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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莫言的女性话语
——以《红高粱家族》为中心

2015-04-10王鑫

山东女子学院学报 2015年4期
关键词:红高粱家族莫言话语

王鑫

(沈阳师范大学,辽宁 沈阳 110034)

·女性文化视野下的莫言创作专题研究·

论莫言的女性话语
——以《红高粱家族》为中心

王鑫

(沈阳师范大学,辽宁 沈阳 110034)

不论在西方还是在中国,女性话语都是女性群体一直坚持和追寻的话语体系。伴随着各国的女性解放运动,女性群体对于女性话语建构的各种尝试一直在进行。然而女性话语实际上是一种社会话语,是社会各方面合力的产物,男性势必在女性话语建构中担当着重要的角色。部分男作家的文学创作便为女性话语的建构起到了推波助澜甚至是示范的作用,莫言便是其中一位。以莫言《红高粱家族》为中心进行分析,可以看到莫言在建构女性话语方面的独特贡献。

女性话语;女性话语建构;女性;历史

一般来说,女性话语的建构在中国从模糊到清晰大致经历了3个时期,第一个时期是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后,“五四”开始的男女平权的呼声制度化、法律化,新中国制定的第一个民法就是《婚姻法》,它一度成为国家大力宣传的意识形态。大批的文艺家呼应着这个历史大势,创作了大量作品,从解放区生长起来的文艺作品,比如赵树理、孙犁的一些作品成为圭臬,被反复改编为戏剧、电影等艺术形式。在彼时,多数女性没有自己的话语意识,各地妇女联合会或其他妇女组织是为女性群体争取女性权利的主要力量,但是它们大多都在男性的领导下展开工作,被动且盲目。第二个时期是改革开放以后。此时,西方女性主义理论传入中国,女性的自主意识逐渐增强,女性话语权被正式提出,但在市场经济和传统文化的双重枷锁下,妇女解放运动发生变形,独立自主的女性还没有受到社会的普遍认可。第三个时期就是20世纪90年代至今,女性话语空间从政治经济到文化都有了明显的拓展,但是市场经济作用下的女性文化产业逐步低俗化,再加之西方女性主义理论被曲解,女性形象被扭曲,被商业利益绑架的女性话语背离了女性主义者的初衷。特别是在20世纪80年代西方女性身体写作进入中国以后,一批具有先锋意识的“美女作家”异军突起,纷纷投入到身体写作的大军中,随着传统文化与性解放观念的融合,1990年代身体的问题被格外突出地强调。

表面看来,女性话语似乎被建构起来,其实不然,以埃莱娜·西苏为代表的西方女性倡导的身体写作(又叫“躯体写作”或“私人化写作”),是西方女性主义者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表达自身存在和价值地位的一种特定的写作方式。她们认为女性必须拥有自己的话语权,而女性完全拥有的只有自己的身体,所以女性应该用“让身体被听见”的写作方式,来表达女性特有的生理经历、心理体验。埃莱娜·西苏说过:“妇女必须参加写作,必须写自己,必须写妇女。……必须把自己写进文本——就像通过自己的奋斗嵌入世界和历史一样。”[1]这是女性身体写作的标志性宣言。西苏强调的是女性应该通过对身体的书写,从主观的角度表达自己的生命体验,尤其是像男人一样嵌入到世界和历史中。所以说,身体写作的实质不是单纯追求一种纯粹生理上的感受,而是强调女性话语应该进入世界和历史中,形成女性在历史背景下独有的言说方式。然而20世纪90年代的身体写作,演变成女性被嘲弄的一场闹剧,一些女作家把精力都用于以对露骨的性爱、裸露的女性身体的描写来表现内心的欲望诉求。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女性颠覆男性话语的一种方式,但和社会背景、历史主题割裂开来,就变成了个人空间、小我世界的独影自怜、自我放逐。在商业文化的影响之下,她们容易从解构男性话语权力的女性主义者沦为商业利益最大化的牺牲品,再次陷入以男性为中心的文化空间中,无益于女性话语的建构。

