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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中的“四凤”与“鲁大海”的身份之谜

2015-04-10魏松根

关键词:周萍曹禺周朴园

魏松根

“哲学研究人(人类以及个体)的命运,或者准确地说,哲学是对人得命运的关怀、思考和谈论。”文学评论亦然。在《雷雨》中,四凤和鲁大海作为主要人物,但他们置身在光焰四射的蘩漪和周朴园背后,显得暗淡了许多;在错综复杂的矛盾冲突中,他们虽然是各种矛盾的纠结点,但他们身份的重要性却常常被忽略;同样,在这部惊世骇俗的伟大作品中,可圈可点之处太多,而对四凤和鲁大海的评说却少之又少,主要原因可能在于评论家们认为四凤和鲁大海属于“扁平人物”,性格单纯“无足道也”。

其实,关于四凤和鲁大海,还有许多待解之谜,这些待解之谜中首先是身世之谜。

一、四凤和鲁大海最初身份猜想

在《雷雨》中,四凤的身份是鲁贵和侍萍的女儿,和鲁大海周萍是同母异父的兄妹;鲁大海是周朴园和侍萍的二儿子,和周萍是亲兄弟。但在剧本中,曹禺先生却故意“布疑”或者是因为顾此失彼造成了一些“错漏”。这些疑点和“错漏”中,最为关键的当属对四凤和鲁大海他们的外貌描写的“错漏”。

第一幕中曹禹对相关人物外貌作了描述:

四凤约有十七八岁,脸上红润,是个健康的少女,她整个的身体都很发育,手很白很大,走起路来,过于发育的乳房很明显地在衣服底下颤动着……她的一双大而有长睫毛的水凌凌的眼睛能够很灵敏地转动,也能敛一敛眉头,很庄严地注视着。她有大的嘴,嘴唇自然红艳艳的,很宽,很厚,当着她笑的时候,牙齿整齐地露出来,嘴旁也显着一对笑涡,然而她面部整个轮廓是很庄重地显露着诚恳。

周萍进。他约莫有二十八九,脸色苍白,躯干比他的弟弟略微长些。他的面目清秀,甚至于可以说美,但不是一看就使女人醉心的那种男子。他有宽而黑的眉毛,有厚的耳垂,粗大的手掌,乍一看,有时会令人觉得他有些憨气的……——哦,你单看他眼角间一条时时刻刻地变动的刺激人的圆线,极冲动而敏锐地红而厚的嘴唇.

鲁大海进——四凤的哥哥,鲁贵的半子——他身体魁伟,粗黑的眉毛几乎遮盖他的锐利的眼,两颊微微地向内凹,显着颧骨异常突出,正同他的尖长的下巴,一样地表现他的性格的倔强。他有一付大而薄的嘴唇,正和他的妹妹带着南方的热烈的,厚而红的嘴唇成强烈的对照……几月来的精神的紧张,使他现在露出有点疲乏的神色,胡须乱蓬蓬的,看上几乎老得像鲁贵的弟弟。

鲁贵——约莫有四十多岁的样子,神气萎缩,最令人注目的是粗而乱的眉毛同肿眼皮。他的嘴唇,松弛地垂下来,和他眼下凹进去的黑圈,都表示着极端的肉欲放纵。

从中我们不难看出,作为同母异父的四凤和鲁大海兄妹,二人在相貌上缺少相似点,甚至在某些特征上形成“强烈的对照”;作为同父同母亲兄弟鲁大海与周萍,也很难找到相似点;作为父女的四凤和鲁贵之间,也很难找到相似点。而作为同母异父的四凤和周萍之间,却有很多相似点:“大手”,“红而厚的嘴唇”,身材气质都洋溢着一种美感。而在鲁大海和鲁贵身上,也有相似点:身材高大魁梧,“粗黑的眉毛”等等,疲惫的鲁大海甚至“像是鲁贵的弟弟”。这些相貌差异是曹禺先生“错漏”,还是故意布疑?除此“错漏”外,还有曹禺先生在鲁大海身上布设了诸多疑点:

疑点一:据侍萍说鲁大海是周家“老太太看着孩子快死了,才叫我带走的”。在极重视血缘关系的封建家庭,周家会轻易抛弃自己“骨血”吗?如果这个奄奄一息的孩子是女孩,女孩也许另当别论,毕竟女孩在传统家庭的地位比着男孩要低得多。

疑点二:深受传统思想浸染的周朴园看到自己的儿子鲁大海成为“叛逆者”后,会对这个儿子放任不管吗?周朴园虽然冷酷无情但“虎毒不食子”,何况周朴园对儿子不乏脉脉温情,从周朴园一见到侍萍就追问带走的孩子,可见这个孩子在他心中依旧占有重要的位置。周朴园甚至在“雷雨”之夜阴差阳错地误会之后,并没有半点遮掩,而是“厉声”让周萍认母亲。对于鲁大海,他会继续不相认吗?

