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清乐在枰棋——论围棋与古代文人的生活
2015-04-10宋丹段辛安
宋丹 段辛安
围棋作为一种高级的智力娱乐活动,富于形象艺术性和思辩哲理性,自古以来就受到广大文人士大夫阶层的青睐。围棋也因此获得了不少美称,如手谈、坐隐、河洛、烂柯、忘忧、黑白、方圆、木野狐等。此外,围棋作为古代“琴棋书画”四大才艺之一,不但是文人修身养性的一种方式;而且从某种程度上说,还是衡量才子佳人艺术素养水准的一个基本尺度。茶余饭后,相与对弈,乐在棋中。吟诗作赋自然也少不了关于围棋的诗作。下面我们将通过对一系列围棋诗歌的赏析,来体会和观照古代文人所处时代的生活画面,触摸诗人的内心世界,感受诗人诸般情绪,从而丰富我们的心灵。
一、以棋解忧:失意人生的寄托
1.白居易与山僧对弈。唐代诗人白居易是在44岁被贬江州司马后学会的围棋,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迷上了围棋,有诗为证:“晚酒一两杯,夜棋三数局”(《郭虚州相访》)、“兴发饮数杯,闷来棋一局”(官舍闲题》)、“唯共嵩阳刘处士,围棋赌酒到天明”(《同刘十九宿》),这些诗都生动地表现了诗人对棋的痴迷。这既体现了诗人官场失意的无奈;又反映了诗人闲适的晚年生活。白居易在被贬之前,曾满怀兼济天下之志,倡导文学要为现实政治服务,写下许多讽喻诗,成为新乐府运动的代表人物。因此他也因文字得罪权贵而被贬,在困顿无奈中,只好“独善其身”,写了不少闲适诗,其中《池上》生动地再现了一幅幽静闲雅、禅意盎然的竹林围棋图:
山僧对棋坐,局上竹荫清。映竹无人见,时闻下子声。
这里虽然写的是山僧对弈,但其实也是诗人自己闲适心态的一种折射。中国文人在喧嚣的尘世间,在人生的困顿和徜徉中,总是在寻求着心灵的安顿之所,于是这清幽的境界便成了诗人的向往。
2.杜牧写诗送棋友。杜牧是晚唐著名诗人,与李商隐合称为“小李杜”。早在青年时期,杜牧就在作品中充分的展示了自己的文学才华和政治抱负。然而,杜牧的仕途不如意,没有能够得到真正施展抱负的机会。后世史家推测,这和他无意中卷入牛李党争有很大关系。杜牧知道在当时的环境里自己很难有所作为,于是只好在棋酒花茶、弦管娇娃上寻找精神的寄托与安慰。而在瘦西湖的湖光山色中,在烟雨朦胧的竹林小居里,与好友品茗对弈,实在是人生一大乐事。例如他的两首围棋诗:
送国棋王逢
玉子纹楸一路饶,最宜檐雨竹萧萧。赢形暗去春泉长,拔势横来野火烧。守道还如周伏柱,鏖金不羡霍嫖姚。得年七十更万日,与子期于局上销。
重送绝句
绝艺如君天下少,闲人似我世间无。别后竹窗风雪夜,一灯明暗复吴图。
这是他送给好友王逢的诗。王逢是唐代围棋国手,活跃在会昌、大中年间,与杜牧私交甚笃。第一首诗先写下棋的佳境,再写棋局的形势,阐述兵法如棋理,做人与下棋同理。最后一句表明从现在起到七十岁的一万多天,都要用来下棋。说法虽然有些夸张,但表明心迹,忘形于弈棋却是真的。可以推断,杜牧写此诗时已经四十多岁了,他仕途坎坷,对人生如梦已经看得很明白,于是寄情于山水和个人兴趣爱好。由此可见,围棋在诗人的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重送绝句》自然是这两位老友不知几度相遇又几度分别的产物。诗中称赞了王逢的绝艺,也表达了自己郁郁不得志的愤懑。
