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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浩然“波撼岳阳城”新解

2015-04-10潘伟利

韶关学院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阳城岳阳洞庭

潘伟利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东广州510006)

孟浩然“波撼岳阳城”新解

潘伟利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东广州510006)

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中“波撼岳阳城”所描绘的场景,传统认为“波”是指“波涛汹涌”,通过分析该句与前后诗句关系、与诗歌主旨关系及《岳阳风土记》相关内容的不可靠,解释为“微波荡漾”当更合情理。

孟浩然;波撼岳阳城;波涛汹涌;微波荡漾

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一诗千古流传,“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1]105一句更是家喻户晓,与杜甫“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2]1946并为千古咏洞庭名句。仇兆鳌引《金玉诗话》云:“洞庭天下壮观,自昔骚人墨客,斗丽搜奇者尤众……然莫若孟浩然‘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则洞庭空旷无际,雄壮如在目前。”[2]1947-1948然传统上对“波撼岳阳城”一句的解释,似有不妥之处,结合全诗所描绘的情境及诗歌主旨,此句当另有解释。

传统认为“波撼岳阳城”是指洞庭湖“波涛汹涌”。如陈贻焮先生认为“古云梦旧地,犹为其水气所笼罩;波涛汹涌,地动城摇。极言洞庭的波澜壮阔”[3]59。萧涤非先生认为“湖上波涛,周流千里,磅礴汹涌,拍打孤城”[4]。还有“洞庭湖水气蒸腾,笼罩云梦,波浪滔天,振撼岳阳”[5]。徐鹏先生《孟浩然集校注》和赵桂藩先生《孟浩然集注》,没有进行具体解释,但都援引《岳阳风土记》“城据湖东北,湖面百里,常多西南风,夏秋水涨,涛声喧如万鼓,昼夜不息”一句。可知,两位先生亦是持此观点。

笔者认为“波撼岳阳城”所描绘的场景不是“波涛汹涌”,而是“微波荡漾”,即诗人旨在突出的是“水面”,而不是“波”;致使诗人产生“撼”的感觉的是“水阔”,而不是“波大”。岳阳城濒临洞庭湖,“八百里洞庭”稍有波澜即可使小小的岳阳城摇撼,犹如一片孤叶在风中晃荡。以下从三方面进行论证:

一、传统解释使前后诗句难成一体

(一)解释成“波涛汹涌”与首联相抵牾

首联为“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解释为“波涛汹涌”与“平”字抵牾,更与“涵虚混太清”不相容。“平”字有两种解释:与岸齐平,水面平静。前者如陈贻焮先生释为“秋水平湖”[3]59,徐鹏先生也认为“似与岸平”[6]。后者如戴伟华先生指出“‘平’,则是描绘出此时水波不动之态”[7]。其实看似差别较大的两种解释,可以合二为一。即此处的“平”既指“与岸齐平”,同时也指“水面平静”。前者因正值雨季,后者因此时湖面无大风,且与下句“涵虚混太清”场景相合。解释为“波涛汹涌”则与两种解释均相抵牾。首先,毋庸置疑和“水面平静”相矛盾;其次同“与岸齐平”相矛盾,因为在“与岸齐平”的情况下出现“波涛汹涌”,是水位高涨,极有可能出现洪水的状况。此时诗人所感受到的将不再是“撼”,而是更为严重的如“淹”、“漂”、“没”等感觉。

解释成“波涛汹涌”与“涵虚混太清”不符。周啸天认为“涵虚”一句“专写洞庭的孕大涵深。‘虚’与‘太清’俱指天空,不过‘涵虚’的‘虚’乃指水中的天空,‘太清’则是指头上的天空,诚所谓‘上下天光,一碧万顷’。这两句是大处落墨,静态的描写”[8]。试问如果是“波涛汹涌”又怎见得“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水中的天空”又怎能清晰可见?若是“波涛汹涌”又怎可称为“静态的描写”?出现“涵虚混太清”的前提应该是“水面平静”,而不是“波涛汹涌”。

