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探寻·抵抗
2015-04-08邓苏宁
邓苏宁
“流散”(Diaspora),也译作“族裔散居”“移民社群”“大流散”“在外侨居”“飞散”等,它原与“流浪的犹太人”的历史文化境遇紧密相连,而今天这个全球化、后殖民时代,“流散”具有了更宽广、更多元的视角,成为了一个后现代生态或文化问题。“流散文学”(Diasporic Literature)是流散者创作出的文学作品,在其中“流散”的生存体验和文化问题得到了艺术的表现。(1)具体到巴勒斯坦流散文学,则是由具有巴勒斯坦的身份意识和文化属性的巴勒斯坦流散知识分子创作出的文学作品构成的。“由于巴勒斯坦至今仍缺乏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国家实体,所以巴勒斯坦文学的流散特征是十分彻底的,显而易见的。”(2)
作为巴勒斯坦流散文学中的翘楚,《寻找瓦利德·马斯欧德》(a卜Bahth‘an Wall d Mas'u d,1978:In Search of Walid Masoud, 2000)高居20世纪最佳阿拉伯语小说(105部)排行榜第二,仅次于纳吉布·马哈福兹荣膺诺贝尔文学奖的“开罗三部曲”。其作者杰布拉·易}、拉欣·杰布拉(JabraIbrahim Jabra.1919 - 1994)生于巴勒斯坦的伯利恒,后随其父母家人迁居耶路撒冷,年轻时在英国接受过系统的西方文学教育,1948年巴勒斯坦“大劫难”之后长年流寓伊拉克。杰布拉阅历丰富,少年时由于家境贫寒从事过多种工作,青年时留学英国,中年时开始了漫长的流亡生涯:他多才多艺,不仅在小说、诗歌、文学翻译上有很高的造诣,还精通音乐和绘画。基于这样的人生经历和文化背景,杰布拉在其小说中主要关注的是知识分子群体,以及他们复杂而矛盾的内心世界。
《寻找瓦利德·马斯欧德》的主人公瓦利德·马斯欧德就是一位流寓伊拉克的巴勒斯坦知识分子,他是巴格达当地颇有声望的银行家兼记者,可谓功成名就,但巴勒斯坦的失地丧国是他心底永远挥之不去的伤痛。小说以瓦利德的突然失踪开篇,在全书十二章内以倒叙和闪回、意识流和内心独白等手段,通过八个叙事者断片式回忆拼贴成了瓦利德的生平。每个叙事者都试图从自己的角度发掘瓦利德失踪之谜,他们的叙述看似不相关联,但都围绕着瓦利德这个人物展开,然后向不同方向延伸,其叙事既相互补充,又有相瓦矛盾之处。他们在寻找瓦利德的同时,也在寻找自己的身份和属性。瓦利德的危机代表了特殊背景下的阿拉伯知识分子共同的危机.瓦利德成为在流散地迷失的巴勒斯坦知识分子的典型。
一、对过去的追忆与对现实的迷惘
无论流亡到何地,巴勒斯坦人对于自己的民族所承受的痛苦与磨难总是记忆犹新的。巴勒斯坦裔后殖民理论家爱德华·赛义德在一篇名为《流亡的反思》的文章中指出,“流亡令人不可思议地使你不得不想到它,但经历起来又是十分可怕的。它是强加于个人与故乡以及自我与其真正的家园之间的不可弥合的裂痕:它那极大的哀伤是永远也无法克服的。”(3)
这种流亡所导致的精神创伤在巴勒斯坦文学作品具现为一种故国情结和一种“向后看”的历史意识。巴勒斯坦的历史悠久,文明深厚,自公元7世纪阿拉伯穆斯林军队从罗马帝国手中接管巴勒斯坦起,该地区就逐渐实现了阿拉伯伊斯兰化,阿拉伯人成为该地区的主要居民。但在20世纪初英国人托管巴勒斯坦时期,大批犹太移民涌入,并于1948年5月在巴勒斯坦的土地上建立了一个犹太国家,迫使被占土地上数以百万计的巴勒斯坦难民背井离乡,流散至周边阿拉伯国家乃至世界各地。1967年第三次中东战争阿拉伯一方的惨败,使阿拉伯人控制的巴勒斯坦领土更加丧失殆尽,也使更多的巴勒斯坦人沦落为悲惨的流离者。
