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随义变 构成新词
——兼及古音研究的方向
2015-04-10洪成玉
洪成玉
汉字是形音义高度统一的词符文字。在古汉语中,绝大部分字,一个字相当于一个词。字具有稳定性的特点,而词则是语言中最活跃的部分,其意义往往随着日常交际的需要而发展变化。当一个词的意义发生变化,一般仍由原来的字兼任,形、音仍旧。当一个字的兼职过多,影响交际活动时,便会发生形变或音变。形变的如“昏婚”“牙芽”“要腰”“赴讣”“倚椅”等;音变的如“舍 shè/sh씓 分 fēn/fèn” “ 抱 bào/pāo” “ 瞑 míng/mián”“野 yě/shù”等。有的字,既音变,又形变。本文先讨论音随义变。
音随义变,即产生新词,也即音变构词。这虽然是汉语词义或词发展的规律性现象,但是对这种现象有所认识,还是近代的事。我们可以看到,历来对这种现象,存在着不同的理解。如唐代训诂学家陆德明曾说:“夫质有精麤谓之好恶并如字,心有爱憎称为好恶上呼报反,下乌路反;当体即曰名誉音预,论情则曰毁誉音馀;及夫自败薄迈反败他补迈反之殊,自坏呼怪反坏撤音怪之异,此等或近代始分,或古已为别,相仍积习,自来久矣。余承师说,皆辨析之。”①(唐)陆德明:《经典释文·序》,收在《丛书集成》初编,商务印书馆中华民国二十五年六月初版。不过也有训诂学家,如与陆德明同时代的颜师古,却不明白这是词义发展的正常现象,认为是于理僻谬。他说:“‘舍'字训止训息也,人舍屋及星辰次舍,其义皆同。《论语》云:‘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谓晓夕不止息耳。庄周云:‘百舍重趼。'谓在道多止息耳。今人皆不言‘舍',尽改音‘捨'。违义借读,于理僻谬。”②(唐)颜师古:《匡谬正俗·舍》,收在《万有文库》第二集七百种,商务印书馆中华民国二十六年三月初版。清代训诂学家也有类似的看法。如《说文》“舍”下段玉裁注:“今俗音读之上去,无二理也。古音不分上去。”古人所以会产生这种不同的看法,主要是由于他们把这种现象,单纯看作是文字问题,而不理解这实质上是语言问题,是由于语言适应交际的需要,用音变的方式产生了一个新词,是词义或词的发展问题。音随义变,其实就是音变构词。
一、音变是构词的手段
音变构词,这种词汇发展的规律性的现象,更古的汉语我们已无法查考,但从有文字记录的汉语来看,早在甲骨文时期,这种现象就已存在。如甲骨文中的“有”字近似“㞢”。据研究,除表示有无之“有”外,“王国维曰:‘有即侑之初文。'”“高田忠周曰:‘有盖肬之古文。'”①转引自马叙伦《说文解字六书疏证》卷十三“有”下,收在《古文字诂林》第六册有部,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年12月重印。一个不知偏旁所从,类似符号的“㞢”字,竟然表示 “有 yǒu”“侑yòu”“肬 yóu”三个音义俱异的词,而其中的“侑”“肬”在晚起的先秦古籍中才先后出现。我们有理由认为,这几个原先由“㞢”表示的词,是在从甲骨文到周秦这一段时期内由音随义变而后又形变所产生的新词。
汉语中音随义变的现象虽然早就存在,但受到关注,从现有资料来看,应该是在汉代。如《诗经·豳风·狼跋》:“公孙硕肤,赤舄几几。”汉郑玄笺:“孙,当读如‘公孙于齐'之‘孙',孙之言孙遁也。”陆德明释文:“郑音逊。”“逊”,初本作“孙”,“逊”是“孙” 先音变而后又形变才产生的词(字)。段玉裁《说文》“逊”下注:“六经有‘孙'无‘逊'……盖后人据今《尔雅》增之,非本有也。”清徐灏《说文解字注笺》:“古文‘逊'固作‘孙'。”古代的字书或韵书均先后接受了音随义变的语言发展的事实。如“舍”字,《说文》《玉篇》还只有一个意义(房舍),一个读音 shè,而《广韵》则两收,一收在去声禡韵:“舍,屋也。……始夜切。”一收在上声马韵,先收“捨”释为“释也。书冶切”。又:“舍,止息。亦上同。又音赦。”看来,韵书因有提供写诗者分辨字的平仄和用韵的功能,对音随义变的现象,非常重视。