(二)解释成“波涛汹涌”使颔联内部自相矛盾

该诗颔联为“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前引陈贻焮先生解释为“古云梦旧地,犹为其水气所笼罩;波涛汹涌,地动城摇。极言洞庭的波澜壮阔。”但这里有一个一直被忽略的问题——“波涛汹涌”和“水气”可以同时出现吗?“波涛汹涌”的背后是巨大的风力,而大风和“水气”是不相容的。即在有大风的时候不会有明显的水气,这也是生活常识。因为生活中的水蒸气是无法用肉眼看到的,当水蒸气遇冷后凝聚成小水滴,与空气中的尘埃聚集,在达到一定浓度后才被人类肉眼所见,也即此时孟浩然所见到的“气”。在大风条件下,凝结核无法汇聚达到一定浓度,即便汇聚成功,也会迅速被大风吹散,肉眼无法看到。所以如果孟浩然此时看到了“气蒸云梦泽”的场景,即表示此时没有大风,这种情况下也就无法形成“波涛汹涌”的场面。所以传统解释,使颔联内部自相矛盾。

有观点认为这里是文学艺术的“虚写”,不必与客观场景尽求一致。这点笔者赞同,但虚写需要能够自圆其说,而传统解释的另外两点不妥使得该诗无法自圆其说。

(三)解释成“波涛汹涌”与颈联难以衔接

该诗颈联为“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在“波涛汹涌”的条件下,人不会有“欲济”的冲动。从天气条件来讲,最宜行船的时间无疑是风和日丽之时,在有大风浪的条件下不宜行船,因为风浪过大会将船只打翻而落水。《洞庭湖保安湖田志》收有作于光绪年间的《湖中遇险记》一文,该文记录了作者不听舟子劝说,在湖中遭遇大风时的情景——“舟横卧巨涛中,荡摇摆簸,翻而救出者再,同舟人大哗且哭,舟子亦大哭。”[9]

假设此时诗人是欲借风力出行,但风向却是相反的。由“波撼岳阳城”可知此时的风是吹向岳阳城的,诗人此时正处岳阳,出行当是离开岳阳。此时行船只会使行程更加艰难,因为除了要克服前文所叙大浪外,还要克服迎面而来的大风。正常人不会选择在此时行船渡湖,如果此时连“欲济”的冲动都没有了,“舟楫”也就自然不需要了。

(四)解释成“波涛汹涌”使尾联画蛇添足

该诗尾联为“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依常理,在“波涛汹涌”的条件下,不宜钓鱼。首先,鱼儿觅食与天气状况有关,“天晴、微风,气温在30℃以下,是鱼儿觅食的好时候,很可能上钩”[10]。“风过大,会引起水体剧烈运动,给鱼类带来威胁感,它们会趋向于深水中躲避。”[11]其次,鱼儿比较喜欢宁静的环境,若行人来往多,声音嘈杂,波浪起伏,都会惊跑鱼儿。再次,风浪过大,浮漂起伏也会很大,难以观察鱼讯反应并及时提竿。以此来看,在“波涛汹涌”的条件下,诗人是看不到“垂钓者”的。同时“临河而羡鱼,不若归家织网”一典也将失去意义,因为即便织好了网也无“用武之地”,“波涛汹涌”时是不宜捕鱼的。

当所有的问题都指向了“波撼岳阳城”一句的时候,就有必要对该句进行重新审视和解读。

如果解释成“微波荡漾”则可使全诗前后语句浑然一体。首先可与首联“平”字相吻合,同时出现“涵虚混太清”的情景亦在情理之中。其次,因为没有了大风,“水气”也不会被吹散,颔联上下句可同时出现,尤其是“波撼岳阳城”一句照应首联“平”字——“与岸齐平”,水面广阔、水位很高,水波微动即显水势的蓄积与浩大,从而引起诗人“撼”的感觉。再次,也与“欲济”相符。因为此时天气良好,又无大浪,且湖水很深,正宜行船。王湾《次北固山下》“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是最好的说明,既可证“平”与“阔”,又可从“帆”见行船。最后,“垂钓者”的出现则使整个画面丰富而不杂乱。