莫言显然和这个话语潮流有着密切的联系,同时又以丰富的场景与鲜活的人物把持了与时尚的疏离。女性话语作为社会话语、世界话语的一部分,应该由社会成员共同建构,男性也应该义不容辞地帮助女性建构属于她们自己的话语体系,以莫言为代表的部分男性作家以高度的艺术自觉,用自己的文学创作为建构女性话语做出了巨大贡献。作为男性作家的莫言,他最特别之处是在他的小说中,为表达自己的女性话语立场,选择用多种语义层次来建构女性话语。具体分析来看,第一种语义层面是莫言从正面树立独立、自由、美好并极具颠覆性的女性形象,肯定女性的主体性;第二种语义层面体现在从反面颠覆和解构男性的话语处境;第三种语义层面是重构传统意义上逆来顺受的女性形象,用男性的懦弱和渺小反衬女性的坚忍和伟大。

综观以往写女性题材的男作家,他们都用自己特有的方式展现了自己眼中的女性,但在他们的创作观念之中,不乏带有些许男人对女人强权和支配的性别政治意味,而莫言却是从骨子里尊敬女性的男作家。莫言对女性是偏爱的,甚至有人说莫言有女性崇拜情节,对于这种说法,莫言本人也是认同的,他曾说:“我没有理由不赞美女性,因为女性是我们的奶奶、母亲、妻子、情人、女儿、密友,我的遗憾是我还没把她们写得更好一点”[2]。所以莫言超越性别政治的藩篱,让女性不再游离于社会和历史之外。他崇拜伟大的女性,却能够冷静认知,把女性嵌入历史的图腾中,使女性的价值永存。从现实看来,历史往往是男性谱写的,男性是历史的主宰者和终结者,但在莫言的笔下,女性是重要的历史参与者,女性必然也是历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只有女性话语也成为历史话语的必要组成部分时,建构女性话语才指日可待。而且,把女性排除在历史言说之外,是男权社会疯狂自恋的偏见,真实的历史从来都是两性一起创造的。莫言是一个诚实的作家,他建构的女性话语是对历史真实的还原。这是莫言区别于其他男性作家的独特之处。从这种意义上来说,莫言可谓是一个女权主义者。

《红高粱家族》的故事就是在一片漫无边际的野高粱地开始的,当高粱成熟的时候,满世界都是红的,“我”家酒窖里那红色的火焰,酿出来的是豪情万丈的红高粱酒,“红”是小说中重要的意象,是生命的力量。因为“红”就是孕育生命的开始,“红”也暗指女性初潮和女性分娩,所以“红”亦象征着女性的生命力。“红”更象征着历史,象征着革命。可以说《红高粱家族》不仅是男人的历史、抗战史,更是女性的生命史。“我奶奶”是追求女性解放的代表。为突破道德禁区,撼动传统价值观念对女性的规约,莫言大胆地从“性”这一敏感且一针见血的角度忠实地展现女性正常的欲望诉求,张扬其自然的人性。在遍布野高粱这样一片充满野性的大地上,她主宰了自己的身体,主动抓住了自己想要的幸福,“余占鳌把大蓑衣脱下来,用脚踩断了数十棵高粱,在高粱的尸体上铺上了蓑衣。他把我奶奶抱到蓑衣上。奶奶神魂出舍……奶奶心头撞鹿,潜藏了十六年的情欲,迸然炸裂。奶奶在蓑衣上扭动着。余占鳌一截截地矮,双膝啪嗒落下,他跪在奶奶身边,奶奶浑身发抖,一团黄色的、浓香的火苗,在她面上哗哗剥剥地燃烧。”在描述“我奶奶”和余占鳌在高粱地里野合的情节时,作者把“性”表现得非常野蛮和原始,并且充满无限诗意和生命力的美好,这和纯粹裸露肉体的身体写作有质的区别。这也是一个具有仪式功能的祭祀行为,健康自由的人性是他赞美讴歌的主题。

