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杂剧《玉禅师翠乡一梦》的佛教因素探析
2015-04-10姚亚男
姚亚男
明代徐渭的《四声猿》包含《狂鼓史渔阳三弄》、《玉禅师翠乡一梦》、《雌木兰替父从军》、《女状元辞凰得凤》四个杂剧。这一组杂剧有着各自独特的风格,体现了作者不受拘束的精神,被称作是“天地间一种奇绝文字”(澄道人《四声猿引》)。其中的《玉禅师翠乡一梦》虽然仅有两出的篇幅,但却在有限的文字中,表现出了明朝末年丰富的社会生活,折射出了当时的社会风貌。
一
《玉禅师翠香一梦》描写了新任临安府尹柳宣教年少得志后,只因水月寺的玉通和尚拒绝去参拜他,便恼羞成怒,设计了美人计报复玉通和尚。柳宣教派妓女红莲前去佛寺“借宿”,红莲最终破了和尚的色戒大防,并使玉通和尚因羞愧而自杀。自杀后的玉通为报此仇,死后投胎为柳府尹的女儿柳翠。柳翠沦为妓女败坏柳氏门风,使得府尹蒙羞,而柳翠最后为前世同门师兄月明和尚度脱,复归空门。这部杂剧围绕玉通和尚的种种经历展开,因此在叙事中融入了一些佛教的因素。
首先是转世观念。转世是指一个人在死亡后,其性格特点或灵魂在另一个身体里重生。玉通和尚在破了色戒之后,得知这是柳府尹所设的圈套,并且得知柳府尹还将广为宣传他的这件丑行。玉通和尚于是感到羞愤难忍,便决意投胎复仇。他在剧中说:“俺如今不免番一个筋斗,投人在柳宣教浑家胞内,做他个女儿,长成来为狷为歹,败坏他门风。”这样,玉通和尚在自杀之后,果然再次投胎,做了柳宣教的女儿柳翠,而且真的沦落风尘,成为钱塘妓女。由此看来,在《玉禅师翠香一梦》中,转世投胎可以全凭投胎者自身的意愿。转世投胎在《玉禅师翠香一梦》中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佛教认为,人总是生活在欲界、色界、无色界“三界”和地狱、饿鬼、畜生、人、天、阿修罗等“六道”轮回之中的,人在投胎时转入何道之中,全是由生前的善恶之“业”来决定,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然而,在《玉禅师翠香一梦》中,玉通投胎到柳家并沦为妓女,却并不是因为他前世作恶,而是因为他要实现自己泄愤报仇的目的。所以,玉通的转世并不是受佛教所说的前世的所作所为而决定的,而是由于他主观的复仇意愿,这就与佛教的转世说并不相合。由此可见,徐渭在《玉禅师翠香一梦》中,并不是要宣扬佛教的转世思想,而是借用转世之说去构造情节。
其次,《玉禅师翠香一梦》还融入了因果轮回的观念。佛教认为人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这一思想在明代广为传播,在《玉禅师翠香一梦》中,也出现了因果轮回这一情节。柳府尹为泄私愤,派妓女红莲去寺庙引诱玉通和尚,使玉通和尚与寺庙蒙羞。按照佛教的说法,柳府尹和红莲的这种玷污佛门的做法是一定会遭到报应的。然而,引诱玉通破戒的妓女红莲在本剧中却完全没有遭到报应。至于柳府尹,他在死后,其家“宦囊萧索,日穷一日”,他的女儿柳翠也沦为妓女,这是柳府尹玷污佛门的恶报。但是在剧中,柳府尹这个人物形象却始终没有出场,他的女儿柳翠在第二出登场时,也并没有表现她身陷风尘之中的悲苦。在第二出中,剧作的重点转移到描写月明和尚洞察了柳翠的前身,并且脱度柳翠的过程。因此,剧本中虽然出现了因果轮回的情节,但也并不是为了宣传佛教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这种因果轮回的思想,只是借助因果轮回的情节去表现现实社会中的种种人情世态。
第三,《玉禅师翠香一梦》中还出现了佛教中的“度脱”,“度脱”即谓超度解脱人世的生死苦难,到达仙佛境界。在这本杂剧中,由于玉通和尚投胎转世为柳宣教的女儿柳翠,他便完全迷失了僧人的本性。而玉通和尚的师兄月明和尚,在洞察了柳翠的前身之后,便要救柳翠即玉通和尚于水火之中,使其识得“旧时身”,回归本性。但柳翠并不认识化身为疯和尚的月明和尚,问他从哪里来,月明和尚不语,只是用手先指指天又指指西边。柳翠说:“一手指西,一手指天,终不然你是西天来的?又胡说了。也罢,就依你说,你从西天来,下界何干?”月明以哑语表示投胎之意,柳翠并不明白,月明又以哑语演示柳府尹逼妓女红莲去寺庙投宿,破了和尚色戒大防的场景。柳翠却仍然是执迷不悟,不能了解月明和尚的意思。最后,月明和尚又取出净瓶中的柳枝,并用双手作“胎”字按在柳翠头上,大笑曰:“红莲弄我似糊猫,且向绿柳皮中躲一春。浪打浮萍无有不撞着,只怕回来认不得旧时身。”柳翠终于大彻大悟,说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早知灯是火,饭熟已多时。”
