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外篇的寓言故事和相关名理分析
2015-04-11李开
李 开
(澳门科技大学国际学院,澳门氹仔)
《庄子》外篇15篇往往由寓言故事而及名理,可分前四篇、中五篇、后六篇说之。
一、以隐喻和多种言语表达视域言说人之情性的前四篇
罗根泽曾以《骈拇》、《马蹄》、《胠箧》、《在宥》等前四篇为战国末年“左派道家”所作[1]284。
如果说内篇多超越于自然之道而言道,外篇则多使道与人与物相结合而言德。《骈拇》等四篇,从题名看,就是言人性、人情、物性的自然之德的(《马蹄》也是讲人的自由天性的)。《骈拇》曰:“骈拇、枝指,出于性哉!而侈乎德!附赘悬疣,出乎形哉?而侈乎性!”骈拇,足拇趾连第二趾,枝指,犹言第六指。骈趾、六指都无用,不出于人情,违反人的自然之性(德)。“侈乎德”一语,其实是引用了《荀子·王霸》:“四方之国,有侈离之德则必灭。”杨倞注:“侈离,乖离,皆谓不遵法度。”又,侈,通誃(chǐ),离。乖离,违背。文中的推理也值得注意:迷乱五色,混淆文采=“色彩华丽的服饰耀人眼目”之非(=古代公认的明目者离朱);混乱五声,放任六律=“金石丝竹和黄钟大吕的音调”之非(=古代乐师师旷)。以上括号外负=括号内言正实负。标榜仁义,敝塞德性以沽名钓誉=使天下人喧嚷着去奉守不可从的法式(=曾参、史蝤);多言诡辩,套话空话,穿凿文句,抱住坚白同异不放=求一时之名而固执己见(=杨朱、墨翟)。以上括号外负=括号内的另一种负。以上括号外的负言似正实负,负言乃负,言语表达式和推理式皆“负负得负”,都是普遍化的造像比喻能指,有五色、服饰、五声、六律、丝竹、音调、仁义、德性等,比喻所指是人,是《骈拇》要否定的人。再进一步,这些人“皆多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都是违背自然之道与人性的结合,违背“德”的人。不仅是隐喻,而且推理首先是在比喻能指范围内进行的,然后再涉及比喻所指,并隐喻加推理,共有三层信息。古代的造像和普遍化比喻,是思维和推理的重要环节,谓之“形式化隐喻推理”可矣,是中国古代语言哲学的名学范畴,其本身兼有语言和名学逻辑的二重性。在语言表达上,经常使用排比句以见道家表述时常有的充盈气势,如《骈拇》文末说达到修炼道家的“道德”的若干过程,用了一连串的否定式排比句:“且夫……非吾所谓臧也;……非吾所谓明也……”,形成了臧(完善)、聪(聪敏)、明(明达)、德(其德)、率性(任性)、自省(自闻)、内视(自见)、自求(自得)、自安(自适)等要求和目标,有的否定儒家的仁义,有的用排除法阐说道家。
(一)在原始质朴和文明进步中的选择性倾向和态度
这种倾向和态度不过是语言表达的内核积淀,其外层是语言表达的铺张和心灵思致的发散。《马蹄》选开头二字为题。文中大讲马的野性才是它的本性,把它们管理起来的伯乐是罪人。“马。蹄可以践霜雪……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及至伯乐……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拟比而推及人和环境,也是如此。“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曰‘天放’”。天放,自然放任。当时的人居环境被称为“至德之世”。此时的人:“其行填填,其视颠颠”,一副老实憨厚无心机的样子。此时的大地:山中无通道,水上无船只桥梁;万物群生,比邻而长;鸟兽成群,草木滋长。此时的人与自然:禽兽可牵引着玩儿,鸟鹊窝也可窥探;人与禽兽共居,与万物并聚;不知道君子与小人的区别,同乎无欲,原始素朴。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及至圣人,“毁道德以为仁义”。应该说,《马蹄》中的“至德之世”,实际上是《老子》第80章“小国寡民”的具体化。“小国寡民”讲了那里的状况,“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至德之世”讲了这里的质朴的人文。那里“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这里“山无蹊隧,泽无舟梁”;那里“民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这里“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那里“结绳而用之”,尚处蒙昧社会,这里似乎更古老,“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到了《胠箧》中的“至德之世”则从容成氏、大庭氏,一直到神农氏,还直接引《老子》第80章的话:“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民至老死不相往来。”