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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日报》、《新华日报》副刊与抗战文学的发生

2015-04-10张武军

关键词:卢沟桥新华日报中央日报

张武军

引言

文革结束后,儿童文学剧本《报童》曾引起了广泛赞誉,它先由中国儿童艺术剧院搬上舞台,尔后,北京电影制片厂把它改编成电影,这部影片红遍了中国。《报童》的故事并不复杂,主要是通过报童的视角揭示了《新华日报》的出版、发行在国统区受打压、被破坏的遭遇。影片一开始有这样一个情节设置,两个报童一个叫卖《新华日报》,一个叫卖《中央日报》,彼此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后来在大家的感召和帮助下,《中央日报》小报童觉醒了,加入到《新华日报》的革命阵营。影片的结尾,周总理亲自带着小报童,迎着敌人的刺刀和机枪,突破封锁,沿街叫卖和发送《新华日报》,受到群众热烈的追捧和拥护,《新华日报》把党的声音传递到国统区的各个地方。

很显然,这部号称优秀的现实主义儿童之作,有太多的细节与历史史实不相吻合,像周恩来怀抱《新华日报》沿街叫卖,像《新华日报》和《中央日报》如此革命与反革命的势不两立,等等。后来有人专门对周恩来重庆街头卖报做了研究,并得出结论,认为这与历史事实严重不符,并附有《关于周恩来同志卖报问题调查材料选编》。①王明湘:《周恩来同志在重庆没有卖过<新华日报>的调查》,《重庆文史资料》第6 辑,1980年版,第63-82 页。当然,《报童》只是一部文艺作品,艺术加工可以不必完全拘泥于现实。然而奇怪的是,后来很多人的回忆录中,都提及周恩来当街卖报也是他们亲眼目睹的事实。而之后不少严肃的历史著述和学术论著则以这些当事人的回忆为材料支撑,这样,周恩来当街卖报、散发报纸成为了不容置疑的史实。

事实上,不仅仅是周恩来当街叫卖《新华日报》这一细节,有关《新华日报》的很多论述都建立在当事人后来的回忆和记叙基础之上。1959年,潘梓年、吴克坚、熊瑾玎等当事人结集出版了《新华日报的回忆》②潘梓年、吴克坚、熊瑾玎等:《新华日报的回忆》,重庆:重庆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收录有潘梓年的《新华日报回忆片段》、吴克坚的《艰苦复杂的斗争》、熊瑾玎的《突破纸张封锁,使反动派为之失色》等文章。1979年更多当事人更丰富的回忆录结集为《新华日报的回忆》③陆诒、吴玉章、潘梓年等:《新华日报的回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1983年《新华日报的回忆·续集》④石西民、范剑涯编:《新华日报的回忆·续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也相继出版。这几部当事人的回忆文章为文革后《新华日报》的研究提供了难得的史料支撑,也为后来的《新华日报》研究定下了一个基调,那就是强调《新华日报》在国统区的战斗性。诚然,这种观念的产生有历史的原因和现实的考量,因为自抗战结束后,有关《新华日报》和国统区文化文学的“右倾”说就没有停止过,“反右”运动和文革期间,不少《新华日报》的当事人和国统区文人还因此蒙冤受辱。文革结束后,伴随着拨乱反正的潮流,这些当事人自然会集中笔力声明自己不是叛徒、也没有犯过右倾的错误,而是始终为党、为革命在文化宣传和文艺创作上作出了巨大贡献。可以说,上世纪80年代起步的抗战文化和文学研究主要是驳斥“右倾论”,《新华日报》的革命性和战斗性就成为反击“右倾论”的最有力证据,毕竟《新华日报》属于党报,是和中共长江局、南方局以及周恩来密切相关的。

直至今日,有关《新华日报》的研究成果已经相当丰富,但总体上大家仍停留在对《新华日报》及其副刊战斗性、革命性的阐述。例如,论文集《坚持团结抗战的号角:1938-1947年代论文集》(1986),重庆市档案馆、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合作编撰的《白色恐怖下的新华日报——国民党当局控制新华日报的档案材料汇编》,黄淑均、杨淑珍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号角——战斗在国统区的<新华日报>》(1995),左明德的《血与火的战斗——<新华日报>营业部纪实》(2000),吴扬的《斗争的艺术——浅析抗战时期<新华日报>与国民党斗争的策略》(2007),这些研究成果从题目到内容都不难看出其主旨所在。

