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六十年台湾地区《世说》学研究的回顾与展望
2015-04-11刘强
刘 强
(同济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092)
一、缘起
自南朝刘宋初年《世说新语》成书迄今,《世说》学之历史已将近一千六百年;又自1949年迄今,海峡两岸亦走过一个甲子有余的时程。似乎很少有人注意,随着时间推移,中国大陆和台湾地区在地缘政治和学术承传诸方面,业已形成相互渗透而又衢路分殊的气象与格局,颇可与《世说》所传写之魏晋时代比勘辉映。
笔者多年前即措意于《世说》学之历史梳理及总体研究,对台湾地区《世说》学之发展兴趣浓厚,然囿于见闻不广,材料搜集不便,一直难窥全豹。2011年年初,承蒙台湾东华大学中文系之邀请及中华发展基金会之资助,笔者有幸赴台进行为期两个半月的研究访问,台湾《世说》学之考察与评述的研究计划得以顺利展开。这次访学时间虽短,然所获良多,台湾学者的研究成果为我打开了一扇丰富多彩的窗口,但见满园春色,美不胜收。由此进一步确认,海峡两岸的交流互动对于促进学术之良性发展与文化之多元共荣,其价值和意义诚不容低估。
就《世说》学研究而言,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由于信息开放程度不同,台湾地区与祖国大陆的研究不仅存在着质与量的差异,而且处于信息不对等状况,一个显著的事实是,台湾学者对大陆学者的研究比较了解,并能充分加以吸收和利用;而大陆学者对台湾学者的研究则相对隔膜,较少引用。想必这种情况不独表现于《世说》学研究上,其他学术领域亦然。
职是之故,本研究计划的实施及完成,或可起到纠偏矫枉、沟通彼我、集思广益、深化研究之作用。希望笔者的考察能够为两岸《世说》学的进一步交流和切磋,提供一个可靠和有效的依据和参照。以下试从“台湾《世说》学之回顾”、“台湾《世说》学之分疏”、“《世说》学之新路径”几个面向分别论述之。
二、台湾《世说》学之回顾
从学术史的眼光看,现代《世说》学实肇端于日本,①其后方在中国本土渐次开展。而1949年以前的《世说》学研究,实并无大陆、台湾之别;1948年,随着国民党政府的陆续播迁,被日本殖民半个世纪的台湾一跃而成学术文化重镇,这一年,在台湾本地的刊物上,先后有两篇《世说》学论文问世,②可以视为台湾本土《世说》学研究的先声。鉴于1948年两岸尚未分治,此两篇论文又可归诸1949年以前之《世说》研究成果,故本文不予论列。
严格意义上的台湾《世说》学研究,当自1950年代开始,距今正好一个甲子。这六十年间,台湾《世说》学走过了怎样的发展道路?取得了哪些成果?相比大陆的研究,有何特色及优势?其在整个《世说》学史上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地位如何?这些问题实有探讨究竟之必要。现将近六十年间台湾《世说》学研究的相关论著分专题论文、学位论文、专著(含校笺考证类著作)、译注等四类大致交代如下(囿于见闻,只能算是不完全统计):
1950年代,台湾《世说》学刚起步,仅有硕士论文一篇,③专题论文、专著则阙如。这一时期,大陆倒有几篇优秀的专论。④
1960年代,大陆的学术研究因政治运动而陷入停顿,台湾学术却在稳步发展。就《世说》学而言,这十年间发表专题论文约7篇,学术专著3部,硕士学位论文2篇。大陆和香港总共发表论文约6篇,专著有杨勇《〈世说新语〉校笺》1种,学位论文阙如。而同期日本的《世说》研究方兴未艾,共发表论文专著20余篇(部)。
