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某些汉语动词的身份意义
2015-04-10黄姣玲谢维营
黄姣玲,谢维营
(1.上饶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西上饶334001;2.上饶师范学院 学报编辑部,江西上饶334001)
略论某些汉语动词的身份意义
黄姣玲1,谢维营2
(1.上饶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西上饶334001;2.上饶师范学院 学报编辑部,江西上饶334001)
汉语中不但名词和代词的身份意义明显,某些与人有关的动词也存在一定的身份意义。这些有着“专属”身份意义的动词与中国几千年的封建传统有关,也与社会生活需要明确人的身份信息有关。外语中也存在这种现象,但不如汉语明显。意识到动词的这种身份意义,有利于人们更好地使用祖国的语言,为今天的人们服务。
汉语; 动词; 身份意义; 封建传统; 语言力量
人类学家B.马林诺夫斯基强调,语言的功能是组织人类的共同活动,“它是活动的方式而不是反应的工具”[1](P312)。伦敦学派的创始人弗斯认为,描写语言学的任务就是通过意义进行陈述,语言环境是理解语句和出现在语句中词的意义的关键[2](P21)。M.Halliday创立的系统功能语言学则采用建构论的理论假定,认为语法隐喻现象体现了语言对人类经验的重塑。他认为,措辞(wording)与意义(meaning)之间具有对应性,这就是“耦合”(coupling),即什么样的意义就需要用什么样的措辞,而选择不同的措辞必然是为了表达不同的意义。[3](P18)系统功能语言学有三个基本观点:第一,语言普遍现象一般不是非黑即白的现象,而是表现为一种趋向性的状态,两极之间可有许多渐变的过渡阶段,它们是一种概率;第二,功能主义不排斥语言普遍现象的存在,但要从人们的认知能力、语言的交际功能及其历史演变去寻求解释;第三,功能主义不满足于描写,力图主要对语言现象作出解释。[4]笔者在学习系统功能语言学时受到启发,认为可以在汉语的语义分析中借用他们的观点和方法。
一般而言,汉语中涉及到人的名词的身份意义是比较明显的,例如“爸爸”“媳妇”“领导”“战士”“教师”“学生”等等。当然,汉语中人称代词具体的身份意义较为复杂,有人进行过研究,一个男性的“我”可以因为身份不同而有108种不同的称谓,“你”“他(她)”尽管相对简单,但也可以有几十种“变体”。[5]那么,汉语动词是否也具有身份意义呢?经过笔者研究,发现汉语中动词的身份意义一点也不比名词和代词逊色。在汉语语境下,往往同一个动作,如果由不同身份的主体发出,叙述者就必须(或应该)使用不同的词汇。这样一来,久而久之,不同的动词也就体现了不同主体的身份信息,这就是汉语动词的身份意义。
一、 理论基础
西方语言哲学是现代哲学和现代语言学结合研究的最大成果,其理论意义已远远超出了哲学和语言学的范围,对于其他学科研究具有“一种营养养百家”的功效。[6]因此,借鉴西方语言哲学的分析方法,研究我们正在使用的活的语言,是进行语言研究的一种思路。它对于我们的语言教学并不是没有意义的。
钱冠连先生在谈到利用“西语哲”的方法研究外语教学和汉语时,提出一个“节外生新枝”的新理论,即中国的语言哲学研究应该“充分挖掘与利用西方语言哲学资源中的营养与智慧,从它的老题目中发掘出新方向,不必回到堆积如山的哲学老问题中去
纠缠,而去关注如何将语言问题和现实的外部世界、人的行为、社会交际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起来”[7]。如何“节外生新枝”呢?钱冠连先生认为,可以从日常生活中寻找一个一个具体的语言问题,从词语分析(形而下)找入口,从世界与人的道理(形而上)找出口,让选题与风格多样化,并且需要重视汉语语境,实现西方语言哲学的本土化。钱冠连先生把这种哲学称为“后语言哲学”或“后分析的语言哲学”。[7]
遵循这种思路,钱冠连先生和国内学者刘利民[8](P2-7)、王寅[9]、杜世洪[10]、梁瑞清[11]等人已经进行了一系列卓有成效的研究。本文尝试学习和借鉴他们的方法,对汉语动词中蕴含的身份信息及其哲学意义作一简略分析。
二、汉语动词的身份意义例举
笔者发现汉语动词的身份意义是从一个公务员讲的故事开始的。那位公务员说:在他们单位,他发现一把手、二把手及以下部属的讲话是很有讲究的。比如一把手讲完话,二把手等人除了高度评价一把手发言的重大意义以外,如果还要说点个人意见,措词是必须注意的,你必须说“还有几点需要‘补充’”,或者说“我再谈点个人‘体会’”,再或者说“它(指重要讲话)‘启发’我思考以下问题”,等等;而如果是二把手等人讲完话,一把手要发言,不但语气不同,而且用的动词也不一样:“我想‘强调’的是……”“我要特别‘指出’……”“我‘要求’大家注意……”,等等。经验告诉我们,他说的故事具有真实性。也就是说,一把手、二把手或其他人在正式场合中似乎有着“专属”的词汇,人们可以通过这些词汇认识使用者的“身份”。从这则故事出发,我们可以深入挖掘,推而广之,进一步探讨汉语动词的身份意义。