颇有意味的是,不少研究著述强调《新华日报》革命性的同时,大都会选择《中央日报》作为对立面来比较,以此来凸显《新华日报》的进步性和革命性。例如曹恩慧的论文《国共两党对韩国独立运动的看法比较研究——以抗战时期的<中央日报>与<新华日报>为中心》(复旦大学硕士论文,2001)、黄月琴的论文《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国共两党报纸广告研究》(武汉大学硕士论文,2002年)、马娟的论文《 <新华日报>对国统区舆论的建构和消解》(安徽大学硕士论文,2010)、李全记的论文《抗战时期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战时文化宣传工作研究》(河南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1)、曹炎的论文《抗战时期<新华日报>、<中央日报>、<大公报>舆论宣传研究》(湖南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1年),等等。⑤上述硕博士论文均引自中国知网博硕士论文库。从最近这几年这一系列的硕博士论文来看,我们不难发现把两大报纸作对比以此来凸显《新华日报》的革命性,这是目前研究界的主导倾向。在副刊的研究上也呈现出同样的思路,把《中央日报》和《新华日报》副刊拿来作对比,认为它们是彼此针锋相对,或者批判《中央日报》副刊如何体现着国民党政府钳制思想,或者肯定《新华日报》副刊又如何展示了左翼作家在文学上的战斗性。例如郭枫的硕士论文《抗战时期重庆<新华日报>、<中央日报>副刊上的文艺战争》就是这一思路模式的集中体现。

事实上,我们总是有意忽略了《中央日报》和《新华日报》及其副刊的彼此关联性,忽略了他们同处于民国历史文化这一共同语境中,用这种后来的政治上的二元对立来替代抗战时期国共两党的复杂关系,同时也把《中央日报》和《新华日报》这两份报纸及其副刊简单化和概念化了。例如,不少研究著述基本上开篇就提到《新华日报》是党在国统区公开发行的报纸,很显然,用抗战时期压根儿就没有的“国统区”、“解放区”之说来表述,正如当下很多抗战神剧中的台词“八年抗战开始了”一样可笑。然而,这不正是我们抗战文学研究的实际情形么?直到今天,我们仍然在大谈特谈抗战时期的“国统区文学”和“解放区文学”。

由此可见,要把抗战时期的文学研究向前推进,我们就得回到当时的也就是民国的历史文化语境中,而不能只是依赖后来人的回忆和记叙。从当时的报纸副刊来考察抗战时期的文学,其实是一种很好的思路,《中央日报》和《新华日报》这两大党报报纸及副刊的确是我们认知抗战文学复杂性的最好切入点,尤其是《中央日报》副刊,相比较《新华日报》副刊而言,学界对它的关注和研究还远远不够。

今天有关抗战文学的发生,大陆的文学史基本上都会从“七七事变”后中共中央通电宣言这一历史背景讲起,然后谈及《新华日报》的成立以及共产党人和左翼作家主导下成立“文协”(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唐弢等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就是这样描述的,“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以中国共产党首席代表身份参加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工作、担任军委会政治部副部长的周恩来同志来到武汉。他十分关心抗日文艺运动的开展,亲自领导了以武汉为中心的国统区文艺运动。他通过武汉的八路军办事处和党在国统区公开发行的《新华日报》,以及亲身参加和组织各种抗日的文艺活动,……把聚集在武汉的大批文艺工作者组织起来,除了一部分输送到延安和各个抗日民主根据地,绝大部分的文艺工作者,通过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和郭沫若主持的军委会政治部第三厅,都被吸收到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中来,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抗日文艺大军。”①唐弢、严家炎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三,北京: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在这样的描述中,《新华日报》以及副刊之于抗战文学的意义常常被强调,尤其是大家把《新华日报》和“文协”成立关联起来,并由此证明了“文协”的成立是共产党人和周恩来起到了主导作用。

