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的凋敝与隐匿——以《丰乳肥臀》中的“女儿们”为中心
2015-04-10赵坤
·女性文化视野下的莫言创作专题研究·
民间的凋敝与隐匿
——以《丰乳肥臀》中的“女儿们”为中心
赵坤
(青岛科技大学,山东青岛266042)
摘要:莫言的小说《丰乳肥臀》以家族史的写作方式转喻民族历史,众多人物的命运轨迹交错出20世纪的中国史。小说中的女性们,尤其是上官家的女儿们,因其生物学上的“血缘混杂性”而获得特殊的象征意义,成为代表包括破产农民、兵丁、流民,以及西方启蒙资源等整个民间社会的象喻,在叙事结构与表意功能上补充着核心主人公母亲上官鲁氏,丰富了小说叙事结构的调性。因此,她们的选择、结局、命运走向,尤其是她们在20世纪中国史里与各种现代性元素的关系,整体上暗示了民间社会的遭遇。
关键词:《丰乳肥臀》;女性;民间;凋敝
收稿日期:2015-01-10
基金项目:2013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世界性与本土性交汇:莫言文学道路与中国文学的变革研究”(项目编号:13&ZD122)
作者简介:赵坤(1981-),女,青岛科技大学传播学院讲师,博士,主要从事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
中图分类号:I106.4文献标识码:A
和《檀香刑》《生死疲劳》《红高粱家族》,甚至《蛙》一样,莫言的《丰乳肥臀》也是一个家族史转喻民族史的故事。小说以高密东北乡一个普通的乡村家族从世纪初到世纪末的境遇,管窥了整个20世纪动荡的中国史。以血缘和地缘组织的中国乡土社会的景观,是小说基本的空间。其中,发生于内、生长于外的家族故事里,人物是最重要的行动元,在与20世纪历史形成的共时性存在中,人物既承担着叙事功能,又承担着表意功能。
母亲上官鲁氏与儿子上官金童,作为小说的两位核心主人公,母亲以多舛的命运以及巨大的消化能力成为象征20世纪中国人民的大地母亲形象,儿子上官金童则因为中西方血缘的特殊性而成为现代知识分子的象征。在小说中,母亲鲁氏与上官金童两种不同的调性形成叙事上的双线结构,是小说得以发展的核心,表达的是20世纪历史中最具有普泛意义的人民与知识分子的命运。此外,还有一群不可忽略却一直被忽略的上官家的“女儿们”的声音,作为母亲与民间社会的各种力量发生关联后孕育出的生命,她们是母亲鲁氏形象的补充和延伸,在叙事的功能上,她们各自的命运走向所形成的曲线是母亲主线上的多个分支,她们集体出现又陆续消失,以人物命运的具象化方式丰满着历史叙事的细节;同时,在表意的作用上,她们的性别角色所特有的文化身份的“存在无效性”,以及来自民间底层的各种血缘的“混杂性”使她们可以成为所有受侮辱与受损害的弱势形象的象征。
“血缘的混杂性”是上官家的女儿们具有象喻可能的前提。和上官金童一样,上官家的8个女儿(包括上官玉女)也分别来自乡土社会中不同的血脉。农民、土匪、江湖郎中、肉贩子、和尚、败兵等等,这些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才是上官家女儿们生物学意义上真正的父亲。作为民间社会最微末的构成,这些底层乡民流淌在上官家7个女儿身上的血,结构出一个血脉混杂的庞大家族,缩微版的乡土中国民间底层社会。底层已是先天的弱势,再加上伦理意义上的父亲上官寿喜本身的孱弱、无繁殖能力,以这样一种丧失生命力的本土文化象征作为“父之名”,上官家女儿们所象喻的民间社会先天便带有倾颓之势。
同时,作为家族生养男丁失败的副产品,上官家女儿们的生命存在是让位于生命本质的。她们姓名中的“来、招、领、想、盼、念、求”,都是以召唤男丁为中心,这是她们自诞生起便带有的身为女性性别上的“原罪”,也使她们的生命存在显出一种“无效性”。这里链接着古老文化传统中女性的“多余人”谱系,一种无法传承种姓、只能延续香火的工具性,是长久以来农耕文明的封闭时空体形式[1](P274)的结果。具体到小说中,在金童出生之前表现得尤为典型,“……自从第四个女儿出生之后,上官家的天空一直是阴云密布,婆婆的脸板得像一把刚从淬火桶里提出来的镰刀,随时像要飞起来砍人似的。根本没有‘坐月子’这码事了。刚收拾完孩子,双腿间还淋漓着鲜血,就听到婆婆用火钳敲响了窗户。