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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20世纪西方文学的再思考

2015-04-11刘建军

关键词:世纪作家文学

刘建军

(东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一、20世纪西方文学发展的独特文化关系结构

所谓“20世纪西方文学”,一般泛指20世纪欧美各国出现的文学作品和文学现象。“20世纪”并非仅仅是个时间段的概念,而是一个性质意义上的概念。之所以这样说,原因有三:

其一,从社会转型角度来说, 20世纪是工业社会乃至后工业社会的发展阶段。该阶段科学技术的巨大发展不仅带来了社会结构方面本质上的变化,更重要的是带来了传统意义上的作为“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人的主体观念的解体。现代和后现代意义上被抛在世界上的人,既是精华,又是虫子;既是强者,又是弱者;既是主体,又是被境遇玩弄的生灵。这导致了一种新的人学观念开始出现。也可以说,20世纪的西方文化是对人认识全面转型时代的文化。

其二,同样, 20世纪人们对人与对象之间关系的认识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我曾经讲过,西方文学精神的演进大约主要经历了人与自然、人与神、人与物对峙关系构成的几个发展阶段。①从19世纪资本主义制度巩固之后,西方社会进入“人与物对峙”的文化发展阶段。换言之,这种新的人学观念导致了人和自然、人和社会以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全新认识和特殊把握。到了20世纪,人与物对峙呈现出与19世纪完全不同的新特点。因此,我们可以说,20世纪的西方文化是人与物对峙构成的新关系步入较为深化阶段的文化。

其三,若从维系方式角度来说,20世纪的西方社会也是从“理性维系”向“普适性价值维系”方式转变的时代。②我们知道,20世纪的世界性冲突愈演愈烈。这里有资本主义重新瓜分世界势力范围的原因,也有世界性的经济扩张引发激烈冲突的原因。不可否认的是,文化冲突也是重要的、甚至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所谓文化冲突,说到底是不同的思维方式的冲突。具体而言,从不同的思维立场出发想问题,思维达到的结论是大不同的,甚至是截然相对立的。例如,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思考问题的出发点假如是世界性的,是为了促进不同民族之间和谐发展的,那么,由此建立起来的文化价值就是面向未来和走向未来的。倘若一个民族或一个国家思考问题的出发点是只考虑自己的利益,不考虑他者的利益和现实需求,试图把自己民族的价值观强加于他人身上,那么,引起冲突就是不可避免的。20世纪的现实已经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

这种文化上的巨大变更,导致了20世纪初西方社会文化领域新矛盾的出现。仅就文学领域而言,此时所表现的主要是对新的暴力形式的反抗。换言之,20世纪上半叶文学主题主要聚焦在与人对峙的“物的暴力”领域,即此时作家眼中的“暴力”已由过去人们所认识的现实具体之“暴力形式”(如法律、制度、警察、监狱、战争、压迫、拜金主义等)转化为人精神上、情感上的异己力量,变成了现实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力量对人的精神、思想和情感等的无情控制(异化)。再换言之,“物的力量”变成了与人的自由本质格格不入、无所不在的“暴力形式”,此时在人们眼中出现的“物的暴力”,说它是战争暴力也可以(《永别了,武器》《第二十二条军规》《日瓦戈医生》等),说它是国家机器也行(《审判》《城堡》),说它是生存方式也可以(《太阳照样升起》《变形记》等),说它是陈腐的习俗和传统的力量也可以(《百年孤独》等)。甚至某种过度的“关怀”、不适当的“爱”等过去人们津津乐道的东西,都可能成为现代社会的暴力形式(如《白象似的群山》里男主人公对女主角的“关心”等)。因此,对现代社会而言,“暴力”既是有形的又是无形的。它无处不在,又难以具体所指。“物的暴力”的符号由一个具体的“所指”开始承载了无数个“能指”,而人则在这些无所不在的“异化”和“物的暴力”面前成为“局外人”、“弱的英雄”和被玩弄的“玩偶”。这一点,在20世纪上半期的西方文学中有着较为明显的表现。

当历史的发展进程步入20世纪六七十年代之后,特别是随着信息化以及经济全球化时代的到来,情况再次发生变化。其“物”的典型表现是:那种无所不在的弥漫性的物化现象,逐渐被抽象成了某些悬浮在一个具体事物之上的冲突性关系结构。由此,在后现代西方文化语境中呈现出了三个显著的冲突新特征:第一,技术理性与人文理性的冲突日益强烈。技术理性也被称为消费理性或契约理性,它主要是按技术指标和消费的要求来实现社会的物质文明的快速发展,因而它是以损害人的精神要求和个性发展为代价的。而人文理性本质上是人的欲望和要求的产物(如兴趣爱好、情感需求等)。人文理性虽然照顾到了个性的差异和要求,但却是以社会发展相对缓慢为代价的。因此,20世纪后期以来,西方文化世界要求平衡两者之间关系的呼声日趋强烈。一方面,人们需要社会更快地发展,创造更多的物质财富,以满足人们日益增长的物质需要;另一方面,人类又希望尊重自己的人性,渴望个性欲望最大限度的满足。这样,两者间的冲突不可避免(例如《第二十二条军规》等)。第二,“身份和角色”与其“内涵”难以统一的矛盾和相互之间的冲突日趋强烈。在20世纪西方文学作品中,读者常常看到,一个人无论怎样努力,都不能实现自己的角色。例如,桑提亚哥是渔民,但他无论怎样努力都打不到鱼,即使打到了鱼,拖回来的也只是一副鱼骨架而已,最终也没有实现自己身份和内涵的契合。随着人类社会物质文明的高度发展,世界性的交流十分频繁,全球化的趋势日趋激烈,加之20世纪以来一个民族的成员向另外一个民族流动的现象十分普遍,由此也带来了“个人”身份问题的难以确定和认知困难。与此相关,按德里达的后现代理论,既然人的意义不是固定的,“在场中隐含着不在场”,那么,也带来了人的角色的难以固定。这样势必导致人的本质的难以固定和人的身份的缺失感(lost)的产生。第三,就是到了20世纪后期,在全球化迅猛发展的形势下,个体价值与普适性价值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显示出新的特点。全球化时代必须要有世界各民族共同信奉的基本价值,即“普适性价值”,如民主、自由、平等、和谐等。但由于不同国家和民族发展的差异性,又使得每个国家和民族有着自己的特殊性价值(对普适性价值的特殊性理解)。一方面个体(个人主义)的权利和价值要求得到充分的张扬与肯定,但另一方面是人们在实践中越来越感到人世间应该具有人类共有的普适性价值的存在。这种普适性的价值与个体性的价值常常也会发生矛盾,有时矛盾冲突还很激烈。如有人主张个体性的“人的权力”的实现与满足,但这种主张恰恰与民族的乃至世界的要求不尽一致。这样,个体性价值的张扬与普适性价值的实现之间的冲突,也构成了当今西方社会乃至整个人类社会一个显著的特征。