然而,《新华日报》创刊于1938年1月11日,“文协”也是在1938年1月才开始筹备。那么在这之前的文学思潮和文学动向呢?这可是真正关系到抗战文学的发生问题,而且在此之前,左翼文学界围绕着抗战和民族话语曾经有过巨大的分歧,这就是著名的“两个口号”之争。从“两个口号”的巨大分歧到形成全国一致的抗战文艺,这很显然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然而,有关左翼文学的话语转型和抗战文学的发生,我们总是笼统地描述为自然而然的发生或含混地一笔带过。1980年代,楼适夷在为《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作序时就提到:“卢沟桥事件与八一三上海全面抗日战争的爆发,使一时展开的所谓两个口号的内部论争,自然归结为一个口号:‘抗战文艺’,使所有文艺工作者都站在这面共同的大旗之下了。”②楼适夷:《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第一编文学运动)·序》,重庆:重庆出版社,1989年版,序言第2页。作为《新华日报》的《团结》副刊的主编,楼适夷也参与了“文协”早期的筹备工作,他的这一阐述很具有代表性,然而“自然归结为”抗战文艺的说法太过简单和含混。其实,“两个口号”论争期间,就有人提出过抗战文艺这一说法,例如杨晋豪在“两个口号”论争时期就提议:“为了使现阶段的中国文艺运动,能有一个更自然,更正确而且更通俗的文艺口号起见,所以我特在已存两个口号——‘国防文学’和‘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之外,另又提出了‘抗战文艺’这一口号。……‘国防’和‘抗战’在中文的意义上显然是很有出入的。前者是对于正在侵略进来的敌国外患作防御,而后者是对于已经侵略进来的敌人以及压榨的人们立即作反抗的战争;前者是局限于一时间性一国家性的,而后者则是有延续性与国际性的;为了这一点意义,我另提出了‘抗战文艺’这一新的文艺口号,大概不至于被人误认为是故意标新立异吧!”①杨晋豪:《 <现阶段的中国文艺问题>后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现代文学研究室编《“两个口号”论争资料选编》下,1982年版,第1045-1047 页。然而,杨晋豪提出的“抗战文艺”这一合理的说法在当时并没有获得左翼文学阵营的认可。由此可见,就左翼文学立场来看,抗战文艺“自然而然”产生在逻辑上很难说清楚。

不仅大陆学界忽略抗战文学发生这一重大命题,台湾及海外其他地区,也忽视甚至是有意回避这个问题,因为在他们看来,抗战文学的发生,总不免和左翼文学牵扯到一起。正如台湾一学者后来所总结的:“为何大家避谈抗战文学呢?一谈到抗战文学,就难免涉及卅年代文学及作家,一提到卅年代文学及作家,就感觉到有如烫手的山芋,总认为那是‘左倾文学’”,这位学者也强调因为不愿涉及“左倾作家”而避谈抗战文学,“实则这是‘因噎废食’的不智之举”。②端木野:《整理抗战文学》,李瑞滕《抗战文学概说》,台北:文讯月刊杂志社,1987年版,第179-180 页。然而,这位学者所反思的现象在台湾学界是极为普遍的,所以在有关抗战文学的发生问题上,他们会特别强调“左翼”文学界内部的矛盾、分歧,以及两个口号最终被抛弃,以此来证明左翼和共产党人在抗战文学发生和发展过程中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力。例如李牧在他的《三十年代文艺论》中谈到,“其实,这两个口号都是笨拙的,抗战而后,自然而然地都被淘汰而称为‘抗战文艺’了”③李牧《三十年代文艺论》,台北黎明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73年版,第101 页。。夏志清在他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中,有专门一个章节题为“抗战期间及胜利以后的中国文学”,夏氏大谈特谈“两个口号”之争,然后直接过渡到抗战后共产党人的文艺批判和文艺斗争。

由此可见,不论是大陆的学界还是台湾及其他海外地区的研究界,大家对于抗战文学的发生都不怎么关注,或者选择各取所需的回避。因此,我们要考察抗战文学的发生,就必须回到当时的历史语境中,而两大政党的党报文艺副刊显然能够提供给我们有关抗战文学发生的诸多历史细节。

我们只要认真翻阅《中央日报》及其副刊,就不难发现,在每一次中日冲突时,《中央日报》副刊都展现出极其鲜明的抗战姿态。“九一八”事变后不久,由王平陵、黄其起、何双壁主编的《青白》副刊,改名为《抗日救国》特刊,把民族主义文艺的命题具体化为抗日救国的文艺,可以说这是较早提出抗战文艺的呼声。