‘有了功了是不是?’上官吕氏凶狠地骂着,‘劈着个臊X净生些嫚姑子还有功了是不是?还让我四个盘八个碗地端上去侍候你?于大巴掌家教育出来的好闺女!有你这样做媳妇的吗?!我看你倒像是我的婆婆!前辈子杀老牛伤了天理,报应啊!我真是昏了头,瞎了眼,让猪油蒙了心,鬼迷了心窍,给儿子找了这么个好媳妇!’她用铁钳敲打着窗户,吼道:‘我说你呐,你给我装聋做哑听不到是怎么的?’母亲哽咽着说:‘听到了……’‘听到还磨蹭什么?’婆婆说,‘你公公和你男人,正在场上打麦子呐,放下扫帚拾起锨,忙得一个人恨不得劈成四瓣儿,你倒好,像那少奶奶一样,铺金坐银地不下炕了!你要能生出个带把儿的,我双手捧着金盆为你洗脚!’”[2](P280)在长久以来的男权文化制度中,女性逐渐被简化为单一的“生育”符号,在漫长的时空流转中逐渐丧失主体性,心理认知上形成了以男性为主体身份的客体认同。比如母亲上官鲁氏,生养7个女儿后依然被视为“无后”,这是传统社会封建伦理对她的定义。同时被定义的还有这7个女儿,她们性别角色的文化功能,造成她们社会属性上“存在的无效”,这也是上官家的女儿们能够以女性的附属性别作为小说中象征弱势的庶民阶层的根本原因。
“不同声音在这里仍保持着各自的独立,作为独立的声音结合在同一个统一体中,这已经是比单声结构高出一层的统一体。如果非说个人意志不可,那么复调结构中恰恰有几个人的意志结合起来,从原则上便超出了某一人意志的范围。可以这么说,复调结构的艺术意志,在于把众多意志结合起来,在于形成事件。”[3](P27)小说中,上官家的8个女儿分别以不同的身份、立场、命运曲线发出不同的声音,结构出众声杂合的多重调性,按巴赫金的说法,是承担着“形成事件”的叙事功能,典型的以多声部的人物形象完成叙事上的作用。《丰乳肥臀》中,作为母亲与民间社会多种力量发生关系的结果,女儿们又不断与现代性过程中的各种新元素发生联系,比如,有的与政治势力相关;有的则关联民间传奇的元素;再有的卖身为妓,复现旧时代的暗影;还有的因为时代与战争的原因,与美俄等现代性因素相关……上官家女儿们纷繁杂出的命运走向,在叙事上补充了母亲鲁氏的角色功能,她们不同的命运形式暗示了20世纪历史中民间社会可能遭遇的所有结局,叙事的多重调性也因此具有了实验性。
故事的发生场域是20世纪的历史文化语境,这是上官家遭受无数灾难的根本原因。小说中,上官家女儿们遁入悲剧之境,一方面是金童的出生使她们迅速沦为“无用”;另一方面,遭遇现代性是最直接的因素。后者也是中国乡土社会自上个世纪初便无法避免的灾难。金童的出生也是母亲的最后一次生产,叙事正是从这里打开,世纪之交、异族入侵,生命的展开与结束都于此刻发生,人物的命运也因此被重新赋予意义。作为家中唯一的男丁,上官金童的诞生在文化功能上挽救了一个家族的灭亡。这在世纪之交的老中国具有明确的隐喻,金童“纯正的”来自瑞典的西方血统,和他落草于高密东北乡的本土身份,使他成为20世纪初的新文化的象征,也就是世纪之交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既具有西方的启蒙思想,又承载着家族的热切希望,旨在拯救本土的启蒙者形象。然而千呼万唤中,金童的出现方式却是“难产”的,这对一个已经生产了七胎的乡村妇女来说,颇为罕见。除了母亲上官鲁氏的难产,家中的黑驴头胎生产、日军的荷枪侵入、村里人的集体逃难、同胞们自发组织的抵抗,等等,狂欢的叙事重现了世纪初繁杂的社会局面与躁动的民族情绪。在这样的文化境遇里,“西方”的意义变得暧昧又复杂,一方面是带给古老民族以希望的现代的、启蒙的西方,另一方面又是使老中国雪上加霜的侵略的、殖民的西方,这便是小说开篇时,有关日军入侵与上官鲁氏的“难产”之间的描述:“一个白鼻梁上架着金边眼镜的日本军医跟随着他的长官,走进上官鲁氏的房间。军医皱着眉头打开药包,戴上乳胶手套,用寒光闪闪的刀子,切断了婴儿的脐带。他倒提着男婴,拍打着他的后心,一直打得他发出病猫般的沙哑哭声,才把他放下。然后他又提起女婴,呱唧呱唧地拍打着,一直把她打活。军医用碘酒涂抹了他们的脐带,并用洁白的纱布把他们拦腰捆扎起来。最后,他给上官鲁氏打了两针止血药……”[2](P24)异质文化的入侵打破了乡村日常的和谐,尤其母亲上官鲁氏与黑母驴生产的时刻被干扰,暗示了长久以来传统社会生生不息的“种族繁衍”,正在遭遇血缘意义与现实意义的双重破坏,然而作为殖民的西方以外,入侵者除了带来死亡,还带来了生的希望,毕竟是他们将上官鲁氏与双胞胎救活。