“我奶奶”这一乡土女性在性别意识上高度自觉,社会性别角色鲜明,是一个追求女性权利与人生幸福的伟大女性,极具正义感和生命激情。“我奶奶”本该遵从“未嫁从父,既嫁从夫”的传统礼教,顺从她父亲的意愿,委身于单家病儿子过完一生,但是她不甘于和一个将死的麻风病人委屈过日子,入洞房之时怀揣剪刀自保,却能在高粱地里把身体交给她信任的男人余占鳌,并在公爹和丈夫被杀之后,与余占鳌同居,生下他们的“私生子”。在面对余占鳌移情于恋儿这件事情上,“我奶奶”公然把他们赶出家门,为了报复余占鳌的感情背叛,自己带着儿子和土匪铁板会头子黑眼住在一起。“爱过又怎么样?我深信,我奶奶什么事都敢干,只要她愿意。她老人家不仅仅是抗日的英雄,也是个性解放的先驱,妇女自立的典范。”

在颠覆和解构男性权威的层面上,莫言同样抓住了人性最本真的一面,有女人、男人的地方,就有性的存在。女性话语要建构起来就先要打破男女的不平等,这种不平等从母系社会进化到父系社会就开始了。这种不平等体现在很多方面,最主要的方面就是“性”的不平等。余大牙对玲子的强暴致使玲子这个全村第一大美女变成疯子,虽然后来余大牙被处死了,可是这个事件中所反映的男女不平等却不能因为余大牙的死而终结。“父亲和一群孩子们,胆战心惊地涌到湾子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仰天躺在湾子里的余大牙。他的脸上只剩下一张完好无缺的嘴,脑盖飞了,脑浆糊满双耳,一只眼球被震到眶外,像粒大葡萄,挂在耳朵旁。他的身体落下时,把松软软的淤泥砸得四溅,那株瘦弱的白荷花断了茎,牵着几缕白丝丝,摆在他的手边。父亲闻到了荷花的幽香。”同样,小说中作者对于与母亲通奸的那个和尚之死和余大牙之死的处理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和尚被余占鳌刺死在“梨花溪畔”时,莫言是这样描述的:“他从和尚的肋下拔出剑来,和尚的血温暖可人,柔软光滑,像鸟类的羽毛一样……梨树上蓄积的大量雨水终于承受不住,噗簌簌落下,打在沙地上,几十片梨花瓣儿飘飘落地。梨林深处起了一阵清冷的小旋风,他记得那时他闻到了梨花的幽香……”莫言对于和尚被刺和余大牙的死,描写得没有那么沉重和惨烈,而是表现出了云淡风轻充满灵动的气息,从中可以体会到作者在乡土文化中追求男女平等的意识。

再看“余占鳌把单家父子挑到村西头大水湾子边。那时候,湾子里水平如镜,映出半天星斗,几枝白色睡莲像幻景中的灵物,袅袅婷婷静立。十三年后,哑巴枪崩余占鳌的亲叔叔余大牙时,湾子里已经没有多少水,这几株睡莲尚在。余占鳌把两具尸首扔到湾子里,砸出很响的水声。尸首沉到水底,涟漪散尽,又是满湾天光。”荒诞和讥讽被潜伏于暴力美学之中。暴力美学产生出奇异的美感,自然之美使暴力的叙事也变得抒情化、浪漫化,原始生命力的美好战胜了腐朽、丑恶的生存状态,畅快淋漓地凸显了健康和自然的人性美,白色的梨花和睡莲象征着哀悼的仪式,因此余大牙的死被化解为荷花的幽香、和尚之死也伴着梨花的幽香,与其说这是对于男性之死的一种祭奠,不如说是对于野蛮男性主义的带有终结式的祭奠。在这里,男权话语被解构和颠覆了。