1970年代的前九年,大陆《世说》研究几乎交了白卷,直到1979年,方有复苏之象,计有7篇论文问世。而在台湾,共发表专题论文约21篇,出版专著3部,“引得”一部,译注本3部,博士论文1部,硕士论文3部。
1980年代,台湾《世说》学研究渐成气候,共发表专题论文约25篇,学位论文11篇,专著2部,译注本3部。这一时期,大陆的研究亦开始复苏,出现了多篇论文,几种译注本,一篇博士论文,但全面论述《世说》的专著还未出现。
1990年代,台湾《世说》学形成一大热点,成果累累,发表专题论文约54篇,学位论文约15篇,专著8部,译注本多部。与此遥相呼应,大陆的《世说》学研究也进入丰收期,出现了近百篇论文,近十部专著,十余种译注本。
2000年代,台湾《世说》学研究蔚成大观,发表专题论文约88篇,专著6部,学位论文31篇,译注本多部。大陆的《世说》学研究更是出现“井喷”现象,发表论文数百篇,出版专著十余种,各种译注本层出不穷。与此同时,两岸的学术交流日益频繁,互相称引,彼此借鉴,“独奏”变成“交响”,“隔绝”转为“互动”,形成了对话与争鸣的可喜局面。
2010年,台湾已发表的专题论文约6篇,专著1部,博士学位论文1篇,译注本多部。两岸的《世说》学研究均已进入高产阶段,更进一步的研究,尚需拭目以待。
综上,台湾《世说》学的历史与现状大致可以概括为以下几个特点:
一是时间的连续性。《荀子·劝学篇》有云:“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学术研究贵在点滴积累,前仆后继,持之以恒。纵观台湾的学术发展,尽管也有种种历史之波折与政治之掣肘,但在总体方向上保持了学术精神的自由,学脉传统的延续,以及学者人格的独立。这六十年,台湾《世说》学从无到有,由一转多,自浅入深之线索宛然可睹,其承前启后,层转层深,渐趋广大的历程亦明灭可见,从无中断,这与大陆时断时续、辗转步入正轨之发展路径形成了鲜明对照。
二是议题的丰富性。就其总体而言,举凡文献学、文体学、接受学、美学、文化学、语言学诸多面向的研究应有尽有;就其局部而言,与《世说》学相关的许多研究课题,渐次形成关注焦点,并汇聚了数量可观的研究成果,诸如刘义庆生平及刘孝标注释研究、魏晋清谈历史及主题研究、魏晋人物品鉴及美学研究、魏晋玄学与士风研究、魏晋儒释道思想研究、文学理论与艺术实践研究、“世说体”研究、历代传播接受研究、竹林七贤及魏晋风度研究,等等,不一而足,可谓多姿多彩,络绎奔会。
三是方法的多样性。研究中国古代思想、文化及文学,若无新材料、新视野及新方法,实无廓旧开新之可能。在获取王国维所谓“地下之新材料”方面,台湾绝无地缘优势之可言,故而新视野和新方法的突破就显得尤为重要。就《世说》学研究而言,与大陆学者偏重于文献、文学和文化研究不同的是,台湾学者更为注重学术史与思想史的贯通和深掘,表现出重义理、尚推演、善会通的学术特色。无论是魏晋玄学与清谈的研究,还是魏晋人物品鉴及名士人格的研究,都能融汇文史哲而触类旁通,左右逢源。此外,在“取外来之观念,以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陈寅恪语)方面,台湾学者也较早尝试,比如运用叙事学、文体学以及西方哲学思想与现代文论的某些新观点和新方法,对《世说》的形式美学加以聚焦和诠释,从而赋予文本以更加具有时代感的美学意涵。因此,台湾的《世说》学研究在新视野和新方法上反倒能扬长避短,一度得风气之先。