3.林逋邀友下棋散心。林逋是北宋初年的著名隐士,他隐居杭州西湖孤山,二十年不入城市,据说他终身不仕不娶,种梅养鹤以自娱,因有“梅妻鹤子”之称。林逋善书工诗,对围棋也十分痴迷。在林逋的诗集中,写棋的诗共有七首,其中有一首《山中寄招叶秀才》诗,就是他邀请一位姓叶的秀才下棋的诗信:
夜鹤晓猿时复闻,寥寥长似耿离群。月中未要恨丹桂,岭上且来看白云。棋子不妨临水着,诗题兼好共僧分。新忧他日荣名后,难得幽栖事静君。
这首诗的大意是说:我住的地方早晚能听到鹤鸣猿啼,空寂寥阔,远离人寰。你虽然暂时还没有蟾宫折桂,但不要悔恨失落,不妨来我这里看看青山白云,我们也可以在西湖边喝茶下棋,到庙里与僧人分题赋诗。等你哪天金榜题名,我就没有机会陪伴你了。这诗写得清新平实,邀请一位刚刚落第的叶秀才来下棋散心,安慰、勉励朋友的心情跃然纸上。
二、以棋为娱:清雅人生的追求
俗话说“文人七件宝,琴棋书画诗酒茶”,有诗云:“书画琴棋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它”(清代查为仁《莲坡诗话》),可见围棋与文人结下的深厚情缘。围棋不但可以在文人失意时作为他们的人生寄托,而且在平常的日子里也是一种娱乐消遣。北宋中期的文坛领袖欧阳修就十分喜欢弈棋,他晚年退居乡村,更号“六一居士”。“六一”就是指藏书一万卷、集录金石遗文一千卷、琴一张、棋一局、酒一壶,中间再加上一个老翁。从其中“棋一局”可知他晚年生活常常就是以围棋为伴,即他自己所谓的“独收万虑心,于此一枰竞”(《新开棋轩呈元珍表臣》)。其实唐宋时期,还有很多著名文人在日常生活中常常以围棋为乐,这也可算是他们对清雅人生的一种追求吧。
1.杜甫居家的快乐。一般人印象中的诗圣杜甫从来都是忧国忧民的,殊不知他还是一位棋迷,且迷恋棋局达到废寝忘食的程度。杜甫在《江村》诗中云: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上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多病所须唯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
杜甫诗歌的主要风格是“沉郁顿挫”,但这首诗却一扫沉郁之风,基调基本上是轻松明快的。此诗通篇朴素自然,笔触细腻,刻画精巧,传神入微。清人黄生在《杜诗说》中称赞此诗:“杜律不难于老健,而难于轻松,此诗潇洒流逸之致。”这首诗描绘出了杜甫在幽静的环境中常与人下棋或垂钓的愉悦心情,这是他晚年生活恋棋的真实写照。杜甫是诗圣,一般人往往以为他是一位严肃的现实理性主义者,一位忧国忧民、愤时疾俗的倔强老头,殊不知他也有平凡人的闲情逸致和家庭生活的温暖柔情。
2.苏轼:观棋乐事。下棋是雅事、乐事,但对胜负心比较强的人来说,也是劳心费神的差事。但寻常观棋就不一样了,是看戏凑热闹,因为不关己输赢,且旁观者清,看戏总比唱戏轻松。以下记载的是苏轼观棋的记录:
观棋并序
予素不解棋,尝独游庐山白鹤观,观中人皆阖户昼寝,独闻棋声于古松流水之间,意欣然,喜之。自尔欲学,然终不解也。儿子过,乃初能者,儋守张中日从之戏,予亦隅坐,竟日不以为厌也。
五老峰前,白鹤遗址。长松荫庭,风日清美。我时独游,不逢一士。谁欤棋者,户外屦二。不闻人声,时闻落子。纹枰坐对,谁究此味。空钩意钓,岂在鲂鲤。小儿近道,剥啄信指。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优哉游哉,聊复尔耳。