可以说,这三种“两难”之间的关系,既是人们对当代社会普泛化的物化现象的抽象的结果,也是当代西方社会面临的难以抉择的重大难题。而正是这三大文化特征决定了20世纪下半叶,尤其是八九十年代以来的西方文学的认识结构,当代的西方文学也正是在这种新的历史文化发展语境下展开的。

二、20世纪西方文学的新型文化建立的特征

20世纪的西方文学,是由传统向现代转型并走向新的历史发展进程的文学。作为对当代现实不断发展的反映和表现的产物,它不仅深受时代文化精神的影响,同时也深刻地表现和反映了独具特色的20世纪文化特征。假如从文化的角度来看20世纪西方文学的基本特征,大致可以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文学活动和文学作品表现出了作家看待世界与人之间关系立场的根本性和持续性转变。

20世纪上半期的西方作家抛弃了传统的从世界出发来看待人、说明人的固有模式,并将其转换成从人出发来看待世界的新方式,即用现代的人本主义取代了传统的人本主义。而到了20世纪后期,则发展成了人与世界平衡联系的当代人本主义的新模式。

从人类文学历史的发展进程来看,西方传统作家固有的认知模式是将人与客观世界的关系看成是二元对立的两极存在,人们总是通过对客观世界的把握来认识人类自身和寻找人类一切行为的根源。但随着“物”的内涵的逐步拓展以及人类所创造的“物”逐渐成为凌驾于人之上的一种力量,使人的异化感日趋严重。所以,20世纪初期的西方人感到,传统的对社会的指责与批判,均难以解决人被异化的问题。加之现代社会生产力的高度发展和自然科学领域的飞速进步,人们对世界未知领域的探索越来越深入,这样的现实也使得20世纪初期的西方人发现,在已知的现象世界中还有很多更本质的东西被人们所忽略。这导致西方现代意义上的认知模式出现,人与世界是浑然不可分割的一体,他们将人看成是世界的本质,要从人自身出发,并通过对人的内部研究来解释世界。由此,叔本华和尼采的直觉主义、柏格森的反理性主义、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和战后广泛流传的存在主义理论等,均成为很多现代作家认识20世纪现实和写作的指导思想。这是一种认知模式上的极大变革,是对传统认识世界方式的真正颠覆。20世纪上半叶的西方文学,都是这种认知方式下的产物,目的是要在“物的暴力”新形式面前、在心灵深处寻找所谓真正的人的本质。

但由于现代主义文学家抛弃了人与外在世界的联系,只从人内心看待和解释世界的立场也不能解决20世纪后期出现的各种问题。因此,20世纪六七十年代之后,西方文学家看问题的方式又有了新的发展。在此现实状况下,一个认识论意义上的转变又开始了:以德里达等为代表的当代哲学家们提出了解构主义学说。解构主义的核心目的是改变持续两千多年的“逻各斯中心主义”思维模式。在他们看来,不仅传统的文学是以“逻各斯”为中心(只不过是以外在生活为中心)思维的产物,就是现代派作家们的思维方式也是 “逻各斯中心主义”的产物——只不过他们是以人的下意识和潜意识为中心的。后现代主义作家意识到,像传统作家那样强调外在世界对人的作用,已经无法解释现代人的心灵困境和实际处境的困境;但同时,若一味地把人的主观世界,特别是人的潜意识和下意识看作是世界的本质,也难以对今天人的地位作用以及价值做出令人信服的科学阐释。因此,一些新的作家开始要造就一种符合当下复杂社会关系的新的平衡思维模式,强调主客平衡,即一方面强调外在世界对人存在的价值和作用,另一方面也不忽略人的主观性作用。这也是后现代视野下“新人本主义”追求的要义。为此,后现代小说中既给读者提供一个已经删除了任何作家主观倾向的纯客观化的故事平台,同时又非常看重读者的主观能动性。这就是他们做出的主客观平衡的新的努力方向。

与之相联系的是文学家对新的公共话语空间和共有价值观的寻找和构建。当代西方资本主义社会进入了后现代的消费社会。而过分物质主义、理性化、科技化导致当代社会分工越来越细,社会渐渐形成不同的利益集团和与之相应的话语集团。西方敏感的知识分子看到,假如这些集团互相之间没有对话、没有交流,社会能量不能自由地在相互间流动,那么,意识能量蓄积愈久,其危险愈大。如何重新建立一个公共的对话空间,促使各话语集团之间展开对话,促进社会能量的自由流通和周转,防止社会危机产生,成为摆在当代文化批评家和文学家面前无法推卸的重任。西方当下的文学发展实践告诉人们,后现代主义文学之所以盛行,之所以要取消作品中具体的功利性价值的表达,就是要把文学文本变成一个人人都能参与的话语平台,体现着当代作家和读者要平等对话的努力。

第二,20世纪的西方文学创作中,作家从对国家、民族意识的张扬开始逐渐转向对人类共同命运的探讨,作家们力图展示人类的共同命运,挖掘人类共同的境遇,自觉或不自觉地要做整个人类的代言人。

