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淌在血脉里的茶香
2015-04-09周昂
周昂
序幕好一朵茉莉花
1926年4月25日,意大利米兰的斯卡拉歌剧院,在著名指挥家托斯卡尼尼的指挥棒下,歌剧《图兰朵》举行了隆重的首演。当普契尼的美妙音乐在大厅上空响起,观众们如痴如醉。而剧中那段反复出现的优美而神秘的旋律,也令他们着迷和好奇。当得知这是来自中国的民歌《茉莉花》,普契尼大师曾为它激发了创作《图兰朵》的灵感与冲动时,顿时引来了无数赞叹之声。
茉莉花,这种源自西亚的植物,却被中国人发扬光大,赋予了它更多的形式与内涵。散发着中国传统文化幽香的《茉莉花》伴随着《图兰朵》传遍了世界,也成为了西方人心目中那座东方古老国度的象征与符号。
也许,普契尼和许多西方人并不知道的是,在距离米兰大约9300多公里的中国福州,有一群人,使用一种传承发展了千年的工艺,将茉莉花制作成另一种深具中国味的饮品,那就是“茉莉花茶”。
一把蒲扇,一张竹躺椅,一杯茉莉花茶,曾是是福州城夏天的记忆。如今,我们依然能在许多藏身于老巷中的福州评话馆里,找到这样的组合。这鲜灵芬芳的茉莉花茶,凝聚着一代代制茶师的心血和梦想。他们薪火相传,不断将茉莉花茶制作工艺完善并发扬光大。我们沿着历史的轨迹,试着了解并接触这样的一个人群。于是.一个传承五代、有着百年历史的制茶世家,呈现在我们眼前。第一幕父子
1983年夏季的一个夜晚,刚参加工作不久的高愈正冲凉后在床上辗转难眠。正逢“三伏”天,那时候也没有空调,想要安然入睡是件不容易的事。半夜二、三点,好不容易睡着的高愈正却被父亲给叫醒了。
“起来吧,今天我教你‘通花。”见父亲的语气很郑重,高愈正虽然睡得正香,却也只好睁着惺忪的眼,跟着父亲来到一旁的房间,开始学起“通花”工序。当晚,父亲手把手的教导着高愈正,并且跟他讲了很多技巧和知识。困意浓厚的高愈正只能一边动手操作,一边试图用心记忆,但却什么也没能记得。唯一记得的便是父亲在耳边不断提醒他: “这道工序很重要,一定要坚持住。”
到了吃早餐的时候,父亲微笑的看着依然困意十足的高愈正问:“很困很累吧?”见高愈正点头,父亲继续说:“嗯,做茶本来就是很苦的事,你既然想学,就得捱得住。之所以半夜叫你起来学‘通花,既是因为这个工序必须这个时候来做,也是要让你真正感受这苦和累,这样你才会记得住这个工序,知道它的重要性。”
“正如父亲所说,这成了我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事。”坐在“闽蜜香”的店內,高愈正一边泡茶一边向我们讲述往事。
高愈正口里的父亲,名叫高朝泉,幼年丧父,因家中自祖父起便从事茉莉花茶的制作,所以在1930年不足十六岁的时候,便进了当时的福州建春茶行当学徒(季节工)。此后,高朝泉老先生便一直从事茶业工作直至去世,时间长达76年。对于中国的茉莉花茶业来说,老先生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他曾在福州茶厂这家新中国最早、最大的国营花茶加工厂里担任生产科长达27年之久;还是中国茶叶学会、省茶叶学会的会员:和庄任、骆少君合编过福建首部花茶专著《福建茉莉花茶》一书……
而在高愈正和高愈端两兄弟的眼中,老先生的身份只有两种:慈父和严师。在他们的记忆中,平日里,父亲对孩子很是关心和照顾,可一旦涉及做茶的事,就变得十分严肃和认真。教他们兄弟俩做茶的时候一丝不苟,每一个工序都不厌其烦的向他们兄弟俩反复强调,并要求他们不断练习,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环节都必须做到位才行。
“现在想想,真的要感谢父亲。要不是他这样严格且身体力行的教导我们,我和哥哥就不会有今日的成就,也很难坚持着做茶到如今。”高愈端和高愈正倒也不负父亲的声名和期望。如今,哥哥高愈端已是福州茉莉花茶工艺传承人,弟弟高愈正则是福州茉莉花茶工艺传承大师。第二幕兄弟
每年的7、8月份,福州天气最为炎热的那段时间。当大多数人都躲在空调房里避暑不出门的时候。却是高愈正和他的哥哥高愈端俩人最为忙碌的时候。
“毛茶明前好,茉莉三伏好。”在茉莉花茶的制作工艺里,天气最为炎热的三伏天却正好是制作茉莉花茶的最佳时节。于是,为了制出好茶,制茶师们就不得不与最炎热的天气对抗。
高愈正每天下午,必须头顶烈日的前往长乐、闽侯,收购当天采摘的茉莉花。因为只有在当天最高温时采摘的茉莉花,才能提供给茉莉花茶足够的鲜、灵度。收购完花后,已是下午四五点,高愈正赶忙将花送回仓山镇湖边村的老宅。哥哥高愈端早已在此等候,接过弟弟送回的花,他小心翼翼却又一刻不敢耽搁的将这些花朵摊开,将开败的残花、夹杂的叶子和杂物清除干净,然后小心地把花摊开,让花降温的同时将多余的水份挥发。