莫言曾称自己为“一个女性主义者”,因为他一向认为女性比男性伟大,莫言小说中的女性,如《红高粱家族》中的“我奶奶”戴凤莲、《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鲁氏、《蛙》里的“姑姑”形象,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每每遇到重大问题,女人们总是表现得比男人果断、坚强、勇敢。这并非偶然,莫言曾说:“为什么我的小说中会出现这么多的强大的女性形象,我想大概与我个人的经历有关。在我的青少年时期,中国社会正是文化大革命时期。在这些饥饿和混乱的岁月里,我发现了男人的外强中干和脆弱,发现了女性的生存能力和坚强……女人较之男人,更能忍受困难。我想这是一种母性的力量。”这就不难理解莫言对于女性由衷的尊重和赞美。

“我奶奶”这一个有着传奇色彩的人物,集多重身份于一身,她不但是女人,是有男人的女人,同样她也是一位母亲,更重要的,在小说中她是抗日英雄,是革命者,是历史的见证者和积极参与者。在主宰自己命运的同时,“我奶奶”参与到历史、家国主题的广阔的社会背景下实现了作为女性的自我价值。余占鳌想要伏击日本人的车队,是“我奶奶”出主意在公路边安置铁耙挡扎鬼子的汽车;面对任副官的意欲出走,是她果断地劝“爷爷”:“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促成了“爷爷”的大义灭亲;面对冷麻子与余占鳌之间的争执,“奶奶站在他们二人当中,奶奶左手按着冷队长的左轮枪,右手按着余司令的勃郎宁手枪”,警告二人:“买卖不成仁义在么,这不是动刀动枪的地方,有本事对着日本人使去”,不仅暂时化解了两人的矛盾冲突,而且促成了两人联合抗日的局面。可谓一言定乾坤,显示出“我奶奶”超越男性的智谋、胸怀和胆量。甚至她的死也显得与众不同,她不是死在自家炕头或女性必经的生育关口,而是在为余占鳌的抗日队伍送饭时被敌人打死。“我奶奶”在临死之际,也表现出了她敢爱敢恨的率真个性:“天,什么叫贞节?什么叫正道?什么是善良?什么是邪恶?你一直没有告诉过我,我只有按着我自己的想法去办,我爱幸福,我爱力量,我爱美,我的身体是我的,我为自己做主,我不怕罪,不怕罚,我不怕进你的十八层地狱。”潇潇洒洒地生,轰轰烈烈地死,“我奶奶”的一生都和男人、家国、历史紧紧地纠缠在一起,作为男作家的莫言领悟到了如何真正构建女性话语的精髓。

从戴凤莲的女性形象角度来说,《红高粱家族》可以称得上是一部女性历史,通过女性形象和女性的历史来看莫言笔下的历史,是身体、欲望、革命的结合,莫言面对历史的姿态是独到的,从叙述学的角度来说,女性话语参与其中并占有一定的地位,从女性视角出发来关照莫言小说是有非常积极意义的。综观莫言很多小说,透过女性这样一种话语方式,这样的一种参照视角去重新进入他的小说,我们还会发现很多新的语义层次。这样女性话语自然而然地成为历史话语的组成部分,在《红高粱家族》中,莫言帮助女性完成了女性话语的积极建构。

[1][英]埃莱娜·西苏.美杜莎的笑声[A].黄晓红,译.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188.

[2]莫言.说吧莫言:作为老百姓写作访谈对话集[C].深圳:海天出版社,2007.5.

The Female Discourse of Mo Yan:A Study Based on The Red Sorghum Saga

WANG Xin
(Shenyang Normal University,Shenyang 110034,China)

Female discourse is a system pursued and clung to all along by women both in the western countries and in China.Along with the women’s liberation movement in each country,various efforts of constructing female discourse were never given up at any moment.Nevertheless,female discourse is a type of social discourse,a product of combined social endeavors,among which men inevitably play an important role.Some male writers’literary creation enhances this construction effectively,Mo Yan being one of them.This study,based on The Red Sorghum Saga elaborates the unique contribution of Mo Yan to the construction of female discourse.

female discourse;construction of female discourse;female;history

I206.7

A

1008-6838(2015)04-0085-04

2015-05-10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世界性与本土性交汇:莫言文学道路与中国文学的变革研究”(项目编号:13&ZD122)

王鑫(1988—)女,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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