二
杂剧《玉禅师翠香一梦》虽融入了多种佛教的因素,但作者却不是为了宣扬这些佛教观念。在明代中后期,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和市民阶层的的壮大,人们的生活态度和处世精神也发生了很大变化,尊重人性的思想成为社会思潮。佛教在这一时期也出现了变化,一些佛门弟子由禁欲苦行转向了适意自然,甚至走上纵欲主义的道路。依照禅宗“自心是佛”的理论,人的本心是具有佛性的,人们不用刻意修行,只要保持本心,便可以成佛。在《玉禅师翠香一梦》的第二出,月明和尚作为一名超度者,他便这样介绍自己:“俺也不晓得脱离五浊,尽丢开最上一乘,刹那屁的三生,瞎帐他娘四大。一花五叶,总犯虚脾;百媚千娇,无非法本。”在这一篇的介绍中,反映了当时的一股肯定人性、人欲反对天理的“狂禅之风”,而这股“狂禅之风”正是当时许多佛门子弟的想法。从作者的角度来看,《玉禅师翠乡一梦》约写于嘉靖三十多年,这也正是徐渭思想上最活跃的时期。在这部杂剧中,徐渭虽写到了佛教中的转世、因果报应等,但并未触及到善恶和是非问题,而是以很多的笔墨,揭露了佛教对“情”的压抑。
在这本杂剧的一开场,玉通和尚就诉说了一番出家修行要获得“证果”的不容易”。他虽然努力修行,但任然是备受“跌趁蹭蹬”的痛苦。玉通和尚修行二十余年,他“坐着似塑弥陀,立起就活罗汉”,却仍然并未修成正果。他感到无论是“想多情少”,或者是“想少情多”,只要“情”没有磨灭,就都有可能跌到十八重地狱或是恶堑深坑。但是“情”却又是无法回避的,谁也不能做到佛法所倡导的“心如止水”。
在开篇的这场开场白中,玉通和尚开门见山地承认自己难以修成正果。修行二十余年,玉通和尚却越来越觉得自己是“光景无多,证果不易”。玉通和尚还指出了他认为证果难成的原因。他将修行过程比作是官场的升沉和攀登宝塔的阶梯,形象地说明了其中的艰难。接着,他还批评了佛门中内部的斗争,揭露出佛门净地其实也是一个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是非之地。因此,佛教中所说的的戒情禁欲,在实际中其实是难以做到的,从而彻底否定了佛法的修炼。最后,玉通和尚还强调“真”,否定“假”,他认为只有悟得此理,才能够达到自由自在的境界。
玉通和尚身为禅师,他并没有去刻意的掩饰自己内心的真实情况,也没有去为佛门粉饰什么。相反,他毫不留情地说出了这种佛门净地的虚伪。通过玉通和尚的这场开场白,可以看出玉通和尚不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伪君子,而是一个思想深刻、率性真实的和尚。从这本杂剧的剧情发展来看,玉通和尚还是一个正直、善良的长老。他在水月寺中修佛,二十年之中不曾出过水月寺的大门。他由于拒不参拜新任临安府尹柳宣教,以致于得罪官府。这也表现了玉通和尚不畏官府、不阿谀奉承的品质。在他得罪了柳宣教之后,柳宣教设圈套派妓女红莲去破他色戒。从红莲敲寺门到玉通破戒,在这其间,红莲是一步步的进逼玉通和尚的,而玉通和尚却是时时刻刻处在被动的境地。在这一过程中,剧本表现了玉通的善良、谨慎和克制。从这件事情发展的全过程来看,红莲所走的每一步都是经过精心预谋的;而玉通和尚则是在进退两难的情况下被迫做出反应的。正是因为玉通和尚受到红莲诱惑而破戒,玉通二十余年的修炼终于毁于一旦。于是他羞愤难忍,决意投胎,以求报复柳宣教。玉通和尚仅仅是因为没有去迎接、参见新府尹的一件小事就遭到恶计陷害,以致于名毁身亡,这个只求“清闲自在”、与世无争的长老终于在官府和佛教戒律的双重压迫下死去。他死后投胎到柳府,以“败坏他门风”的想法去报复柳宣教,也不符合佛教慈悲为怀、恶来善往的教义,但玉通和尚的这种做法却表现了被欺凌者的反抗精神。在第一出下场诗中这样说:“佛菩萨尚且要报怨投胎,世间人怎免得欠钱还债。”更是借玉通的报复行为肯定受压迫的人们以牙还牙、进行斗争的正义性。