四是研究阵容层级合理,形成良性循环。老一辈学者如牟宗三、许世瑛、王叔岷、周绍贤、周法高、寥蔚卿、马森、何启民、逯耀东、刘正浩、林显庭等,在《世说》相关诸领域开疆奠基,导夫先路;中年一辈学者如詹秀慧、傅锡壬、林丽真、唐翼明、江建俊、张蓓蓓等,在以《世说》为中心的中古语法、魏晋玄学与清谈、魏晋学术思想史研究诸方面竭泽而渔,创获多多,亦有承前启后之功;正值壮年的学者如梅家玲、吴冠宏、尤雅姿、李清筠等,或耽思明辨,锐意创新,或稳扎稳打,时有创获,已成为《世说》研究的主力军;新生代学者中更有数十位以《世说新语》为题完成硕、博士论文,展现了足称强大的研究实力。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世说》学研究中,女性学者不仅人数多,分布广,而且起步早,成果优,云兴霞蔚,尽态极妍,足与男性学者分庭抗礼而毫不逊色。
以上是对台湾《世说》学的历史回顾与宏观鸟瞰,下文试从几个重要的研究面向加以概略性的分疏。
三、台湾《世说》学之分疏
笔者多年前曾提出《世说》学研究的六大系统:曰文献、曰文体、曰美学、曰接受、曰文化、曰语言。⑤此论不敢言周洽,然揆诸古今《世说》学之成果及趋势,大致尚可涵盖相关的研究。今根据台湾《世说》学之发展历史,对这六大研究面向做简要评述。
1.《世说》文献学研究
所谓《世说》文献学,包含两层含义:其一,作为对一部传世文献的研究,《世说》学首先是文献学。也就是说,《世说》文献学不仅是“世说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广义的文献学的一个分支,它必然要在传统文献学的背景和基础上展开,遵循诸如目录学、版本学、校勘学、考据学等文献研究的一般方法和基本规范。其二,《世说》文献学也包含了为其他学科或领域的研究提供文献依据的意思,具体地说,涉及《世说》的中古思想史、文化史、社会史、宗教史、文学史和艺术史研究,都可算是宽泛意义上的《世说》文献学。
台湾的《世说》文献学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两个部分:
一是对《世说》作者、书名、编撰、原文及刘孝标注的研究。这一部分内容几乎贯穿台湾近六十年的《世说》研究史。马森的硕士论文《〈世说新语〉研究》(1959),堪称现代《世说》学第一部专著,其考《世说》撰人及书名之流变,甚详审。认为“临川王与刘向同出楚元王交之后,向为元王五世孙,义庆为向兄阳城节侯安民十八世孙。义庆书成,即以其先世亡书之名以名之”。⑥这一观点至今仍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马森论文第五章“世说新语考异”及第六章“刘孝标注条理”,分别对宋人汪藻的《〈世说〉考异》以及刘孝标的注释加以研讨,孤明先发,足为后世导引,惜乎此书迄今未曾出版,故其在《世说》学史上之地位价值,今人多未加注意。杨勇《〈世说新语〉校笺》(1969)出版后,成为台湾学者研究《世说》之重要参考书,王叔岷在杨氏校笺基础上又加笺证,撰为《〈世说新语〉补正》(1975)一书及《〈世说新语·文学篇〉补笺》(1975)一文。又,关于《世说》作者及成书问题,关注者尤多。⑦另外,台湾对刘孝标及其《〈世说新语〉注》的研究也比较早,王富祥《〈世说新语〉注校正》(1966)与杨位先《刘孝标研究》(1971)是以刘孝标为题的最早的两篇硕士论文。此后又有王久烈《〈世说新语〉之刘注》(1974)跟进,曾文樑等学者亦有专论进一步探讨。