二、音变的几种方式
音随义变的 “音”是指词的读音(含声、韵、调);“义”,是指词的意义(含词性)。古汉语中音随义变的现象非常丰富,可音随义变而产生的新词(字)究竟有多少?音随义变的音变规律以及原词和新词的关系,虽然古人已开始注意,但直到现在还不见有从现代语言学的观点,进行全面而深入的研究。从现在能见到的一些研究成果来看,首先受到关注的主要是声调发生的音变。
最早对同一个词因意义发生变化而引起声调改变的构词现象,进行收集整理的是清末马建中的《马氏文通》。该书从语法的角度分析了音随义变的现象。在该书卷二《实字·名字二之一》的“名字辨音”一节说:“至同一字而或为名字,或为别类之字,惟以四声为区别者,皆后人强为之耳。藉之古籍,字同义异者,音不异也。虽然,音韵之书,今详于古,亦学者所当切究。”这段话说得很有意思:一方面认为,“藉之古籍,字同义异者,音不异也”,声调的变化是“后人强为之”;一方面又承认音随义变的事实,认为“学者所当切究”。该书的“名字辨音”部分共收有因声调变化而引起词性变化的词,如“比”“分”等共57个。
该书卷五《实字·动字辨音五之二》:“更有以音异而区为静字与动字者,或区为内、外动字者,或区为受动与外动者,且有区为其他字类者,散见于书,难以遍举,爰书如干以为例。”这部分共收音随义变的字(词),如“中”“恫”等共 147个。其中主要也是声调的音变,但也有少量声调和声母俱变的,如“降”字,一为下降义,读古巷切,去声,见母,今读 jiàng;一为降服义,读下江切,平声,匣母,今读 xiáng。按:《玉篇·阜部》:“降,古巷切。落也,下也,归也。又下江切。降服也。”也收有两义两音。
我们如今看音随义变的音,最终当然应该落实到今读的音。所以也引用反切说明,只是表明义变前后的音,古字书或韵书一般都有所记录,其间有一个缓慢发展的过程。音随义变的音变情况,除常见的声调发生音变外,还有声母音变、韵母音变或声母声调、声母韵母、声韵调俱变等几种方式。下面举例说明:
1.声母音变的,如“羊”“卒”等
“羊”,《说文》:“羊,祥也。与章切。”清徐灏《说文解字注笺》:“古无‘祥'字,假‘羊'为之。钟鼎款识多有‘大吉羊'之文。”金祖同《殷墟卜辞讲话》:“古人以羊为美味,美等皆从之,故羊即有祥义。”按:“羊”,余母,阳韵,平声;“祥”,似羊切,邪母,阳韵,平声。《广韵》同收在阳韵,只是声母由余母变为邪母。
“卒”,《周礼·地官·小司徒》:“乃会万民之卒伍而用之。”汉郑玄注:“伍、两、卒、旅、师、军,皆众之名。……卒,百人。”陆德明释文:“卒,子忽反。”精母,物部,入声,今读 zú。《礼记·月令》:“寒气总至”下汉郑玄注:“总犹猥卒(突然)。”陆德明释文:“猥卒:温罪反;下七忽反。”《广韵·没韵》:“卒,仓没切。急也,遽也。”《集韵·没韵》:“苍没切。忽也。”均为清母,没韵,人声。今读cù。按:“卒”的士卒义与仓猝义,直到宋代仍为没韵、入声,只是声母由精母变为清母。
2.韵母音变的如“叉”“瞑”等