《马蹄》从“至德之世”的野蛮、蒙昧,到文明的进步,用了“非此即彼,非彼何以能此”的逻辑句式,文字张扬,用意峭刻,思致独到,有鲜明的对比度:“故纯朴不残,孰为牺尊;白玉不毁,孰为珪璋……五声不残,孰为六律。”语言文字的稽考和诠释是可以通向义理的,无论是《老子》的小国寡民,还是外篇中的“至德之世”,都是道家祖文化理念构成的文化种族群(cultural ethnic)。从种族群、民族、国族演绎的历史过程看[2],它是后来的民族文化的早期自然史符号和原生态。
(二)圣智礼法名器系统批判说及其深含的古典民主思想
《胠箧》写了个“开箱贼”,以其雄辩、语言表达出人意表而闻名知识界,但其真正的主题却是对儒家道统、圣智礼法名器作系统深刻的批判。全文的逻辑是:小偷撬开了箱子窃取钱物,大盗扛出了儒家的圣智礼法名器窃国。现在来看看这一逻辑名式是怎样展开的。首先,文章以“知”(智)破题,世俗之知,实为大盗储积固器之知。为防小偷,世俗之知是捆紧扎牢,加固锁钥,而巨盗至,唯恐你不紧不牢,以便“担囊”快跑。如此看来,“乡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实在是令人捧腹的文字。笔锋转而严肃地指出:“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小偷窃物器,大盗窃名器,往往如此!其次,申论“至知”(智)亦为大盗积者,“至圣”亦为大盗守者,要在“至知”“至圣”制订的圣智礼法名器是窃国大盗的护身符。故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重圣人治天下”实际上是“重利盗跖”。那些圣智礼法名器有:斗斛、权衡、符玺、仁义、圣知,并为窃国者所窃。故“此重利盗跖(更指窃国大盗)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圣人制名器而害天下,正如明末黄宗羲说:“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
(三)以心理宽容治天下和以寓言故事说仁义
《在宥》开篇就说:“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在宥”,自在宽容。在宥天下,而不是治天下,以心理主体莅天下,而非以上述诸多圣知礼法名器来管理天下,以《老子》自然无为之道德莅天下转变为与道德密切相关的心理主体莅天下,是外篇的新招式。自在宽容,并非无原则,“在之也者,恐天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迁其德也”。陈鼓应引今人李勉校“在”字为“任”字[3]297。以任其自然之德使天下不淫其性,以宽容心态使天下不迁其德。这是在主体心理世界范围内构筑的乌托邦,但凸显的是老、庄超自然的道德力量。按道家自身的逻辑来理解其中的道理,是能成立的。文中认为,尧治天下与桀治天下没有什么两样,前者“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这是“非恬”(不能清静安逸);后者“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这是“不愉”(不愉悦)。“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说到底,是要以道家之德治天下。文中分析“从心理不宁到天下无序”的过程:过喜,伤阳气;大怒,伤阴气;阴阳互侵,四时无序,寒暑不调,反过来更伤人形,戕害心理;使人变得更加喜怒无常,居处不定,六神无主;天下从此“乔诘卓鸷”(矫伪乖戾)①,而后产生盗跖、曾参、史鱼的行为;用尽天下之力不足以奖善惩恶。全过程是:个别心理状况——自然之理——一般心理——影响天下 ——无可救药之社会。
二、以寓言故事诉求天道自然之性和主体心性的中五篇
罗根泽曾以中五篇的《天地》、《天道》、《天运》为汉初“右派道家”著作,《刻意》、《缮性》疑为秦汉神仙家之作[1]288-291。张恒寿《庄子新探》也以《天地》等五篇为一组讲论之[4]145-180。
(一)天地演化,顺应之当自然无为,洗心求道,无心之“象网得之”,是外篇要义
