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费名义下的狂欢与悲悯
——论《高兴》中文化资本与知识分子立场的博弈
2015-04-11张碧
张碧
(西北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710127)
消费名义下的狂欢与悲悯
——论《高兴》中文化资本与知识分子立场的博弈
张碧
(西北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710127)
根据贾平凹小说《高兴》改编而成的同名商业电影,虽处于市场因素的考虑,将狂欢式要素融入电影之中以迎合受众,但影片中实际仍隐含地延续着小说中的知识分子人道主义立场,两种因素并存于电影之中,原因在于知识分子立场在市场经济时代获得价值张扬,往往必须首先遵从文化市场逻辑并赢得受众的认可。
《高兴》;文化资本;知识分子;立场
20世纪的秦地文学确乎承载了太多深沉的主题,《创业史》《白鹿原》等作品,正是对秦人半个多世纪以来苦难经历的写照。俗世纷繁、人事芜杂,为求一息生存,几代秦人莫不在与艰险困苦的惨烈搏击中,磨练出坚忍的品格与卓绝的意志,无怪乎某些学者会发出如此喟叹:“深重的苦难及其如影随形的天灾人祸,使这里的人们拥有着异常强烈的生存意识和创业冲动。”[1]
在贾平凹的小说《高兴》中,“生存”与“创业”这两个20世纪秦地小说的传统主题依旧得以延续下去,其苍凉、悲壮的格调亦体现出贾氏一贯的人文关怀立场。然而在被改编为电影后,电影《高兴》却漫溢出一种似与原作不甚相符的诙谐感,这种诙谐感,主要表现为电影人物嬉笑怒骂、插科打诨,抑或略显滑稽的观念意识与行为举止,与原作那苍凉、且略显几分悲壮的整体氛围相比,这种诙谐感似乎变格成某种令人颇感意外的笑料和噱头。毕竟,在商业、市场的包容性结构和功利性逻辑面前,电影相对于小说,必然要更多地考虑以轻松幽默的风格来吸引大众、博取票房。在电影市场面前,原本站在知识分子立场上的贾平凹也对其风格予以了承认,并指出“(电影)对我很有启发”[2]。尽管如此,如果细加分析便不难发现,电影《高兴》虽然具有许多为迎合市场而刻意设置的诙谐感,但在其貌似轻松滑稽的风格之下,依旧潜隐着小说原作的知识分子立场及话语逻辑。这种市场化与知识分子立场实现共谋的现象,有着深层的社会文化机制与动因。
一、“狂欢”文化与电影市场运作的联姻
众所周知,苏联文艺理论家巴赫金在其“狂欢”理论中将大众文化描述为“狂欢式”的文化,并将“笑”作为这种狂欢文化的核心精神要素。这一观点受到学界、尤其是文化研究领域学者的认可,在他们看来,“笑”之所以体现为大众文化的主要特征,其社会心理学的依据在于:长期濡染于日常文化氛围、并由此形成与之相应的文化心理结构的普通民众,更倾向于从轻松、闲适的角度去消费文化制品,因此大众文化的审美风格和精神样貌在很大程度上体现在为日常生活营造诙谐、舒畅的文化氛围与生活语境。换言之,其所承载的与悲剧气质相对的“喜感”文化,由于能够体现轻松、愉快的一般大众心理,因此具有使民众从沉重的生活负担中象征性地获得一定解脱的功能,从而能够迎合一般民众的审美期待与心理欲求。当然,从文化与文学实践的历史角度讲,这种喜感成分的作用也使得大众文化常将审视历史、社会的人文关怀意识与深邃理性排除在外,无法具备“精英/知识分子文化”的深沉而凝重的悲天悯人的悲剧气质。