1937年卢沟桥事变发生后,当时大家还未意识到这一事件会成为中日全面战争的开始,《中央日报》副刊先于主刊对此事作出强烈回应,文化文艺团体比军政人员表现出更积极的抗战姿态。7月12日,《中央日报》副刊《中央公园》几乎开辟了卢沟桥专版,刊载蒋山的《关于卢沟桥》、徐亚的《卢沟桥》,还配有大量的卢沟桥图片如《卢沟桥石狮之一》、《桥上之御碑亭》、《由桥上遥望宛平》等。④蒋山:《关于卢沟桥》,徐亚:《卢沟桥》,《中央日报·中央公园》,1937年7月12日。7月13日,《中央日报》刊登了署名抱璞的《民族抗战声中谈谈卢沟晓月》,这不仅是首次有人提出把文艺和民族抗战关联起来,也是整个《中央日报》自七七卢沟桥事件来首次出现“民族抗战”的提法,“卢沟桥已成为我们和敌人血战肉搏的所在”⑤抱璞:《民族抗战声中谈谈卢沟晓月》,《中央日报·中央公园》,1937年7月13日。。7月14日,《中央日报》第二版出现了《京文化团体纷电慰抗敌将士》的报道,副刊《中央画刊》全版都是卢沟桥和北平的名胜图以及抗战现场图。7月15日,《中央日报》刊登《京文化界纷电当局,戮力杀敌捍卫国土》的报道,在当天的副刊《贡献》上,刊登了诗歌《卢沟桥是我们的坟墓》①一瞥:《卢沟桥是我们的坟墓》,《中央日报·贡献》,1937年7月15日。,来讴歌二十九军将士誓死守卫卢沟桥的抗战净胜,“卢沟桥是我们的坟墓”,这是守城将士当时喊出的口号,在前面的《民族抗战声中谈谈卢沟晓月》中也特别描述了这一情形。7月17日,《中央日报》刊登了《南京文化界商御侮方针》,这是一次南京文化界和文艺界的大聚会,由《时事日报》的副总编辑方秋苇、《中央日报》副刊的重要编辑王平陵等人联名发起。在此之后的《中央日报》各个副刊,如《中央公园》、《电影周刊》、《贡献》等各个副刊版块,基本上都是围绕着卢沟桥为题材以民族抗战为主旨的诗文和艺术作品。

7月25日,《中央日报》刊登了《首都报人劳军公演,今日开始排戏,田汉昨日讲述剧情及所需演员》的报道,并附录了田汉《卢沟桥》中的唱曲《卢沟月》这一段。这场首都报人的劳军公演实际上是由《中央日报》的新闻记者和副刊人员号召起来的。从报道内容来看,是《中央日报》社同仁作为召集人并提供了《中央日报》大礼堂作为活动和排演地点,除了剧本的作者和担任编剧的田汉之外,起到主要作用的还有《中央日报》的《戏剧周刊》、《戏剧副刊》的编辑马彦祥、余上沅,以及他们所支持建立的“中国戏剧学会”等团体。8月8日、9日,《中央日报》接连预告、报道了正式公演的《卢沟桥》,这是一个由两百余名报人动员演出,并委托聘请了上海戏剧界的一些明星,如作曲的洗星海和张曙,著名的演员胡萍、王瑩、金山、戴涯等客串演出②《首都报人联合四大戏院慰劳抗敌将士公演,四幕新型伟大民族戏剧卢沟桥》,《中央日报》,1937年8月8日。,首日演出后,《中央日报》对客串明星给予很高评价,“参加客串之诸君,均甚卖力,为剧本增色不少”③《报人公演卢沟桥》,《中央日报》,1937年8月10日。。南京报人集体公演的《卢沟桥》和两天前上海演出的《保卫卢沟桥》,被公认为是抗战戏剧乃至整个抗战文学的头炮。而且这两个以“卢沟桥”命名的戏剧演出中,有不少人如洪深和马彦祥是两边都参加,从宣传和声势上来看,南京报人公演的《卢沟桥》更具影响力。这不仅仅是因为南京报人公演的《卢沟桥》有田汉这样一位戏剧界的执牛耳者作编剧,洪深和马彦祥这样的知名导演参与,更是由于《中央日报》社的良好组织,联合了各大颇有影响的新闻报人共同参与,在前期的宣传和新闻炒作以及后期的报道和评论上更胜一筹。

从《中央日报》副刊的策划和宣传报道来看,他们很显然不只是把《卢沟桥》话剧看作一个艺术作品,尽管这出戏剧的确是《中央日报》副刊长久以来有关“卢沟桥”系列主题的最高呈现,在艺术上尤值得称道,特别是田汉创作的插曲歌词《送出征将士歌》、《卢沟月》、《卢沟桥》,经由张曙谱曲后,艺术魅力和感染力都大大提升。事实上,《中央日报》是把“卢沟桥”系列作品当作一场艺术运动,当作一场声势浩大的宣传运动来搞,而围绕着话剧《卢沟桥》的种种活动则是这场运动的顶峰。正如前文所粗略列举的,在《中央日报》的副刊各个版块,包括绘画木刻、摄影插图、旧体诗词、音乐曲调、戏剧电影、游记散文、历史梳理等等,都紧紧围绕着卢沟桥来展开。但很显然,由200 多人参演的戏剧《卢沟桥》在南京大华、国民、首都、新都四大剧院公演,其重要性怎么强调都不为过。

