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腋成裘亦显烛照之光
——评李卫军《〈左传〉评点研究》
2015-04-10丁红旗
丁 红 旗
(华东师范大学 古籍所,上海 200241)
集腋成裘亦显烛照之光
——评李卫军《〈左传〉评点研究》
丁 红 旗
(华东师范大学 古籍所,上海 200241)
毫无疑问,《左传》在附《春秋》经的骥尾以行时,因了科举、功名的存在,与普通的典籍如子部、集部等书籍相比,远在初唐,就已获得了莘莘学子的高度青睐和重视。而对其评点之作,则始自南宋,历元、明、清,直至民国,始渐衰歇。其著作尚存于今者,据李卫军《〈左传〉评点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6月)统计,有近百种,可见其盛况。
《左传》评点自明万历至清乾隆年间,臻于极盛,原因甚多,而科举和以古文为时文的风尚则起了关键作用。《四库》馆臣曾这样评价编于康熙五十九年(1720)的冯李骅、陆浩之《左绣》:“上格皆载李骅与(陆)浩评语,则竟以时文之法商榷经传矣。”身临其境,仍能感同身受的馆臣,其评语称得上是甘苦、肺腑之言。所谓的“时文之法”,就是指八股制艺。在那个时代,经传如“四书”、《礼记》《周易》等自然神圣,却不料竟会被时人以一种颇为世俗的方式去解释、品评,难免让人有腹诽之想。但这却正是那个时代真情实景的一个缩影。对这一迁变、转折的历程,时人多有所述:
“经义之文”,流俗谓之“八股”,盖始于成化(1465—1487)以后。股者,对偶之名也。天顺以前,经义之文,不过敷衍传注,或对或散,初无定式,其单句题亦甚少。成化二十三年(1487),会试《乐天者保天下》,文起讲先提三句,即讲“乐天”四股,中间过接四句,复讲“保天下”四股,复收四句,再作大结。……至万历中,“破”止二句,“承”止三句,不用“原起”。篇末敷演圣人言毕,自摅所见,或数十字或百余字,谓之“大结”。明初之制,可及本朝时事,以后功令并密,恐有借以自炫者,但许言前代,不及本朝。至万历中,大结止三四句,于是国家之事,罔始罔终,在位之臣,畏首畏尾,其象已见于应举之文矣。(张京华,集释.顾炎武,著.日知录集释:卷19“试文格式”条)
自洪(武)、永(乐)迄(成)化、(弘)治百余年中,皆恪遵传注,体会语气,所谓浑浑噩噩,太璞不雕,而简要、亲切,有精彩者为贵。至正(德)、嘉(靖),作者始能以古文为时文,融液经史,使题之义蕴,隐显曲畅,为明文之极盛。(王同舟,校注.方苞.钦定四书文校注·凡例)
两相比较能看出:明成化(1466-1487)末年是一个转折点。之前,严遵经义,“敷衍传注”,也即方苞所说的“皆恪遵传注,体会语气,所谓浑浑噩噩,太璞不雕”;但之后发生了大的转变,即“以古文为时文,融液经史,使题之义蕴,隐显曲畅”。这也是当时文坛的一个主流风尚,因为弘治(1488-1505)以来,文坛就为李梦阳、何景明为首的“前七子”及王世贞、李攀龙为首的“后七子”所把持。他们倡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大历以后书勿读”的复古论调,影响极大,以致“天下推李、何、王、李为四大家,无不争效其体”。因此,“以古文为时文”,某种程度上就成了一个口号和标识,也形成了一股巨大的推尊古文,特别是先秦两汉之文的潮流。
