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爱玛成为卡列宁夫人,她还会自杀吗?
2015-04-10王敏
王敏
(新疆大学,新疆 乌鲁木齐 830046)
·女性文学研究·
当爱玛成为卡列宁夫人,她还会自杀吗?
王敏
(新疆大学,新疆 乌鲁木齐 830046)
以《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的文本细读为出发点,从“危险的阅读代入”“以爱为名的价值实现”“假想的权力认知”等三方面分析发现,故事中的两位女主人公在面对上述三个问题时有各自相同与不相同的表现,二者作为浪漫主义人格与理想主义人格的形象载体折射出不同的价值观,反映出各自所栖时代的社会文化问题。
《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列夫·托尔斯泰;福楼拜
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世界文学名著》连环画(欧美卷),一共10册,笔者年少时读其中的《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全然只记住了门第爱情、异国情调与历史场景,对如安娜这样一位美好的贵妇的自杀,感到有些伤感,而对罗道尔弗能够在给爱玛情意绵绵的告别信上,撒几滴水充当眼泪的做法感到不可思议。
最近再次翻阅起这两本书,旧时的读书印象全化为背景,新的思考跃然纸面。笔者尝试从“危险的阅读代入”“以爱为名的价值实现”“假想的权力认知”等三方面对比分析这两部作品中悲剧女主人公的形象建构问题,看看故事中的两位女主人公在面对上述三个问题时各自的表现分别是什么,进而提出笔者个人对两个悲剧女主人公进行比较之后的一个疑惑,即:当爱玛(包法利夫人)成为卡列宁夫人(安娜)后,她还会自杀吗?
一、危险的阅读代入
记得玛丽·冯·埃布纳—埃申巴赫说过,当女人学会阅读以后,世上就冒出了妇女问题。说的似乎不无道理。两位悲剧女性都是热爱读书的人,每当心里感到不平静或者空虚的时候,她们又都希求于重回书中世界,她们在书中世界为生活上的重要问题寻觅答案,她们都对自己的阅读物有难以抵御的代入感,同时对故事女主角有很强的移情心理。
爱玛不幸的地方在于,她只是阅读一些矫饰浮夸的言情小说,以致在自己生命的痛苦空虚之处获得了错误示范。爱玛分不清书中的罗曼史与现实生活中男欢女爱间的真实关系,一个被大众情爱消遣读本篡改过了的浪漫男女关系在其个体意识上产生了虚假投射。她与罗道尔弗偷情后兴奋莫名,像服了什么仙丹一样,读书体验恰在此时成为兴奋剂,对此,福楼拜是这样写的:“她于是想起她读过的书中的女主人公,这些淫妇多感善歌,开始成群结队,在她的记忆之中咏唱,意气相投,使她陶醉,就像自己变成这些幻象的真正一部分一样,实现了少女时期的长梦,从前神往的多情女典型,如今她也成为其中的一个。”[1](P141)
再来看安娜,她在初见沃伦斯基后返程回彼得堡的车上,读起了一本英国小说,列夫·托尔斯泰细致地描写了安娜与其作品间从有距离的阅读转变为移情阅读,最终转化为与个人的现实体验微妙关联的过程,“……读书可以说是追踪别人的生活的反映,因此她觉得索然乏味。她自己想要生活的欲望太强烈了。她读到小说中的女主角看护病人的时候,就渴望自己迈着轻轻的步子在病房里走动;她读到国会议员演说时,就渴望自己也发表那样的演说……小说的男主角已经开始得到英国式的幸福、男爵的爵位和领地,而安娜希望和他一同到领地去,她突然觉得他应当羞愧,她自己也为此羞愧起来。”[2](P111)
耽于幻想的阅读的确赋予安娜和爱玛一种独特个体身份的幻觉,这种幻觉并未能让她们走向自我孤立,反而产生了对异性更多的要求,并在夫妻生活不能重现爱的誓言、幸福的承诺以及人格化沟通时表现出对缺憾难以填满的失落感。