疑点三:周冲和周萍死后,鲁大海作为周家唯一“继承人”,周朴园为什么没有派人立即寻找?即使鲁大海和周朴园决裂,毅然决然地加入革命的洪流,或则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死去。周朴园对这个唯一的继承人也不会放弃的,尾声部分虽然借“老人”之口说:“我找了他十年,——没有一点影子。”但是,寻找“鲁大海”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安慰侍萍,这句话说得很含糊。

根据这些疑点,我们可以对四凤和鲁大海的最初身份进行大胆而且合理的推测:四凤是周朴园和侍萍的女儿,和周萍是亲兄妹。而鲁大海则是鲁贵和侍萍的儿子,与四凤是同母异父的兄妹,对周朴园而言则是非亲非故的人;而四凤对于鲁贵而言只是养女而已。

二、造成四凤鲁大海身份错位的原因分析

一部伟大作品的产生常常需要“那种不受干扰的,天真无暇的,梦游式的创作活动”,歌德指出的这些难得创作条件正是23岁青春勃发的曹禺创作《雷雨》时所具备的。曹禺在《雷雨.序》中说:“雷雨的降生是一种心情在作祟,一种情感的发酵,说它为宇宙一种隐秘的理解乃是狂妄的夸张,但以它代表个人一时性情的趋止,那些‘不可理解的’莫名的爱好,在我个人短短的生命中是明显地划成一道阶段。”

曹禺先生多次提到他写《雷雨》时,“怎样写”、“写什么”,“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我对于雷雨的了解只是有如母亲抚慰自己的婴儿那样单纯的喜悦,感到的是一团原始的生命之感。”“与《雷雨》俱来的情绪蕴成我对宇宙间许多神秘的事物一种不可言喻的憧憬。《雷雨》可以说是我的‘野蛮性的遗留’”

正是这些“野蛮性的遗留”,造就了《雷雨》的伟大,任何单纯凭借某种模式或者某种思维解读《雷雨》的论断,都不可避免带有某种片面性。

事实上,《雷雨》最初表现的是“老早老早的一个故事”。这个“老早老早”故事的主题是乱伦。曹禺正是从伦理角度来叙述:“雷声轰轰过去,一个男子(哥哥)在黑得像漆似的夜里,走到一个少女(妹妹)窗前说着呓语,要推窗进来,那少女明明喜欢他,又不得不拒绝他,死命地抵着门户,不让他亲近的场面,尔难道不觉得那少女在母亲面前跪誓,一阵一阵的雷声,那种莫名其妙的神秘终于使一个无辜的少女做了牺牲,这种原始的心理有时不也有些激动一个文明人心魂么?使他觉到自然内更深更不可测的神秘么?这个剧有些人说受易卜生的影响,但与其说是受近代人的影响,毋宁说受古代希腊的影响。”“《雷雨》所显示的,并不是因果,并不是报应,而是我觉得天地之间的‘残忍’……这种种宇宙里斗争的‘残忍’和‘冷酷’。在这斗争的背后或有一个主宰来使用它的管辖。这个主宰,希伯来的先知赞它为‘上帝’,希腊的戏剧家称它为‘命运’”

这令人诅咒而又令人战栗的“命运”,曹禺称之为“井”。“在《雷雨》里,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样呼号也难逃这黑暗的坑。”这样的情景,我们在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里见过;在《美狄亚》里看过。

虽然曹禺先生创作的本意并不是表现“因果”或者“报应”,但最初的创作就是沿着这条“原始或者野蛮”的线索展开的,剧中“人们会时常身不由己地,更归向原始的野蛮的路,流着血,不是恨便是爱,不是爱便是恨;一切都走向极端,要如电如雷地轰轰烈烈地烧一场,中间不容易有一条折中的路。”曹禺说的这条“路”和后来的《原野》有极强的相似性,一条线性的发展。但曹禺先生后来没有沿着这条道路前进,而是发生了转折,这条路融进了特定的时代的因素——阶级冲突和阶级斗争。四凤和鲁大海的“命运”也由此而转变。

房龙说:“一切的艺术,应该只有一个目的,即克尽厥职,为最高的艺术——生活的艺术,做出自身的贡献。”造成四凤和鲁大海身份错位的原因,可能就是曹禺先生为了凸显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社会矛盾的主线——阶级斗争,而让四凤和鲁大海“中途易辙”身份错位。

《雷雨》完成于1933年,当时中国社会的工人运动风起云涌,红色浪潮席卷全球,作为思想敏锐的年轻天才,曹禺立即捕捉到这一风潮,并迅速改变写作走向,在这部悲剧中增添了阶级对立的线索,为了让矛盾冲突更见尖锐,所以让四凤和鲁大海身份“易位”,父子相仇,兄弟对立,喜剧矛盾更加尖锐。但因为“中途易辙”,难免顾此失彼,所以在人物形象刻画方面留下明显的“错漏”。

