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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鲁迅的小说《一件小事》

2015-04-11刘学军辽宁省丹东市行政学院辽宁丹东118000

关键词:车夫小事知识分子

刘学军辽宁省丹东市行政学院,辽宁 丹东 118000

浅析鲁迅的小说《一件小事》

刘学军
辽宁省丹东市行政学院,辽宁 丹东 118000

收于《呐喊》文集中的小说《一件小事》在呐喊什么?表达了鲁迅怎样的思想情感?长期以来,人们普遍认为这篇小说歌颂了劳动者的伟大,其核心思想是劳工神圣,提倡知识分子必须向劳动者学习。然而,这是误读,将作品简单归结为鲁迅自我精神剖析,乖离了鲁迅小说国民批判的范畴。

鲁迅;一件小事;劳工神圣;误读;作伪

几乎没有人对此怀有疑议,这就是鲁迅是中国现代史上最伟大的启蒙主义思想家。鲁迅启蒙思想的核心就是立人,就是改造国民性,就是通过改造国民性,达到改良——改良社会、改良人生。著名作家冯雪峰曾这样评价:“在中国,鲁迅作为一个艺术家是伟大的存在,在现在,中国还没有一个作家能在艺术的地位上及得上他的。但作为一个思想家及社会批评家的地位,在中国,在鲁迅自己,都比艺术家的地位伟大得多。这是鲁迅的特点。”

《一件小事》,用生活中的一件普通的人力车夫的故事,阐释了鲁迅先生的大思考,大智慧。一如梁启超、林纾、马君武等同一时代的思想家一样,肩负国民批评使命,鲁迅从一件小事中思考现实,思考人性,思考人的精神。作为文学家和思想家的鲁迅,赋予理趣以《一件小事》,将严肃的国民性的审视和批判课题,寓言在普通平凡的小事儿中,意趣盎然。

一、人们对鲁迅《一件小事》的解读

对于鲁迅的小说《一件小事》的争议和讨论,从作品产生那天开始,就没有停息过。其间的各种理解和释义林林总总,然而归纳起来看,大都归结到小说主人公“我”,作为一位知识分子形象的灵魂剖析,“我”是鲁迅对知识分子的心态刻画和自己我救赎性的批判,甚至有人认为小说简单做作。

(一)鲁迅的自新精神

有这样评价:“在现在看来是一篇很幼稚的记叙文,但在当时却给我以莫大的对文章的认识,因为这篇文章虽然难免有造作的痕迹,但情感是朴素的,真实的,从人性的角度给予了下层劳动人民以同情和尊敬,在普天一色的批判文章的气氛中,这种风格的作品确实是凤毛麟角。”

我们没有理由怀疑以幼稚发现幼稚,用幼稚的批判能力去评价鲁迅的作品,其结论如此幼稚也当属于情理之中。至于他发出的对行文风格的肯定,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有这样的评价:传统的观点有人认为“希望”是指“我”从劳动人民身上看到了中国的希望。有人认为这是知识分子可贵的反省、慎独的精神等。对此霍晓佩有自己的见解:在《一件小事》中,车夫的“高大”只是“我”的瞬间“感觉”,这种“感觉”源于“我”对他认识上的巨大落差……“我”也由此认识到了自己思想的武断。所以“我”产生的希望并非来源于车夫的形象,而是指在“小事”的不断提醒,“我”不停地“惭愧”和不断地“自新”。“我”身上凝聚了鲁迅对当时不满社会现实的知识分子的深刻思考,“我”是这类知识分子中开始努力改造自我的典型。

当然,人物“我”身上更多地投射了鲁迅自己的感受,能看到鲁迅的影子。鲁迅确实曾如“我”一样看不起人,尤其是普通民众,这可以追溯到鲁迅少年时期的人生遭际。对于鲁迅而言,真正让鲁迅走出“蛰居”状态,开始与《新青年》合作的动力来自于他内心对“希望”的渴念。可以说,在小说里,“小事”也只是个偶然的契机,真正让“我”走上自新之路的还是“我”内心反思自我的强力。这一点,文本中“我”的“顿悟”就是证明。

《一件小事》曲折隐晦地流露了他在“呐喊”前的“蛰居”时期的心迹,它完全可以视为鲁迅从“蛰居”到“复出”期间的精神自传。所以《一件小事》可谓非常“鲁迅”的小说。从中可以感受到鲁迅“反抗绝望”的姿态,完全可以视为鲁迅精神自传的一部分。因此,它也是作者自我解剖与寄希望于人民中找到了“反抗绝望”之路的最初思想闪光。