从文化学意义上说,人类世界的全球化走过了两个历程:一个是不自觉的全球化阶段,主要是指近代国家形成之前的全球化阶段。我们知道,远古文学自不必言,就是文艺复兴之前的欧洲文化,尤其是中世纪基督教文化,一直是以建构全人类的共有价值为出发点或着眼点的。当时的哲学、宗教等领域,涉及的问题基本上都属于“人类”意义上的问题,而不是近代“民族的”或“国家”意义上的问题。例如,人与神的关系、天堂与地狱、善与恶,乃至有神与无神、多神与单一神等,这些问题都不是具体的民族问题,也不是局限在一个国家内的问题。而到了17世纪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出现之后,文化的主旨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其中最重要的变化在于:过去从抽象的人的立场考虑问题的方式被置换成从现代国家的立场来考虑问题。可以说,民族国家意识的形成开辟了各国的现代化之路,也真正开始了民族文学之路。国家或民族的文学不同于早前文学的基本特征有三:一是此时文学考虑问题的出发点和归宿都是“国家的”或“民族的”立场,而不再是人类的立场。二是在民族国家形成之后,很多作家和艺术家其实都变成了民族自己问题的解决者,个人的创作基本上受制于他所生活的这个国家的制度和意识形态的制约(无论是歌颂或反驳均如此)。三是民族的传统和形式得到高度的关注。“民族风格、民族特色和民族气派”不仅受到文学家、艺术家的注重,而且也得到国家的提倡,“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之观念深入人心。在这种文学观念的背后,隐含着一个最基本的东西,就是作家的创作受到了国家的、民族的、集体无意识的制约。

然而,到了20世纪初,西方文学开始具有了新的全球意识。特别是在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中,为人类代言的特征凸显。可以说,现代派文学要认识和回答的都不是哪一个国家独自遇到的问题,也不是哪一个人遇到的问题;客观上说,是整个人类遇到的问题(如人的异化、世界的荒诞等),这些问题跨越了阶级、种族和文化的界限。如艾略特是20世纪初出现的西方文学代表人物,他的长诗《荒原》就是关注人类普遍性问题的杰作。从《荒原》中可以看到,它并非仅仅是讲英国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出现的危机,而是在讲人类所实行的法则不合理。艾略特反思了人类历史,认为人类社会从出现的第一天起就一直没有实行“人类法则”,而实行和遵从的是“荒原法则”(或曰“动物法则”)。诗作最后所谓“雷霆的话”,其实就是在说人类要想得救,就必须打碎“荒原法则”去施行“人类法则”。换言之,在艾略特看来,人类今天的问题并不是今天造成的,而是从古到今人类没有实施过“人的法则”,都是“荒原法则”在起作用的结果。由此可以看到,艾略特从人类整个历史的整体角度反思了人类今天面临的问题。这诚如尼采所提出的“一切价值重估”,其实就是要整体上反思人类的错误。卡夫卡的《城堡》也讲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即自古至今人类总有自己实现不了的愿望,有似乎就在眼前但却实现不了的东西,其实就是人类时刻面临的“城堡”。也可以说,“城堡”就是每个人都面临的具体的、想得到的、却永远也得不到的那个东西的符号。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中,“戈多”其实就是“戈戈”和“狄狄”的“城堡”。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是一部表现硬汉子的小说,老人桑提亚哥那种超迈的人格力量也并非仅仅是古巴人/美国人的写照,而恰恰是整个现代人类精神应有气概的象征。

到了20世纪后期的全球化迅猛发展阶段,此时的作家艺术家开始更有意识地把超越民族和国家的普适性问题作为自己文学创作的主要价值追求。换言之,此时的社会文化发展导致了“国家意识”“民族意识”被“人类意识”“世界意识”逐渐取代。众所周知,随着西方现代化进程达到一个很高的阶段后,导致一个不争事实的出现,即任何国家都不可能在今天的形势下单独发展,世界各个民族国家之间的联系必然会越来越紧密。但由于发展的程度不同,又使得不同民族国家之间的价值观被各自高度张扬。这样,导致了新的冲突的出现。在此情形下,寻找普适性价值,宣扬普适性价值就成了和现代化、全球化要求相适应的文化策略。所谓“普适性价值”,是指不同的民族和国家,尽管有着不同的利益需求与价值取向,但作为人类的成员必须还要有整个人类共同拥有的价值尺度,例如,民主、自由、平等、和谐、富裕、幸福等。因为只有这些普遍适用的价值,才能被各种不同文化传统和背景的人所接受。在这里,必须指出的是,这里所说的“普适性价值”应该而且必须是在全人类文明中抽取出来并承认全人类不同成员差异基础之上形成的,是体现着每个国家与民族相互平等、相互尊重、相互宽容意义上的用语和概念。从操作层面来说,作为西方世界的作家,他们希望人们在看待问题的时候,既要抛弃“我”的立场和价值观,也要抛弃“你”的立场和价值观,必须从“人类”的立场和价值观上去思考解释问题,要反思人类整体在新的社会发展条件下的困境和如何生活得更加美好。20世纪后期文学也表现出了这一特征。

第三,根据对时代变化的新认识,当代西方作家在文学艺术与现实生活之间建立起了一种全新的联系,是20世纪西方文学发展的又一个基本特征。

传统的文学观念强调人与环境的联系,认为人是所处环境的产物。所以,传统的文学家们极为注意人的处境(现实社会环境)的作用和对人物所处具体环境的描写。以在19世纪欧美文坛达到成熟阶段的现实主义文学为例,可以看出,这一影响深远的文学观念和表现方式形成了自己鲜明的特征:现实主义就是着力表现当代社会生活,除了细节的真实之外,还要再现典型环境的典型性格。其实,这里所说的“表现当代社会生活”,并非仅仅指的是当时的事件和当时社会出现的现象,而是要表现当时社会中特定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换言之,19世纪的现实主义文学是描写当时社会中特定的和具体的人与人之间关系(包括当时的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资产阶级内部的经济和政治等关系)的文学。所谓“典型”,是对在具体环境中人与人之间的典型化关系的集中揭示。这里,特定的社会关系就是人所处的社会环境(或曰处境)。而生活在20世纪初期西方社会中的人们,则把被19世纪作家所看重的“人的生存环境”转换成了“人的生存境遇”。所谓“境遇”,就是人的异化状态,就是人精神上所面临并且无法逃避的两难困境。现代西方人愈来愈发现他们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这样一个矛盾的境地:一方面是物质资料日趋丰富,另一方面却是传统的价值观念及道德风尚的日趋衰落。人们在追求财富中形成的关系,到头来却无情地破坏了人与人以及人与周围世界的和谐。他们无法使自己与社会机体建立起富有意义和令人满意的联系。例如,劳伦斯的小说描写了现代文明的发展,其结果是破坏了人的天然本性,使人的两性关系变得畸形。奥尼尔《毛猿》中的扬克,象征着在物质文明挤压下痛苦地寻找自身归属的现代人。该作品揭示,在他的面前只有两条路,或往前走,或向后退;往前走面临的是更深重的异化,而往后退则沦为禽兽;他寻找自我的过程,正是自我毁灭的过程。在尤奈斯库的《椅子》中,物(椅子)的无限增长威胁着人类的生存,人所创造出来的“物”变成了整个世界的主宰和凌驾于人身上的力量——因此,异化感无所不在。由于20世纪上半叶的西方人就生活在这样一种两难境遇之中,导致了原有在具体社会关系中把握人的状态的创作观念被取代,从而导致了现代主义作家们转向去描写这样一种独特的处境。