实际上,顾氏所论还涉及一个问题,即讳言时政。本来,西汉以来的传统,经义对策即以“直言极谏”为上,但现在因“功令并密,恐有借以自炫者”(顾氏生在明清易代之际,高压之下,实不得不有所讳忌),而只许“言前代,不及本朝”,这样也势必会出现两种情况:一是借古议论,在古文中寻求只言片语,或不致授人以柄;二是不非今,不能构成对今日时政的批评或抨击。这样,不注意或看重对策的内容,就只会注重对偶、故实等所彰显的文采了。这两种趋势合流,《左传》的浮出也就自然而然了。这是因为:一,《左传》附于《春秋》,因《春秋》记事简略,极难解读,势必连带而及,要重视《左传》的注解和生发。二,《左传》极富文采,历代多有评论,如西晋贺循即称赞《左传》“文采若云月,高深若山海”;刘知几更极度赞誉《左传》的言辞富艳,叙事酣畅淋漓:“申盟誓则慷慨有余,称谲诈则欺诬可见;谈恩惠则煦如春日,记严切则凛若秋霜;叙兴邦则滋味无量,陈亡国则凄凉可悯。或谀辞润简牍,或美句入咏歌,跌宕而不群,纵横而自得。”这般辞采,正好满足了科举重“古文”、文采的双重需求。
当然,到了晚明万历时期,以公安三袁为代表的公安派,其标举“性灵说”,要求作品“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强调直抒胸臆,不事雕琢,以清新活泼之笔,开拓了小品文的新领域,也给评点之作吹进了一股清新之气,使其蒙上了一种雅致、轻盈的格调,笔法灵动。这也是需要注意的一点。
还需说明的是,在作者之前,对明清时期《左传》评点学的研究,还仅限于对部分评点作断面、散点式的探究;在此基础上,要进行专门、全面的深究,势必要下很大的心力去整理、搜集最原始的评点史料——因为《左传》评点的基础史料到底有多少,谁也说不清楚;也只有根基清楚了,才可能开拓出一片新的天地。在这个意义上说,《〈左传〉评点研究》一书至少有以下三个不容忽视的优点。
其一,集腋成裘,第一次全面梳理了南宋乾道四年(1168)吕祖谦《东莱左氏博议》到民国五年(1916)杨钟钰辑《春秋左传撷要》近八百年间的《左传》评点著述史料,编成《〈左传〉评点系年提要》一编,共十万字。作者从2005年在华东师大读博期间,就致力《左传》评点的研究,至今已历十年,也称得上是十年磨一剑了。就笔者耳闻,作者依托上海图书馆,多次奔波南京图书馆、浙江图书馆和国家图书馆,不辞劳苦,潜心影印、过录这些不易搜寻的珍贵史料,也即其《凡例》所言的“是编所收,皆现存且为作者亲见之本”;然后一一地仔细著录,小心谨慎,唯恐有些许失误。整体上,一如《凡例》所言,著述的系年,“以各书之始成为断”,显示《左传》评点学的谱系;著述的提要,揭示“题署、版本、评点者、评点形态及主要内容、价值和影响”,则彰显其学术价值,二者合一,这样的撰写体例业已显示了作者不凡的才情和识力。具体来说,其版式、评点特色的概述,读之能让读者了如指掌,如见其书,如万历时期《镌侗初张先生评选左传隽》,言明卷首题、缝题,卷首有张榜《左传隽序》(四卷),次《凡例》,书目后有张鼎识语等,一一道来;然后点明特色,“全书注释用杜预者十之七八,又斟酌众说以补其不足”,批语“有眉批与尾批之别,眉批多论文法,尾批则详论事义”,“考其按语,多比辑与所选传文相关之史事,或为前因,或为后果,绝少对事义之评价”。最后在陈述“明末坊刻之书,粗制滥造者颇多,又喜托之名人以求易售”的基础上,判明此书辑佚时“用力颇勤,其所参考征引之书达七十种”,“不妄为增改”,“必标明其人名氏”,“可称较为严谨之一种”。又如,对上图所藏的《左传文苑》(八卷),对其引书不注出处的弊端,一方面,指明其条目出自孙鑛、真德秀(按:非有全面熟习,实不能道此),另一方面,据“引文屡有删节”,“庆云居主人告白”等事实,推断“此书或为庆云居主人参稽张鼎与孙鑛之书而成,特托名于张鼎而已”,也信而有据。这样的例证甚多,不再一一举例。