“叉”,《说文》“叉”下段玉裁注:“凡岐头皆曰叉,是以首笄曰叉。今字作‘钗'。”大徐本《说文》新附字:“钗,笄属。从金叉声。本又作‘叉',此字后人所加。”清郑珍《说文新附考》:“按,《说文》‘鰸'注云:‘大如叉股。'《释名·释首饰》云:‘叉,钗也,因以名之也。'皆止作‘叉'。加金,当出汉后。”《洪武正韵·皆韵》:“叉,妇人岐笄。同‘钗'。”按:“叉”,《广韵·麻韵》:“叉,初牙切。”《广韵·佳韵》:“钗,楚佳切。”初母,佳韵,平声,应读 chā。《洪武正韵·皆韵》:“初皆切。妇人岐笄。《说文》本作‘叉'。”初母,皆韵,平声。今读 chāi。只是韵母音变。
瞑,本义是闭目。《说文》:“瞑,翕目也。从目冥,冥亦声。”段玉裁注:“《释诂》、毛传皆曰:翕,合也。……此以会意兼形声。”《广韵·青韵》:“瞑,莫经切。合目瞑瞑。又,亡千切。”收有莫经切、亡千切两个读音。莫经切为明母,青韵,平声。今读míng。因为闭目常常是处于睡眠的状态,后引伸出睡眠义,音也随义而变。大徐本《说文》“瞑”字下臣铉等曰:“今俗别作‘眠',非是。武延切。”“眠”,《广韵》为莫贤切,即明母,先韵,平声。今读 mián。“瞑”“眠”,声母、声调俱同,只是韵母音变。
3.声母、声调俱变的如“閒”“抱”等
“閒”,《说文》:“閒,隙也。”段玉裁注:“隙者,壁际也。引申之,凡有两边、有中间者,皆谓之隙。……閒者,稍閒暇也,故曰閒暇。今人分别其音为户闲切。……閒者,隙之可寻者也,故曰閒厕曰閒迭,曰閒隔,曰閒谍。今人分别其音为古苋切。”《玉篇·门部》:“閒,居闲切。隙也。又居苋切,迭也。又音闲。”“閒”字也收居闲、居苋、闲三个读音。按:“閒”的间隙、间隔、间谍、间厕等义为居苋切,见母,裥韵,去声。今读 jiàn。中间义为居闲切,见母,山韵,平声。今读 jiān。闲暇义(即《玉篇》的音闲)为户间切,匣母,山韵,平声。今读xián。音随义变,但只是声母和声调发生音变,韵母没有变化。《说文》《玉篇》均无“間”字。“間”是“閒”字音变后新造的字。
“抱”,《说文》作为“捊”的重文收在“捊”下。大徐本《说文》:“捊,引取也。从手孚声。抱,捊或从包。臣铉等曰:今作薄报切,以为怀抱字。”薄报切,即并母,号韵,去声。《广韵》《集韵》作“薄皓切”,并母,皓韵,上声。今读 bào。《史记·三代世表》:“姜嫄以为无父,贱而弃之道中,牛羊避不践也;抱之山中,山者养之。”裴骃集解:“抱,普茅反。”即滂母,肴韵,平声,为掷弃义。音随义变,今读 pāo。但只是声母和声调音变,韵母相同。
4.声母、韵母俱变的如“匿”“否”等
匿,《说文》:“匿,亡也。从匸若声。女力切。”亡,逃亡。清徐灏《说文解字注笺》:“淮南·说林训》:‘清则见物之形,弗能匿也。'高注:‘匿犹逃也。'‘逃'‘亡'同义。”清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字亦变作‘慝'。《尔雅·释训》:‘祟、谗,慝也。'”清雷浚 《说文外编》 卷一:“《说文》 无‘慝'字。古通用‘匿'。……《集韵·二十五德》:踢德切。慝、匿并出。”《玉篇·匸部》:“匿,女直切。阴奸也;亡隐也。”两义同音,俱为女直切,娘母,职韵,入声。今读 nì。又《心部》:“慝,他德切。恶也。” 透母,德韵,入声。今读 tè。古读入声(今读去声)。声调都相同,但声母、韵母均异。
否,《说文》两收,一收在“口部”,一收在“不部”。《说文·口部》:“否,不也。从口从不。方九切。”清钮树玉《说文解字校录》“方九切。《系传》作‘从口不声。'《玉篇》:‘蒲鄙切。引《易》:天地不交,否。又方九切。引《说文》。'按,《不部》有‘否',训不。《口部》者,疑后人增。《玉篇》所引,亦后人增。”《说文·不部》:“否,不也。从口从不,不亦声。”段玉裁注:“不者,事之不然也;否者,说事之不然也;故音义皆同。……‘否'字引申之义,训为不通。如《易》之‘泰否'、《尧典》之‘否德'、《小雅》之‘否难知也'、《论语》之‘子所否者',皆殊其音,读符鄙切。要之,古音则同在第一部。”按:可否义读方九切,非母,有韵,上声。今读 fǒu。闭塞义读符鄙切,并母,旨韵,上声。今读 pǐ。声韵均异,声调相同。
