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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费孝通《初访美国》的生态性特征

2015-04-11张显凤滨州学院山东滨州256603

关键词:费孝通游记生态

张显凤滨州学院,山东 滨州 256603

论费孝通《初访美国》的生态性特征

张显凤
滨州学院,山东 滨州 256603

从叙述上来说,《初访美国》前后呼应,环环相扣,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从思想内涵看,费孝通对很多问题的思考已经涉及到生态反思的根本立场,这都使得《初访美国》这一文本具有了浓厚的生态性特征。此外,自然观照在文本中的缺席既与现代域外游记的现代化启蒙使命相关,又与创作主体的内在心理相联,这并不妨碍论文对《初访美国》一书生态性特征的探讨。

费孝通;初访美国;生态性特征

费孝通的《初访美国》记录的是他1943年夏至1944年夏在美国为期一年的“文化交流”,共计十七篇文章。虽然作者在最后的《余笔》中自谦自己写下的“至多不过是我个人在美国的一年所搜罗来的一些零星的感想”,但通过仔细阅读文本,笔者发现,从叙述上说,作为一部游记,《初访美国》其实是前后呼应,环环相扣,有始有终的一个有机整体;同时,就具体内容而言,作者对很多问题的思考已经涉及到当代生态哲学的基本思想,这都使《初访美国》具有了浓厚的生态性特征。

一、叙述的有机性

正像大多数游记作者一样,费孝通在卷首篇《人生的另一道路》里首先交代的就是“游”的缘起:“在东西文化碰了面,我们那种‘知足常乐’的处世之道已带来了毁灭的消息的警报中,有一种踟蹰的苦衷在烦恼我们”,因此,“要寻一个凭据使我们从此在现实里接受积极为人的态度。”很显然,对作者而言,访美并非走马观花兴之所至式的“漫游”,而是基于一种内在的精神探求,甚至退而求其次:“即使我不能改变我三十多年来养成的性格,也愿意用我的性格来反映,对照出地球那一面所表现的人生的另一道路。”这就决定了费孝通的《初访美国》是“有为”之旅,作者所留意处非自然,而是社会和人生。

概而言之,政治、经济和文化成为费孝通观察美国社会的三个主要维度,由此出发,作者把美国社会的历史和人生有机地串联起来,使得中间的十五篇文章在叙述和内容上,则均是承前启后,融为一个有机的整体。且看正文第一篇《贫困的早年》,在这里,作者既交代了初游的路线,引出关于美国文化的最初印象,进而沿着“美国的基本精神并不在都市文化”的思路溯源而上,引领我们走进历史,指出“美国的历史其实就是一部不靠祖宗余荫,靠自己,不买帐,拼命、刻苦创造出来的记录。”这样的叙述,作为介绍美国和美国之游的开头,显得既自然又合理。

在接下来的《自由之邦的传统》中,文章开首写到:“在新泽西的渡船上,我已说过,除了背后的一片厂房和烟囱和面前曼哈顿的耸天高楼外,同样会使你感觉到印象深刻的是兀立在海面上的自由女神。”它承接上文讲述过的美国人早期的创业史,从自由女神像切入,开始讲述美国人民从拓殖时代形成的独立自主的精神,并指出美国式的民主基本就是源于这种精神。很显然,在时空的范畴上,这两篇文章主要在展望过去,从美国的传统和历史的向度上揭示了美国人民创造力和自由精神的来源。而在接下来的几篇文章中作者开始将视线转向当下,以一个资深社会学者的客观和敏锐解剖美国社会的方方面面。

《年轻文化的前途》展现了美国文化的包容性;《幸福单车的脱节》揭示了基于自由竞争的资本主义经济如何导致了财阀政治而带来了事实上的不平等,“自由”与“平等”脱节了;在《机器和疲乏》中作者以一个作家的敏感发现了大机器生产对人的异化;《劳资的鸿沟》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固有矛盾,而早期的中国华侨在美受到普通劳工强烈排斥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他们是“质优价廉”的劳动力(《关于华侨》),另一个重要因素则来自于受教育程度的低下(《文化的隔膜》),接下来的《老而不死》、《鬼的消灭》《男女之间》和《眼睛望着上帝》等篇则都可以说都从属于《文化的隔膜》这一话题,它们不仅在内容上有机相连,在叙述上也蔚然一体。