二是以《世说》为中心的魏晋清谈研究。⑧之所以将此一议题归入《世说》学,盖因魏晋重要的玄学家无不是《世说》中人,而《世说》本身又是研究魏晋玄学与清谈的第一手文献,故魏晋玄学清谈研究实与《世说》研究难分彼我,这也正是横跨文、史、哲三大人文学科之《世说》足以称“学”的关键所在。魏晋清谈研究起自民国初年,当时如刘大杰、贺昌群、容肇祖、汤用彤、牟宗三、杜国庠诸家均有著述,然1950年代以后,大陆的魏晋思想与清谈的研究便告沉寂,直到80年代才有王保玹《正始玄学》(1987)、许抗生等《魏晋玄学史》(1989)、孔繁《魏晋玄谈》(1991)等书问世。而此20年间,台湾的魏晋玄学及清谈研究却未曾稍歇,成果不绝,牟宗三《魏晋玄学》(1962)、周绍贤《魏晋清谈述论》(1966)、何启民《竹林七贤研究》与《魏晋思想与谈风》(1966),以及戴君仁《魏晋清谈家评判》(1969)等著作,成为带动魏晋清谈研究的引擎,嗣后一系列文献丰赡、考证翔实的清谈研究著作应运而生,如林显庭《魏晋清谈及其玄理究要》(1974)、林丽真《魏晋清谈主题之研究》(1978)两篇学位论文,对清谈历史及主题的爬梳与分疏格外详审。⑨此后又有陈慧玲硕士论文《由〈世说新语〉探讨魏晋清谈与隽语之关系》(1986)和唐翼明博士论文《魏晋清谈》(1992)相继问世,后者对清谈之定义、主题、内容及形式诸方面进行了极富逻辑性和历史现场感的寻绎、归纳与展演,使魏晋清谈研究庶几乎可以告一段落。
此外,从历史角度研究《世说》也是一大主题。如林显庭等从宗教史、逯耀东等从政治史、张蓓蓓等从学术史、尤雅姿等从社会文化史角度切入,多方位挖掘《世说》之于魏晋史学的独特价值,也都属于切实有益的文献学研究。
2.《世说》文体学研究
《世说》文体学,实际上也就是目前在学术界已经达成共识的“世说体”研究。其内容盖分两端:一是直接关乎《世说》的编撰体例、文体风格及形式美学的研究,一是对历代“世说体”续书仿作的研究。前一种研究,尤其是对《世说》分类学的研究,常常成为学者关注的焦点。早在1970年代,傅锡壬便发表《〈世说新语〉四科对〈论语〉四科的因袭与嬗变》(1974)一文,认为《世说》首四篇为全书之“本体论”,后三十二篇乃为“批评论”,并以为全书乃“就其德行,才能之优劣予以批判”,既有赞赏(自方正第五迄宠礼第二十二诸篇属之),又有贬斥(自任诞第二十三迄仇隙第三十六篇属之)。并指出《世说》书名“因袭《论语》”,“意即‘新论语’也”;“是故刘义庆世说之命题,不外二因:一为己以孔丘自居,故直袭《论语》之名为《世说》;一为己以刘向自居,故袭刘向佚书以为《世说》之名,二者必居其一。”⑩应该说,这些看法皆有相当的学术价值,对于解开《世说》编撰之谜深具启发意义。然而笼统地认为《世说》的分类全以“孔门四科”为权舆,《世说》的思想乃是《论语》所承载的儒家思想的延续和回响,则难免削足适履,抹杀了《世说》的时代特色与文体价值。逯耀东则从“新个性类型”角度解读《世说》的分类,认为“三十六篇是对不同新个性类型归纳的总结。上中下三篇的排列秩序,代表这些个性类型不同的发展与形成阶段……在中卷里所出现的人物个性的新类型,是从儒家理想人格类型转化出来的,因此在某种程度上还是以儒家道德规范为依据。后来经过曹操有计划的摧残,以及魏晋之际的政治的变动,而使知识分子的理想人格,彻底与儒家道德规范分离,另外形成《世说新语》下卷更多的新个性类型”。这一论点虽有可议,但已然凸显了《世说》时代的新特色,因而值得肯定。