首先,在《中央日报》系统地策划“卢沟桥”艺术作品及话剧《卢沟桥》公演活动的带动下,大量的“卢沟桥”戏剧和小说作品问世,例如张季纯的《血洒卢沟桥》(《光明》3 卷4 号,1937年)、胡结轩的《卢沟桥》(《文艺》5 卷1、2 期,1937)、蒋青山的《卢沟晓月》(《文艺》5 卷1、2 期,1937)、李白凤的《卢沟桥的烽火》(《戏剧时代》1 卷3 期,1937)、陈白尘的《卢沟桥之战》(《文学月刊》9 卷3 号)、文赛闳的《卢沟桥》(剧作集《毁家纾难》,1938)④卢沟桥主题的戏剧作品参见李锋统计的“七七国难戏剧”目录,李峰:《“七七国难戏剧”述评》,《抗战文化研究》,2010年。,此外还有张天翼等人集体创作的小说《卢沟桥演义》影响也较大。

其次,在《卢沟桥》的成功上演后,营造演出场面的宏大、追求参演人数的规模、强调演出性质的公演和募捐,成为戏剧演出界开始广泛使用的操作范式,例如其后在武汉以《大公报》策划的《中国万岁》募捐公演为代表,在重庆以新闻界策划的《为自由何平而战》募捐公演为代表。这些大型的话剧演出参与人数都超过百人,规模极其宏大,更重要的是,“公演”作为一种演出模式和运作模式被普遍采纳,例如我们所熟悉的话剧史上著名的“雾季公演”。毫无疑问,这种操作范式使得话剧地位大大提升,也使得话剧在抗战时期进入辉煌期和成熟期。而这个源头不能不追溯到《中央日报》副刊的《卢沟桥》公演运动的实施,不能不提及卢沟桥事变后《中央日报》副刊整体性的连续不断的“卢沟桥”艺术主题策划。

最后,《中央日报》副刊上以卢沟桥主题为主导的抗战文艺作品的刊登和传播,使得“抗战文学”先于“抗战”而出现。过去我们总是把抗战文学描述成随着七七全面抗战爆发自然而然发生。事实上,正如前文所提及,卢沟桥事变发生后,大家并没有把这件事视为全面抗战爆发的标志,而是看作华北中日驻军摩擦的局部事件,直到7月17日,随着日本的步步紧逼,蒋介石在庐山发表谈话,亮出“抗战”宣言,此时仍受到国民党政府内部军政及外交人员的劝阻,延迟到19 号才公开发表宣言。①参见吴景平的《蒋介石与抗战初期国民党的对日和战态度——以名人日记为中心的比较研究》,陈红民主编《中外学者论蒋介石——蒋介石与近代中国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92-108 页。顺便提及一点,著名的庐山谈话抗战宣言,也是出自《中央日报》社长程沧波之手,“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宣言中的这句话在抗战时期反复出现在各种文艺作品里,出现在各种文宣口号中。事实上,即便国民政府抗战宣言公开发表后,宋哲元依然和日本方面和谈,甚至达成协议,直到7月28日,《中央日报》才有了《和平绝望准备抗战,一切谈判昨晚完全停顿》②《中央日报》,1937年7月28日。的报道。8月13日蒋介石向张治中下达全面攻击日本上海侵略者的命令后,这才真正进入全面抗战。当然,全面抗战的爆发究竟起于何时并非本文要谈论的核心,笔者在此想要强调的是,不是因为有了抗战才有了抗战文学,因为在局势还未明朗时刻,重要的社论和报道都未轻易使用“抗战”的字眼,而《中央日报》副刊以及文艺界却旗帜鲜明地提倡了抗战文学和相关主题书写。也就是说,正是抗战文学以及卢沟桥系列作品的呈现,成为推动抗战发生的重要舆论力量,也可以说,正是由于大量卢沟桥的书写以及围绕着此展开的艺术运动,才使得原本只是局部冲突的卢沟桥事变在其后的叙述中被塑造成全面抗战爆发的标志,而这场卢沟桥主题的艺术运动主导者当属《中央日报》副刊。