李白《秋登巴陵望洞庭》“清晨登巴陵,周览无不极。明湖映天光……来帆出江中,去鸟向日边……北渚既荡漾,东流自潺湲”[12]995,诗中既有“湖阔”、“映天光”,又有“来帆”,与孟诗场景相近。其中“北渚既荡漾,东流自潺湲”当是孟诗“波撼岳阳城”之“波”最好的注脚。其他描写洞庭水阔的还有孟浩然《洞庭湖寄阎九》中“洞庭秋正阔,余欲泛归船。莫辨荆吴地,唯余水共天”[1]381、张说“平湖一望上连天,林景千寻下洞泉”[13]982、李白“洞庭西望楚江分,水尽南天不见云”[12]954、刘长卿“秋水连天阔,涔阳何处归”[14]。正因水阔,“八百里洞庭”也开始在这一时期的诗文中频繁出现,如唐僧可朋的“周极八百里,凝眸望则劳”[13]9611;宋梅尧臣的“风帆满目八百里,人从岳阳楼上看”[15]等。这一点也可从当前地理研究成果中得到证明,如张修桂先生在其《洞庭湖演变的历史过程》中认为“唐宋时期,洞庭湖水面继续向西扩展”[16]227,“随着湖区的继续下沉,洞庭湖的深度也增至历史上最大值”[16]228。

“波涛汹涌”可以“撼动”岳阳城,“微波荡漾”也可以“撼动”岳阳城,相比之下,后者更能表现出洞庭湖的广阔水面与浩大水势。

二、传统解释与全诗主旨割裂

把“波撼岳阳城”的场景理解为“波涛汹涌”非但使得全诗难成一体,同时,这种解释也与该诗主旨相距甚远。

关于该诗主旨,近年来有新观点,但主要还是倾向于“干谒说”。如陈贻焮先生认为“这诗写洞庭湖的壮丽景象并表示渴望出仕的心情”[3]60。这种观点已被写入中学语文教材。既是干谒诗,全诗内容都应为干谒服务,“波撼岳阳城”亦不例外。首联和颔联都应是为后两联表达自己“想做官而没有途径”做铺垫的,理解为纯粹的写景是没有意义的。相信孟浩然写作这两联,并不仅仅是要向张丞相介绍洞庭湖美景。

据《唐代干谒与文学》,“干谒诗与干谒文都是以诗文形式、直接表达干谒意图的作品,作者的干谒目的和愿望直接通过作品传达,而作品形式也是服务于干谒内容的”[17]100。“最成功的干谒诗,通常是既能明确地表达干谒意图,又不失诗歌的意蕴和趣味。能做到这一点就必须精心提炼和设计意象。烘托出干谒意愿和审美韵味巧妙结合的艺术境。”[17]103按其理论,该诗中“舟楫”当是作者精心设计的意象,此时洞庭湖的状况和诗人“欲济无舟楫”的处境应该是融“干谒意愿和审美韵味巧妙结合的艺术境”。

该书以孟浩然此诗为例,指出“此诗前四句以洞庭湖水天相接、雾气笼罩、浩渺无涯起兴,境界阔大,胸襟不凡;‘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二句承接,因景设喻,言明心迹,抒发作者有耻于太平盛世却闲居独处的感慨,借欲渡洞庭而无舟楫为喻,表达积极用世的心情,希望得到张九龄丞相的汲引。”[17]104此处分析相当精妙,但并未就该诗前后两联关系作出说明。

干谒诗中为使干谒目的不至于那么赤裸裸,多用修辞,这一点可从《近试上张籍水部》得到证明。笔者认为前四句在描写洞庭湖景象的同时,也是在暗喻盛唐的时代环境。即用此时风和日丽的天气、稍有波澜即有撼动岳阳城水势的洞庭湖比喻开元年间的太平盛世和大唐国力。在盛世之下,渡船的渡船,垂钓的垂钓,而自己却“端居”无为,故有“耻圣明”之感。“波涛汹涌”多指险恶环境,如黄庭坚《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满川风雨望君山”一句,以“满川风雨”喻指自己此前所处的恶劣的政治形势。显然“波涛汹涌”所代表的寓意与诗歌主旨不符。

此外,“波涛汹涌”的条件下不宜行船,也不需要舟楫(已如前述),在这种情况下理应“端居”,不应为此产生“耻圣明”的感觉。那么“求引”之意又靠什么来表达呢?