20世纪七八十年代之后,物质文明进一步高速发展,人被异化现象更为严重,人在这种现象控制下的突围变得更为困难。人们逐渐发现,没有现代物质文明的不断发展,人类永远无法脱离自然的羁绊和客观现实的束缚。但现代文明的发展导致了持续不断的社会危机、精神危机、环境危机的出现,带来了人的主体地位的新动摇——这是哈姆雷特“To be or not to be ”问题的当代体现。 在这种新的无所不在、极端的两难境遇中,后现代作家们开始转向新的探索和追求:打碎“逻各斯中心主义”的思维定势,解构一切以往的文学模式(包括现代主义文学的写作模式),从而试图对当今人类的困境做出新的回答。再者,随着当代大量资本、商品和人口进入全球性的广泛流通,以及第三世界广大民族国家被卷入了全球化进程,尤其是信息化技术的发展,各种价值观的相互碰撞,致使原有的西方文化中心主义受到激烈质疑,“文化多元主义”成为当代政治的中心议题和文化发展的典型话语。在此情况下,对新的历史发展条件下人的生存境遇的探索与对理想生存状态的发现,就成为20世纪后期以来直到今日西方文学探索和描写的重点。换言之,回答今天社会发展形态下“何为理想的人”以及“人的理想处境”是什么,成为当前最紧要的课题之一。他们正是要在这种新的历史文化语境中,试图在多元文化的各种要素的平衡中,去寻找适应今天人类生存的某种理想模式。应该看到,这种方式今天已经反映在很多作家的作品中。他们通过写作,要破除个体、民族和国家之间的文化栅栏,承认文化上的差异,强调破除文化上的“逻各斯中心主义”,强调对每个生命个体的尊重和对每个文化个体的尊重,以求实现价值的多元化和个性化。这是后西方马克思主义、后殖民文学、生态文学以及后女性主义文学等产生的思想认识基础。所谓后现代主义的文学作品,基本上体现出了这样一种文化意味。

三、20世纪西方文学对现实问题的认识与回答

从宏观角度看,20世纪的欧美文坛现实主义文学仍然是主流。20世纪现实主义文学是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在新时代的延伸和拓展,是用新的现实主义理念反映20世纪新的现实的产物。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文学影响最大,这是一种具有强烈“反传统”倾向的文学,它表现了欧美文学传统在新时代的转型与创新;而数量巨大的通俗文学和新起的影视文学等种种文学现象,是20世纪西方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三者之间虽然在作品主题、人文观念、美学思想和艺术理念上各有侧重,但各自之间又不是泾渭分明、相互对立的,而是既互相撞击又彼此交融,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之势。

纵观20世纪西方文学的整体构成,可以看出它主要表现了以下一些基本的文学主题:

第一,20世纪西方文学表现了对世界荒诞现实的认识和对新型暴力世界的恐惧与厌恶,深刻揭示了西方社会“荒诞”、“混乱”和暴力无所不在的历史文化本质。

20世纪初期的西方作家们深刻地表现了现实社会是非颠倒和混乱无序的状况。俄国文学尽管出现了很多表现无产阶级革命和建设的优秀作品,涌现出了以高尔基、奥斯特洛夫斯基和萧洛霍夫为代表的伟大作家,但是,早期苏维埃政权的左倾做法、1930年代的肃反扩大化以及文艺政策方面的失误,也使得很多作家受到了严重的伤害。萧洛霍夫、帕斯捷尔纳克等作家用自己的创作表现了这种人遭受戕害的状况。在欧美现实主义作家的作品中,也都表现了社会本身的荒诞性。罗曼·罗兰笔下克利斯朵夫生活于其中的德国社会,是一个用偏见和虚伪来扼杀人才的地方。美国作家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和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等作品,表现了帝国主义战争的全部荒诞性。德莱塞的小说《嘉莉妹妹》《美国的悲剧》,重在说明社会本身就是让人堕落、使人犯罪的场所。现代派作家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荒诞性的描写,就更具典型性了,很多现代主义作家集中书写了人的精神上的混乱和痛苦,揭示了人被异化的可怕现状。如卡夫卡的《变形记》就描写了人变成甲虫的可怕现实。我们知道,人在躯体上和外形上,无论压力多大,都不可能变成甲虫。但若把一个人放在精神领域和感受领域,效果就完全不同了。其实,在这里,作家意在说明,物质世界是心灵世界的曲折反映,精神荒原才是真正的荒原。那些生活在现代精神泥潭中的人们,人性已经被“非我”所置换,由于填不满物欲(情欲、色欲),只好在绝望中沉沦,一步步走向精神的地狱。长期生活在法国的罗马尼亚作家尤今·尤内斯库则在继承先驱者的基础上,用自己的创作进一步展示了“物体是孤独的具体化”的可悲情景。在他1951年写作的《椅子》一剧中,用椅子代替物,挤满了整个舞台。而剧中的两个人物——一对年逾九旬的老夫妻,则被挤得连立足之地也没有,最后只好从窗口跳海自杀。这部戏剧的寓意是十分明显的:有着漫长年龄的人类自身,已丧失了在这个世界上的地位,人的自由本质已经在物欲的潮流面前无立锥之地。从艺术效果上说,作者最大限度地利用戏剧的虚构性,用物的无限扩张和增多给观众以无法忍受的压抑感和孤独感。可以说,无情的、以几何级数增长的物的威胁,也残酷地落在正在发笑的观众心灵。作者就是要用这种直喻的形式,使人们认识到被非人力量疏离的人类的悲惨境地。捷克现代主义作家卡·恰佩克也在戏剧《万能机器人》中描绘了异化感的加强使人无社会归属感,以及自我价值丧失的现实。在这个充满了机器人的世界里,人类停止了生育,丧失了恋情,末日即将来临。该作品的价值正是在于通过这样荒诞的情节,昭示了物化社会中存在的种种可怕现实。