人的动作状态很多,我们如果把一些最简单、最基本的略作区分,无非是“说”“看”“走”“坐”加上“生”“老”“病”“死”等等。我们一个一个来说。
先从“说”说起。“说”或“说话”“讲话”是一个中性词,任何人都可以使用,但在公众场合,关于“说”的措词绝对不能含糊。如果是古代皇帝的“说”,就叫“谕”(圣谕、手谕、口谕)、“诏”(罪己诏、讨伐诏、衣带诏)、“旨”(圣旨、懿旨、降旨)等等,军队政府官员的“说”被称为“令”“禁”“训”等等,文化人则用“曰”“云”“道”等等。这种“身份动词”,现代仍然有所沿袭:“总统电谕”“总裁手谕”“局长训示”或“军座训导”等等。上级对下级,讲话称为“指示”“教导”“指导”“教诲”“吹风”;下级对上级,则应使用“汇报”“请示”“请求”“请教”“求教”等等。
其次说“看”。身份不同,看的称谓也不同。领导在家“看”公文叫“批示”“审阅”“圈阅”等等,出门“看”工作叫“视察”“考察”“巡视”“检阅”“调研”(旧语还有“巡访”“巡察”“私访”)等等,普通人的“看”最少可以有几十种,如瞧、瞅、见、睹、看、顾、望、盯、观、阅、端详、打量等等。
与“看”相近的是“见”。一般来说,“看”是泛指,既可以看人,也可以看物,“见”则基本上是“见人”。见可分拜见、会见、会晤、接见、看望、探访等等。见个面,也分尊卑。尊见卑,称为“接见”“走访”“慰问”;平级相见则为“会见”“会面”“会客”“会晤”“晤面”;卑见尊就要称为“拜见”“拜望”“拜会”“参见”“觐见”“拜谒”“谒见”(自谦除外)等等。
再说“走”。中国古代的皇帝“走”叫“巡”“临”(所以有“君临天下”一说)、“起驾”“出巡”“巡游”,今天皇帝没了,一般不说“起驾”“君临”之类,但“巡”仍在。中央领导到南北走走,可以称为“南巡”“北巡”。领导也往往喜欢下属称呼自己的随便或正式的走走为“巡视”。每年的高考或其他重要考试,都要由领导或其他重要人员组成“巡视组”,重要领导亲任组长。
第四个是“坐”。“坐”也是中性词,随便谁都可以使用,但皇上让臣下“坐”叫“赐坐”,老爷让客人“坐”叫“看坐”,而部下请领导“坐”为“上坐”。今人为了凸显“坐”的重要性,专门设有“主席”一职,按照“主席”的英译,那是“最重要的坐位”的意思。至于“主席台”,那就是开会的全体最重要人员集中亮相的地方。
第五个是“生”。生即出生,或称为“降生”“诞生”,所有人“生”的时候是几乎完全相同的,都是赤裸裸的“赤子”。因为在出生时大家都相同,所以在汉语中关于“生”的措词是最“平等”的,几乎没有身份的区别。这或许是一种“自然权利”。
第六个是“老”。人都会老,这是自然规律,不可抗拒。那么在“老”面前是否一视同仁呢?不是那样的。同样是“中青年干部”,省部级、市厅级和县局级含义不同,标准不同。科级干部,38岁就“老”了;省级干部,60岁仍然“年轻”。干部“老”了,年纪大了,就要离开工作岗位,离开的方式也不同,有的人是“退休”(退休也分“内退”“病退”“暂退”“正式退休”等),有的人则是“离休”。人们听某人说“我是离休”,
就会“肃然起敬”,因为他的身份肯定不一般。
第七个是“病”。人吃五谷杂粮,焉能不得病?但病又是不详之事,说起来难免需要避讳。最常用的是“不舒服”“不适”,而皇帝病了叫“龙体欠安”,官宦人家或书香门第称“恙”“小恙”“贵恙”“风寒”“卧床”“染疾”等等,普通人直接说“头疼”“肚子痛”“发烧”“生病”等等,没有那么多讲究。
最后是“死”。“死”的同义词极多,一世生平,盖棺论定,所以汉语中关于“死”的称谓最为复杂。吊唁时,难免接触“死”字,但“死”在这种特定场合是不能直接说出来的,只能选取与“死”相近的同义词来代替,如故、逝、殒、走、去世、长眠、安息、千古、永别、与世长辞等等。古代关于“死”,不但叫法众多,而且从中能够明显窥见身份等级信息,有些用法还影响至今。天子之死叫“崩”,诸侯或相当于诸侯的封国国君之死称“薨”,大夫之死叫“卒”(从西周一直到唐宋以前都是如此,唐宋以后,普通百姓死才敢称“卒”)。未成年而亡称为夭折、夭逝、殇,在某些农村是不能入祖坟的。老者之死,称“寿终正寝”“溘然长逝”。革命志士、民族英雄,其死堪称英烈,人们用“殉国”“殉难”“殉节”“捐躯”“牺牲”等来称誉他们;对于十恶不赦的坏蛋,人们用“完蛋”“伸腿”“一命呜呼”“翘辫子”“没气了”来表达厌恶之情。可见,一个个不同的“死”,不但显露了死者的特定身份,而且包含了说话者丰富的感情色彩。
上面我们只是略举了常见的少数几个动词,但其中蕴含的身份差别已经略见一斑,它们可以让我们了解汉语动词在表达主体身份方面的独特功能。读者只要有心,并愿意搜集这方面的素材,是完全可以找到大量例证的。外语中也存在这种现象,但不如汉语明显。这种情况一方面说明了语言本身的复杂性,另一方面也提醒人们注意语言的这种复杂性,在使用时尽可能准确而充分,避免误用,用先人所创造的宝贵语言财富为今天的我们服务。