巴勒斯坦深厚的历史积淀,数次中东战争的惨败,传统社会的崩溃,家国的丧失,现实生活中的各种负面因素都促成了巴勒斯坦文学作品中所体现的“向后看”的历史意识。一方面,过去的失地丧邦的惨痛经历像阴影一样笼罩着现实,成为所有巴勒斯坦人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伤痛;另一方面,流散在世界各地的巴勒斯坦人又从往昔家国的回忆中寻找得以在现实中生活下去的力量源泉和精神慰藉。
对于生活在流散地的巴勒斯坦知识分子瓦利德来说,记忆中的故国就是那一大片绿色的橄榄树,在收获的季节里,他和小伙伴们一放学就去捡拾落到地上的橄榄,或是摇落悬在高枝上的橄榄。还有那像羊羔一样在蓝天上漫步的白云、红色的土地、荫翳的洞穴、果实累累的葡萄藤和环绕红土地的沙丘,都是他难以忘怀的。(4)他生活在远离故土的现实中,迷失在对祖国的记忆里,从而内心充满矛盾、痛苦、挣扎。
小说中的这种迷失感表现在三个层面:自我的迷失、社会身份的迷失、文化身份的迷失。
1.自我的迷失
与多数巴勒斯坦抵抗小说不同的是,《寻找瓦利德·马斯欧德》似乎并不关注主人公瓦利德参与抵抗运动的具体经历,却着重于展现其心理历程和情感生活。
瓦利德在流散地伊拉克开辟了一番天地,成为了一名颇有成就的银行家和记者。他跻身于上流社会,风流倜傥,流连于各色沙龙和数名情人之间。但醇酒美人的麻醉并不能从根本上纾解他作为一名巴勒斯坦人心头的沉重感和使命感,流亡是他终身承载的重荷。他看似沉醉于花花世界中,却永远抹不去内心对于故国的记忆,他在流散地没有归属感.感觉自己好像在无情的大海里飘荡。他彷徨迷失在内心与外界、祖国与流放地之间,一直在奋起抵抗与在沉沦于现实之间做痛苦挣扎。
瓦利德在他失踪前留下的录音带里这样说道:
我一直在逃跑。在现在的时间消逝之前,甚至过去的时间消逝之前,我一直都在逃跑。时间总是在消逝。我们总是迟到,飞行和翅膀也帮不了我们。在白昼的明晰和黑夜的晦暗之下,乌鸦战胜了我们……没什么区别……二十年前我曾骄傲地这么说,比这再早上十年我曾固执地自负地这么说,而现在我这么说时已无动于衷。尽管如此,它的根仍然埋藏在心中、在血肉里。我不在乎谁听到了这些,就像一个演员不会再在乎谁坐在礼堂里,他甚至不在乎是否有礼堂,只要他能在落幕前,在如黑暗的子宫般的舞台中央发出呐喊。(5)endprint
他在现实中彷徨不定,找不到归宿。他最终彻底地逃离了——他失踪了,再也没有回来。
除了瓦利德之外,书中的其他人物均有不同程度的自我迷失:瓦利德的妻子莉玛以激烈的方式反抗现实,最终走向了精神崩溃;政府官员希沙姆口口声声强调道德价值,背地里却包养情妇:知识女性麦尔彦饱受婚姻、爱情的困扰,一方面从同阿米尔和瓦利德的关系中得到乐趣,另一方面又回到丈夫身边“惩罚”自己;心理医生塔里克本该解决他人的心理问题,但自己却陷入了与已婚的病人麦尔彦的感情不能自拔,出现了严重的心理危机。
小说中以瓦利德为代表的各色人物的自我迷失感,体现了阿拉伯知识分子,特别是巴勒斯坦知识分子不想接受现实而又无力改变它,以至于把幻想与现实相混的心理现状。他们沉浸于回忆和幻想中,与世人隔绝,不能很好地应对生活中的事物,以及外部世界的变化与挑战。
2.社会身份的迷失
内心的迷失使小说中人物对于自己在家庭、社会中的身份和责任难以有一个明确的界定和准确的把握,造成社会关系出现混乱。夫妻间互相欺骗、背叛,朋友间互相勾引对方的丈夫或妻子。友情、爱情、婚姻之中充满了信任危机。