其后又有一些学者对《世说》文体进行探讨,如尤雅姿《〈世说新语〉散文之成就》(1989)、曾文樑《论〈世说新语〉分门体例研究》(1997)、张雅纶《论〈世说新语〉之体裁定位问题》(2000)等皆是。此外,也有从叙事学角度研究《世说》文体风格的,最值得一提的是梅家玲,她的《论〈世说新语〉的语言与叙事》(2004)一书是在其博士论文《〈世说新语〉的语言艺术》(1991)基础上增润而成的。其书比较成功地采用西方现代理论视角与方法,如以索绪尔结构主义语言学“联想轴”与“词序轴”为工具,切入对《世说新语》语言及叙事艺术的解析和赏鉴,试图用语言学最具科学性的一面来探索《世说》文本蕴藏的形式美学的接受可能性。她对《世说》品赏语言的空间美学新探,以及对《世说》叙事艺术的结构性分析,都是《世说》文体学研究不容忽视的新颖尝试和重要成果。此后,林琇宽等人也撰写了以叙事学为切入点的学位论文,丰富了这一研究面向。
“世说体”续仿作品的研究也是台湾学者较早涉足的领域,不少硕士论文围绕此一议题展开,如陈永瑢《〈皇明世说新语〉之研究》(1989)、蔡丽玲《从晚明“世说体”著作的流行论张岱的〈快园道古〉》(1992)、姚琪姝《“世说体”小说发展述论》(1995)、官廷森《晚明“世说体”著作研究》(1998)等;此外,也有一些专题论文直接与这一议题相关,如李焯然《〈世说新语〉与〈焦氏类林〉》(1992)、郑幸雅《召唤经典——何良俊〈语林〉对〈世说新语〉体裁的因创》(2009)等。这与近年来大陆研究生的论文选题恰成呼应。随着“世说体”研究的不断自觉,这一课题还会不断深入与丰富。
3.《世说》美学研究
《世说》美学主要有两层含义:一是《世说》文本所体现的美学风格;二是《世说》所反映之时代的美学风尚与美学追求。前者属于形式美学,包括对分类、结构、语言风格及叙事艺术的探讨,在某些方面与文体学的研究发生联系;后者则属内容层面,主要是通过对具体材料的研究,发掘《世说》在美学史乃至艺术史上的价值和意义。《世说》美学在文艺美学、自然美学和人物美学三个方面都有阐释空间,相比大陆学者对文艺理论方面的研究关注较多,台湾学者则对人物品鉴或曰人物美学致意再三,涌现了一大批研究成果。其中博士论文3篇,即张蓓蓓《汉晋人物品鉴研究》(1983)、徐丽珍《〈世说新语〉呈现之魏晋士人审美观研究》(1994)、赖丽蓉《魏晋人物品鉴研究》(1996);硕士论文6篇,即朴敬姬《〈世说新语〉中人物品鉴之研究》(1982)、林志孟《〈世说新语〉人物考》(1983)、廖柏森《〈世说新语〉中人物美学之研究》(1987)、方碧玉《魏晋人物品评风尚探究——以〈世说新语〉为例》(1995)、吴惠玲《〈世说新语〉之人物美学研究》(1997)、赖文远《魏晋人物美学从〈人物志〉到〈世说新语〉的发展》(2002)等。台湾学者的魏晋人物美学研究发端早、成果丰,对于整个中国古典美学的研究都是功不可没的。
此外,还有从其他角度研究美学的,如梅家玲《〈世说新语〉品鉴美学中的人与自然》(2000)和《〈世说新语〉品赏语言中的空间美学》(2001)二文,以及徐丽真《〈世说新语〉自然之美析论》(《1995)、朴炫坤《论〈世说新语〉之人物美学的形体美》(2003)、王岫林《由〈世说〉中的人物品评看六朝嗜美之风》(2004)、刘玮如《谈〈世说新语〉的丑感美学》(2006)、陈旻志《文化人格的才性论:〈人物志〉与〈世说新语〉的才性美学系谱》(2006)、曾春海《〈世说新语〉中的对话美学》(2006)等文章,都有相当的问题意识和创新努力,不同程度地丰富了对《世说》美学的讨论。
4.《世说》接受学研究