5.声韵调俱变的如“帑”“野”等
“帑”,大徐本《说文》:“帑,金币所藏之府也。从巾奴声。乃都切。”认为本义是金库。但据研究,先秦古籍中的“帑”,均为妻孥义。清王鸣盛《蛾术编说字》:“案,古以‘帑'为妻孥。盖从巾,妻子执巾栉,事家长也;奴声。唐石经《毛诗·常棣》:‘乐尔妻帑。'《礼记》引《诗》同。《文七年传》:‘荀伯尽送其帑。'《文十三年》:‘所不归尔帑者。'《昭十八年》:‘鄅子从帑于邾。' 皆同。……考子部并无‘孥'字,必俗人妄造。今以‘帑'为金币所藏,经无此训。”清邵瑛《说文解字群经正字》:“按,《说文》无‘孥'字,祗有‘帑'字,专作奴音。至《字林》始有‘孥'字。‘帑'音傥,‘孥'音奴,分别为音,则古祗有‘帑'字,而‘帑'字亦祗有奴音。”“帑”,泥母,模韵,平声。今读 nú。约在汉时,新产生金库义,遂音变为傥,他朗切,透母,荡韵,上声。今读 tǎng。声、韵、调俱变。
“野”,本义是郊外。《说文》:“野,郊外也。羊者切。”段玉裁注:“邑部曰:‘距国(都城)百里曰郊。' 冂部曰:‘邑外谓之郊,郊外谓之野。……'”引申为田野小屋义,音亦随义变。《玉篇·里部》:“野,馀者切,郊外也。又常渚切。”“野”下同时收馀者、常渚两切。又《土部》:“墅,馀者切,田也。又食与切,村也,田庐也。”“墅”下首列“余者切”,后列“食与切”,说明“墅”本来也读“余者切”。“墅”字,大徐本《说文》正篆和新附字均不收,但在徐铉奉诏校定的上书中有“二十八俗书讹谬不合六书之体”中收有“墅”字,注曰:“经典只用‘野'。‘野'亦音常句切。”按:“野”,《玉篇》馀者切,即馀母,马韵,上声。今读 yě;“墅”,大徐本《说文》的常句切,应为禅母,遇韵,去声。今读shù。声、韵、调俱变。
音随义变是个漫长的过程。由于资料的局限,我们还很难确定这个过程有多长。一般而言,应该先有一个义变的过程。当原有的词义和读音,可能影响交际的需要时,口语中便开始产生音变。这个过程可能要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然后才由字书或韵书确定下来。如“舍”,在先秦古籍中就有舍弃义。《易经·贲卦》:“舍车而徒。”孔颖达疏:“乃弃于不义之车,而从有义之徒步。”舍弃义,不仅经书,而且子书也都写作“舍”。“捨”字直到汉代才产生,并得到字书的确认。《说文》收有“捨”字,释为“释也”,读 shě。《广韵》“舍”“捨”还都收在马韵,“舍”下注:“又音赦。”一字两音。其间起码经历了几百年。音变过程甚至有长达千年以上的。如“都”字,《说文》:“都,有先君之旧宗庙曰都。当孤切(今读 dū)。”段玉裁注引《左传》曰:“凡邑有宗庙先君之主曰都,无曰邑。”本义应为都邑。但约在汉代,口语中“都”字的意义已新增总括义(副词),并反映在书面语言中。如汉王充《论衡·谢短篇》:“儒不能都晓古今,欲各别说其经。”而且不止这一例,他如《讲瑞篇》:“然则凤凰、麒麟都与鸟兽同一类。”“都”虽然在汉代就已产生表示总括的副词义,但是还一直读 dū。出版于1983年的《辞源》修订本,“都”字虽然列了十二个义项,但总的读音仍都标注为dū。只是在义项九下注明:“全。……都,今读dōu.”这个“今”到底始于何时?据查,是指中国大辞典编纂处所编由商务印书馆于1937年出版的《国语辞典》所收录的读音。该辞典邑部“都”下,“音兜。皆”。如果能认定《论衡》是最早记录“都”的副词义,那么从《论衡》(成书于公元一世纪)算起,“都”的副词义,从义变到音变,经历了约长达1800年的过程,可谓长矣!