主人公瓦利德强烈的流散感,使他总觉得自己漂浮不定、无所归属,满腔抱负没有伸展的舞台,以至于他虽然事业有成,跻身于伊拉克上流社会,但却仍觉得自己是个“到场的缺席者”。他在婚姻之外同时有几段感情,但每段都不能长久。他觉得自己身负牛命之不能承受之“重”,却在对于家庭、社会、祖国的责任面前却步。瓦利德的朋友卡兹姆,靠先辈经商留下的财产过活,经济上的日益窘迫和江郎才尽之感使他愤世嫉俗。他撰文不公正地批评瓦利德,导致了他与瓦利德之间友情不再,他的偏激与狭隘导致了他与马吉黛婚姻的破裂。他对社会上的一切人和事充满了怀疑和敌视。还有些人则完全不能融于社会,如瓦利德的好友易卜拉欣。他对生活悲观,对世事失望,因为他“最终发现的不过是人性的丑恶与卑贱,他深刻怀疑人们对于这些丑恶的辩解理由”(6)。他认为生活中的—切都没有什么意义,都“足以让他远离人性的垃圾桶”(7),于是他开始离群索居。
人与人的亲密关系丧失了,传统的社会价值解体了,而新的社会价值尚未形成,浮躁不安的气氛日益笼罩着社会,人们在破碎与纷乱的世事中感到无所适从,他们陷入了对过去的追忆和对现实的迷惘当中。
作者借瓦利德之口揭示了这种社会身份迷失的社会政治根源:“在一个充满恐怖和杀戮、饥饿与仇恨的世界里,你如何能够寻得头脑、内心、身体、社会的平衡,而不感到你远远地站在人性的边缘?”(8)流寓他乡的瓦利德“从海湾到大洋,听到了哭声,听到了叫喊,听到了棍棒和塑料管的声音,告密者遍布各大城市……到处尽是控诉,卷宗里充斥着谎言,嘴里噙满了鲜血。”(9)他感到世界在现实中沉沦,梦想被威权所扼杀。在这样一个充满矛盾的世界里,他找不准自己的位置,看不清前进的方向,他内心惶惶不定,他期待着改变这种畸形的社会关系却又因自己深陷其中而不知从何处着手。
3.民族文化身份的迷失
以瓦利德为代表的巴勒斯坦阿拉伯知识分子能够敏锐地意识到民族的问题,但却不知道如何在现代社会和文化的挑战中保持他们的民族属性和传统。在思想和文化层面,他们迷失的根源在f:在新的环境下难以找到本民族文化身份的定位。
在一些阿拉伯知识分子身上,民族和传统观的严重缺失。如瓦利德的朋友阿米尔从思想到行为上全盘西化,他过着一种西式的享乐牛活,彻底否定了其父所参与的阿拉伯民族丰义运动:瓦利德的另一位朋友卡兹姆则是言过于行的人,他满腹牢骚,批判现实,并不是因为他想有所作为,改变民族的现状,只因为他是现实生活中的失败者。
而小说的主人公瓦利德,也一直处于对其文化身份的追寻与探索中。他早年有段失败的隐修尝试,后又赴意大利学习神学。他发现教会劝导人们满足于现状而非改变现状,神学是加固世界的方式而非改变世界的方式。他觉得应从改变人的内心开始改变自己的民族、改变这个世界,于是他离开了意大利的修道院,开始广泛阅读各类书籍。他来到意大利的一家银行当了个小书记员。某日同事带他去了娱乐场所,那里放荡淫靡的气氛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冲击。他不知道他面对的到底是个怎样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他又能如何改变自己民族与同胞,使其适应这个世界的发展。他对世界的爱动摇了,以至于终从精神世界堕落到了感官世界。此后他陷入了声色犬马的牛活中。但这种生活只能暂时麻醉其痛苦彷徨的内心,他清楚地意识到作为一名流散的巴勒斯坦知识分子,肩负着复兴民族和传承文化的重担,他面前最重要的任务是“为新的精神提供营养,这种精神建立在知识、自由、爱、反抗萨拉菲的基础上”(“萨拉菲”一词在阿拉伯语里是“前辈”“先人”的意思,持有这一价值观和信仰宗旨的人士近乎苛刻地固守祖辈的遗训,复古怀1日。小说作者杰布拉认为这种思想有倒退倾向),以实现一场全面的阿拉伯革命。革命并不仅仅是改变统治当局的阶层,使右变成左,左变成右,而是把阿拉伯置于广大的世界中,一方面展示其屹立不倒的能力,另一方面展示其给予的能力。”(10)但是,理想终归只是理想。迷失于现实中的瓦利德受到种种力量的掣肘,空有了一身抱负。