《中央日报》副刊上出现大量直接冠之以“抗战”名称的作品、讨论文章,这些固然是抗战文学发生的重要标志,但更为重要的是深层的和抗战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文学机制的生成。作家的活动方式和组织形式是我们考察抗战文学发生的关键要素。

伴随着全国统一抗战局面的形成,在文艺领域也开始形成全国性的组织,如中华全国电影界抗敌协会、中华全国戏剧界抗敌协会、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中华全国美术界抗敌协会、中华全国木刻界抗敌协会、中华全国漫画界抗敌协会,等等。这些协会基本都冠之以“中华全国”的名义,是和以往文艺社团大不相同的新型的文艺组织。正如研究者段从学对“文协”所作的定位:“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以下简称‘文协’)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明确而自觉地以领导和组织抗战时期的文艺运动为目标的一个全国性文学组织”,“其人员组成的复杂性和包容性,超越了现代文学史上所有的文艺团体,初步建立起了一种新型的作家组织”。③段从学:《“文协”与抗战时期文艺运动》,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 页。我们以往的研究大都只是强调因抗战发生而形成的文艺界的团结,可是我们忽略了更为深层的作家和文艺家新的组织形态的出现,这种内在的机制变革对后来文学思潮和文学观念的影响更为深远。

这种全国性的文艺组织的形成和《中央日报》及其副刊有着密切关系,正如前文所提及的,《中央日报》副刊社策划的话剧《卢沟桥》,正是在这出戏剧大规模的排演活动中,南京以及一些上海的戏剧界同仁,在《中央日报》及《戏剧副刊》相关人士的主导下,形成了剧人大联合。1937年7月25日,《中央日报》在报道《卢沟桥》公演排演的同时,另外也特别报道了剧人们的联合谈话会,“留京剧人田汉、余上沅、戴涯、万家宝,暨国立戏剧学校留京同学,中国戏剧学会全体会员,发起劳军救国募捐联合公演,定于今(二十五)日下午四时,假公余联欢社召集南京剧人举行谈话会”①《中央日报》,1937年7月25日。。由此可见,在联合公演造就抗战舆论的同时,《中央日报》副刊有意识地利用自己的影响力把剧作家组织起来,报道中提及的田汉、余上沅、戴涯、万家宝(曹禺),以及《卢沟桥》的导演马彦祥、洪深,这些人要么曾经在《中央日报》副刊担任主编、编辑,要么是和这些担任编辑的人是至交好友,例如田汉和《中央日报》副刊编辑王平陵关系很不错,而洪深和《中央日报》的《戏剧运动》副刊编辑马彦祥则是师生情谊。正是这些人凭借《中央日报》这个平台有意识地联合,其中和《中央日报》关系最密切的张道藩和王平陵在促使剧人联合上所起的作用尤为重要,这为后来先于“文协”而成立的“剧协”(中华全国戏剧界抗敌协会)奠定了基础。1937年12月31日,“剧协”在武汉光明大戏院正式成立,理事和常务理事及各部门负责人主要就是我们上述所列举的那些人,张道藩、王平陵、田汉、余上沅、戴涯、马彦祥、洪深等人,加上阳翰笙和国民党的要员陈立夫、方治,以及武汉当地汉剧社的朱双云、傅心一和其他地方剧或旧剧人富少航、赵小楼等②人员名单参见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的《中华全国戏剧界抗敌协会》档案,卷号十一(2)789,《战时文化界抗日团体组织活动史料选》,《民国档案》1997年第3 期。。从阳翰笙当时写的祝辞来看,他所要祝贺的并非左和右的团结而是新与旧的联合,“团结了最不易团结的新旧剧界”,“从今天以后,我们将要努力使我们戏剧艺术在内容上无新的与旧的区分,只有在形式上才有歌剧与话剧的类别”③阳翰笙:《我的祝辞》,《抗战戏剧》,1938年第1 卷4 期。。其实抗战时期文艺界对待“新旧”命题和前二十年的态度有了很大不同,可以说,抗战时期几次大的文学争论都和新旧相关。当然,这是一个值得另外撰文详细讨论的大命题,笔者在此想要说明的是,文艺界左和右的融合团结也许不是抗战文学发生时的重要关注点,左和右的区分、所谓左翼文人主导了抗战文学团结局面的形成是后来人主观立场的投射。在“剧协”班底的基础上,1938年1月中华全国电影界抗敌协会成立,正如学者提出的那样,抗战之前根本“不存在严格意义上的‘左翼电影’④李永东:《租界里的民国机制与左翼电影的边界》,《文艺研究》,2015年第4 期。”,抗战爆发后更无所谓夏衍、阳翰笙等人后来回忆中的左右翼电影的联合与斗争。和戏剧界一样,电影界统一的协会的形成和《中央日报》的《电影周刊》以及其所联系起来的影人密不可分。