比如《文化的隔膜》的开头是这样的:“说到华侨的处境,我曾提到文化的隔膜。这其实是当今世界上的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我在这次访美的一年中,感想最深的也是这个问题。”很明显,这是一个承上启下式的叙述,这样的例子可以说比比皆是。《老而不死》基于上文提到的称呼问题开篇:“称呼固然是社交的细节,可是这细节却反映了东西文化基本差异的一点,让我们在这类细节上再仔细想想”;《男女之间》则承接上两篇引出话题:“读者看了以上的两章也许会有一种印象:美国人民似乎是冷酷得不近人情的。”《眼睛望着上帝》的开端更是承上启下直奔主题:“若我们不容易体会美国人男女间的感情,我们当然更不容易了解他们对于上帝的感情了。”

而且,在肯定了基督教的理想精神之后,作者在结尾时声明:“我在以下几章中想指出美国人民想怎样去纠正以往的不完全,怎样去追求更自由更平等的理想。”由此,作者立足现在,展望未来,在《民主的沉睡》《平民世纪在望》和《经济的修正》三篇文章中探究了美国在解决面临的诸多社会问题时已经取得的成就,并对其政治经济发展的大致趋势做了展望。至此,该书对美国社会的历史、现状和未来的较为完整的宏观上的审视已完成。

最后,作者在《余笔》中谈到了这次访美之行对自己的触动:“世界变得太快了!”“世界缩小得太快,快到我们心理上竟赶不上有此准备。”“这次战争是快结束了,战争给我们明明白白看到的就是我们对于怎样毁灭的知识长进得实在太快。”“若是沟通文化可以消弭国际误会的话,这无疑是我们不应再延缓的工作了。”所以,“我怎能不心急呢!我们这一代处在这一代历史的考验里!”这显然与开篇相呼应,既写出了作者在出游过程中的精神收获,又点出了其写作的深层动机。所以,《初访美国》有首有尾,有内在的时序和内容关联,是一个自成一体的相对完整的“有机体”。

二、见解的深刻性

作为一个具有深刻洞察力的社会学家,费孝通又兼有着文学家的敏感和热情,这就使得他对很多问题的思考超出了普通社会学的范畴,在思考科学、文化、人类的命运和生存处境等诸多问题时,切入了当代生态哲学的基本领域。

众所周知,20世纪以来,尤其是自20世纪下半叶始,伴随着地球生态环境问题的日益严重,生态学开始成为一门显学,同时,伴随着人类知识体系的转型,“生物学对现代世界观的形成作出了根本性的贡献”,生物学的世界观正在取代物理学的世界观,这一转型被不少人称为是人类文明史上的“第二次哥白尼革命”。因为在这个崭新的世界观中,“地球有一个能够承受复杂的生理过程的身体”,而不是一个机械的存在物,它是大地母亲“盖娅”;同时,人类也不再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而只是在生物链上和其他物种平等的物种之一。由此出发,人们开始反思关于人类与非人类,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科学精神与人文精神,现代性与人类幸福等诸多方面的关系,并提倡用“生态主义”观点超越“人类中心主义”的狭隘与短视,用有机论、系统论、整体论取代僵化的机械论、二元论,从而最终重建新型的人与自然合一的精神家园和物质家园。

不难看出,生态学世界观的勃兴及其基本立场和观点都有着强烈的现实关怀特征,这与费孝通写作《初访美国》的动机非常相似,而且,由于美国的现代化进程起步早,发展快,现代性带来的诸多问题已崭露头角,这就使得《初访美国》中的很多思考已经切入了生态反思的领域,从而在思想内涵上具有诸多的生态性特征。

比如关于科学的警醒与反思。在《年青的文化》一文中,作者在和美国友人交流时就引出了这样的话题:“科学并不一定带来了幸福。”后来在《余笔》中又说:“这次战争是快结束了,战争给我们明明白白看到的就是我们对于怎样毁灭的知识长进得实在是太快。”如果说这些观点有大而化之和以偏概全之嫌,那《机器和疲乏》一文揭示的大机器生产对于人的异化,则无疑切近了当下人们对工具理性的生态反思。在这篇文章中,费孝通一方面肯定了现代科技极大地促进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另一方面却敏锐地指出大机器生产对于人的主体价值的剥夺。

文章指出:人做了“机器的配件”后,他的动作就缺乏一个完整的意义,而“他一旦不能在他个别的动作里发掘生活的意义时,他会很容易地感觉到疲乏。”在这里,费孝通虽没有进一步引申“疲乏”带来的后果,但这显然已经涉及到对人类精神生态的关注。鲁枢元先生指出:“西风烈,看似强大、优越的西方模式,在节节胜利时却面临严重挑战,靠大规模去掠取自然资源以无限制扩充人的物欲的西方生存模式,不但给地球造成难以支撑的重负,同时还使人在单向度的发展中陷入严重的心灵危机。”费孝通对大机器生产给人带来的心灵“疲乏”的感知和关注,已经对现代人类幸福感的丧失从特定的维度做出了初步的探索。