数千年来,中国文化延续着始自先秦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传统,在理性主义态度下,个人情感(尤其是各种样态的“喜感”)始终保持着“欲有情、情有节”的自我抑制,因此很难以忘情恣意的姿态得到彻底释放。然而,电影《高兴》那喷薄不已的“乐而淫”西方酒神式狂欢姿态,显然是对中国传统“乐感文化”的“中正平和”式文化心理结构的背离,这种文化心理的变异,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当代市场经济因素所引起的。
人作为活生生的生命存在,自有其生理与心理的宣泄需求,这正是“狂欢”文化的基本内因;同时,以刺激大众消费、最大限度追求利润为目的的经济、市场活动,便在狂欢化的大众文化里觅得了绝好的市场良机。市场,以其无与伦比的容纳性、开放性结构,为文化的包装提供商品化条件,也为大众提供了实现“狂欢化”宣泄的商业成品,正如某些学者所言:“随着市场力图把一切东西都变为商品,艺术生产的雇佣关系越来越明晰,以审美意蕴的追求、个性创造等为主导的艺术创作逐渐演化为以盈利为主导的艺术创作,艺术正在成为资本的同谋”[3],市场由此为这种以喜感、快感为基础的文化提供了有利的表现机制。自进入新世纪以来,狂欢话语更是将“国家现代化”“民族振兴与富强”的潜话语作为基本精神特质,从而成为文化增殖得以实现的保障。市场经济体制以其敏锐的经济嗅觉与全方位的市场手段,从社会各个领域汲取资源,为大众文化受众提供各种消费对象,其中即包括对“喜感”“快感”的消费,这样,也就从一种现代经济运营体制的层面,为应和当前时期国人的这种文化心理而提供了基本路径。
事实上,电影《高兴》在一定程度上正是这种文化现象的体现。尽管小说原作站在知识分子人道主义基本立场上,对历史、社会现状进行了考察与反思,营造出浓重的悲剧氛围,然而作品中某些贾氏小说一贯的幽默诙谐的风格,虽不占据主要地位,但在被改编为电影后,却令人吃惊地成为文化市场据以进行“喜感包装”“快感生产”的资本,让人不由地为市场经济效力的强大而感叹不已。
众所周知,作为在美国商业化电影模式影响下直接产物的电影《高兴》,其片中狂欢化的表情、动作,无不是效仿美国商业电影的产物。影片中,居民区、刘高兴的住所、及按摩店中欢快恣意、整齐划一的载歌载舞,高声喧闹的欢叫嬉戏,反映出紧张而欢快的现代都市节奏,却让人丝毫看不出人物在为求一息生存而发出的嘶吼;舞蹈中的刘高兴在举手投足间,无不流露出对美满生活的得意之情,艰辛困苦的生活似乎早已离他们而去;“狂欢晚会”上,杏胡们流浪汉般的奇装异服显得滑稽而怪诞,与现实中低等阶层的生活方式相去甚远。这些情节都与原作相对凝重而肃穆的氛围极不相称。此外,电影还运用戏仿手法,将杏胡、黄八们纷乱无章的歌曲杂陈一处,于是流行音乐与革命歌曲并行不悖,“白雪”与“巴人”共处一室,不同格调的曲子构成了一曲怪诞的后现代交响乐……种种令人捧腹的情节,与五富的幽怨而逝形成鲜明的对比。电影角色与社会现实间形成的鲜明差异,使观者乍看上去,除了掩口一笑,无法产生对这种悖论的成因加以深究的意识。由此可知,人物的种种荒诞可笑的举止行为诚然是有其生活来源的,但它们更像是引人发笑的噱头,其所体现出的“狂欢化”特征,事实上都是市场逻辑与文化工业合谋的产物。