这两个女人都读书,区别在于她们的阅读对象不同,爱玛只限于大众爱情读物,安娜则不,她与沃伦斯基私奔度蜜月时,还在读流行的小说、严肃的书籍、历史读本,对此,托尔斯泰是这样写的:“凡是他们收到的外国报刊杂志上推荐过的书籍她都订阅了,而且以只有在孤寂中阅读的时候才会有的那种聚精会神来阅读。她也研究同沃伦斯基所从事的事业有关的书籍和专业性书籍,因此他时常来向她请教关于农业、建筑,有时甚至是关于养马或者运动的问题。她的知识和记忆力使他大为惊异,最初他对她还抱有怀疑,希望得到证实。于是,她就在书里翻出他所需要的那个段落,拿给他看。”[2](P706)
与此同时,安娜与爱玛对书写物的阅读反应也是不同的,安娜能够对书中世界与自己的生活加以区分,甚而能够加以反思,对不切实际的幻想产生轻蔑,具备反思能力,而爱玛则不同,她试图为她在现实境遇中遭遇到的身份冲击在书中寻找一份解决方案,并毫不犹豫地与书中女主人公的生活产生认同。所以,这是笔者对两个女主人公形象切入的一点。笔者认为,对这两个同样安排在婚姻场景中的女主人公,当她们面对家庭权威的失落和身份的迷失时,阅读物一定是比情人更危险的诱惑者,只是她们各自的处理反应不一样。
二、以爱为名的价值实现
拜伦说,爱情对男人而言只是其众多事业中的一项,但它却是女人生存意义的全部。在爱玛与安娜所处的那个时代,对她们而言,女性身份的单一性、社交功能的单一化和活动半径的缩减,使得她们比男性更能敏锐地感到共同生活的贫乏单调,一旦遇见为她们所认定的理想爱情,奋不顾身的感情投入与经营就能够带给她们追求个人价值的人生错觉。对安娜和爱玛而言,追求浪漫的感情与发展充分的自我似乎是一回事儿,成功的爱情似乎是个体幸福的一种约等模式,爱情或者假爱情为名的两性关系使得爱玛和安娜这样的女性避免了自我“荒漠”化的生活,它让她们寡淡无味的生活富有“理想色彩”和意义,它打开了以另一性为目标的追逐实践,为她们指出一条超越自我并能够获取更大生存能力的道路。
爱玛满心期待着莱昂对她做爱的宣言,求而不得之后,才会对罗道尔弗这位调情高手的示爱无力招架。福楼拜对此是这么描写她的心理活动的:“……她不由自己,闭了一半眼皮往里吸。但是她坐在椅子上,身子往后一仰,恍惚远远望见驿车燕子,在天边尽头,慢慢腾腾,走下狼岭,车后扬起悠悠的灰尘。莱昂就是乘了这辆黄车,来到她的身边;也就是经这条路,他又一去不回……”[1](P126)福楼拜成功地将一位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家的臆想情境呈现了出来。
而安娜在面对沃伦斯基的求爱时,经历了一个由拒绝到接受的心理过程。面对沃伦斯基的第一次示爱,她说:“爱,……我所以不喜欢那个字眼就因为它对于我有太多的意义,远非你所能了解的”[2](P158),她有能力拒绝;第二次拒绝是在卡列宁警告过自己之后,她感觉为时已晚,并有点反叛意味地选择臣服于自己被情爱俘获的命运:“一切都完了,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请记住这个吧”[2](P166)。这个小细节其实非常有意思,为什么第一次她有能力拒绝沃伦斯基,第二次却拒绝不了?因为卡列宁是从爱情责任的角度(家庭义务、上流社会的身份、宗教的要求等)对安娜进行爱的宣言或者警告。但是安娜想获得的可能就是爱情中的这个权利,你作为丈夫没有办法给我,所以,她在床上说完那席话后,决心接受沃伦斯基的求爱,因此,她接受沃伦斯基的示爱,是有一个潜在的反叛丈夫夫权意识的心理的。
再比如说,爱玛不止一次为自己有了情人而感到亢奋不已,她浪漫的幻想似乎终于有了现实的着力点,她为此有一种愉悦的成就感;而安娜在反驳沃伦斯基认为她名誉受损这一点上第一次明确提出,她为他们不合法的爱情感到自豪(虽然她在说的时候并不那么自信),并一再强调她只剩下沃伦斯基了,“现在我只有一件东西,一件东西——那就是你的爱!有了它,我就感到自己这样高尚,这样坚强,什么事对于我都不会是屈辱的。我为我的处境而感到自豪,就因为……我自豪……我自豪……”[2](P349)这句话非常值得玩味儿,事实是,她们的确将个人价值的实现投射到一场以爱情为名的异性关系的发展中去了。