三、汉语动词出现身份意义的原因分析
为什么汉语动词会有那么丰富的身份意义呢?汉语动词如此明显的身份意义说明了什么问题呢?
马克思说:“语言是思想的直接现实。”[12](P525)海德格尔说:“思完成在对人的本质的关系。……在思中形成语言。语言是在的家。人以语言之家为家。思的人们与创作的人们是这个家的看家人。”[13](P30)语言和现实是存在对应关系的。现实有什么,语言中就必然会出现相应的表达,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也可以说语言是现实的反映。汉语中动词丰富的身份意义是现实中人们极其重视身份信息的真实写照。
中国是一个有着几千年封建传统的国度,其最大特征就是等级森严,身份问题显得特别重要,因而在语言中显露人的身份信息就是非常必要的。“名不正则言不顺”,古代汉语中名词和代词都有极为严格的区分,君臣、上下、夫妻、父子的地位是严格限定的。皇帝的自称和他称、臣子的自称和他称自不待言,就是日常生活中夫妻父子之间,如果遇上比较正式的场合,也必须分辨清楚。为了严格身份等级,除了名词、代词这些直接标示身份的词类以外,还必须在显示主体动作的词类中也具有这样的意义。如果我们用今天的眼光看,从语法上说,可以称为“主谓搭配必须一致”;从政治上说,可以上纲为“维护社会等级秩序”;从伦理道德规范来说,则叫“各守其德各安其位”。这种主体和动作身份的一致,用孔夫子的话来说,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里的每对叠词,都各有一个字分别属于名词和动词,而它们都是显示身份的必需。在孔夫子看来君不但需要有“君”的身份,而且必须有符合“君”身份的动作,同理,臣子、父亲、儿子也必须各就其位,各做其事,否则就是礼崩乐坏、僭越失序,是一种极为严重的事情。所以,今天的我们就在社会生活的“活化石”——语言中看到了一幅真景:和古代皇帝称孤道寡相联系,皇帝的一言一行都有相应的动词相匹配,以示皇权的至高无上;而为了凸显皇权,其余人等就必须安分守己,选择适合自己身份的词语,顺应等级身份的名词和动词就都创造出来并流行开来。这可看成是动词身份意义的社会学根据。
从辞源上说,古人造字,原本是极为随意的事情,并无刻意的明晰身份要求,正像王力先生说的,很多情况下,某词应该如何用,为什么要这样用,“全凭习惯而定”“是没有理由可说的”[14](P38-39)。从认知语言学角度看,词语中显现的身份意义及其严格化,是社会生活造就的。换句话说,总是生活改变语言而非语言剪裁生活。即使原来没有身份意义的词句,当社会生活出现了明确身份的需要后,就会逐步显出其身份意义,身份意义是后天赋予而不是先天存在的,这是问题的一方面。但另一方面,如果从系统功能语言学的角度看,又可以认为,语言也在塑造生活,也在改造人们的思维,有什么样的语言,就会产生什么样的思维,就会存在什么样的生活方式。
四、汉语动词身份意义对我们的启示
人们总是问:语言是干什么用的?或者说:语言有什么用?这个问题不能有准确的答案,因为它实质上忽视了语言的本体论意义。语言当然有用,但是从本体论角度看,语言不但是人类的使用工具,而且还是人类的生活方式和生存方式。有什么样的语言,就会有什么样的生存。系统功能语言学就认为:一方面,语言作为社会符号,是生成意义的选择系统;另一方面,语言塑造人的思维,规定对我们经验的解释方式。事实证明,语言产生以后,对人类社会生活的影响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全面、越来越直接、越来越复杂。以前人们常说,“言传不如身教”“听其言而观其行”,认为人的“行为”比“语言”是更为重要的东西。但在今天,这个说法可能有点过时了。
社会流行语是这样说的:“朋友之间,饭可以乱吃,酒可以乱喝,东西可以乱拿,但话不可以乱说。”其实,并非朋友之间才是这样,夫妻之间、同事之间、邻里之间、上下级之间,甚至是路人之间,有时都不能乱说话。在物质生活得到基本满足以后,人们对于精神方面的问题越来越敏感,由于语言使用而产生的各种矛盾呈上升趋势,这是这一流行语得以“流行”的外在理由。古语云:“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说明自古以来语言在社会交往中起的作用就不是可有可无可大可小的。只不过随着社会生活的进步和交往的发展,语言在今天具备了更大的力量而已。
就语言本身的意义来说,语言如人生,今天的社会还远远没有达到消除等级差别的地步,社会既然把人生分为三六九等,那么在语言中体现这种身份意义的功能就不会绝迹;如果这种等级差别仍然在扩大或是强化,那么语言中反映这种差别的现象也会得到某种程度的增强或回归。这可以说是语言自身发展变化的规律。