二、潜隐的知识分子立场
如前所述,小说《高兴》从知识分子立场出发,继承了秦地文学关于“艰苦创业”的主题传统。文本中刘高兴及五富等人在城市的历程,不仅体现出个人苦涩的生存际遇,同时也是时代氛围中物质生产领域变迁的写照。尽管在被改编为电影后,整部作品蒙上了一层被刻意营造出的“狂欢”化的“喜感”形式,但在这种氛围中,电影中对弱势群体的悲悯气质、以及对上流人士进行的嘲讽式批判的知识分子立场却依旧若隐若现。
电影的核心立场始终处于“悲悯/批判”的知识分子意识与“轻松/调笑”的商业利润目的间的张力之中。“破烂王”们的举止言行当然都是引人捧腹的笑料,一如巴赫金所描述的处于中世纪神学桎梏下的人们的欢情恣意。但值得注意的是,巴赫金“狂欢”理论的建构宗旨与精神气质,在于以一种跨阶层、跨社会等级的姿态,力图消解社会生活中所存在的各种等级尊卑观念,从而使各阶层最终达到一种平等对话的精神旨归;同时更为重要的是,使得低等阶层在同一时、空间内获得自由表达本阶层情感、声音的权利。事实上,这种逻辑也正是电影《高兴》所表达的对不同阶层观念、价值进行调和的意图,同时也蕴含着表现社会底层民众特有的精神、生活样态,并使其在跨阶层的文化大众的视野中得以呈现,其手法与狂欢理论颇有共通之处,电影也因此表现出与小说一脉相承的知识分子精英意识。
在电影中,高兴与五富驾驶着自制的飞机一飞冲天,这一情节当然几近荒诞,乍看起来,是小成本喜剧电影的惯用手法,实际却是以超现实主义手法,反映出社会低等阶层对冲破底层樊笼、实现人生理想与社会价值的诉求。例如,五富的呕吐物从天而降,洒得西装人士遍身都是,与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巨人传》中掷向贵妇的死蛙的貌似鄙俗可笑、实则深蕴内涵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一情节,通过对“城里人”的嘲弄,表达出剧作者对社会贫富悬殊状况的不满,尽管貌似带有某种粗鲁蛮横、与现代文明风尚相抵触的色彩,却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现实中贫困群体的真实情感状况与行事逻辑。再如影片结尾,众人合唱《欢乐颂》,看似是又一次运用了“雅俗共陈”的反崇高手法,获取了以“俗”颠覆“雅”所产生的幽默效果,实际仍是对现实生活中阶层差异意味凝重的调侃。这些粗陋的表现手法,貌似与传统精英文化中对弱势群体的悲悯表现方式毫不相关,极像市井小民的顽劣表演,但实际却是电影制作者将知识分子式的意味深长的伦理意识,与普通民众的立场、视野与心态结合起来的尝试。
不难看出,尽管电影为最大程度得获取利润而在作品中营造了迥异于原作的狂欢式风格,却并未因这种貌似滑稽诙谐的风格而将知识分子的悲悯意识彻底抹煞。换言之,知识分子意识尽管被市场化的狂欢表现暂时遮蔽了起来,却仍会在电影文本的声光罅隙之中时不时显露出来。
三、市场逻辑与知识分子意识的博弈
通过上述分析,可知电影在遵循市场的营利性逻辑的基础上,对小说中的“狂欢化”形式加以利用,同时又悖论式地在作品中表达出小说中知识分子式的悲悯意识。那么,貌似以商业化、喜剧化为主要特征的商业剧向貌似毫不相关的知识分子立场的复归,是如何实现的?换言之,蕴含于电影中的两种不同价值观念是在怎样的文化机制上实现合谋的呢?