《天地》是《庄子》全书内容的缩影,当然也就有了思想总纲的地位和价值。其一,以天地人物为一元,故治物、治人皆无为“天德”立说。文章开头就作本体论的一元论说明:“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人卒虽众,其主君也。君原于德而成于天。”可谓天一、物一、君一,而治道,“玄古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紧接着展示了道家从语言之名到治事之名的正名论及其内在逻辑:“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名正;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以道观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汎观,而万物之应备。”②汎,同“泛”。应,指物与物之间的对应关系,当然与概念之名密切相关。天、地、万物、人具体之名,所属抽象范畴为:“通于天者,道也;顺于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义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艺者,技也。”这些抽象范畴之间,乃至于抽象和具体之间的关系是:“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这一“A兼于B”式,意为A包容在B,或A被B所包容。德包容于道,道包容于天,这里的“天”是自然的意思。这一逻辑式的顶针式语言表达,其意义甚明。最后一句,亦即《老子》第25章“道法自然”之义。如把“兼于”都看作“法”字之义,则《天地》此文成了《老子》第25章的推广,与《老子》全书的精神也是合拍的。《天地》把上述具体和抽象的说明归结为“无欲、无为、渊静、无心”,归结为“一”:“故曰:古之畜(蓄,育)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无心得而鬼神服。’”③这里的“记”字,为古代注释体裁之“记”,正为语言哲学范畴之应用。其二,记述庄周说用以“刳心”(洗心)的“十名”:道、德、仁、大(度)、宽、(广)富、(纲)纪、(建)立、(齐)备、完(全)。践行“十名”,便能达于“八不”,即不利货财、不近富贵、不乐寿、不哀夭、不容通、不丑穷、不拘一世之利以为己私分、不以执掌天下为己显贵,并将“十名”、“八不”结合在一起,勾勒了“王德之人”的形象。其三,用寓言说黄帝以“玄珠”自然之道,寄心性思虑之“无象”(“网象”,“象网”),是客体自然和心理造像的连通和结合。其四是许由与尧的完整对话记录。开头直叙许由的老师、太老师、太老师的老师,逻辑上与《齐物论》“始、未始有始”同。许由说他的老师啮缺治天下,因道应未臻尽善,虽聪敏过人,但不免凭人为而弃自然,以自我为本位分人我,为外物事体所拘役,造成“治,乱之率也”的局面。其五,述尧辞华县守吏“寿、富、多男子”三祝,云人当随遇而安,无心觅食,如鸟飞行而无印迹。其六,记高人伯成子高拒禹到访,严责其用刑赏而祸乱已始。其七,述宇宙创生,可知道家本体论亦即道家本体名象论:“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泰初的名是无,泰初的象是混一而未形。其八,孔丘问老聃的对话记录,有文献价值。老聃告诫说,统治者当“忘己”,“其名(按:犹言内在实质)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按:合于自然,谓天人合一)”。以道家名理说“忘己”,“忘己”即回归自然,天人合一,这是何等深刻!其九,高人季彻答蒋闾勉问政,治事当使民“欲同乎德而心居”,同于自然之道,心安居于自然之道。其十,以著名的“汉阴丈人机”的寓言故事,说统治者当去“机心”(功利心),保持真朴。其十一,以谆芒和苑风海上相遇的寓言故事,为“圣治”、“德人”、“神人”造形写象。其十二,以门无鬼和赤张满稽观周武王打仗的寓言故事,写“至德之世”如“野鹿标枝”,达到行径无迹象、事迹无流传。其十三,说孝子、忠臣的评价标准,世俗以不谄媚阿谀是真忠孝,但世俗之见未必是,与终身阿谀,“合譬饰辞聚众也,是终始本末不相罪坐”,即譬喻修辞邀众,始终认不出是谁的罪过,是一样的。倒不如一切不必推究,忧虑全无。作逻辑推理时,以“譬喻修辞邀众”为一类,借比喻可形成代表性的类。其十四,围绕眼、耳、鼻、舌、身说违失本性五例,皆客观条件和主观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讽刺违失本性而一味猎取功名声色者,是囚于槛笼中的禽兽。