二者的不同之处在于,首先,爱玛追求的是一个阶层认同或者说是一个高级阶层准入证,一个底层个体在分级化的社会结构中要求被充分尊重的浪漫愿望;安娜追求的却是上流社会虚伪的夫妻关系之外真实的情爱,因此,她才会对卡列宁的示爱以及对方提出愿意在维护婚姻关系的前提下忍受她与沃伦斯基的情爱往来的提议——所谓上流社会的“游戏规则”感到深恶痛绝,她觉得她的爱情理想不容亵渎,并不惜以牺牲自己的社会身份、贵妇人的名誉加以捍卫。其次,爱玛对自己婚姻出轨的既成事实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感,在福楼拜的客观视角下,她并不愿对她婚姻之外的爱情冒险建立一种道德关联,对她来说,她只是在体验,或者说在实践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些浪漫主义的情爱教育,因此,她满心欢喜地期待每一次偷情事实的发生。而安娜对自己背叛卡列宁的出轨行为怀有歉意,并对儿子谢廖沙所要承受的舆论压力充满愧疚感。
在爱玛和安娜分别以爱为名,实现个体价值的人生际遇里,我们看到一个过度浪漫化沉迷于妄想之中,一个过度理想化游离于现实之外。
三、假想的权力认知
在爱情的追逐游戏中,爱玛与安娜会觉得重新获得了对自己人生的掌控权,她们不再是被既有的父权制度所掌握的,也不再是被传统家庭道德所牺牲的,而是能够通过决定是否给予肯定答复和是否接受求爱者的爱慕获得权力的主导地位,她们在这场危险的出轨体验中,获得短暂的“棋盘时刻”的主控权,可以在愿意的时候答应情人的要求,而求爱者只能等待她们做出让步性的决定。
爱玛和安娜都是父权操控下既有婚姻的潜在创伤者,她们都对决定自己一生命运的婚姻不具有主控权,她们在各自婚后的家庭生活中都面临失去中心话语权的焦虑。爱玛一度想生个儿子而不得,安娜不能将自己的知识习得施展于她丈夫的话语空间。她们一定程度上都受到了父权制度与父权话语体系的伤害,因此,通过女性自身的特质重新收获爱情,是她们获得权力认知的一种方式。
女性的确希望通过谋爱来谋得个人价值的肯定与褒扬,“爱”是对她们个性与独特品质的肯定。悖论的是,对爱情的追求一方面会赋予女性主体短暂的权力认知,另一方面爱情的收获也的确会伴随女性从属地位的产生,甚而促使她们产生对男性的极端依赖,从而无休无止地陷入一种患得患失的心理体验中去。对此,两位作家都有精彩描写,比如爱玛在借款后对罗道尔弗的一次表白:“可是我呀,为了博得你一个微笑,让你瞧上一眼,听你说一句‘谢谢’,我什么都会给你,什么都会卖掉,做苦工,沿路乞讨!……可是你从前爱我,你从前这样讲……”[1](P270)。而安娜在面对激情褪去后对自己日渐冷淡的沃伦斯基,忍受着沃伦斯基另有新欢这个臆想的情感煎熬时,也有一番类似的表白:“把关系弄明确并不在乎形式,而是在于爱情”[2](P818)。她们都纠结于对方曾经那么炽烈的爱情怎么说没就没了,她们本来是权力的支配者,怎么突然之间就变成了自己所支配的权力的制裁对象?接着是对对方负心的谴责,似乎必须要有一个人为这种局面的形成承担责任,在没有实际的爱情第三者插足的情况下,就只能归罪于自身。若爱不能失而复得,便只能玉石俱焚。最后,爱情、生命成为她们追寻这种假想的权力认知的祭品,于是,就都自杀了。当然,安娜与爱玛间迥异的家庭教育、人格修为、母性的自觉体验,使得她们自杀的动因不同。
最后,回到我在开场时提到的那个疑惑,当爱玛变成卡列宁夫人(安娜),她还会自杀吗?结合上述三个方面的对比分析,笔者的结论是不会,爱玛所期冀的不过是透过两三个情人赋予的象征资本而获得一种阶层跃迁的替代满足,同时将她在家庭、修道院中所经历的浪漫化的自我教育加以现实转化。当她终于获得了她所需要的阶级身份、权力和名望,也做好了能够维持“名义婚姻”的主观准备时,她不一定会自杀。但当安娜成为包法利夫人,她一样仍然会自杀,她不满足的并非是自己的阶级身份,而是她的理想远远走在了她所处的时代的前面,她的理想并不能在那个时代得以实现。