20世纪下半叶以来,由于东西方两大阵营对峙的解体,加之信息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使得20世纪上半期那种东西方阵营鲜明对立、制度与人之间鲜明对立以及科学技术与人的生活方式之间鲜明对立的界限逐渐模糊。这导致了西方社会一种普遍的对当前社会和人类生存状态不满的情绪出现。这种不满已经不再是以往社会中人们那样单纯地对某种制度或法律的不满,也不再是对某个阶层或阶级统治的不满,甚至也不再是对某种具体压迫形式的不满。就连常常被人们说的暴力形式,也不再是制度的、武力的和那些赤裸裸可见的暴力形式,而是无所不在、与人相对峙的压迫人、束缚人的某种异化力量——不仅是现存的制度和规则,还包括温柔的暴力、无所不在的“媚俗”以及过度的关怀保护、不当的亲情与友情等。总之,凡是束缚每一个个体人的力量,都被看成了与人对立的东西。在这种状况下,整个现代社会制度、意识形态、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等,都成为现代西方人所追求的自由状态的障碍。这是对西方现代社会和现代文明的又一次深刻反思。所谓后现代文学作品,表现的大多是这类情怀。萨特的作品、新小说家的创作,乃至那些归类于后现代作家的创作,无不都或强或弱地表现了这种情绪。可以说,20世纪欧美文学在文化精神上的变化,说明了20世纪欧美作家对人与社会关系问题探索的深化。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这些作家找到了正确答案,也并不意味着20世纪欧美现代主义作家都是社会问题的真正解答者,这是我们需要注意的。

第二,力图揭示在荒诞的境遇中人的本质特征,不断探索和反思当代人的生存状况,这也是20世纪西方文学的基本主题之一。

社会的荒诞和人的生存境遇的荒诞,导致着人自身的荒诞和真正本质的丧失。在对人的看法上,20世纪初期的作家们认为现代社会中的人被异化了,人在物质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中无不日益感到“物”的世界对人的本性的压迫和戕害。俄国作家帕斯捷尔纳克在《日瓦戈医生》中,展示了一个人情感和心理在社会暴力高压下发生的变异。英国作家劳伦斯用自己的创作集中反映了人在工业社会中真正情感和爱欲的失落。在小说《恋爱中的妇女》中,他揭示出工业巨子杰拉尔德通过企业改革,不仅将工人变成机器的附庸和活的物体,把自己也变成一个精神空虚、感情枯竭的人的悲剧。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在他的半自传体小说《青年艺术家的肖像》中,通过主人公斯蒂芬的成长经历,暴露了荒诞现实生活对人的恶劣影响,家庭、学校、教会、国家这些力量与个人对立,年轻的主人公生活在充满冷淡与敌意的环境里,感到好像掉进了四壁如桶、冰冷污浊的水沟。英国作家吉里斯·里斯的作品,通过那些被侮辱与遗弃的女性的遭遇,也同样传达出了现代社会里人的深沉的孤独感与冷漠感。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的创作也深刻地表现了人的心理在新的社会条件下更加复杂化的状况。奥地利著名“现代艺术的探险者”卡夫卡更是用表现主义手法,深刻地描写了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异化现象,揭示出了现代西方社会制度、法律、金钱、机器等“物”控制人,把人变成“物”或“非人”,使人失去人的本质的残酷现实。他作品中的主人公大多是遭受欺压凌辱,但却任人摆布、无法自主而又深深感到孤独与悲哀的小资产阶级及其知识分子,是“弱的英雄”。他的《变形记》是西方现代派文学中描写人被异化的杰作。作品通过主人公变成大甲虫的荒诞故事,表现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对劳动者身心的异化、人与人之间的“异化”关系和人的自我异化的悲剧。正是由于人在精神上感觉受物控制难以解脱,20世纪上半叶的现代主义作家们普遍从个人受压抑、悲观与绝望的角度传达出了一种沉重的危机意识。在他们看来,在这样的社会境况中,生存本身就毫无价值。所以,在行将崩溃的世界面前,再企望什么人本质的复归、人性的解放,不过是痴心妄想。因此,在20世纪上半叶的许多作品中,不仅没有什么理想国的塑造,甚至也难以找到什么具体济世方案,相反却带有浓重的危机感与幻灭感,充满了对现存世界的憎恨绝望气息。作家们更关心的是个人的社会归属和自我价值的存亡。于是,现代小说中的许多主人公都用颤抖的声调在询问:“我是谁?”“我在干什么?”“我向何处去?”“到哪里去寻找我?”这样的文学,将个人内心世界的认识作为重点考察对象,从而对人的精神存在特征做出独特说明。

20世纪六七十年代之后,由于出现物质产品的高度发展和人类现实生活相对安逸的新状况,除了早期的不安全感和异化感继续发酵外,整个社会中又出现了“倦怠感”“疲惫感”和“不适感”的弥漫状态,从而引出了对新状况下何为真正的人的再一次探索。外在的一切均不可靠,人的精神世界,尤其是下意识和潜意识世界混乱不堪,人的本质究竟在哪里?后现代主义语境下的西方文学,向人们揭示了寻找今天人的自我本质的新途径。这种新的途径就是:此时对人的本质的探索,开始直接指向现实生活中错综复杂的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平等构成上。这里有两个基本要义:一是多样性的现实生活。从当前欧美文学作品的实践来看,抛弃所谓的宏大叙事,把笔触转向人们多样性的日常实际生活,并在多样性的日常生活琐事描写和反映中展现当代人类所面临的重大问题,不再像以往作品那样只表现作家所挑选的重大事件和典型的社会关系。二是今天的西方作家非常注重对人所面临的具体关系境遇,尤其是具体的精神困境的把握。他们试图要在每个人具体关系的困境中寻找自我存在的价值。因此,他们放弃了以往那种在总体性的社会氛围中寻找自我本质的努力,要在自我独有的具体关系构成中寻找普遍性的东西。这就意味着今天的西方文学作品,既是每个具体人物独有关系处境的写照,又关注了人类当今社会的重大问题,如生态变化、女性政治、跨文化下的个人命运、就业与失业、情爱关系以及老年困境等诸多具体领域中的问题。从目前出现的文学作品中可以看出,这些既是每个具体人的问题,也是人类当前遇到的重大问题。而具体的人的自我本质是什么,则在这些具体关系的情境展现中发现人的真实存在。

