 20th century because of his capture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mentality and the writing style of the then intellectuals,and presentation of certain original views.That is,his idea to analyze the evolution of literatur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daily life of the intellectuals is with unique insight.Therefore,a comparison between Lu Xun's conclusions and other related conclusions of Liu Shipei,Chen Yinque,Zhu Guangqian,Qian Zhongshu and others reveals the internal conformity among their distinctive ideas in pursuing studies,namely their concern about the classic proposition of the“scholars and Chinese culture”.And it is worth noting that the recognition of the academic field of the authority of Lu Xun in the studies of the 20th-century ancient Chinese literature has failed to lead to a genuine imitation,expansion and enhancement of the Lu Xun model.As a matter of fact,his theses are mostly taken simply as a theoretical basis.The ultimate theoretical framework is often than not reduced to a set pattern of vulgar social criticism,and of which,the reason why is worthy of reflection.

Lu Xun;literature of Wei and Jin Dynasties;Liu Shipei;Chen Yinque

I210.91

A

1001-5973(2015)06-0010-14

2015-08-20

刘克敌(1956— ),男,山东郓城人,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

①本文为作者主持研究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门派传承与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关系研究”(14BZW141)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李宗刚

猜你喜欢

陈寅恪魏晋文学史
没落期|魏晋南北朝至唐代
陈寅恪的哀而不怨
郭沫若、陈寅恪致沈兼士——关于《“鬼”字原始意义之试探》的通信
陈寅恪与唐筼的爱情故事
当代诗词怎样才能写入文学史
作品选评是写好文学史的前提——谈20世纪诗词写入文学史问题
现代视域中文学史著对《红楼梦》经典化的推进(1900—1949)
陈寅恪:我的徒弟要有自由思想、独立精神
魏晋风流,纵是静坐也繁华……
美人骨——回到魏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