《观棋》诗写于苏轼被贬海南岛之时,当时诗人已年过六十,虽然感到生还家乡几成无望,但是他还能够淡然处之、自得其乐,从中亦可见其宠辱不惊、进退自如的人生态度。该诗给我们描绘了一幅令人神往的深山行棋图:古松流水,绿树浓荫,风日清美,空山不见人,但闻棋子声。其中“胜固欣然,败亦可喜”则成为千古传诵的名句,这是苏轼对弈棋输赢的评价,又何尝不是对仕途坎坷、人生成败的感受。
3.赵师秀:一个人的围棋。南宋被称为“永嘉四灵”之一的诗人赵师秀有一首《约客》诗: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诗歌表面上写约客下棋,客人失约后自己的落寞。但是反复读之,却觉得诗人的语言清新可人,并未有落寞之情,反而有一种悠闲从容之情。诗人仿佛是在为客人失约找借口,原来是一直下着雨,客人估计是由于池塘涨水、道路被淹、交通不便等原因而迟迟未来。已是夜半,难道诗人还在痴痴等候么?其实稍微了解围棋的人都知道,围棋不仅可以两个人下,有时一个人也可以下,比如通过打棋谱来研究棋理,提高棋力,自娱自乐。
4.弈棋:平常心是道。俗话说“观棋不语真君子,落子无悔大丈夫”,这两句话既把棋品和人品等量齐观,又道出对弈者必须有高尚的棋德。人生如棋,落子无悔,下棋想赢是人之常情,但不要把输赢看得过重。正像宋人王安石在《棋》诗中说的:“莫将戏事扰真情,且可随缘道我赢。战罢两奁收黑白,一枰何处有亏成”。明代文人唐伯虎在也说过:“随缘冷暖开怀酒,懒算输赢信手棋”(《避事》),“眼前富贵一枰棋,身后功名半张纸”(《闲中歌》)。其实下棋主要是娱乐而已,不必为输赢过分处心积虑,愁眉苦脸。有时候,一个人明明能赢棋,却出个“昏招”输给客人好友,让他高兴一番,这又何尝不是善意惜缘呢?
三、人生如棋:棋里棋外的经营
1.赵佶与谢安:一般闲逸,两种结局。赵佶就是宋徽宗,他在政治上昏庸不堪,在琴棋书画等“消闲”之物上有颇有造诣,如自创“瘦金体”,还工笔画鸟,在宫廷中营造出一种歌舞升平、幽静闲雅的气氛。如他写的《宫词》:忘忧清乐在枰棋,仙子精攻岁未笄。窗下每将图局按,恐防宣召较高低。
这首宫词生动地再现了一幅宫女围棋活动的画面。此时,正是北宋末年内忧外患民不聊生之时,这种种反差,颇让人生出“宫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杜牧《泊秦淮》)之慨。
而当年谢安位高权重,皇上委托他指挥淝水之战,前秦大兵压境,形势紧张,他却在后方的山水园林里与张玄品茗听歌,下棋赌别墅。遥想诸葛亮北伐中原,事无巨细、事必躬亲,杜甫叹之“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蜀相》)。而谢公的做事风格与卧龙先生全然不同。打仗不是写文章,而行棋则如用兵。“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战争的胜负和棋盘上的输赢一样,实力对比上有绝对性的差异,用兵部署上胜负的机会却有偶然性。而能让谢公安如泰山故作镇静的,还得找个适宜的形式内容,此刻围棋扮演了这一角色。不敢想象,如果淝水之战东晋败了,历史不知如何记载,谢公围棋恐怕要与赵佶一同背上误国误事的骂名。
2.吴承恩笔下一个棋手的命运。中国古代写小说的人,大抵是生活中的不如意者。失意之人,也更容易与棋亲近,小说与棋,都可算是小道,吴承恩与这两者都颇为有缘,《西游记》中即多次写到下棋的场面。他与棋手也多有交往,如浙江永嘉派的开宗领袖鲍一中,施耐庵说海内善弈者,以鲍君居第一。《围棋歌赠鲍景远》生动的写出了一个棋手的棋艺及其生存状况。