第三,20世纪西方的作家还根据不断变化着的新状况,对当代人应有的精神风貌进行了探索,力图建构和弘扬一种全新的人文精神。

尽管20世纪上半叶出现的以现代主义为特征的西方文学表现出强烈的非理性色彩和浓厚的悲观绝望情怀,但就这一文学深层的意韵来看,西方现代作家描写世界的荒诞、人的痛苦和非人状态下人混乱的内心世界等,并非仅仅是现代人悲哀意识的单纯宣泄。作家创作的目的其实是要指出现代社会和现代文明的病状,尤其是人被异化下的新状态,以期引起人们对出了问题的社会的注意和在异化状态下人的出路。也可以说,他们对荒诞社会的态度是拒绝的,对使人成为非人的世界是痛恨的,对人内心世界的混乱是极度恐惧的。但在他们强烈的嘲弄人、反讽人背后,我们又会发现这些作品隐含着探索现代人的出路、展示荒诞境遇下现代人格的深意。在这种情况下,人的主体意识的内涵也发生了新变化。如果说在生产力非常低下的古代,人的主体性是在与大自然的斗争中表现出来的,强调的是人对自然的驾驭和把握的主体性;而文艺复兴时期出现的人的主体性,是来自于对神的反叛,是从神控制人、奴役人的对峙中寻找自己作为“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的主体性;那么,到20世纪之后,人的主体意识的觉醒就是人从被异化的语境中寻找和确立人的主体性了。这是新的历史条件下对人的主体性认识的新特征,也是20世纪新的历史条件下人的主体性认识的新发展。这里面包含着两个向度:一是在有些典型的现代派作品,如卡夫卡、乔伊斯、奥尼尔等人的创作中,就表现出了异化状态下人是人而非人的状况。二是在另外一些现代派作家,如萨特、加缪以及海明威等的作品中,则表现出了异化状态下人的主体意义的积极方面。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可以被看作是一部“存在主义哲学的寓言”,因为作家在这样一个世人皆知的老故事之中隐藏着他对处在荒诞境遇中的现代人特征的理解。正像国内外一些批评家们指出的那样,生活本身浓缩为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的狭隘视野,桑提亚哥是哲理化的人类形象和人类精神的象征。作品中写到,桑提亚哥所面对的外部世界,已不再是传统作家笔下可以让人认识和改造的自然,它完全成了凌驾于人之上的强大暴力,成了捉弄人、作贱人的荒诞存在;而人本身在这个世界中的生存也是痛苦和失败的。海明威的杰出就在于,他揭示了真正的人所具有的精神品质和人格力量。在老人桑提亚哥身上,作家弘扬的是人不屈服的抗争精神,是向荒诞世界证实自我存在的价值。这样,打鱼对他来说已不再是一种单纯的谋生行为,而是已成为一个实现自我设计的庄严仪式。尤其是他在与大海较量失败后所说的“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被打败的,你尽可以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的话,以及他回到岸上在睡梦中又梦见象征力量的“狮子”的情节,是对人的精神力量唱了一曲高昂的赞歌。应该指出,类似《老人与海》精神的作品,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甚至五六十年代以后,出现得还是较多的。

20世纪七八十年代之后,由于社会关系呈现出新特点,对人的积极精神的理解进一步深化。人们看到,人的主体精神不再仅仅如同桑提亚哥那样是作家所表达出来的一种抽象的、积极的力量,更是一种能够在各种关系束缚中由自我和他者共同寻找更美好价值的力量。人作为“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更体现为人能够不断深化和认识人所处的具体境遇,并能够在诸种关系中寻找既属于自己,也与他者价值契合的新的人的精神风貌。与此前作品中的人文精神表达不同的是,这种对人的理解,不仅仅只是作者完成的,而是作者通过作品的写作来启发读者完成的。我们知道,当前的时代是一个价值多元的时代,自我和他者、读者和作者的立场不同、价值不同,会导致一部作品的多元性理解。例如,当前“人权”的价值观念获得了众多作家的认同和表现,在世界各种文化冲突、各种社会危机愈演愈烈的时候,渴望维护自己个人的权利、民族的权利乃至一切生命体的权利等成为作品表达的重要主题,各种作品中都蕴含着追求人的权利的韵味。但问题是,有人从肯定个人权利的角度,有人从肯定人类权利的角度,有人从生存内涵的角度,有人从发展内涵的角度,有人从后殖民受压迫的角度,有人从女性长期以来被边缘化的角度来进行写作,从而形成了对“人的权利”内涵的多元化理解。作者正是通过作品让每一个读者树立起属于自己的人的主体性张扬。

可以说,这时作品中出现的大多数主人公,无论是精神昂扬的还是情绪悲哀的,无论是局内的还是局外的,都用自己的行动或正面、或反面地反思着人类当前生存的现状。更重要的是它启发着读者的梦想,激励着读者认清自己的现实处境,从而追求着人类更为理想的、更符合人类价值的生活。这就明显地改变了以往文学作品中那种悲观绝望的情绪,作品变成了对某种人生状态或人生哲理的反思,从而透露出一种积极探索新的人类生活、不断反思当下现存生活是否合理的情怀。这就使得那种海明威式的作家对人的积极精神的抽象的呼唤和弘扬,让每个人都变成了进行自主思考从而积极行动的主动者。这是新形势下对人的主体性的创新性表达,是新的人文精神的基本体现。