其二,在熟习《左传》评点史料的基础上,作者科学地划分为四个时期:即《左传》评点的形成期(主要为南宋以来至明万历初)、发展期(万历至明末)、全盛期(清初至乾隆末年)、延续与余晖期(嘉庆至民国初年)。其把发展期的节点定自万历年间,也显示出作者的卓识。作者深入剖析为何《左传》评点出现于南宋,但却不及明万历以后兴盛的深刻原因。在作者看来,“传统批评方式的积累、宋代独特的文化氛围(宋人读书认真及宋代书籍的广泛普及)以及王安石科举改制后的现实需要,共同促成了评点的形成”;但却因《左传》以叙事为主,与当日的科举论体文实有较远的距离,因此限制了此期《左传》评点的充分发展;而明代,“用于指导时文写作的古文已多追溯到先秦两汉,且不限于论体”,“科举从五经中出题”,文人的世俗化使一些人乐于从事评点等因素,共同促进了明代《左传》评点的迅速发展。
其三,深入揭示《左传》评点著述产生的内在原因和评点特色。如对王源《左传评》文法的揭示。这需先考订王源撰作的时间。据方苞《四君子传》:王源“于文章,自谓左丘明、太史公、韩退之外,无肯北面者。年四十余,以家贫父老,始游京师,佣笔墨”;《清史稿》卷480《王源传》:“昆山徐乾学开书局于洞庭山,招致天下名士,源与焉。于侪辈中独与刘献廷善,日讨论天地阴阳之变,伯王大略,兵法、文章、典制、古今兴亡之故,方域要害,近代人才邪正。其意见皆相同。”今考徐乾学,康熙二十九年(1690)上书以病乞归,三十年被革职后,居苏州,继续编纂《一统志》及《资治通鉴后编》。三十三年病世。刘献廷,康熙二十六年(1687),因万斯同之荐,北上应徐乾学聘,入京参于明史馆事,增订《明史·历志》和《大清一统志·河南志》。康熙二十九年(1690)离京返吴。次年七八月即溯江西行。冬时,抵湖南衡州。则王源、刘献廷之讨论只能在康熙二十九年至三十年,时王源四十三岁,估计是因“家贫”的缘故而应征召。王源二十余岁追随魏禧时,魏亦评价王源“为文多法《史》、《汉》”。这也有一个下限,即《清史稿·王源传》中所明言的“执贽(颜)元门,时年五十有六矣”;而且,师事颜元后,王源“学礼终日,正衣冠,对仆隶,必肃恭”,一改昔日性情,其批驳、关注的重心已转向程朱理学。由此,其撰写的时间,能大致界定在四十岁以前随父王世德“流转江、淮间”,以及追随魏禧求学的时期,即青壮年时期。这显然是一个意气风发、激昂蹈厉的年龄。这也决定了其评《左传》的整体风貌。王源喜谈兵书谋略(其曾撰《兵论》32篇,与万斯同等人合著《明史·兵志》),试图在明清易代之际能一挽狂澜,振起时局,只不过时不我与,徒遗万千感慨罢了;但以广泛、多角度描写战争见长的《左传》可以说正中其下怀,借此一抒心中的丝丝感慨和兴亡之情,浇却胸中的块垒,也是很自然的了。因此,作者特意点出,王源“喜以兵法论文法,其批点《左传》时亦一再言:‘千古以文章兼兵法者,唯《左传》;以兵法兼文章者,唯《孙子》’”,纲举目张,就颇显识见。
总之,这只是笔者的一点浅见愚识,挂一漏万,实不足以彰显《〈左传〉评点研究》一书的学术水准和价值。唯以道此,以期能引同好者的兴趣,“疑义相与析”,则不甚雀跃乎?
【责任编辑:郭德民】
2015-03-16
丁红旗(1973—) ,男,河南信阳人,副研究员、博士,主要从事汉魏六朝至唐文献、文学以及清朱子学研究。
K204
A
1672-3600(2015)11-0138-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