玉通修行二十余年,却仍不能摆脱人本性中的欲望。这一个“自入禅门无挂碍,五十三年心自在”的和尚,也毕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平凡人,这种自然的人性是不可抗拒、无法压抑的。玉通和尚破戒后,在为自己开脱时曾经提到了阿难菩萨。阿难菩萨是如来佛十大弟子之一,他被摩登伽女摄去,如果不是如来佛祖及时相救,他也几乎要坏了戒体。玉通和尚认为“那阿难是个菩萨,尚且如此,何况于我”。由此可以看出,连菩萨也不能彻底灭绝情欲,这说明人的自然本性是人所天生具有的,并非可以遏制的。剧中的红莲说:“我还笑这摩登没手段,若遇我红莲啊,由他铁阿难也弄个残,铁阿难也弄个残。”表现了一种情欲终能战胜违背人性的禁欲主义的充分信心,也可以由此看到佛法尊严在人本能面前的虚弱无力。在这部杂剧中,作者肯定了人的欲望和情感的存在,认为这些是人的本色,也是不可抑制的。
第二出写月明和尚度脱柳翠。这一出的开首的一篇“法门大意”,正是对于玉通和尚在第一出中的“开场白”的补充。月明和尚以形象的比喻、挪揄的口吻说明佛门不可能脱离浊世,无论各派经旨有何不同,说得多么玄妙动听,无非都是虚情假意、矫揉造作的谎言。他奉命指点玉通和尚的后身——己沦为婚妓的柳宣教的女儿柳翠回头。月明和尚深感难以用言语使柳翠醒悟,于是用禅家“哑谜相参,机锋对敌”和棒喝的“妙法”使柳翠醒悟。在这部杂剧的结尾,月明和尚和玉通和尚一人一句轮唱了一曲【收江南】,“这一切万樁百忙,都只替无常褙装“,宣扬了一种一切皆空的思想。
徐渭生活在明代商品经济空前繁荣、市民阶层急剧壮大的时代。从王阳明心学发展而来的王学左派认为“百姓日用是道”、他们肯定人欲、反对“天理”。而禅宗又提倡“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慧能《坛经》),出现了反对一切教条、呵佛骂祖的“狂禅”之风。因此,在明代中后期掀起了反对传统、反对道学、追求个性解放的思潮。在第二出中宣扬的这种思想,与作者在第一出中对于社会的黑暗的揭露是相互矛盾的。这两处中出现的对立的两种思想与当时的社会环境以及作者的自我思想的矛盾有着直接的关系。
三
《玉禅师翠香一梦》虽然仅仅只有二出,但却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类似于《玉禅师翠香一梦》的杂剧还有《月明和尚度柳翠》、《红莲债》等。《月明和尚度柳翠》写观音菩萨在净瓶内柳枝时,因为柳叶上沾到了尘土,于是被降到人间为妓,之后又得到月明罗汉的点化。在这本杂剧中,没有柳宣教设计红莲去破玉通和尚色戒的内容,它只是一部宣扬灭尽凡情、出离生死之苦的度脱剧。明代陈汝的杂剧也写到了禅师与红莲私通,但情节却与《玉禅师翠香一梦》迥异。剧中的五戒和尚不信“极乐西天”,主动去追求现世幸福,他让十六年前拾养大的红莲相从,最后被师弟明悟和尚点破,愧而坐化,投胎为苏轼;明悟则转生为佛印,度脱东坡回头。这部作品宣扬了顿悟成佛的禅宗思想,它们的社会意义都与《玉禅师翠香一梦》不同。徐渭通过叙述与玉通和尚有关的种种经历,表达了他对于人生、社会的思考。他抨击社会,肯定人欲,抒发胸中块垒,使作品具有自身的独特的特点。
[1]蔡毅.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二)[M].济南:齐鲁书社,1989.
[2]徐渭.徐渭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3.
[3]郑传寅.古代戏曲与东方文化[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
[4]张新建.《四声猿》创作年代考[A].徐渭论稿[M].北京:文化美术出版社,1990.
[5]徐明安.论徐渭杂剧的审美意蕴.[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98,(4).
[6]王骥德.曲律[A].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C].北京:中国戏曲出版社,1960.
[7]程毅中.徐渭及其四声猿[J].文学遗产,1984,(1).
[8] 戚世隽.《四声猿》发微[J].戏曲研究,19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