通过以上几点分析,从社会状态来看,《一件小事》可以说是鲁迅的“应时”之作、“偶然”之作,从全篇来看,文本中车夫的形象并不“高大”,“我”产生的希望并非来自于车夫的形象,而是指在“小事”的不断提醒下,“我”不停地“惭愧”和不断地“自新”——这是一个挣扎着要建构“新我”的交织着痛苦、勇气和希望的灵魂。同时我们可以感受到鲁迅“反抗绝望”的姿态,这是他从绝望中走出。这走出的第一步的“反抗绝望”的思想闪光。

综述以上几点,《一件小事》文中所提到的“希望”并非是指“我”在劳动人民身上看到的中国的希望。这“希望”实际上是指这件小事所增长的“我”对自我更新的希望,及其作者自我解剖与寄希望于人民中找到了“反抗绝望”。

(二)鲁迅的“劳工神圣”思想

也有这样的评价:鲁迅创作《一件小事》的时间,正值五四运动发生后的几个月,当时“劳工神圣”的口号同妇女解放、个性解放、科学与民主等口号一样,成为五四时代的最强音。劳动者受到先进的知识分子的同情和崇敬。在当时中国作为劳动者的重要组成部分、人数众多的城市苦力人力车夫,成为文学创作的颇受关注的题材。但类同的题材,写法和处理却不同,反映着作者思想感情的差别、视角和思想深度的迥异。

更庆幸的是,终于有一些“有识之士”,把《一件小事》放置到时代中去,放置到社会背景中去,去寻找其行文动机,寻找行文的逻辑起点。这应该是符合什么逻辑的。比如,鲁迅的《一件小事》体现了“劳工神圣”思想。

什么是“劳工”?蔡元培指出:“我说的劳工,不但是金工、木工等等,凡是用自己的劳力作成有益他人的事业,不管他是用体力,是脑力,都是劳工。所以农是种植的工、商是转运的工,学校职员、著述家、发明家,是教育的工,我们都是劳工。“劳工”既包括体力劳动者,又包括脑力劳动者,是十分有见地的。蔡元培疾呼:“此后的世界,全是劳工的世界呵!”“我们要自己认识劳工的价值。劳工神圣!”

很显然,蔡元培先生的劳工神圣,把劳动者看成了社会主人,显示了全新的道德价值观。提倡“劳工神圣”,是对剥削阶级好逸恶劳、贪图私欲、损人利己旧道德的最有力的批判。“劳工神圣”的观念,作为道德操守,是当时社会新生活运动的重要内容,自然很容易让追求新生活,新观念,新思想的知识分子理解、接受。他认为,在新生活的世界里,应是人人“养成劳动习惯”,消除一切“不劳而获之机会”,并且“使劳心者亦出其力以分工农之劳;于是劳力者得减少其工作之时间,而亦有劳心之机会。关于生产之农工业,人人皆须致力;关于科学美术之文化,亦人人皆是领略”。当时的知识分子代表,比如胡适,比如郁达夫,甚至李大钊、毛泽东这些共产主义代表人物也都相应并参与其中。鲁迅当然也应该在其列,由此,人们从这样思想基础出发审视批判《一件小事》,评判鲁迅创作动机和思想,应该是理得其所,应该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二、《一件小事》的国民批评性

然而,我们仔细阅读《一件小事》,审慎分析作者的行文匠心,应该另有收获,应该在公民道德,追求自由、博爱、平等,劳动神圣之外,还有更深刻的思想和创作动机。

《一件小事》篇幅很短,是鲁迅很小的一篇作品。我“须仰视才见”“愈走愈高大”的人力车夫,这样的第一人称描写,成了长期以来人们解读知识分子与无产阶级关系的入口和角度,并且甚为流行。但是,从文学规律看,作为小说,《一件小事》尽管篇幅很短,甚至有很强的偶成痕迹,它仍然具备小说创作的共性,具备鲁迅小说创作的共性。唐代诗人刘禹锡说,境生象外,以鲁迅的思想境界和审视能力,它会在这个短篇中给我们阐释什么呢?在大师的笔法中,有什么东西向我们陈示和展现呢?