《世说》接受学是对《世说》传播接受研究的简括。与文学史和研究史不同的是,接受学的研究是以读者为中心,对文本的逆向研究,也即姚斯所谓“重新构造读者在不同时代以不同方式接受和解释同一文本的历史过程”,展现“读者”或“受众”在《世说》流传史上的特殊地位和作用。从整个《世说》研究来看,这一研究起步较晚,成果不多,两岸对比,台湾学者似乎又走在了前面。早在1975年,香港的《大成》杂志便发表了王方宇的《八大山人的〈世说新语诗〉》,结合《世说》文本对朱耷的八首《世说》诗进行解析,几乎可以说是《世说》接受学的发轫之作。1990年代以后,接受研究渐受重视,詹秀惠《〈世说〉·〈晋书〉〈韩寿偷香〉与〈莺莺传〉·〈西厢记〉的传承关系》(1993)、李栖《宋初诗话与〈世说新语〉的关系》(1996)、子衿《思通千载心仪手追——〈世说〉与〈红楼梦〉》(1998)、杨玉成《刘辰翁:阅读专家》(1999)、李佳玲硕士论文《李慈铭批注〈世说新语〉研究》(2007)、郑幸雅《论刘辰翁评点〈世说新语〉的文化意蕴》(2009)等一系列论文相继出现。这说明,接受学研究作为一种研究方法已渐趋自觉,作为一种研究方向已逐渐成熟。
5.《世说》文化学研究
文化学的研究包罗万象,所有人文学科的研究都与广义的文化学相关。这里的《世说》文化学乃取其狭义,是对以《世说》为中心的文化研究的简括,举凡对《世说》时代文化生态的社会学、历史学、民俗学的还原与再现,乃至对各种文艺概念、文化思潮、社会风气、士人心态及时代精神的研究等等,大抵都在其列。同其他分支不同的是,《世说》文化学的边界比较模糊,形成区别的往往不是内容而是形式,不是结论而是视角,不是认识论而是方法论。在这一原则之下观照台湾的《世说》学研究,可以发现,从马森的《〈世说新语〉研究》(1959)开始,台湾学者就或多或少地带有此一研究意识。此后,詹秀惠《刘义庆〈世说〉杂文学分立观》(1988)着重分析《世说·文学篇》所体现出的“纯文学”意识,既是文学批评的研究,也是文化流变的研究。比较有意识地从文化学和社会学角度研究《世说》,尤雅姿算是比较突出的一位,她的专著《魏晋士人之思想与文化研究》(1997)大致属于文化学的研究进路。她对魏晋士人休闲活动以及幽默行为的论述及其深层意蕴的阐发,都丰富了世说学的诠释空间。此外,善于运用西方的哲学理论及术语来解读《世说》的文化内涵,也成了尤雅姿的一大研究特色。其后,又有王妙纯博士论文《〈世说新语〉食衣住行娱乐疏解》(2010),陈逸如硕士论文《〈世说新语〉呈现之隐逸风气研究》(2005)等,尽管水准参差,借用“他山之石”时颇有“用力过猛”之虞,但其取径则有相通之处。
文化学的研究还与艺术学及心理学等的研究互通,如王丽秀《〈世说新语·排调〉之幽默性研究》(2008)、曾春海《竹林七贤与音乐——以阮咸、阮籍、嵇康为主轴》(2009)、杨金峰《从〈世说新语·术解·荀勖善解〉篇探述晋太始笛律》(2010)、张玲《行品与性品:〈世说新语〉及其文化叙事结构》(2006),都试图尝试从不同角度发掘《世说》的文化蕴涵,值得肯定。
更有意味的是,无论大陆还是台湾,学者们,尤其是女性学者们,都比较关注女性议题,出现了数量可观的以《世说》为中心的魏晋女性研究。如梅家玲、谢佩慈、林美君、王妙纯、陈美惠、洪淑玲、刘爱龄、刘雪真、高月娟、曾怡菁等都曾撰写过专论甚至是篇幅可观的学位论文来探讨此一议题,形成了台湾《世说》学的一道风景。
6.《世说》语言学研究
《世说》语言学研究可分为词汇训诂、语法和修辞三类,在台湾起步较早,1960年代便已初具规模。与大陆以对词汇的训解与考释为主不同的是,台湾学者在词法、语法和修辞方面更加注意,而且师承有自,线索宛然。1960年代,前辈语言学家许世瑛为《世说》学贡献数篇论文;1970年代,其弟子詹秀惠《〈世说新语〉语法探究(1973)继承乃师之研究理路,对《世说新语》中几乎所有的称代词、语气词、关系词、否定和疑问限制词的构词及造句形态,进行了细致有效的分析,得出了比较可靠的结论,认为:“在语法学史上,它(《世说新语》)是属于中古初期中较富于口语化的著作,中古初期的语法,它上承上古语法,下启中古语法体系的建立,甚而为近代和现代语法的先声。