二、脱离“平衡”的挣扎与探寻中的抵抗
作为一种特殊的生存方式和体验,流散的经验在文化身份的形成中具有深长的意味。流散者离开故土之后,迁徙于异质的空间,无论如何想方设法去贴近和融入当地的社会生活,对于自己祖国的记忆却总是无法忘怀。与此同时,流放者又不是被彻底放逐或隔绝,绝望地离乡背井。萨义德认为:“流亡者存在于一种中间状态,既非完全与新环境合一,也未完全与旧环境分离,而是处于若即若离的困境,一方面怀乡而感伤,一方面又是巧妙的模仿者或秘密的流浪人。”(11)即是说,流放者是一位在更广阔的领域里的穿梭者,他占据着一个非常微妙的阈限(liminal)空间。
在这种“微妙的阈限空间”内,小说的主人公瓦利德“终其一生都在寻找一种平衡,却从未找到。”(12)瓦利德的流散感是多重的:一方面,作为一名失去祖国的巴勒斯坦人,他几经辗转,流寓到伊拉克的巴格达,巴勒斯坦国家实体的缺失和地理上与故乡的距离使他感到漂泊不定、无所归属;另一方面,流寓地伊拉克虽与巴勒斯坦同属阿拉伯国家,但阿拉伯的文化传统在整体上受到了外来文化的严重冲击,处于“边界”的流散巴勒斯坦人、特别是流散的巴勒斯坦知识分子对这种冲击尤为敏感。endprint
瓦利德感到内心与外部、行动与思想都是矛盾的,他很难在理想与现实、民族文化遗产与外来思想文化之间找到平衡。他觉得自己一直生活在一个“动荡不安的世界里,它不断地上升和跌落,这种上升和跌落超越了理智和逻辑”(13)。他想在“风暴”中找到一个“平衡的风暴眼”,但“‘平衡似乎只是蜃景”(14),在这样的世界里寻找平衡好似在钢丝上跳舞。
瓦利德理想中的社会是自由的、远离恐惧、杀戮、饥饿、仇恨,而只有“理性、自由、创新”(15)才能实现这样的目标:他认为传统不应仅仅成为“遗产”,而应与现实相融;革新必须在过去的积淀上迸发,在传承的基础上实现进步。但在现实中,“阿拉伯各国政府嘴上高喊着团结,同时却在本国和巴勒斯坦人民之间设置了上千道障碍”(16),流亡的巴勒斯坦人不但不能回到自己的故土,就连进入各个阿拉伯国家都要受到“来自名目繁多的安全机构对待罪犯式的检查”(17):阿拉伯世界的革命运动风起云涌,却不能改变阿拉伯国家贫弱的状况;在西方文明的冲击下,阿拉伯知识分子显得无所适从。
从前文的分析中可知,《寻找瓦利德·马斯欧德》是从整个社会政治和文化的总语境出发,观照阿拉伯知识分子的心理困境,以及他们改变现实和自我实现的尝试,从而从人生的高度、哲学的视角阐释关于抵抗的问题。
杰布拉在其文集《第八次旅行》中指出,阿拉伯当代小说的一个明显缺点是缺少“宏大的主题”,在他看来,“宏大的主题,最终是一个悲剧的主题。这个主题产生于人类对生活的悲剧感……这里的悲剧如亚里士多德定义的那样:它是人类抵抗强大力量的写照,无论这种力量有多么隐蔽。”他认为,在宏大的悲剧中,“人类抵抗的意义得以明晰,人类的高尚得以显现,死亡是基于选择而非出于偶然。”(18)在杰布拉的作品所构建的“宏大主题”中,人类的抵抗被具体化为流散的巴勒斯坦知识分子在内心和意识的迷宫中寻找“平衡”而未果后,为脱离“平衡”所做的努力。