这是“曹禺对于时代的迎合。”当然,曹禺对当时的工人运动并不了解,所以他笔下的鲁大海显得“大胆而幼稚”,“但作者还是用艺术家的良知和正义感,去表现他的所爱所憎,用自己的作品刻画了代表新生力量的鲁大海这个形象”。

歌德说:“一个伟大的戏剧体诗人如果同时具有创造才能和内在的强烈而高尚的思想感情,并把它渗透到他的全部作品里,就可以使他的剧本中表现的灵魂变成民族的灵魂,我相信这是值得辛苦经营的事业。”曹禺先生正这样的践行者,他透过鲁大海这个角色转变,让鲁大海形象成为工人阶级中一个光辉的人物形象。

三、回归四凤鲁大海最初身份对《雷雨》悲剧深层挖掘

“一个悲剧命运落到我们头上,当然和我们作为家庭成员和作为国家成员很难毫无关系。但是我们单是作为家庭成员,或单是作为国家成员,还是完全可以成为很合适的悲剧人物。因为悲剧的关键在于有冲突而得不到解决,而悲剧人物可以由于任何关系的矛盾而发生冲突,只有这种矛盾有自然基础,而且真正是悲剧性的。”在歌德这段关于悲剧的论述中,制造悲剧的原因不是有意将“人生中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鲁迅语),而在于矛盾“冲突得不到解决”。四凤的悲剧在于她所深爱的这个男人,她渴望相伴一生的男人,不仅是“周家的大少爷”,有着很难跨越的“阶级距离”,但这个“阶级距离”并非不可“解决”,他们曾幻想“私奔”,到矿上去或者到一个无人知道的去处,“最好越走越远,不要回头!”但是,当四凤最后知道周萍竟然是她的一母同袍的哥哥,这才是真正无法解决的冲突。因为他们无论是作为社会的一员,还是作为家庭的一员,再也无法获得认同,也无法获得内心的安然平静,所以他们选择了“毁灭”。

人性本身是矛盾的,有超我、自我、本我之间的矛盾,有人性与社会道德秩序和理性法则之间冲突。《雷雨》的悲剧首先是人物自身的生存困境的危机,四凤和周萍这种不伦之恋无法得到认可无法获得祝福,最终无法得到自我安慰或者自我救赎,只能走向“毁灭”。所以《雷雨》以伦理悲剧开始,最后在各种冲突无法调和的情况下爆发,如同狂风暴雨摧枯拉朽,带给人们无比的震撼!

这种“个体生存价值遭到不可以逆转的否定”和“无法解脱之困境”,正是矛盾冲突“得不到解决”使然,也是社会环境的使然!曹禺多次所说“《雷雨》所显示的,并不是因果,并不是报应,而是天地之间的‘残忍’。”

这种“残忍”,我们也可以在韩国电影《老男孩》中找到相似的影子。剧中人物吴大秀被人囚禁了十五年,当他出来复仇,寻找真相,最后找到的真相却是一段禁忌的爱情:一对姐弟暧昧时被吴大秀偶然窥见,少年的吴大秀无法掩藏这个天大的秘密,于是他“大舌头”把这个秘密泄露出去,结果姐姐走向了“毁灭”,弟弟李宇真隐忍苟活绑架吴大秀。当一个真相大白时,李宇真又向他抖搂出另一个“真相”:吴大秀出来后相恋的女孩竟然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这无疑又是一种“残忍”,这种“残忍”让吴大秀从渴望复仇到跪地哀求,最后以割掉自己的舌头的代价哀求守护这段“真相”。当然,《老男孩》这部电影以“残忍”开始,却是以“温情”结尾。电影的结尾,当被催眠过的吴大秀和既是自己的女儿又是自己的恋人的女主角在一片白茫茫的天地间真情相拥的时候,留下一个大大的悬念,也留下一个大大的思考:这种禁忌的爱情,是给予他们无情的诅咒,还是献上我们的祝福呢?

毕竟这是一个宽容的时代,《老男孩》的导演没有给予我们明确的答案,但他用优美雄浑的背景把想要表达的信息传递出来:人是大自然的一员,当人们“有冲突或者而得不到解决”,最好的办法就是深入它,全面地了解他,理解他,最后才能超越他,通过这样的方式才能接近我们心中的上帝。

[1]曹禺全集:第1卷[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6.

[2]钱谷融.《雷雨》人物谈[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

[3]爱克曼.歌德谈话录[M].伊犁:伊犁人民出版社,2000.

[4]李泽厚.美学三书.美学四讲[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

[5]田本相,刘家鸣.中外学者论曹禺[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2.

[6]邹红《曹禺研究[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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