因此,《世说新语》可说是一部汉语语法史上承先启后的重要文献。”詹秀慧的语法研究尽管只是一篇硕士论文,但其贡献不在今日的博士论文之下,为两岸的《世说》语言学奠定了一个坚实的基础。此后,对《世说》的词法、句法、习语的考辨一直是语言学研究的中心之一,吴忆兰、梁光华、谢奇懿、侯亮宇、张旭文、邹浚智、魏岫明等都有专文发表,李淑婷、方淑美甚至以《世说》的连绵词、介词为中心撰写硕士论文。
此外,《世说》语言学研究还涉及修辞艺术的研究。这方面,台湾也比大陆为早,梅家玲、尤雅姿、何永清、陈秀香、吕雪贞都有论列,此不赘述。
四、结语:《世说》学之新路径
以上,我们对近60年台湾《世说》学研究进行了分类评述,大概可以窥见其历史沿革及发展脉络。若将这些研究聚合并观,是否可以为未来《世说》学发展提供前瞻的线索呢?换言之,未来《世说》学还有哪些生长点和新路径?
在对台湾《世说》学研究的考察中,笔者的确看到了一种新的学术生长点,即取径思想史、学术史与人学史的理路,糅合文献学、文化学、文学及美学的研究方法,对《世说》及魏晋士风进行或宏观或微观的探照。比如,将人物品鉴之学与魏晋玄学及名士人格研究两种向度加以绾合,由此形成一种对魏晋名士人格的新的观照与诠释。这一学术方向之所以可能,实与魏晋时代人的觉醒大有关系。张蓓蓓曾指出:“魏晋人的特别的兴趣之一,是研究人物。其它时代人,对于人物,绝不似魏晋人般观察得如此详明、分析得如此精细、研究得如此深入。人物不但是清谈的一种主要内容,甚至当代的文学评论,也以人物论(作家论)为主轴;当代的史学,也以人物研究(传记之属)为重心。另外,当时的学者,也留下了不少研究人物的专书专论,直至今日仍可供学者参考。所以,有关人物的研究,几乎贯穿在四部之学里,形成魏晋学术的特殊异彩,其重要性可知。”这种对于特定时空的特定人物的观照与诠释,固然是以历史文献为依据,但又充满哲学义理的思辨性与人学研究特有的人性光芒。我们姑且名之为“《世说》诠释学”。
因为文史哲在文学研究中的会通无间,台湾学者的《世说》研究更能将思想与历史、时代与人物、文化与审美、概念与现象等有机融合,从而更易进入魏晋这样一个充满玄理与深情的多彩时代。就魏晋名士人格的诠释而言,只有那种富有哲学思辨功夫的学者才有可能养成“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提炼”本领。前辈学者中,牟宗三率先开启了《世说》诠释学的研究,他在《魏晋名士及其玄学名理》一文中将“清逸”作为名士风度之“一格”。指出:“然则名士者,清逸之气也。清则不浊,逸则不俗。”随后,廖蔚卿拈出“狂痴”和“雅量”二格,以矫牟氏之偏。张蓓蓓则从学术史角度切入,以“别解”的思路,从“器识”、“容止”和“任诞”三端,对魏晋名士的人格内涵进行字源学、文献学及社会文化学的多重透析,大有“深从六艺溯流别”之旨,在义理、考据、辞章三方面均臻于佳境,不可多得。此外,作为魏晋玄学的专家,江建俊从更为宏观的视角,通过对《人物志》和《世说新语》的比较研究,全面审视魏晋的两大人格类型:“英雄”与“名士”;他多年来致力于竹林七贤的研究和推广,已经成功举办了三次“竹林七贤”国际学术研讨会,形成“竹林学”的研究热潮,为《世说》诠释学的深入开展贡献不菲。