《天地》十四要论,皆张扬道德自然之理,又无不在语言哲学的视野之内,有的属立名义名目,拟形造象,分类演说,演绎逻辑名理、范畴应用等语言哲学本体;有的通过文字引用、说寓言故事、设譬作比、嘲讽讥刺等语言手段完成道德之理的说明。
(二)什么是自然规律?如何把握它?是外篇着意解决的课题
《天道》即回答之。重要的是,言天道自然规律,多串以名辨,似说天道与名辨不可分。《天道》述自然规律运行不辍,要“无所积”(不停顿),“六通四辟”(时空),畅达且无不渊静,天道直接“圣人之心”。简言之,一为运动,二为时间空间存在方式,三为自然、世治“天人合一”。进而又以“天人合一”阐述静止与运动的递嬗关系:“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文中以“轮扁斫轮”的寓言故事,说真意机理、潜在规则、内在逻辑之“数”,只能“得之于手而应于心”,不能言传以晓喻他人。或谓“轮扁斫轮”已是一种美学境界,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诸子集成》本《天道》篇有一段文字:“夫帝王之德……非上之所以畜下也。”欧阳修说“俱不似庄子”。但这不妨碍我们抉发其中丰富的名言思想。大体有五:一是说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智、辩、能皆出落天下,但皆不出于己。二是说德、教、治、乐、哀之五末。末,“本”的组成部分。其中“礼法度数,形名比详,治之末也;钟鼓之音,羽旄之容,乐之末也”。三是先后、主从、象实、位序、语言的说明,“末学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君先而臣从……”;“尊卑先后,天地之行也,故圣人取象焉”;“神明之位”,“四时之序”;“语道而非其序者,非其道也;语道而非其道者,安取道”!深入论之,皆象、数、名、言的探索,谓之“末学”,犹言名学,或名学加小学。四是以本名伦序及其认知为道的组成部分:“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伦序是:天、道德、仁义,分守、形名、因任(按:使用)、原省(按:宽免其罪),是非、赏罚,愚智、贵贱、贤不肖。五是形名之学的性质:“形名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意即形名是“末”,形名之学是“末学”。形名的认知:“五变而形名可举,九变而赏罚可言也。骤而言形名,不知其本也。”形名的价值:“此之所以事上,非上之所以畜下也。”从以上五条看,这一大段的内容是紧扣道德的道家的形名之学、名辩之学,与法家、名家、阴阳家的形名、名辩说都不同。对本段内容作语言哲学分析可知:不删可也。
《天地》言演化和顺应,《天道》言自然规律,《天运》言运动,集中体现了道家的运动观。文章开头提出了一系列问题,天在运转吗?地老是在原处吗?日月往返轮照吗?是谁主宰?是谁维持?谁安居无事老是推动着?还是有其自己的机关促其运转不止?……这些提问是当下对大自然的思考,是思维史的成果和反映。
(三)《天地》、《天道》、《天运》写天地自然,《刻意》、《缮性》写主体心性
外篇认为,道家精神的培养会彰显出一种人格魅力。《刻意》犹言雕砺内心,琢磨主体,净化灵魂。其一,举出六种人的追求所好,其中“语大功,立大名,礼君臣,正上下,为治而已矣”,是朝廷之士所好。最高者却是“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具“天地之道,圣人之德”者。人生之于名分、名义的体认,一儒一道为最显。名家之名则为名辨、名式、名例之名。其二,道家“天德”之象的描摹状写。其三,由道家人生态度、道家品格“天德”引出“合于自然、体会纯素、达于真人”的“养神”之道。“养神”可与儒家的“正心”、“修身”相对待。
“缮性”即修治本性,它与《刻意》“养神”相契互补,与儒家的“养性”相对待。知(智慧,包括知识)与养,是理与性的关系。相对峙的“俗学”(儒学),“缮性”为“求复其初”,遮蔽私欲,为“求致其明”,这其实是“蔽蒙之民”。道家呢?“知与恬(恬静)交相养(涵养),而和理(和顺之理)出其性(本性)。”涵养敛藏之德性、智慧又不能强加给别人,一强加就违反自然本性。这是道家知识论与人性理论的综合运用。
三、在以寓言故事、辩家之言构成的语言哲学背景下申述处己于物外的后六篇
外篇《秋水》以下六篇,在分组研究问题上各有所归,但张恒寿认为六篇同组为宜,理由有四:次序原本相接,文体皆寓言故事,各篇分章后仍有共同主旨,六篇间雷同语句在所多有[4]180-182。本文以《秋水》以下六篇同组研究之。
(一)《秋水》篇具有双重特色