我们只要略微清点近年来发生的有过一定影响的大大小小的社会事件,就会发现语言在今天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世界各国的政界首脑因为出言不谨慎而丢官去职的大有人在,草根百姓因出言惊人而时来运转红遍网络的也不在少数,因为一言不合而拳脚相向酿成血案的时有发生,开个玩笑结果导致朋友反目成为仇人的现象并非绝无仅有。这样的事情看多了,人们已经司空见惯不再新奇,您还能说语言不重要吗?当然这些事件并不都是由于“动词”使用不当造成的,但是有时候使用“动词”不注意其“身份”则是绝对不行的。
我们注意到汉语动词的身份意义并著文论说,是想用功能语法等手段分析语言,揭示特定的语言表达的社会意义,并非劝告使用祖国语言的同胞谨小慎微不敢越雷池一步,也不是刻意宣扬封建时代落后腐朽的等级观念等级意识,而是提醒人们:语言的使用是极为复杂的,不管是学习者还是教育者,都应该注意语言的复杂性,从而在生活实践中增强正确使用语言的自觉性。
[1] Malinowski B. The Problem of Meaning in Primitive Languages[A].Ogden C K,Richards I A. The Meaning of meaning[M].New York: Harcourt, Brace and World,1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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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胡明杨.西方语言学名著选读[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
[14] 王力.中国现代语法[M].北京:商务印书馆,1944.
[责任编辑 邱忠善]
Briefly on the Identity Meaning of Some Chinese Verbs
HUANG Jiao-ling1, XIE Wei-ying2
(1.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Shangrao Normal University, Shangrao Jiangxi 334001, China;2. Journal Editorial Office, Shangrao Normal University, Shangrao Jiangxi 334001, China)
In Chinese, not only some nouns and pronouns have an apparent identity meaning, but some verbs related to human beings have a certain identity meaning as well. These verbs with an “exclusive”identity meaning are related to the feudal traditions which have remained in China for thousands of years and also related to the need to identify someone's identity information in the social life. In the foreign language there also exists this kind of phenomenon, which is not as clear as that in Chinese. The consciousness of the verb’s identity meaning is helpful for people to better use the mother language and serve contemporary people.
Chinese; verbs; identity meaning; feudal traditions; language power
2015-05-07
黄姣玲(1957-),女,浙江诸暨人,教授,研究方向为西方语言哲学和应用语言学。E-mail:jennyhjl2003@163.com
H136
A
1004-2237(2015)05-0062-04
10.3969/j.issn.1004-2237.2015.05.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