三、《岳阳风土记》相关内容不可靠

传统解释以范志明《岳阳风土记》为据,然该书部分内容有待商榷。

《四库全书总目》载“《岳阳风土记》一卷,宋范致明撰。致明字晦叔,建安人。元符中登进士第。是编乃其以宣徳郎谪监岳州商税时所作。不分门目,随事载记。”[18]可见,该书并不是严格的学术著作,部分内容亦不免源于道听途说,细考之下可以发现此书不足以注解孟诗。

范说本以孟诗为依据,今反以范说证明孟诗,实不可取。《岳阳风土记》中这部分内容的全文是:“孟浩然《洞庭》诗有‘波撼岳阳城’,盖城据湖东北,湖面百里,常多西南风,夏秋水涨,涛声喧如万鼓,昼夜不息。漱啮城岸,岁常倾颓,滕子京待制欲为偃虹堤以捍之,计成而移郡,后遂不果。”[19]据此可知,范志明的观点是依据孟浩然此诗所做的推论,这一点可以从引文中的“盖”字得到证明。即范说的依据是孟诗,现在反以范说来证明孟诗,显然是不妥的。

此外,由“不分门目,随事载记”一句来看,此处范志明当是有“事”而记,此“事”应为湖水“漱啮城岸,岁常倾颓”一事,并以此推断孟诗情景为“夏秋水涨,涛声喧如万鼓”。需知范志明此文目的并不是解释孟诗,而是在说明眼前湖水“漱啮城岸,岁常倾颓”的情况。即便是他看到了“波涛汹涌”的场景,只能证明这一情况的存在,并不能证明孟浩然所看到、所描写的就是这一场景。

诗歌的鉴赏并不要求必须完全忠于客观事实,但在不违背诗人原意的前提下,把“波撼岳阳城”的“波”释为“微波荡漾”更合常理,更能使全诗上下衔接紧密。

[1]佟培基.孟浩然诗集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2]仇兆鳌.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

[3]陈贻焮.孟浩然诗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4]萧涤非,刘乃昌.中国文学名篇鉴赏:诗卷[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7:151.

[5]王烈夫.唐五代诗词名作注解析译[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1994:37.

[6]徐鹏.孟浩然集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146.

[7]戴伟华.唐诗宋词研究[M].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40.

[8]周啸天.唐诗鉴赏辞典[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198.

[9]曾继辉.洞庭湖保安湖田志[M].何培金,校点.长沙:岳麓书社,2008:808.

[10]张嘉鼎,铁木伦.钓鱼诀窍[M].北京:气象出版社,2008:42.

[11]李基洪,张智,周文平,等.钓鱼技术问答[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97:15.

[12]李白.李太白全集[M].王琦,注.北京:中华书局,1977.

[13]彭定求,曹寅,沈三曾,等.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60.

[14]杨世明.刘长卿集编年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326.

[15]王象之.舆地纪胜[M].影印本.北京:中华书局,1992:2366.

[16]唐晓峰,黄义军.历史地理学读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17]王佺.唐代干谒与文学[M].北京:中华书局,2011.

[18]永瑢,纪昀,陆锡熊,等.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5:624.

[19]范志明.岳阳风土记[M].台北:成文出版社,1976:11.

A New Explanation on Meng Hao-ran’s Poem Waves Shake Yueyang

PAN Wei-li
(School of Liberal Arts,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Guangzhou 510006,Guangdong,China)

The poem“Waves shake Yueyang”came from Looks at the Dongting Lake donated minister Zhang which was Meng Haoran’s writing,but our tradition holds that this“wave”is“roaring waves”,through the analysis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is sentence and the others in this poem,the theme of this poem and the unreliability of relevant content in Yueyang local mind,This paper argues that we interpreted the wave as“microwave”is more reasonable.

Meng Hao-ran;Waves Shake Yueyang;roaring waves;microwave

I206.2

A

1007-5348(2015)03-0019-04

(责任编辑:薄言)

2014-12-26

潘伟利(1988-),男,河南商丘人,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学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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