理论上将《齐物论》相对主义和《逍遥游》绝对自由相结合,对时空和认识、宏观和微观、无限和有限等问题作出了新的较为稳定的探索;方法上将哲学与文学相结合,通篇用寓言故事,是《秋水》篇的双重特色。
其一之一,“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按:通辨)牛马”。为什么两涘(岸)水洲陆地(渚)与岸(崖)之间水流速度特大而分不清牛和马了呢?因渚、崖之间势必狭窄,犹截面积小,流速与截面积成反比,截面积越小,流速越快,故“不辨牛马”。对生活的观察结论与流体力学定律同。流体力学原理竟由生活观察而得,不能不令人惊叹。流体原理以水流状象表达之,正是语言哲学本色,更兼全文本身经寓言故事泄出。之二,认识必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须以一定的时空(含文化环境)为参照,是认识的相对性原理。北海神说:“井蛙不可语于海者,拘于虚(按:墟,场所,空间)也;夏虫不可语于冰者,笃(按:拘限)于时也;曲士不可语于道者,束于教也。”“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四海在天地,就像蚁穴在大泽;中国在四海,就像小米在大仓;继而推及名称系统的相对性:“号物(按:物类的名称)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又推及名声的追求:“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以自夸博取名声,那是违反认识相对性原理的。之三,世界至少在数量上无限,时序无止,得失无定,开端和结尾没有不变化的,个人的认识总是有限的。黄河神以天地为大,毫毛为小。北海神以大与小的相对性否定了黄河神的说法。“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之四,世界的宏观和微观都是无限的,是空间的无限性。“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故异便,此势之有也。”“夫精,小之微也;垺(按:fóu,盛大,特大),大之殷(按:大)也。”至于精小粗大,是有形物、无形物,数量上不好说,没外围的宏观物数量上不好穷尽。语言好表达、思维能达到的是精细粗大的有形物;语言不好表达、思维难以达到的则“不期精粗焉”,那就不是精细粗大的有形物,而是无形物。之五,因观察同一对象的视角不同,结论亦不同。举出的视角有:道、物本身、流俗、等差、功用、取向。任何名理名器,如禅让、争夺、事理等的使用,都要看是否切合实际。之六,行动上,“辞受趣(趋)舍”,如何处己?逻辑上,“何为乎?”怎么办?北海神的回答是不拘心志、不偏执、无偏私、包容万物、顺应自然。正是以心理、心体实践来回答“如何处己”的实际问题和逻辑问题。之七,道有何可贵?回答是:知道者达理、明权(权变)、至德、言察、知行、自然进退、“反要而语极”(返回道的中心谈论理的极致),逻辑上以“怎么办”回答了“为什么”的提问。之八,黄河神问:“何谓天?何谓人?”天,天然,人,人为。北海神例譬而答之,牛马四足是“天”,穿牛鼻子、络马头是“人”。在隐喻前提下作出的推理是:“无以人灭天,无以故(按:造作)灭命,无以得(按:贪得)殉名。”结论:“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以上八项实际上已将《秋水》篇的内容告结,但原文还有一些散篇掺入,有的还相当重要。
其二,写动物之间的对话、动物与风的对话,皆自然赋予;顺应自然,就能各显其力,尽其所能。
其三,孔子被困卫地匡,弦歌不辍,述时世、社会环境成就个人之志趣,从渔夫至圣人皆为所限,无有例外。
其四,高士魏牟告诫公孙龙,欲以辩家之言释庄子,是蚊虫负山,邯郸学步。
其五,庄子述己不仕之志:不作庙堂死龟尊为神,宁作曳尾途中的活龟弃于野。
其六,惠子相梁犹腐鼠,庄子到访作鹓雏。
其七,濠上辩鱼之乐,庄子以艺术知濠鱼之乐,惠施以辩说诘之,是名辩与艺术美对话和结合的好例。
(二)服从“天人合一”这个总题目,外篇总是把外部世界的认知和主体内部世界的悟解紧密结合