三、还有待深入研究
音随义变的现象,虽早在汉代就开始受到关注,但迄今为止还不见有系统深入的研究。从初步接触的材料来看,这是一个值得开拓并有着广阔空间的研究领域。《马氏文通》只是注意到声调变化而引起的词性变化。真正试图从音变构词的角度研究的是孙玉文先生的《汉语变调构词研究》(下简称《变调构词》),不仅关注音变引起的词性变化,而且还注意到词义的变化。不过,还只是局限于声调的音变。该书从声调的音变方式对100 组词进行了深入研究。据郭锡良先生为该书所写的序中透露,作者已收集了800 组变调构词材料,准备继续深入研究。光是变调构词尚待深入研究的词还有800 组之多,可见音随义变的研究领域有多么广阔。如果把研究视野再扩大到其他音变构词的领域,不仅空间更为广阔,而且因义变而引起音变的关系也更为复杂,当然研究的难度也随之增加。可以说,音随义变的研究,一是空间大,一是时间长,一是难度大,很值得进行深入研究。我认为从宏观到微观,下面几个方面都值得深入研究:
1.音变规律
音随义变有多种方式,一般说应都有规律可寻。下面仅从声调的音变、声母的音变、韵母的音变、声韵调俱变等方式进行举例式的分析探讨。
声调的音变。从目前初步所接触的资料来看,声调的音变有可能居音随义变的绝大多数。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与汉语中的词缺乏词性的语法形态有关;其次是声调构词在保持原词基本读音的情况下,更为快捷方便。声调音变多为词性发生变化,其中规律性最强的是名词的声调音变,其次是动词、形容词的声调音变。从现有的研究成果来看,声调音变又多为由平声、上声、入声与去声的声调互变。《马氏文通》名字辨音部分共收字57个,其中由平声变为去声的28个,由去声变为平声的29个;在动词辨音(包括部分形容词)部分,共收字147个,其中去声参与音变的共123个,包括平去、上去、入去、去入等。《变调构词》所收的100个字(有的重出,实际上为80个字),去声全部参与音变构词,其中平去42个,上去25个,入去13个。这个现象有待于深入研究。
声母的音变规律。一般为发音部位相同或相近,发音方法发生音变。如“卒”,士卒义,《经典释文》子忽反,精母,齿音,不吐气;仓卒义,七忽切,清母,齿音,吐气。发音部位相同,只是发音方法有异。再如“荼”,《玉篇》收有两个读音,一为杜胡切,一为除佳切(即今“茶”字)。“荼”的声母为定,“茶”的声母为澄。发音部位同为舌音,一为舌头,一为舌面;发音方法,一为塞音,一为塞擦音。宋魏了翁《邛州先茶记》:“茶之始,其字为‘荼'。……陆、颜虽已转入‘茶'音,而未敢辄易文字也。”他如“羊”,喻四,发音部位舌面,发音方法,半元音;“祥”邪母,发音部位齿上,发音方法,磨擦,浊音。两者声近,喻邪邻纽;发音方法,一为半元音,一为磨擦。浊音。
韵母的音变规律。一般为主要元音相同、相近或韵尾相同。如“瞑”,莫经切,耕韵;又亡千切,真韵。主要元音相同,耕真对转。再如“叉”,大徐本《说文》新附字:“钗,笄属。从金叉声。本又作‘叉',此字后人所加。楚佳切。”佳,支韵。《洪武正韵·皆韵》:“初皆切。妇人岐笄。《说文》本作‘叉'。”“叉”《广韵》初牙切,歌韵;“钗”,初皆切,脂韵。主要元音相同,支脂通转。
声韵调俱变的音变规律。一般是声韵俱近,声调有异。如“野”,《玉篇》收了两个读音,首列馀者切,又列常渚切(墅)。“墅”下也首列羊者切,又列食与切。但在大徐本《说文》徐铉奉诏校定的上书中有“二十八俗书讹谬不合六书之体”中收有“墅”字,注曰:“经典只用‘野'。‘野'亦音常句切。”按:羊者切,喻母,鱼韵,上声;常句切,禅母,遇韵,去声。声母喻邪邻纽;韵母,鱼侯旁转;声调为上声变去声。
以上只是举例说明音变一般应该是有规律可寻的,而实际情况则可能要复杂得多。
2.音变和词义的关系