海内即今推善弈,温州鲍君居第一。我于二十五年前,已见纵横妙无匹。当时弱冠游淮安,后来踪迹多江南。品流不让范无博,收奖先蒙杨邃庵。能棋处处争雄长,一旦遇君皆怅惘。甲第公侯饰马迎,玉堂学士题诗访。去年我客大江东,鸡鸣寺中欣相逢。四方豪隽会观局,丈室之间围再重。架肩骈头密无缝,四座寂然凝若梦。忽时下子巧成功,一笑齐声海潮哄!劫来解臂各天涯,胡为又见条侯家。团宾转主十日饮,欢喜连宵通烛花。河桥鸣冰雪涂树,别我又将何处去?文楸玉子即为家,野鹤闲云本无住。由来绝艺合烟霄,何事尘中犹布袍?愿尔逢人权放着,世间万事忌孤高。
此诗先扬后抑,写出一个棋手由风光到孤寂的生活历程。原来,吴承恩和鲍景远已经有二十五年的交情了。一个是棋坛高手,一个是文坛才子,互相仰慕。他将鲍景远比为久赋盛名的上一代国手范洪,而杨邃庵老前辈也对鲍景远一再的称道。尽管在社会上有许多的棋手,自以为棋下得不错,但是,一遇上鲍景远,就不免要输棋了。鲍景远的棋下得这样的好,他受到人们的欢迎就不会意外了。不断有达官贵人邀请他去下棋,文人也乐意和他交往。然而,梁园虽好,终非吾乡,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两位好友临别时询问前程,一问一答中,既包含了作者对鲍君的关切,也活生生地再现了作为棋手鲍景远的性格和生存状况,他对鲍的劝告大概也是他自身经历的总结。他身怀盖世奇才,却得不到一官半职,仍然是一个老贡生,大概也是由于他自己过于“孤高”了吧?吴承恩这番话哪是什么劝告,分明是对围棋国手的同情和对自己的慨叹!所谓不涉己而处处寓己,不写情而处处关情,诗的魅力也正在这里。
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为人处世的理念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既然不能在庙堂之上施展抱负,那就只好寄情山水,当然盈尺纹枰也是坐隐忘忧的所在。不得意的文人士大夫们只好或寄情于种种俗世的快乐,或企望从大自然中去获得慰藉,琴棋书画、渔樵耕读,乐在其中。“向林泉选一答儿清幽地,闲时一曲,闷后三杯。闲遥遥游山玩水,乐陶陶下象围棋”(孙叔顺《一枝花》),便成了他们的一种生活方式。烂柯之中,未尝不蕴涵着中国文人士大夫的人生理想。文章千古事,古今一般同,古代文人与今天的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大多是怀有强烈的使命感,在出仕与归隐的矛盾中调和的自己心态以趋于自然平和。所以文章也好,围棋也罢,都不过是文人某种宣泄和寄托。人生如棋,有进有退;棋如人生,胜负寻常。在围棋黑白世界里,他们可以自由驰骋,大展身手,进退自如,尽情的发挥智慧,不会象棋子那样接受命运的安排。古代文人往往不是仕途失意就是人生坎坷,而在山水间、文字中、纹枰上,他们或许才能找到和实现自我。
综上可知,中国古代文人往往同围棋结下不解之缘,他们在黑白天地里缓释压力、寻找快乐、体悟生活,领略诗意人生的美好,正如《围棋五得》所说:下围棋“得好友,得人和,得教训,得心悟,得天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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