《秋水》重外在物理,《至乐》重内部心理,讨论人生快乐和生死态度问题。与语言哲学有关者,一是快乐唯无为、唯无为之象,并套用《老子》21章言道“恍惚”之象,来说无为之象:“芒乎芴乎,而无从出乎,芴乎芒乎,而无有象乎!”无为即道,是道的功能形态。又引《老子》37章“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云:“天地无为也而无不为也,人也孰能得无为哉!”《老子》道无为,外篇天地无为,人无为,指向心中快乐。象,引用,改变原型,提出新形态,作出新指向,均合乎语言哲学。二是庄子妻死,庄子反思其生前、生存、身后皆气,三者皆“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故歌而祝之。对生死的分析性解释,值得注意。三是孔子讲故事:海鸟入太庙而死,顺性野居,生机勃勃,进而明“名止于实,义设于适,是之谓条达而福持”,不可将鸟、鱼、人视为一律。名实相符,名理合性,条理通达,福分“至乐”就会常在。名理逻辑至于人生幸福,为一新见。四是文中提出了物种和进化的自然物因子:几(幾)。体现在物种上写作“几”,体现在进化功能上写作“机”④。几,犹言细胞。几,细胞,固然是自然物,但在理论上,它是生物进化的内在逻辑依据。《至乐》说:“种有几,得水则为……”又说:“青宁(按:虫名)生程(按:豹),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反入于机。”推之普遍,“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不仅生物有细胞,非生物也有类似细胞那样的“机”。如从本体上、逻辑上看,“几”、“机”犹《老子》28章“朴散则为器”的“朴”,16章“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的“根”。王弼注:“各返其所始也。”“朴”也好,“根”也好,归根结底是“自然”。
(三)《达生》说养生,强调精神的作用
一是为养生提供了一个顶针式分析系统:养生即保养形体,保养形体即舍弃俗世,舍弃俗世即没有拖累,没有拖累就会心正气平,心正气平就能和自然共同变化更新,和自然共同变化更新就合于道。二是说佝偻承蜩,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的道理。道出用志专一,凝神结思对认知对象的强力穿透作用,是对思维总规则的一个理性把握。三是说津人操舟若神的秘密是内心从容,适性合道,不役于物,有如庖丁解牛那样从必然走向自由。四是说喂猪和处己都要合道,否则人与猪就没有两样,涉及价值标准相对与绝对的关系问题。五是齐国士人皇子告敖演说种种鬼的模样,以治桓公心中之鬼,犹言以虚形治实象。六是关于斗鸡的寓言,木鸡“其德全矣”,其他鸡不敢应战而走开。意思是说怀道德而胜常。七是吕梁泅水者对孔子演说习性成于自然、合于自然之道者胜出之理。八是梓庆削木为鐻(按:jù,古代木制乐器),以心中之道合乎自然之道,是乐器可拟鬼斧神工的秘密。九是颜阖知东野稷御马力竭必困败,喻不能超过限度。十是工倕画图,“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用手不用脑,完全与物象融合为一体。专心致志生奇效,以至产生忘记对象物的神化境界、审美境界:“忘足,屦之适;忘要(腰),带之适;忘是非,心之适。”内心不移,外不从物,是处境的安适。最高境界是不仅忘记对象物,而且忘记自我主体的一切而回归到自然之道的本性:“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本性常适而从未有过什么不安适,是忘记安适的安适。忘物,忘是非,忘自我,至于道,可谓非理性思维的高级悟解系统。以上二至十皆寓言故事,道理深刻,直至透明自然之道。
(四)《山木》的九个寓言故事,都是写如何免除人世忧患的
其一,说大木不材而见存,大雁不鸣而被杀,唯顺任自然之理,游心万物之道,方能远害全身,享尽年寿。其二,鲁侯以权位启争遭忧,不如捐国弃俗,去贪虚己,与道相辅以游世,可免忧患。其三,以募捐铸钟喻治国之道在于顺民心而不巧取。其四,孔子困于陈蔡,太公任告其“功成者堕,名成者亏”,当“去功与名而还以众人”,“德行而不名处”,“削迹去势,不为功名”。核心是图功名而身难全,去名利而久平安。其五,孔子陷窘困而问道,人告之曰:以功利结合,陷窘遭弃,而以天性相关者,遇难相收;交淡若水;因顺率真,不慕虚荣,不役于外物。其六,庄子见魏王,辨析疲惫与贫穷之义不同。受制于环境,犹猿猴攀援在大树丛中与跳落在灌木丛中的不同;生不逢时,处昏君相乱的时代而无法施展才能,叫做疲惫。以辨析词义、比喻说哲理。其七,写孔子困于陈蔡而怡然,对颜回阐述人为与自然一致,开端与结尾一致,不能保全自然是各人性分所限等哲理。其八,庄周郊游,返说“螳螂捕蝉,黄鹊在后”,以喻人间争斗无休止皆因互相贪图、见利忘真所致。其九,阳子旅居,感悟修养涉世、不可自炫之理;可以善良的心地、美的眼光为主体评价标准去发现。以上九条主要讲顺任自然、去贪虚己、治国之道、不图功名、交淡若水、辨析词义、受困怡然、返说寓言、主体评价,形成了“如何免除人世忧患”的语段章节,也是概念推理的解释系统,用寓言故事又使这一系统名理与形象兼备。