由此可见,不论是戏剧界还是电影界,其全国性的协会组织,都是国民党政府通过《中央日报》副刊或台前或幕后组织起来,而“剧协”和“影协”则为文协的成立奠定了基础,这一点研究“文协”的段从学已经着重提及。“先于‘文协’成立的中华全国戏剧界抗敌协会、中华全国电影界抗敌协会等几个全国性组织,都是以这种特殊的社会历史心理为基础,在有关党政机关的支持和帮助下迅速组织起来的。这些全国性文化团体的相继建立,把全国文艺作家组织起来的共同愿望推向了新的高度,为‘文协’的建立提供了积极的文化氛围”⑤段从学:《“文协”与抗战时期文艺运动》,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40 页。。其实不止是氛围,更主要的是操作模式和背后的支持力量,我们对比下“文协”的各部门负责人,就可发现《中央日报》副刊的编辑人员起的作用最为重要,如曾主编《中央日报》的《青白》和《大道》副刊的王平陵,主编《文艺周刊》的中国文艺社同仁,主编《中央公园》的华林,以及和《中央日报》副刊关系密切的幕后参与者如张道藩、邵力子等人,他们既是“文协”筹备和成立过程中的主导力量,也都担任着“文协”中的最重要职务,是“文协”成立后向前运行的核心人物。

在《中央日报》及其主管机构中宣部的筹划下,“文协”等全国统一性的文艺团体先后成立,标志着中国的文学因作家的组织形态的变化而步入一个新阶段。事实上,“集中”、“一致”不仅是文艺界的诉求,也是整个文化界和宣传领域人士在中日危机时的共同心声,甚至他们主动提出接受国民政府的战时统制。远在西安事变发生时,之前一直对国民政府持有批评立场的新闻界,却在12月16日公开发表《全国新闻界对时局共同宣言》:“国内舆论界,以全国各地报馆通讯社一致连署,发表共同宣言,在中国新闻历史上,尚为创举,其意见表示已有重大影响,当可想见”,这份影响很大的宣言强调,“对任何主义和思想,亦应绝对以国家民族生存为最高基点”,“吾人坚信欲谋保持国家之生命,完成民族之复兴,惟有绝对拥护国民政府,拥护国民政府一切对外之方针与政策”。①《全国新闻界对时局共同宣言》,秦孝仪编:《西安事变史料》(上册),《革命文献》第94 辑,第488-492 页。1937年卢沟桥事变及八一三之后,《大公报》更是积极做出改变,反复倡议减少对政府的指责,而是表决心“我们誓本国家至上、民族至上之旨”②《报人宣誓》,《大公报》,1939年4月15日。。

这些言论看似与自由、民主等五四以来的价值观念有所背离,这就是学界常常有人提及的所谓“救亡压倒启蒙”说,事实上,这只是一个方面。在新闻界、文艺界拥护“集中”走向一致的同时,他们“集中”在一起的机制则是依循民主、自由和宪政,而且国民政府也对知识分子和其他党派减少了压制性措施。新的《出版法》颁布,国民党第五届中常会第九次会议通过的《国民党中央文化事业计划纲要》开始执行,正如有研究者对这一纲要的评价,“首次以是否违背或妨碍‘民族利益’作为检查刊物的标准,并且对阶级斗争等‘专门内容’不再禁止”③曹立新:《让纸弹飞——战时中国的新闻开放与管制研究》,新北市:台湾花木兰出版社,2012年版,第58 页。。在1938年颁布的《抗战建国纲领宣传指导大纲》中,有关言论、出版、结社的自由也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而并非受到了更严酷的压制。正如时任宣传部长邵力子在抗战期间宣传方针中所表白的,“自本人服务中宣部以后,关于检查标准,即决定不用可扣则扣的方针,而改用可不扣即不扣的方针。……数月以来,新闻界同业已都能认识,检查为此时所必要,不仅不妨碍言论之自由,而且还能加以辅助”④邵力子:《抗战期间宣传方针》,《抗战与宣传》,独立出版社,1938年版,第2 页。。