四、20世纪西方文学艺术审美的新实践与探索

文学艺术的发展实际上是一个不断寻求新艺术形式以表现新精神发展特征的过程。20世纪西方社会独特的境况,必然要求有一种与以往文学不同的艺术表现形式与之相适应。20世纪的西方作家依据变化了的社会状况,采用不同于传统的认识和描写方式,创造出与新的现实相适应的新的艺术观念和艺术形式。20世纪西方文学的艺术方法总体上说体现着以下的特点:

第一,认识和表现生活由“再现”到内心潜意识和下意识“表现”,再到外在客观事物的纯“呈现”。

我们知道,受逻各斯中心主义二元对立思维方式的影响,传统的叙事作品习惯于以物理时间的顺序、空间的联系以及事物发展的因果关系等编制完整故事,有人将这类叙事模式称为“直线有序型”的叙事结构。对此,我们无论是从荷马史诗、埃斯库罗斯的戏剧,还是但丁的诗歌以及18世纪和19世纪的小说中,都可以看到这类叙事模式应用的范例。但20世纪初期以来错综复杂的社会矛盾和人际关系,尤其是现代人因受多种社会暴力压迫而产生的那种纷乱复杂的精神世界和人被全面异化的无着落感、危机感,都迫切地需要新的叙事方式出现;于是,按照内心精神活动的特点(尤其是下意识和潜意识特点)和“心理时间”与“意识空间”的要求来进行叙事的新的艺术表现方式应运而生。西方现代作家特别看重人的主观直觉、本能欲望和下意识,认为惟有这些才是人人都有的超现实、超阶级、超党派、超功利的共同人性。例如超现实主义代表作家布勒东在其《超现实主义宣言》中断言,只有人的下意识领域,即梦魇、幻觉、本能、呓语这些“超现实”的生活,才是人类本质的真正活动。那些“不受一切理性的监督,在一切美学和道德的陈见之外”的“纯粹心理上无意识的行为”,才能起到“表达思想的真正的作用”。后象征主义代表作家瓦莱里也公开宣称:“诗人的任务是创造与实际事物无关的一个世界或一种秩序、一种体制。”一些意识流小说作家们也认为,只有写出了人内心底层的黑暗和变态,才是写出“生活”的“真实和真理”。20世纪上半叶出现的很多文学作品,特别是现代主义文学作品,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作者自己的主观情怀或下意识、潜意识的直接表现,是人在现实中找不到位置、失去了固有身份地位的悲哀心态的感受化抒写。这一点,甚至在一些现实主义作家以及所谓的通俗文学中都可以找到明显的例证。

在20世纪后期作家(尤其是后现代作家)的创作中,在继承现代派文学艺术观念的基础上,体现了更新的艺术理性的追求。由于强调主客观的平衡,这就使得20世纪后期新起的作家一改往日那种热衷于表现人意识混乱的艺术手法,开始向新的艺术“理性”迈进。这种新的艺术理性,主要特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认为生活是原生态的、片段化或碎片化的。因此,反映生活的艺术也必定是片段化或者碎片化的。但要注意,这种片段化或碎片化的看法与现代主义作家不同;在他们看来,现代主义作家作品中的片段化和碎片化是经过作家意识尤其是潜意识或下意识重新组合的结果,现实生活逻辑虽然被打碎了,但作家们又通过自己的下意识或潜意识重新组装了生活。因此,现代主义文学作品,不过是按人的潜意识或下意识的逻辑或无理性的情感逻辑重新组装的生活,仍然是逻各斯中心主义的产物。对此,德里达、罗兰·巴特等人都曾有过深刻的论述。而在后现代作家看来,文学作品也不能再描写那种经过作家意识(哪怕是下意识或无意识)过滤或整理后的生活。因此,后现代文学作品中所表现的生活,是现实生活的元生态的呈现。这样,艺术作品既不是传统艺术理念中的“再现”,也要摒弃现代主义作家热衷于内心情怀的“表现”,而是生活的“元呈现”的样态。文学写作就是展现生活本身极度客观化存在的本身,要按着生活本身原生存在的样态去直接呈现。如“新小说”所强调的作品只能呈现生活的原样,世界是由独立于人之外的物质所构成的,因此只能着重描写包围人的物质世界。要解决小说中留下的问题,只有通过读者的阅读,像侦探一样经过一番分析、推理和考察,剔除种种非本质的现象,才能读懂。这样在艺术上就实现了纯客观描写与读者主观能动的平衡和统一。其实,后现代文学中出现的所谓“实验小说”“零度写作”“元小说”手法等,就是如此观念下的产物。

第二,20世纪的西方文学作品在艺术上体现出了全新的符号化样态。在传统的文学艺术观念中,由于强调“模仿说”从而形成了文学观念上的二元论,即:文学的本质是生活(或者说理念、上帝等),因此,遵从生活逻辑,按生活本来的样子去叙述生活和描写人生,是传统文学创作天经地义的准则。这样的作品,总是按照事物本身客观发展的逻辑,按照物理时间和空间的逻辑,从开端、发展到高潮和结局进行叙述描写,并据此安排作品的结构。因此,这样的文学作品总是故事化的或形象具体化的。这一点,无论是在古代文学还是现实主义文学中,都有过清晰的表述和成功的实践。在现代主义文学兴起之后,遵从客观的生活逻辑变成遵从作者自身的心理逻辑,尤其是潜意识和下意识的逻辑。这样,传统文学作品中的物理时间和物理空间被现代派作家的心理时间和心理空间所取代。由此,也带来了20世纪西方文学,尤其是现代主义文学作品中传统的叙述方式、结构布局和表达方式都弱化或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或是混乱不堪的潜意识、下意识流动,或是情节颠三倒四的叙说,或是不知所云的喃喃呓语,或是毫无头绪的现实与梦幻的交织串联。文学的叙述和表达已经脱离了具体的人物、事件的具体性和单一性,这些作品本身完全成了作家主观感受的符号性显现。换言之,一个“所指”文本已经成为具有无限的“能指”的文本。这其实就是文学作品的符号性特质的凸显。从这个意义上说,20世纪西方文学的文本有意无意都是符号性的产物,而不再是写实性和故事性的结果。这与20世纪现代主义文学要表现病态、畸形、歇斯底里、性冲动、死亡、梦境、回忆等内容是一致的,也与作家们要作为人类代言人的目的相一致。