其次,由于“消弭文化隔膜”是写作《初访美国》的主要动机之一,费孝通关于某些中美文化差异的分析与评价,已经切近当代生态批评对于人类文化中反生态因素的思考。著名的生态思想家沃斯特曾指出:“我们今天所面临的全球性生态危机,起因不在生态系统自身,而在于我们的文化传统。要渡过这一危机,必须尽可能清楚地理解我们的文化对自然的影响……研究生态与文化关系的历史学家、文学批评家、人类学家和哲学家虽然不能直接推动文化革命,但却能够帮助我们理解,而这种理解恰恰是文化变革的前提。”作为杰出的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费孝通对中西文化的深入思考在半个多世纪前就开始了,而且由于中国文化传统充盈着丰富深厚的生态智慧,在比较视角下展开的关于中美文化差异的思索因而也具有了深刻的生态内涵,这集中体现于《鬼的消灭》一文中。

在这篇文章中,作者从幼时恍惚间看到祖母鬼魂的感性经历出发,从人情冷暖的具体角度展开论述,敏锐地发现了美国精神文化的象征“超人”——它是科学和进步的化身,象征着当时的美国人对于进一步征服自然和改造自然的渴望,以及对社会进步的高度自信,它消灭了“鬼”的存在而成为美国文化的重心。虽然作者开始一度沉浸在对人情冷暖的感性书写的慨叹中:“在这种人和人的联系中,死后还会见鬼的自然很少了。”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熟稔和热爱还是使他触及到了对两种文化差异性的深入思考:现代文明带给人一种“虚伪的自信”,认为这世界上的一切只是这明明白白地摆在目前的一切,把“此时此刻”当作存在本身,未知的宇宙“不但不可畏,而且是他们将来更好的生活的资源”;而作者对未知的宇宙和自然心存敬畏,认为在新与旧,过去现在与将来之间存在一种“承续和绵延的意义”,而“生命在创造中改变了时间的绝对性”,将过去、现在和未来在心灵时空融为一体,“我”因此看到了“鬼”,并由此感到“永恒不灭的启示袭上心来,宇宙展开了另一种格局。”

很显然,这里所描写的心灵顿悟状态已经接近了海德格尔所说的“天地神人”四位一体式的“诗意的栖居”境界,也凸显了古老中国文化所内蕴的深层生态智慧。虽然作者在此并未对现代文明做进一步的深刻反思,他有限的笔墨却已经切中了现代性的根本要害:科技发展使得人类自我极度膨胀,不仅丧失了对宇宙和自然的畏惧之心,而且用机械论的观点看待宇宙和世界,对自然资源肆无忌惮地开采和利用。这些观点也是今天的生态学者们对现代文明的共识,费孝通在半个多世纪之前西化浪潮甚嚣尘上的时候就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不能不令人叹服。

此外,在《年轻的文化》一篇里,作者将文化比作一个会生长发育的有机体,《经济的修正》列举的一个成功矫正私人经济弊端的例子——罗斯福的杰作“泰尼西河流域管理处”,则具有肯定全盘统筹的整体论思维倾向。凡此种种,都增加了文本的生态性内涵,对此不再赘述。

三、“自然”的缺席

行文至此,有一个问题不得不去面对,那就是“自然”在《初访美国》中几乎是个缺席的存在,少了这一维度,谈何生态性?或者说是否也应该剖析一下该文本的反生态特征?对此,笔者将主要从以下两个方面做出回答。

其一,从生态批评或者生态文艺学的角度看,由于生态问题早已从自然界延伸到人类社会的政治经济领域、文化教育领域以及个人的精神生活领域,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些曾经表现了“社会生态”“文化生态”“政治生态”和“精神生态”的文学艺术作品应该都可以被纳入生态批评的视野加以研究。正如鲁枢元先生所指出的那样:“生态文艺学研究的对象,不应仅仅着眼于文学作品的题材,局限于‘环境文学’‘自然写作’‘公害文学’的狭小范围内。概而言之,迄今为止文学所表现的无外乎人类在社会中、地球上的生存状态,都是可以运用一种生态学的眼光加以透视、加以研究的。”基于这一立场,笔者认为把《初访美国》纳入生态批评的视野显然是可行的。