这是一个更为复杂的问题,也是研究音随义变难度最大的部分。其所以难度大,主要是因为音随义变还涉及到文字学和训诂学的知识。音随义变的义,是原词的义,我们可称之为原词;音变后产生的新词,我们可称之为新词。要辨别厘清两者的关系有相当大的难度。据我初步观察,原词和新词的关系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原词和新词为同一语源,即如《变调构词》中所说的原始词和孳生词,两者不仅音近,在意义上也存在联系。这种情况应占音随义变的大多数;一种是原词和新词不存在语源关系,新词在初期只是在口语中借用了原词的文字的形和音,两者在词义上了不相涉。现分别介绍如下:
原词和新词有语源关系。上文所提及的音变构词,如“舍、捨”“羊、祥”“瞑、眠”“匿、慝”“荼、茶”“野、墅”等,原词和新词都存在语源关系。
原词和新词不存在语源关系。如“详”“佯”。“详”的本义是审议,读 xiáng。大徐本《说文》:“详,审议也。从言羊声。似羊切。”借用为假装义的“佯”。段玉裁注:“又音羊,为详狂字。”清徐灏《说文解字注笺》:“详狂,亦曰阳狂。俗作‘佯'。”按:《史记》中共有“详”字 71个。其中用作详审义的仅2个,用作假装义的有69个。如‘详醉'“详死”“详败”“详惊”“详不知”等等。“佯”,《说文》无。清雷浚《说文外编》卷一二:“《说文》无‘佯'字。古书多作‘详'或‘阳'。”按:“详”,《玉篇·言部》:“详,似良切。审也,论也,諟也。又音羊,诈也。”同一条目下收两音两义。又《人部》:“佯,余章、似羊二切。诈也。”也收两音,但只收一义。“详”在用于诈伪义时,也应有一个音变为“佯”过程。“详”和后来新造的“佯”,同为阳韵、平声,只是声母由邪母音变为余母。两词的意义没有联系。
再如“信”“伸”,“信”的本义是诚信。《说文》:“信,诚也。”段玉裁注:“古多以为屈伸之‘伸'。”“伸”,《说文》虽收有,但为后起之字。《说文》:“伸,屈伸。”段玉裁注:“‘伸',古经传皆作‘信'。《周易》:‘诎信相感而利生焉。'又:‘尺蠖之诎,以求信也。'又:‘引而信之。'”《诗经·邶風·击鼓》:“于嗟洵兮,不我信兮!”陆德明释文:“信,毛音申。案,‘信'即古‘伸'字也。”按:“信”,的诚信义和被借用的屈伸义,初始也应是同一个读音,音申,“信”“伸”俱为平声,到《广韵》时代音变为声韵调俱异的两个读音。“信”,《广韵·震韵》息晋切,心母,震韵,去声;“伸”,《广韵·真韵》失人切,书母,真韵,平声。“信”“伸”两词,在意义上不存在联系。其他如上文所提及的“孥、帑”,原词、新词在意义上也都不存在联系。
由此可见,音随义变而产生的新词,并不都是原始词和孳生字的关系。用原词和新词来表述可能更具概括性,并且也说明音随义变的研究还应该扩大视野。
四、余 论
享誉世界的语言学家赵元任先生,1954年在为董同龢的《汉语音韵学》所写的序中说:“王了一的兴趣转向到中国语法。”王先生是研究古音韵集大成的大家,他研究的转向,是一个发人深思的启示。这个现象启示我们,古音研究虽然还有传承和整理的价值,但如单纯研究音韵,前贤已用足了现存的文字资料,再进一步发展的空间已经很小了。实际情况也是如此。转向的不仅仅是王先生,其后他如陆志伟、丁声树、俞敏、周祖谟等研究古汉语音韵卓有成就的先生也先后转向。其中,虽然不排除个人兴趣的因素,但是主要还应该是受研究对象本身因素的局限。古音韵研究,尤其是上古音韵的研究,由于所依据的主要是韵文和谐声偏旁等间接的文字资料,其研究空间,不可避免的存在着很大局限。据我考察,其局限主要有以下几点:
1.从已有的能利用的文字资料来看,上古音韵研究到上世纪50年代,已经日趋缜密完善,可以说已几乎没有进一步发展的空间。上古音韵的研究肇始于宋人吴棫,迄今已有上千年的历史,并经历了一个从粗疏到逐渐缜密以至完善的过程。古韵分部到现代章炳麟、王力分为廿三部。至此,古韵分部已臻缜密完善。王力先生晚年,在他早年分部的基础上,又增加六部,分为廿九部。“如果从分不从合,把冬侵分立,阴阳入三声相配可以共有三十部。古韵二十四部和古韵三十部,这是两大派的研究的最后结果”①王力:《汉语音韵》第七章,中华书局1963年版。。“最后结果”四个字提示我们,上古韵的离析,就现在所能利用的材料来看,可以说,已细密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没有再进一步发展的空间了。
2.就已有的研究成果而言,上古音的研究虽卓有成就,但还不能说是一个完整的语音系统,而且也不可能研究出一个完整的系统。汉语的语音、语法、语义三个系统中,由于语音的封闭性最强,应该有最完整,最严密的系统。汉语的语音是由声、韵、调三个部分组成的语音系统,声、韵、调又有各自的系统,并互相配合,协调一致,构成音节。而现有的研究成果,上古音只有韵母系统。声母系统,至今还有一些没有统一的认识,虽然王力和董同龢两位先生都初步或归纳出一个声母表,但也只具有参考价值。至于声调系统,现有研究成果,连有几个调类都还不清楚,调值更是一无所知,遑论系统!
3.即便是韵母系统,也只是一个虚拟的系统。现有的古音韵系统,在空间上纵横几千里,几乎涵盖了包括整个汉人所居住的地区;在时间上几乎涵盖了从先秦到两汉上千年时间。这样的系统实际上是不存在的。现代方言调查表明,即使同一空间,同一时间的语音,其中心区域与边缘地区的语音也有所差别,甚至不同年龄、不同职业的人群之间也有细微差别。因此,一个能涵盖汉人居住地区并长达千年以上的语音系统,不但古代不存在,现代也不存在。因此,现有的上古语音系统研究,不仅是不完整的,而且是虚拟的。虽然是合理的,但也只能说反映上古时期的语音的大致面貌。
中古音韵的研究,因为有了韵书,所依据的材料虽然比较丰富,但所依据仍是间接的文字资料,同样存在局限,同样存在着类似上古音韵研究的问题。例如调值问题。上世纪50年代,著名语言学家陆志伟曾为我们开设专题课程。他就提到《广韵》虽列有调类,但对调值却一无所知。他说,他曾看到在《广韵》去声的某个字下,有“驴鸣也”的解释。他为了探索当时的去声调值,就去听驴鸣。驴鸣一般是在凌晨4、5 点钟开始鸣叫。他就每天凌晨起身去听,一连听了四五天,仍不得要领。
据此,即便采取所谓新的研究方法或手段,由于资料的局限,由于前贤已做足了研究的功夫,古音韵虽仍有进一步研究的价值,但已很难有新的突破。
从现代语言学的观点来看,古音韵研究如能扩大研究视野,而不是单纯停留在古音韵本身,不仅有广阔的发展空间,而且大有可为,大有英雄用武之地。传统语言学又称小学,包括文字、音韵、训诂,也即形、音、义三部分。其中,训诂是核心部分。“盖字形、字音,所以载字义者也”(清陈澧《东塾读书记·小学》)。字形、字音是形式,字义是内容。分析字义的顺序,应该是“因形以得其音,因音以得其义”(清段玉裁《〈广雅注〉序》),也可以说,文字、音韵应该是为语义研究服务的。清人段玉裁、王念孙等所以成为音韵、训诂的大家,就是由于他们对“因音以得其义”,抓住了语言的本质特点而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上面已经提及,音随义变,即音变构词有着广阔的发展空间。但要研究音随义变,首先必须具有并熟悉古音韵的知识。如果把音韵研究的眼光投向音变构词,就会发现,这是一个值得开拓并有着广阔前景的研究领域。同源字的研究,广义的说,也属音变构词的范畴。王力先生晚年转向这个领域,编著了《同源字典》,取得了影响深远的成果。孙玉文先生近年对音变构词做了初步的尝试,并开了一个好头,也令人刮目相看。我深深期待有更多的先生能投入到这个研究领域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