需要指出的是,20世纪后期的西方文学,体现出了文本符号的系统性。其中包含着几个层次:一是整个文本就是一个符号(或曰符号系统);二是一个文本的片段(或所谓场景、断片)也是符号;三是甚至一个意象、一个词语都具有符号性特征。正因为如此,才导致了20世纪西方文学文本形态的根本性改变。这种符号性的特性被人们广泛接受和使用,本质上隐藏着一个创作思想的变革,即:20世纪以来的西方作家们越来越看到,现当代的文学作品并非要讲述和传达什么具体的道理和作家的某种对社会现象的具体认识,相反,表现哲理才是今天文学的新追求。换言之,表现道理的文学作品,常常面对的是具体问题和具体表达,是深受局限的创作方式;而要成为人类命运的思考者和表达者,传达的是哲理化的思考。例如,我们如果把卡夫卡笔下的“城堡”仅仅看成是“资本主义的法庭”或“官僚机构”,认为走不进“城堡”就是资本主义法律和官僚机构的反人性,那么这就是有具体所指的“道理”;但如从哲理的角度来看,不论哪个民族、哪个社会形态的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进去但始终达不到的目的,这就是“城堡”——换言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城堡”。这样,“城堡”就成为了现代每个人都会遇到的“城堡现象”。

第三,20世纪西方文学开创了注重由作家通过作品表达意义转向注重读者对作品的感悟作用的道路。传统的西方文学,由于受到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文艺理论的影响,一直热衷于在文学描写中表达作家对其所生存现实的审美感悟,讲述作家认为是真理性的东西。因此,表达作家的某种观念、认识、想法和感受,从而通过作品表达作家对所描写的事件、人物进行评判。因此,我们可以说,传统的文学作品是以表达作家的主观认识和审美判断作为艺术创作主旨的。例如,但丁创作的《神曲》,表现的是13世纪末14世纪初意大利四分五裂、恶行当道的现实。在那样的时代,他通过“但丁”幽冥三界漫游的故事要告诉人们的道理是:人在现实之路走不通的时候,就要走另外一条路,即精神和道德复兴之路;而要精神和道德复兴,就必须要通过“理性”认识错误和改正错误,同时,通过对基督教坚定不移的“信仰”和“爱”的虔诚,来达到至高至善的境界。至于巴尔扎克对拜金主义的批判,托尔斯泰对沙皇制度吃人本质的否定,都反映了作家们对生活的认识和反思。因此,这也决定着一个人在这样的作品面前,抱着的是“它告诉我们什么道理”的心态。而故事情节的完整性、人物形象的生动性和作品结构的有机性就是必需的了。但20世纪的西方文学,由于作家强调以表现下意识和潜意识以及纯外在世界形态作为文学的本质,加上作品的符号性质,使得传统文学中揭示道理的企图在读者那里完全失效。因此,20世纪的西方作家们开辟了一种新的作品理解和批评模式,即把追寻“作品要告诉读者一个什么道理”转向了“在作品面前你感受到了什么”。例如看一部现代派小说时,一个读者想要知道作家在表达什么认识和要讲述什么样的道理,无疑比登天还难。但倘若读者转换角度,面对一部现代或后现代作品,根据自己的生活感受来体验,那样,就会依据作品得出自己的理解,那也就说明读懂作品了。举例来说,假如我们看卡夫卡的小说《城堡》,如一直问作者要表达什么,可能永远不会正确理解作者的意图。但若依据自己的经验,感受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城堡”,那就等于理解了作品。这样,作品的意义就被交到了读者的手上,从而完成了作品欣赏理解的根本性转换,满足了主客观相统一的时代要求。

第四,在艺术方法上体现出多元性和创新性。例如,现实主义文学在20世纪就经历了分化、演变、沉寂和不断复兴,作为一种侧重反映外部客观世界的创作手法,面对经济萧条、世界大战和冷战阵营等重大社会问题,仍然不失为最为直接和迅速地反映现实的手段,使得现实主义仍然有兴起的土壤。社会主义国家的现实主义文学和西方左翼作家的现实主义创作,更加注重对社会不公正现象,尤其是权力政治对普通人的迫害以及社会危机对人的精神的扭曲的揭露。至于现代派和后现代文学艺术手法的创新性与实验性,就更为明显了。但需要注意的是,尽管20世纪西方作家们在艺术手法上有共同特征,但是,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所使用的创作方法并非一个统一的艺术表现方式,而是五花八门,各有所长。有些不同派别之间的艺术主张,甚至截然相反。在20世纪上半叶的现代主义作家中,既有对潜意识和下意识的随意呈现,也有各种情绪和生活片段的自动组合,还有各种象征和意象的主观变形,更有所谓“死亡游戏”式的自动写作等。而到了20世纪下半叶以后,手法创新实验更是层出不穷,日益翻新。如有的流派创造了在一个时间点上把不同空间并置的方法,打破了传统小说的布局和结构形式(如新小说代表作家西蒙创作的《佛兰德公路》,就是一幅让人一眼能看到多件事同时发生、多种情节同时展现、各种感情交错相融的具有立体感的文学图画);有的作家把生活的各种片段随意地组合在一起,形成了元生活状态的自然显现(如卡尔维诺的小说《寒冬夜行人》);还有些作家从人的某个器官的视角出发,把某个器官拟人化进行器官独白,即所谓身体写作等。可以说,这种多元化艺术表现方式的出现和大量运用,显示了20世纪西方现当代文学家们的多方面探索,极大地丰富了艺术的创作技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20世纪西方作家们在艺术方法的选择上充满了创造性和革新精神,这也是20世纪西方文学在艺术上的独特贡献之所在。然而,个别流派过于热衷表现自我、形式实验,难免将文学引入远离大众的象牙塔。并且,需要指出的是,虽然在创作方法上异彩纷呈、形态各异,但表现当代人精神、情感上的现实,仍然是20世纪西方文学方法最本质的底蕴的反映。也可以说,在这些创作方法的背后,仍然体现出对现实人生问题以及人与世界关系问题的强烈关注。

注释:

①对此问题的集中论述,参见刘建军:《演进的诗化人学》,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②对此问题的详细了解,参见刘建军:《四大维系方式更替与欧美文学价值流变》,《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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