其二,如果把“游记”这一文类视为一个有机体,它也自有它产生和发展的生态演变过程,作为现代域外游记的一个典型文本,《初访美国》只不过是其演变和发展过程中一个特定阶段的自然产物。

回看中国游记文学史,中国古典游记的大致发展脉络是:魏晋时代正式诞生,成熟于唐,繁荣于宋,中经元明时期的复兴,在清代则面临了衰变。在思想内涵上,古典游记基本上以“天人合一”的审美理想为核心,产生了诸如唐朝的“诗人游记”,宋代的“哲人游记”,明末的“才人游记”和清朝的“学人游记”及桐城派游记等主要类型,其中,“独抒性灵”的“才人游记”与以诗心关照自然的“诗人游记”一脉相承,“学人游记”是对尚理尚实的“哲人游记”的回归,桐城派散文则集“学人游记”和“才人游记”二者之长而自成体系。因此,概括地来看,我们大致可以把古典游记分为关注社会的“人生派”与回归心灵的“艺术派”两大派别。

晚清以来,随着古老帝国被列强用坚船利炮轰开了闭关自守的大门,古典游记亦面临了由古典到现代的嬗变,伴随着一批批有识之士踏上“西天取经”之路,域外游记开始成为一种普遍的文学创作现象,并最终成为古典游记甚至是古典散文在新的时代土壤中孕育出的第一个具有旺盛生命力的变体。这其中的原因就在于:特定的时势赋予了近现代域外游记学习西方、反思历史和文化交流等众多方面的启蒙使命,它是中国人走向世界接受现代文明的重要通道,也常常成为异质文化间比较交流的前沿阵地。因此,作为与中国现代化进程结合最为紧密的散文文体,近现代域外游记究其实应属于以关注社会为主的“人生派”,而且由于很多创作者都怀抱着现代化欲求的功利性目的,“自然”慢慢由古典游记的主体性场景退出,让位于科学、民主、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等所谓现代社会的构成维度了。

这一点在一些非专业文学作者的作品中表现尤为突出。比如梁启超的《新大陆游记》就带有浓厚的政论文的特征,作者明确声明此书内容专记“美国政治上、历史上、社会上种种事实”,对“无关宏者”“耗人目力”之“风景之佳奇”“宫室之华丽”则不载。储安平的《英国采风录》则对英国的过去和现在,诸如国会的源流、王权的更替、自由传统的形成和地方自治的历史等都有生动的介绍,对英国人的性格、风度、气质和生活习惯等更是做了尤为细致的描写和分析,即使写到英国的气候特征,也是为分析其国民性做铺垫的,“自然”在此书中也几乎是销声匿迹的。

究其原因,除了上面说到的启蒙功利性之外,应该还与漂泊在外的游子心理相关,萧乾下面的这段话可能反映了很多近现代域外游记作者的共同心声:“那七年,我的心没有一天离开过故土,思念着老家以及老家的一切。在战场上,自然没有闲情逸致去描绘风景。我奇怪的是,战争结束后去游历像瑞士那样山清水秀的地方,自然美是大有可述的,可我写成的却像是一篇呼吁书,呼吁祖国争口气!”显然,作为具有强烈爱国心和民族意识的弱国子民,很难有从容不迫悠哉游哉地去欣赏异域山水的雅兴了。

由此可见,“自然”在《初访美国》中的缺席实在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这并不能妨碍笔者将该游记文本纳入生态视野进行研究,也并不能减少其所具有的生态性特征,因为“将生态学范式引入文学,有主题、价值和隐喻三个路向”,虽然从题材和主题上来说,《初访美国》算不上所谓的“生态文学”或“绿色写作”文本,但从价值论和隐喻的方法论立场看,它的生态立场是不容置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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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eryll Glotfelty&Harold Fromm.The Ecocriti⁃cism Reader;Landmarks in Literary Ecology[M]. 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1996.XX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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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萧乾.海外行踪[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6.

[8]余晓明.论文学研究的生态学隐喻[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05(1).

(责任编辑:宁沈生)

张显凤(1976-)女,山东青岛人,滨州学院中文系讲师,博士,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与比较文学研究。

本文系2013年度山东省艺术科学重点课题“生态视野中的现代域外游记研究”(项目编号:2013145)的阶段性研究成果,山东省文化艺术科学“十二五”重点学科“文化生态学”建设项目阶段性成果。

2015-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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