无疑,电影的商业意识构成其创作理念的基本逻辑,“好看”“卖座”的利润效应是电影创作的基本目标。但恰是在这里,“消费”成为打破阶层樊笼与隔阂的手段,具体表现在商业电影以“文化消费”的方式,使处于不同阶层的观众在电影浓重的商业氛围中,在经历了滑稽可笑的情节、光怪陆离的形象所带来的欢笑之后,不由对有着种种穷形尽相的人们的生存样态加以凝重的深思。换言之,生活消费水平的差异,本是小说《高兴》所思考的沉重主题,但在电影版中,消费却成为表现低等阶层生存处境的桥梁。
在当今社会的商业化、市场化语境下,从某种程度来讲,种种价值尺度(伦理的、美学的)往往必须经由市场的传播方可具有获得认可的可能性。市场模式与商业模式,成了表达群体话语的必经手段,也成了获得其他群体了解与认同的重要途径,而纯粹的“美学—伦理”范式已经失去了其应有的价值张扬能力,对于这种状况,只须稍加浏览近年来以底层民众生活为主题的一系列电视剧及电影的市场状况,即可窥一斑。同那些仿照好莱坞而拍摄的大剧大片相比,电视剧《民工》《我是农民》,电影《苹果》《三峡好人》等影视剧作所引起的反响相对较小。这种状况,与其说是此类影视作品的内容无法契合当代市民阶层的审美眼光,倒不如说是当代大众文化受众群体的审美心理结构已然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在这种情况下,社会现实状况无法以传统的现实主义美学手法在价值层面引起受众的广泛关注,而只能求助于“市场”这一当代经济、社会的基本行事逻辑来得以推行,而这也恰是电影《高兴》的伦理表现策略所在。
同时,大众文化的兴起所营造的现代社会后现代主义景观,使得传统的情感主义审美方式向后情感主义实现转变[4],在这种语境中,通过影像方式,直接表现低等阶层生存样态的手法,早已被某些引领时尚潮流的群体贬斥为“做作”“赚眼泪”的庸俗手法,而很难引起社会应有的普遍关注。这样,《高兴》便不得不改变传统的伦理表现策略,以低等阶层“与众不同”的生活方式与情感表达方式取悦于文化受众,以“狂欢化”“荒诞化”的外观赢得大众市场的青睐,并通过这种渠道,以一种隐而不显的方式表现出对低等阶层的悲悯情怀,从而达到引起大众伦理关注的真实目的。伦理意识与公共领域立场的表达必须依据市场经济的规律行事,这种状况是小说《高兴》的辛酸与无奈,也体现出当代社会文化发展态势的一丝隐隐的痛楚。
四、结语
尽管电影体现出了似乎与小说截然相悖的伦理气质与文化意识,然而小说的知识分子立场或精英意识实际上只是受到了市场逻辑的包装,实际仍存在于电影文本之中。较之于传统文学话语的表达方式,当代商业文化背景下的知识分子立场的话语,不得不改变其单一的表达途径而选择与市场合谋,而这似乎也是在当代商业语境中文学现实主义的话语表达所不得不采取的新策略。
[1]李继凯.20世纪秦地小说的文化主题[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26(3):123-128.
[2]唐爱明,潘莎莎.贾平凹夸电影《高兴》这是一场平民的狂欢[EB/OL].[2015-06-20]http://hsb.hsw.cn/2009-01/ 20/content_7221085.htm.
[3]胡亚敏.再论艺术生产[J].学术月刊,2011(10):105-109.
[4]王一川.从情感主义到后情感主义[J].文艺争鸣,2004 (1):6-9.
(责任编辑:李继高)
The Hilarity and Compassion in the Name of Consumption——The Juxtaposion between Cultural Capitals and the Intellectual Postion in Happiness
ZHANG Bi
(Faculty of Liberal Arts,Northwest University,Xi'an 710127,Shaanxi)
The movie Happiness was adopted from Jia Pingwa's novel with the same name,assimilated the carnival elements into it with consideration of market factor,meanwhile this movie still carried forward the intellectual's position of humanism,which has to abide by the logic of cultural market and accepted by authors in order to advocate its values.
Happiness;cultura capital;intellectuals;position
I207.42
A
1674-0033(2015)05-0003-04
10.13440/j.slxy.1674-0033.2015.05.001
2015-07-08
张碧,男,陕西西安人,博士,副教授,硕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