匆匆吃过晚饭,到了晚上七八点钟,花朵渐渐开放的时候,兄弟俩便开始了拌花和窨花。先得用木耙细心的把花与茶拌和在一起,然后再放入早巳备好的箱中,静置“窨花”。“只要当晚有害花,我哥哥就肯定不睡觉,”高愈正说,由于每次窖花时间间隔也要控制,高愈端常常晚上1 2点多睡觉,凌晨三四点就要起床,完成那道父亲强调极其重要的工序——”通花”。高愈正说, “通花”其实就是为花与茶降温,在茶叶窨花过程中温度会逐渐升高,而“通花”就是为了让花与茶的温度保持适度。温度过高或过低都将导致窨花失败。到了早上七、八点钟的时候,当花和茶的吸香、吐香已经达到了一个平衡点时,高愈正和哥哥又开始将茶坯和茉莉花分离,接着开始进行湿坯干燥,将茶坯放在竹编的炭火笼屉上烘焙。一次传统手工烘焙只能烘焙3斤茶叶,烘焙一次二三十分钟,放在一旁凉会儿继续烘焙,反复多次。一般得到下午四五点钟,这窖制一次茉莉花茶的过程才算完成。
因为传统工艺费时费心,所以他和哥哥做一趟茶下来,常常人都瘦了一圈。孩子们看得心疼,总是劝他们别做了,这时兄弟俩只是笑笑、啥也不说。第三幕继承者
高愈正叹了口气:“孩子们不理解啊。技艺是祖先传下来的,“闽蜜香”是父亲留给我们的,我们必须守护好(它们)。”
也许,对于我们这些“外人”来说,很难真正读懂这样一个传承了五代的茶业世家。只是依稀能感觉到,这些制茶师们一代代传承下来的并不是只有“技艺”,似乎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但却比技艺更重要的东西,融入了血脉里、刻入了遗传中,就这样一代代传递给了高朝泉,然后又被高愈正兄弟俩继承……
谈话中,我们将这种朦胧的感觉说了出来,试图让高愈正帮我们找到答案。他沉思着,用很长的时间喝完一杯茶,然后一字一顿的说:“应该,是对茶的执着吧!”
在高愈正看来,除了技艺之外,他们从父亲那继承的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执着”,对茉莉花茶的“执着”。
“哥哥在家里是有名的‘茶痴。”高愈正说。做茶时,高愈端很容易进入一种“疯魔”的状态,总是在琢磨着做茶各个技艺环节。整日整夜的想,有时连饭也顾不上吃、觉也睡不安稳。就在前两年的一次做茶时节,到了饭点,高愈正却没看到哥哥,便问。嫂嫂回他:“因为觉得茶做坏了,就在那边琢磨原因,连饭也没吃,喝了杯酒就出去,也不知道跑哪了。”高愈正出门找,好一会儿才在家附近的小路上找到了哥哥。一见面,高愈端就抓住弟弟问: “你看到我做的茶没,到底问题出在哪?”最终,高愈正说他是“连哄带骗”,花了好大功夫才将哥哥拉回去吃饭的。
不过,在高愈正妻子的眼中,自家丈夫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着魔”起来并不比大伯好到哪去。这些年,高愈正萌生了整理或写点东西的念头,以便给后辈提供些帮助,为茶届留下点资料与心得。于是每年做茶之外的时间里,便四处奔走或是大量翻书,收集诸多民间的制茶谚语,并一一做出详细的注解。家里人担心他太投入,身体会吃不消,但高愈正总是挥挥手说:“没事!当年爸都70岁了,还能跟人一块写书呢!”然后,又匆匆的出门搜集素材去了。
显然,高家兄弟俩对于茉莉花茶的热情和执着,并未随着年岁的增长而消磨,反而越发的炽热。“最近,我和哥哥还有个打算,准备建一个‘茉莉花茶家庭博物馆。”说到这,高愈正的脸上满是兴奋……终这是最好的时代
2014年4月29日,88年后中国人再一次将茉莉花的芬芳带到了意大利。在罗马,联合国粮农组织全球重要农业遗产理事会和研讨会上,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遺产指导委员会主席李文华院士宣布:福州茉莉花种植与茶文化系统入选“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
“这是最好的时代。”高愈正很认真地点了下头,强调他的这个结论。他如数家珍般向我们说起这些年福州茉莉花茶向前迈出的一步步“脚印”:2009年福州茉莉花茶获地理标志产品保护;2011年初,福州市茉莉花茶入选“2011中国茶叶区域公用品牌”价值十强;2011年底福州被授予“世界茉莉花茶发源地”称号;2012年底,福州茉莉花茶被国际茶叶委员会授予“世界名茶”称号;市场上,这些年福州莱莉花茶的价格也在不断走高……他用诚恳的语气告诉我们:“福州茉莉花茶从来没有被如此重视过。尤其是我们这些做茶的人,更是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尊重和荣耀。当然,我和哥哥毕竟老了,如何延续这个最好的时代,还要依靠年轻一辈了。他们比我们更有冲劲更有想法,更懂得创新。而只有突破和创新,才能让福州的茉莉花茶走得更远更好。愿年轻一辈更胜我们,这也应该是我们这一辈老茶师的普遍心愿吧?就像我和哥哥其实都盼望着,家里的孩子们有一天对我们大声宣布,他们已经比我们做的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