(五)《田子方》由十一节不相连属的文字杂凑而成,故可各各理解之
与语言哲学相关者有:第一节,写魏高士田子方侍坐魏文侯,田子方因“称道数当”(言论见解屡屡正确)赞扬他的同乡人溪工。至于田的老师,是心契自然,顺物保真,启悟无道者,远超于仁义圣智之上。第二节,孔子见温伯雪子“目击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矣”。意即得道者以道的眼光和心理观道,处处见道、播道,不用言说。反思之亦可见道与言的关系。第三节,颜回对孔子亦步亦趋,亦辩亦辩,但奔逸绝尘时却只能瞠目其后。而孔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无器(按:名器,爵位)而民滔(按:聚集)乎前”,甚为不解。孔子谓失之交臂,是因只见诸多现象,不见他对宇宙道理的把握,心理素质、永恒魅力等的逻辑规定的存在,即“吾有不忘者存”。第四节,孔子见老聃,知其“游心于物之初”,达于“至美至乐”而成“至人”,几乎颠覆孔子,使知“天地之大全”。游居万物之初,心知天地大全,成为人生目标和评价标准。第五节,寓言假托,庄子见鲁哀公,说鲁国少儒,预设标准为,儒者知天时、地形,临事而断,应者仅一人。第六节,写百里奚爵位名禄不入心,可授政;有虞氏置生死于度外,感发人。第七节,宋元君将画图,以安闲不争、随俗不拘者为真画师,说遴选有道者为可取。第八节,文王随顺众情,设法把政事托付给臧地垂钓而无心者,天下大治。第九节,区分有心射发和无心射发。伯昏无人说“至人”射箭时“上窥青天,下隐黄泉,飞翔八方,神色不变”。以射箭喻说境界,以境界反知箭艺。第十节,孙叔敖三升三黜,无喜无忧,孔子赞之为“智者不得游说他,美人不能淫乱他”,处卑不惫,充满天地,既以助人,充实无比。第十一节,说凡国的国君不以亡国而“丧吾存”,以此推说楚存若亡,凡国亡亦若存。以上十一节,虽内容皆可单独成篇,但仍有一中心贯穿,那就是“道”。在内心、所见、认知、人生态度、评价标准、遴选、政事、射艺、升黜等方面,皆有道可循。“道”成了言语的隐性指向和规定。
(六)《知北游》的语言哲学特性非常明显,以十一个寓言故事说理,是具备该特性的基本依据
从内容看,也处处可知其具备该特性。例如:第一则故事讲知(人名)与无为谓、狂屈、黄帝三人间的答问,“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又因“通天下一气耳”,腐朽可化神奇。前者因“道”说知与言的关系,后者因“道”说生与死的关系。“气”成了构成世界的基本元素,“圣人故贵一”。第三则是啮缺问道于被衣,被衣告以天和、神舍、道居、无求、真知,即思虑专一,精神凝聚,守道无欲,唯知求真。其要仍为本体化了的道家知行论。第十一则,颜回与孔子对话,论变化与不变化,内化与外化,变化和安于变化。最终做到“至言去言,至为去为”,似乎孔子、颜回已被庄子同化,这当然是庄子后学即外篇作者们的一厢情愿。
注 释:
①“乔诘卓鸷”,用楚地语,参见李开《文史研习和理论学语》,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17页。由语言分析还可见以“在宥”莅天下说与楚文化的若干联系。
②这段话中的“名”字,钱穆、严灵峰、陈鼓应等都主张改为“君”字。即使如此,文中涉及“道、言、分、能、应(对应关系)”等说法,也是语言哲学的。参见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上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326页。
③这里的“记”字,一说古书记载,但不定指某书,一说老子所作,一说《西升经》,一说“记书”,均无据。“记”即古代语言学中的注释体裁“记”,这里有“解释说”、“总结起来说”等义,非指某书。诸说参见陈鼓应著《庄子今注今译》上册第327页。
④有关《庄子·至乐》篇“几”和“机”有多种解释,参见陈鼓应著《庄子今注今译》上册第505、506页。
[1]罗根泽.诸子考索[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2]邹诗鹏.民族国家构架下的国家精神[J].哲学研究,2014(7).
[3]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上册[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91.
[4]张恒寿.庄子新探[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