这两个女人在自己的现实生活外都渴望拥有一份假想的生活,不同的是,爱玛是自己妄想人格的歇斯底里患者,她的悲剧是她的乡村阶层出身给予她的,她无法在自我认同与“上天赋予”的阶层现实面前取得平衡,她在毕萨尔庄园与子爵的一舞对她的伤害是致命的,她还没有能力识别她自己的阶层身份与她所向往的贵族社会的生活之间的现实距离:一个乡下姑娘突然被错置了人生的命运。小说中,我们看到她回家后因为管家没有准备好晚饭而辞去她的佣人,这就是贵族生活作用于她身上后的一种个体反弹。作为一个具有妄想倾向的浪漫主义者,爱玛不必改变生活,她只需靠偷情的“装扮”来粉饰现实生活的缺憾。至于安娜,她要麻烦一些,她是她自己理想人格的强迫症患者,一切以获得他人认可为前提。
这两个女人,一个是浪漫主义的幻想者撞上了阶层现实的暗礁,一个是理想主义的追索者跌落至情爱现实的甲板;一个幻想被爱,一个希望能爱得理想。爱玛是安娜的过去时,安娜是爱玛的完成时,她们在寻求女性个人价值实现的人生出路上,都找不到治愈自己的方法,所以都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们都不必再为自己承受的生活与自己希冀的生活之间艰难的平衡而感到苦恼,她们都是自己境遇的囚徒,也是她们所置身时代的受害者,她们都想拔着自己的头发上天而不能。
[1][法]福楼拜.包法利夫人[M].李健吾,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2][俄]列夫·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M].周扬,谢素台,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
When Emma Became Mrs.Karenin,Will She Commit Suicide?
WANG Min
(Xinjiang University,Urumqi 830046,China)
Based on a close reading of Madame Bovary and Anna Karenina,starting from the three concepts of“dangerous reading substitutes”,“value in the name of love”and“hypothetical cognitive power”,this paper analyzes the image construction of the two tragic heroines in these two works.It examines the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between two heroines from three above perspectives,and comes to the conclusion that different values were reflected on different personality of two heroines,one being romantic,the other idealistic,which also exposes different social and cultural problems of the era they lived respectively.
Madame Bovary;Anna Karenina;Lev Tolstoy;Flaubert
I106.4
A
1008-6838(2015)04-0089-04
2015-06-02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男女平等价值观研究与相关理论探讨”(项目编号:12&ZD035)
王敏(1980—)女,新疆大学人文学院影视艺术系主任,副教授,博士,在站博士后,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主要从事民族文学、影视与文化批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