这便是上个世纪初的文化语境,一种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暧昧与纠缠。金童的出生与8个姐姐的生命存在也因此被赋予了新的功能与意义。金童作为中西方知识分子的象征,又出生于一个世纪之交的历史情境之下,他“五四之子”的形象使8个姐姐的存在迅速沦为“被拯救”或者“被启蒙”的角色。男丁的出现非但没有缓解女儿们的尴尬处境,反而加剧了她们存在的卑微和无用。真正的事实是,当她们完成“召唤”的功能,便迅速地被沦为历史废弃物,被逐出历史舞台。
这便是20世纪的历史文化语境,是女性除了自身性别角色的不幸以外,悲哀的文化处境。尤其面对复杂多变的政治史,男人几乎都无处遁逃,更何况身为“第二性”的女性。小说中,上官家的女儿们,她们本该平静的婚姻正是由于政治形势的翻云覆雨而蒙受苦难。大女儿上官来弟嫁给了游击队长沙月亮,二女儿上官招弟嫁给了国民党员司马库,五女儿上官盼弟又嫁给了共产党员鲁立人。在一个战争频发、政治变幻莫测的时代里,三人分属于不同的政治势力,却集中出现在同一个家庭里,这便是灾难的开始。这几股不断对抗的力量在几十年内彼此斡旋、反转,你进我退,最终变成你死我活的敌我矛盾。而三人彼此间作为上官家女婿这一亲戚关系的家族伦理,就这样被革命的伦理直接消解掉了,并由革命叙事年代的“常规化逻辑”重新组织了家庭关系,这直接伤害了三人(三股政治势力)背后的上官一家。上官来弟、上官招弟和上官盼弟,这三个同胞姐妹作为“历史莽原中的另一半”,被这种“革命逻辑”拆解,骨血相连的亲人变成互相仇视的敌人。小说将20世纪中国一场盛大的政治狂欢,浓缩在高密东北乡一个普通的家族中,转喻的是政治的反复无常中被拆解的家族,以及被迫卷入漩涡的民间社会的抗争无效性。
当然,历史的起承转合才是民间最大的灾难之源,这不仅指那3个与政治有关系的女儿,事实上,历史并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人,尤其是最底层的民间社会,人物往往是苦难的最终端。在被迫现代性的路上,20世纪的中国几乎是负重前行。即使是在高密东北乡这样的热烈喧腾之地,女性有着戴凤莲(《红高粱》)那样爽直泼辣的文化性格与精神血脉,也仍然无法抵抗现代性的侵袭,更何况,现代性进程的开始本就有着与本土纠缠不清的关系。小说中,包括上官玉女在内,8个女儿的命运几乎与20世纪跌宕起伏的历史同构。大女儿上官来弟在游击队长沙月亮死后返家,在意识形态与道德的双重绑架下,被迫嫁给抗日英雄哑巴孙不言,最后被孙不言长期虐待而死。二女儿上官招弟跟随司马库四处征战,最终颠沛流离死于内战。三女儿上官领弟,饥荒年代里接受了鸟儿韩的帮助和他的爱情,却因为战争的旷日持久被迫与鸟儿韩长期分离,过度的思念最终使她精神分裂成鸟仙,在混乱的意识里跳下悬崖。四女儿上官想弟,为了救活全家人将自己卖给妓院,当她带着一身病痛返乡,半生积蓄却被公社干部全部抢走,精神与身体终于双重崩溃。五女儿上官盼弟试图左右逢源,却还是惨死于“文革”期间的政治斗争。六女儿上官念弟,与美国人巴比特的婚姻并没有使她逃脱悲惨的命运,最后还是丧生于无处躲避的内战之中。七女儿上官求弟,年幼逃荒时被俄国贵妇收养,原本可以幸存却在“反右”时期被划为右派,最终惨死于3年大饥荒时代。最小的女儿,双胞胎之一的上官玉女,饥荒年代里为了不拖累母亲投河自尽,她作为上官金童的补充(性别上的角色补充),在现实的革命洪流中,显出知识分子的“无用”,他们不但无法拯救民间,反而拖累了民间。上官家的8个女儿就这样在20世纪中国里被各种力量推搡着,以女性柔弱的身体和敏感的神经,经验、消化着每一个历史动荡的时刻。
上官家女儿们各自继承的乡土社会的部分血缘结构出一个整体性的民间,在她们既是枝节又互为补充的命运轨迹中,共同经验着20世纪历史的跌宕起伏,在表意上结构出一个备受欺辱、血肉模糊、凋敝的民间。她们曾经热闹蓬勃却最终集体消失,众声喧哗之后是悲哀的生命之音,香消玉殒后只留下一个哑声沉默着的民间。事实上,自20世纪初开始,侵略、战争、革命、极左思潮、经济大潮,现代史上所有的苦难与不幸,都以转嫁与分化的方式最终推派到民间。“民间是苦难的终端”,这个社会学中最朴素的道理在小说《丰乳肥臀》中被上官家的8个女儿以血肉之躯悲伤地演绎。每一次时代的转折,上官家都会有一个鲜活的生命变成一具冰凉的尸体,她们的音容笑貌,她们的爽直热辣,纷纷埋葬在历史的滚滚洪流之中,漫长的20世纪中国史,最终将一个人丁兴旺的家族碾压得七零八碎。也因此,高密东北乡的上官家,和上官家一样千千万万的乡民,以及最卑微且广大的民间和衰老的农耕文明,就这样走向了最终的凋敝与隐匿。
参考文献:
[1]巴赫金.小说理论[M].白春仁,晓河,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2]莫言.丰乳肥臀[M].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3.
[3]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五卷)[M].晓河.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The Desolation and Concealment in the Folk Society:
Based on the Women in the NovelBigBreastsandWideHipsby Mo Yan
ZHAO Kun
(Qingdao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Qingdao 266042, China)
Abstract:The novel Big Breasts and Wide Hips written by Mo Yan compares a family history to the Chinese national history which is a history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 in China with different fates of people. The women in the family surnamed Shangguan are full of symbolic meaning because of their biological kinship. The eight daughters in this family are of different attributes consanguinity, including representatives of the bottom, soldiers, displaced persons, and even the enlightenment resources in the West, which ultimately form a folk society in the Chinese history of the 20th Century. Therefore, the fates of the eight daughters and the outcomes of their choices symbolize the fate of the folk society Chinese history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in the narrative way of cultural metaphors. It means that the daughters’ fates and their tragedies reflect the fates of the common people in the history of the 20th Century (especially in the history of enlightenment and revolution) and conceal that depression and desolation of the folk society.
Key words:BigBreastsandWideHips;woman; folk society; desol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