(一)揭示了深刻的社会内涵

小说在主体故事开始之前,也就是在开篇部分做了这样的铺垫——“我从乡下跑进城里,一转眼已经六年了。其间耳闻目睹的所谓国家大事,算起来也很不少;但在我心里,都不留什么痕迹,倘要我寻出这些事的影响来说,便只是增长了我的坏脾气——老实说,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一如朱自清写荷塘月色一样,在文章的主题部分之外,加了一点心理很烦的闲笔,鲁迅的这句闲笔,长期以来一直没有受到重视。这不是作者的失败,而是我们什么过程中的缺失。几乎没人审视“我从乡下跑进城里”的重要性。

鲁迅的作品很多都有写到了城乡关系,从未庄到城里,从故乡的乡村到城里,无论《阿Q正传》还是《风波》还是《故乡》,都写到了乡村。这就不是简单的为情节而设置的,其间有深刻的社会内涵。这是鲁迅将他的思考,放置在大的社会背景和环境中再创作,这是鲁迅一直在关注着社会结构变迁带来人的身份转换,其用意是要折射社会变革时代的一般心态,是要探寻社会转型时期的一般规律,以智者的智慧做哲学性的一般意义的思考,解读社会文化密码。

作者在这里特别强调“看不起人”,通过看不起人的伏笔,和后边的“越走越高大”车夫形成映照。从而建立起我和车夫的关系,很有“心机”将我和小说的主人公扭结在一起。从而建立起更为深层次的联系,而没有流于简单的见闻和写实上。试想,如果只是为了表现车夫的心灵美,又何必把笔墨花在“我”的心路上呢?鲁迅用最俭省的文字完成了对“我”的形象塑造,而且“我”一直居于叙事的表层,让大多数人都忽略了“我”从一出场开始,就不单纯只是一个叙述者,而是处于创作主体的审视之下。接下来,叙事进入一起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交通事故”,为“我”提供了一个表现自我的场景:

我料定这老女人并没有伤,又没有别人看见,便很怪他多事,要自己惹出是非,也误了我的路。

我便对他说,“没有什么的。走你的罢!”

车夫毫不理会,——或者并没有听到,——却放下车子,扶那老女人慢慢起来,搀着臂膊立定,问伊说:

“您怎么啦?”

“我摔坏了。”

我想,我眼见你慢慢倒地,怎么会摔坏呢,装腔作势罢了,这真可憎恶。车夫多事,也正是自讨苦吃,现在你自己想法去。

我们注意到,“我”始终是一个居高临下的“看客”姿态,而“看客”正是鲁迅所极力排斥的。在鲁迅其他小说《孔乙己》《药》《示众》《祝福》中,都有关于看客这一群体对他者的苦痛极端麻木与冷漠的展示,这与鲁迅早年得出的结论“中国人缺乏诚与爱”有关。在他的小说中,鲁迅特别着力于刻画当下中国是一个“无爱的世界”。所以《一件小事》中的“我”的功能,并不仅仅限于完成叙述。他自己不仅参与了事件的构成,同时也是鲁迅批判锋芒之所向。后文“风全住了,路上还很静。我一路走着,几乎怕想到我自己。以前的事姑且搁起,这一大把铜元又是什么意思,奖他么?我还能裁判车夫么?我不能回答自己”,这一段话给了研究者们很大的误导,因为它表面上十分接近鲁迅所说的“时时刻刻无情地解剖我自己”,于是长久以来,多数人都认为“我”代表了鲁迅的自我反省,甚至把“我”的形象上升到整个知识分子群体的高度,来反衬劳工群体的“越走越高大”,得出鲁迅在宏扬“劳工神圣”的主题。其实整篇小说从头到尾,何曾表明“我”是一个知识分子?而且以“劳工神圣”立论的研究者,忽视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

车夫听了这老女人的话,却毫不踌躇,搀着伊的臂膊,便一步一步的向前走。我有些诧异,忙看前面,是一所巡警分驻所,大风之后,外面也不见人。这车夫扶着那老女人,便正是向那大门走去。

鲁迅在这里,不自觉地露出了他一以贯之的“国民性批判”性:车夫搀扶老女人去的地方,不是医院,而是警察局。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倘若鲁迅发自内心地要表现劳工群体的善良、高境界,为什么不在这个地方安排一座医院?甚至设计更为激烈的情节冲突:车夫把“我”赶下车,自己把老女人拉到医院去?如果车夫走向的是医院,那么赞美劳工的创作目的就完满地达到了,可惜并非如此。这跟鲁迅对社会下层民众的观察有关。鲁迅所创作的民众形象,一个重要的共同特征,就是灵魂受到了污染。单四嫂子、七斤、闰土、爱姑、华老栓、祥林嫂,无一不是因灵魂遭到污染而没有任何自主能力,只有任凭现行制度摆弄的“无行为能力人”。所以鲁迅在《〈阿Q正传〉的成因》中说:“中国倘不革命,阿Q便不做(按:革命党);既然革命,就会做的。”在鲁迅而言,同情底层民众的命运与揭示他们身上的病态,二者并不矛盾。于是,《一件小事》中的车夫,到了鲁迅的笔下,决不可能“自作主张”地去帮助这个老女人——医院正是帮助人的场所,更遑论反抗已经坐在自己车上的雇主,只能是走向“局子”——警察局是权威的象征。对车夫而言,他自己完全不具备判断力,必须借助于外在的威权机构,这种机构可能是七大人这样宗法制度上的乡绅,可能是赵七爷这样掌握某种文化资源的人,也可能是暴力机关——巡警分驻所,甚至有可能什么都不是,只是穿着略显体面的“上等人”。车夫此刻的“毫不踌躇”,达成的是反讽效果——显示其深入骨髓的“精神奴役创伤”,寻求外在的权威在他已几近本能。这才是鲁迅对底层民众的一贯认知。