由此可见,抗战文学的发生恰恰和这些内在的机制因素关联在一起的,上文论及了《中央日报》主导的《卢沟桥》公演之于抗战文学发生的意义,其实这一演出过程中还有一个备受关注的事件,就是因抗战言论入狱的“七君子”亲临现场观看,台上台下打成一片燃起了激情抗战的声音。而从最新的档案揭示,七君子事件是背后日本军政府武力逼迫所致⑤参见《揭开“七君子”事件的内幕——日本外交档案摘译》,《档案与史学》,2004年第2 期。,而当国民政府决心抗战时,这些压力自然并不存在,七君子出狱预示着抗战局面、抗战舆论的形成和保障,而“七君子”公开亮相和《卢沟桥》公演的联动,则预示了抗战文学新气象以及整个抗战舆论新局面的形成。按照这样的思路延展,我们就可发现,《新华日报》及其副刊的创设,预示着抗战文学和文化的真正发生。因为之前共产党人的言论的确受到了很大程度的限制,而《新华日报》的出版发行,尤其考虑到《新华日报》大多数从业人员都是从监狱里释放出来的政治犯,其中所体现的文学的民国机制要素更为显著。也就是说,抗战文学的发生既和全国性的统一性的文艺组织形态相关,也和言论、出版、结社的自由理念相关。这种特性成就了抗战文学的开放性与多样性,也使得抗战文学和五四以来的价值理念一脉相承。

总之,民主宪政、自由结社等原则的有效实施和贯彻,是抗战文学得以生成并走向繁荣的制度性保障。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把《新华日报》及其副刊的开设作为抗战文学最终形成的主要标志。

结语

从民国的历史文化语境出发,我们可以发现《中央日报》副刊对抗战文学生成的主导性作用,从民国的文学机制出发,我们可以发现《新华日报》副刊作为抗战文学开放性价值的标志性意义。这两大报纸副刊共同处在民国历史文化这一语境下,两者之间是有竞争,如《中央日报》设有《戏剧研究》副刊,《新华日报》也开设了《戏剧研究》,两方都筹划了各自的戏剧特刊;《中央日报》设有《妇女新运周刊》,《新华日报》则开设了《妇女之路》副刊。但是他们之间只是针锋相对的敌我关系么?且不说因为轰炸原因联合版的开设和各大报社的轮编,《中央日报》和《新华日报》如何礼赞对方的抗战将领和英雄,仅就副刊和文艺方面而言,两大报纸的相互配合、合作实在是不胜枚举。《中央日报》副刊开设屈原研究并刊登郭沫若的《屈原》,《新华日报》也极力推崇《屈原》,《中央日报》发表陈铨的剧作,《新华日报》也积极评价推介《野玫瑰》和陈铨的其他作品。两大报纸副刊都积极推动抗战时期戏剧运动,在唱对台戏的同时,更是在竞争中相互提升、协调促进。在民族形式和文学新旧雅俗的讨论上,两大报纸副刊都曾积极介入。在声援贫病作家的活动中,《新华日报》固然很积极走在前面,可《中央日报》也不落后,起到的实际作用甚至更显著。郭沫若的五十寿辰固然是《新华日报》策划的重头戏,可《中央日报》及其国民党文宣领域的重要人物悉数到场。《新华日报》的《妇女之路》和《中央日报》的《妇女新运》在战时女性形象的塑造和动员更多是相互配合而并非后来回忆者所叙述的相互诋毁。最有标志意义的事件莫过于两大报纸都在抗战期间隆重纪念五四,尤其对《中央日报》来说,更是难能可贵,因为只有“在1928 至1931,以及1940 至1949 这两大阶段中,国民党政权对于五四有较多的阐释‘热情’”①赵丽华:《民国官营体制与话语空间:<中央日报>副刊研究(1928—1949)》,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25 页。,而这种热情是通过《中央日报》的纪念体现出来的。两大报纸对五四的纪念再一次印证之前所论述的抗战文学和五四内在的承续。

总之,《中央日报》、《新华日报》两大报纸副刊之间并非只是对台戏,还有更多复杂的关联。由此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发掘抗战文学的丰富性、多元性和开放性。同时,我们的抗战文学研究亟需回到民国历史文化框架下,只要这样,抗战文学研究才会打开一片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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