在年轻一辈学者中,有意识地运用诠释学视角和方法推进《世说》学的当属吴冠宏,他的专著《魏晋玄义与声论新探》(2006),以魏晋名士、《世说新语》与嵇康《声无哀乐论》为研究对象,在牟宗三、廖蔚卿对魏晋名士人格分析的基础上,提出了以“情理并茂”和“越名教而任自然”二端把握魏晋名士精神内涵的观点,补充了前说的不足。同时他又以《世说》中“王澄探雏”、“王湛隐德”、“支公好鹤”三则故事为个案,做了具体而微、别开生面的动态诠释;其所标举的“辨异而玄同”的诠释学理路,丰富和深化了《世说》诠释学的研究空间。与此同时,吴冠宏对《世说》学史上非常重要的余嘉锡的《世说新语笺疏》,也予以研究史和诠释史的论析和评判,体现了敏锐的学术眼光、突出的诠释功力和温厚的人文关怀。
总之,近六十年台湾的《世说》学研究无论从数量还是质量、深度还是广度上,都达到了相当的水准,取得了骄人的成绩。特别是前三十年,台湾《世说》研究在整个《世说》学史上扮演着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为《世说》学的近代化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台湾学者在这一个甲子走过的路程堪称辉煌,他们在很多领域的研究要么与大陆学界遥相呼应,各擅胜场;要么捷足先登,一度得风气之先。窃以为,此一现象之形成,当与长期以来,台湾中文学界在学科上并未粗暴割裂,较为注重经史子集四部的交互渗透,研究视野上相对宏通开阔有关。从学术的良性发展来讲,一定程度的“仍旧贯”无疑要比无视人文学科延展性与广博性的“坚壁垒”好得多。我深信,随着两岸学术文化交流的进一步展开,一种更为多元、综合、深入的《世说》学研究当可期待。
注释:
①因《世说新语》乃研究魏晋清谈之最重要文献,故关于魏晋清谈之研究实亦《世说》学题中之义。而现代意义上之《世说》学研究其实是从清谈研究开始的,日本学者市村瓒次郎1919年发表的系列论文《清谈源流考》(《史学杂志》30卷4、5、6、9、11号),可以视为现代《世说》学的先声。
②即许世瑛:《从〈世说新语〉看魏晋人习俗的一斑》(《新社会月刊》1:7,1948);陈健夫:《魏晋清谈与〈世说新语〉》(《台湾新生报》12月3日第八版)。
③即马森:《世说新语研究》,台湾师范大学国文所硕士论文,1959年。
④限于篇幅,本文的数十条、近万字注释只能从略。笔者编有《20世纪〈世说新语〉论述编年目录》,将作为附录收入正在编撰的《世说新语资料汇编》一书,将由凤凰出版社2015年出版。
⑤参见刘强:《〈世说〉学论纲》,《学术月刊》2003年第11期。
⑥参见马森:《〈世说新语〉研究》,台湾政治大学图书馆藏,1959年硕士论文未刊稿,第1页。
⑦较重要的论文有:章江《刘义庆和他的〈世说新语〉》(1969)、方祖燊《〈世说新语〉与其作者》(1973)、萧虹《〈世说新语〉作者问题商榷-附:刘义庆年谱》(1981)、尹德民《〈世说新语〉作者临川王考证》(1985)等。
⑧笔者数年前发表《从“清谈误国”到“文化研究”——魏晋清谈研究的历史回顾》(《学术月刊》2005年第10期),对台湾学者的清谈研究仅注意到唐翼明《魏晋清谈》,而对林丽真和林显庭的研究未曾寓目,此次展读颇有恨晚之慨。
⑨林丽真突破传统“清谈亡国论”和“清谈即谈玄说”的成见,从学术发展史之立场,全面检讨魏晋时期的相关典籍及文献,从经、史、子、集、佛五大面向,以例证和考辨相结合的方法,钩玄索隐,对清谈的主题及学术流变进行了相当扎实的再现与梳理。特别是对一系列相对概念和范畴的训解和分疏,深具廓清之功和启发之效。
⑩参见傅锡壬:《〈世说新语〉四科对〈论语〉四科的因袭与嬗变》,《淡江学报》第12卷,197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