(二)对中国思维的重新认识和定位

应该说,这是一篇非典型的鲁迅作品。因为通过描写人力车夫来完成对庶民阶级的赞美,本是《新青年》组织的一次笔会或者是一次行动,刘半农、李大钊、胡适、郁达夫,都创作了这样的作品。鲁迅虽然也参与其中,但“劳工神圣”的主题实在不符合鲁迅“疗救病态社会中不幸的人们”的文艺理念,所以在这篇小说中,始终贯穿着一股反讽的张力。而同样的题材,郁达夫的《薄奠》处理得就好得多,因为他并没有拗转自己的创作思路。《薄奠》和他的名篇《春风沉醉的晚上》,都表现了知识分子与工人灵魂上的平等对话,因而在他的这些小说中,第一人称的“我”和郁达夫,是可以等同起来的;“我”在与工人交往过程中灵魂上得到的救赎,也显得亲切而可信。而鲁迅的情况则正相反。《一件小事》中的“我”,是绝不能同鲁迅本人划等号的。既然从没有人把《孔乙己》中的“我”——咸亨酒店的小伙计,他也是孔乙己不幸遭遇看客中的一员——等同于鲁迅本人,为什么就不假思索地把此处的“我”视作鲁迅的自我反省呢?仅仅是因为《一件小事》太不像一篇小说吗?

由于对叙述者“我”的质疑在小说文本层面已经展开,削弱了叙事声音的复杂性,“我”几乎不被视作鲁迅创作出来的一个人物,而是简单地被当成鲁迅自己的声音。这样一来,随着鲁迅文艺地位的确立,它无可争议地坐实了知识分子的“原罪”位置。这种误读开启了之后一种不易察觉而又非常危险的道德写作范式——自我矮化。不要说绝大部分中小学生都写过这种风格的记叙文,就连朱光潜、费孝通这样的大学者,新中国成立后又何尝不曾写过充满负罪感、赎罪感的文章,表示要与自己的“资产阶级观念”决裂,这恰恰走到了鲁迅所强调的“诚”的反面。自我贬低绝不是谦虚,它只能导致主体的卑怯、猥琐,最终滑向“乡愿”式的伪道德。一个民族的文化道德建设更不能够以自我矮化为起点,以便显示“飞跃”的效果,相反,它只能把全社会的道德水准压制在及格线以下,还会滋生出一大批“道德工头”“道德小贩”。清除自我丑化的陈腐滥调,重建健康、健全的自我反省话语,这绝不是“一件小事”。

其实,《一件小事》正是鲁迅对中国思维的重新认识,或者是再定位。在启蒙思想和启蒙实践中失落的情绪,失望、寂寞、苦闷、愤怒的现实,增长了“看不起人”的坏脾气。文章看似简单的自我剖析中,却达成了灵魂的救赎。“这一类的人们,就是现在也何尝少呢?……说中国人失掉了自信力,用以指一部分人则可,倘若加于全体,那简直是污蔑。”“要论中国人,必须不被搽在表面的自欺欺人的脂粉所诓骗,却看看他的筋骨和脊梁。自信力的有无,状元宰相的文章是不足为据的,要自己去看地底下。”

这种思想认识,才应该是健康,健全的文人反思语境,才是反抗绝望的灵光,才是一件必须正视,不可误读的“一件小事”。

[1]冯雪峰.鲁迅的文学道路[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

[2]论语.述而第七[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

[3]闵抗生.野草·希望新探[J].徐州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0.

[4]梁启超.饮冰室合集第一册,饮冰室文集之三[M].北京:中华书局,1936.

[5]古大勇.鲁迅真的仰视人力车夫?[J].名作欣赏,2008(11).

[6]钱谷融.蔡元培书话[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

[7]王彬彬.为批评正名[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

(责任编辑:宁沈生)

刘学军(1968-),女,辽宁丹东人,中共丹东市委党校(丹东市行政学院)公共管理教研部副教授,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汉语言文字学,社会心理学,认知心理学。

2015-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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