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认为古希腊的悲剧产生于日神和酒神的冲动。日神阿波罗是光明之神,他将人生处于痛苦与悲惨的状态遮掩起,使其呈现出美的外观,使人能够活下去;酒神则象征情欲的放纵,是一种痛苦与狂欢交织着的癫狂状态,它把人生悲惨的现实真实地揭示出来。(19)如果把日神和酒神的概念运用到《寻找瓦利德·马斯欧德》的艺术创作中的话,“日神”是主人公瓦利德记忆中的故国和重归故国的梦想,而“酒神”则是纸醉金迷之后的焦虑、苦闷和孤独。
流散的苦难使瓦利德感到迷失,也感到了存在的困惑,他“想要爱,想要歌唱,也想要消失,想要死亡”。(20)流散的途中,瓦利德与多名女性保持着关系,但性似乎已超越了它本身的含义,而成为被存在问题的忧伤所困扰着的人们获得安慰的途径,甚至是一种精神体验。瓦利德期待长久地陶醉于这种精神体验,但在同一瞬间,他又“被痛苦的利刺刺中”(21),使他猛然想起自己对于家国的使命和自我存在的价值。
在多年的流散经历中,瓦利德总是在理想与现实的撕扯中彷徨不定,他的儿子游击队员马尔旺牺牲终于使他下决心要挣脱这种“平衡”的撕扯,他要用实际行动做出改变,超越自我,创造自己的价值。他终于认识到,最强烈的、最高形式的抵抗并不是为了生存的抵抗,而是为了挣脱压迫、追求自由公正的抵抗。这种强大的抵抗意志让他坚信:“唯一值得实践的勇敢就是用血肉之躯直面死亡,这样便在死亡之中战胜了死亡”(22)。于是,他以失踪的方式告别了流散所带来的迷失。他的朋友们猜测他回到了黎巴嫩与巴勒斯坦的边界,投身到了巴勒斯坦的抵抗运动中。对于瓦利德来说,失踪意味着开始,意味着重生,意味着自我超越:
火焰升腾上来,美好的生活从深处跃出,黑色变为绿色,陈腐之物开始起舞,苍老焕发出青春……我希望在抵抗之后死去,我希望我的城市、我的民族在我死后得到新生。(23)
瓦利德是流散巴勒斯坦知识分子的代表,他终其一生在探寻抵抗的方式。他不仅以血肉之躯投身于抵抗,更是以其开阔的思想、强大的意志、自由的价值观进行抵抗。他的抵抗不是为了个人的生存,而是为了祖国、为了民族、为了理想,也为了自我实现。
三、以破碎时空抵抗线性叙事
萨义德在《知识分子论》中认为阿多诺作为永恒流亡者,“其再现的核心在于写作风格”,“最大的特色是片断、突兀、不连贯、没有情节或预定的秩序”。(24)与阿诺多一样,杰布拉在其作品中冲破了传统小说所采用的连续的线性时间结构,而以人物的心理时间作为叙事的线索。
杰布拉的流散经历深深地影响了他的艺术观,他对小说的形式和表现手法的不断探索和创新正是为了能够更为准确、完美、深刻地展现像他这样的流散的巴勒斯坦知识分子的现实处境和心理困惑。在他眼里,线性时间引起的所谓“进步”或许是社会性对过去整体的遗忘,于是他采用了心理时间作为对线性时间的抵抗。在这种心理时间架构中,过去混入了现实,进而影响对将来的预期,形成多头并进的立体时空图景。
存《寻找瓦利德·马斯欧德》中,主人公瓦利德失踪前几个月曾反复说:“我总希望记忆里能有不老药,它能按时间顺序一件件重现曾经发牛过的事,把它们化为词句,使之倾泻于笔端。”(25)但是记忆没有这种魔力;相反,它总是有意无意地显现它想显现的,隐藏它想隐藏的,以此捉弄人们,控制人们。杰布拉在小说中首先依赖心理时间为破碎时空创建了一个轴,从而展现记忆的这一特性。
小说的叙事结构也颇有意思。故事开始于 1972年瓦利德的消失,之后回溯了约50年。但是这种回溯不是连贯的倒叙,而是螺旋式的叙述:八个叙事者轮流讲述对瓦利德的回忆(包括瓦利德的自述),所有的叙述都以瓦利德为中心,从各个角度展现、发掘瓦利德这个人。他们有时会说到同一事件,但他们的同一事件的叙述角度的立场不尽相同。此叙事结构让人想起戈特弗里德·本在《表象型小说>所说,“是像一个桔子一样来建构的。一个桔子由数目众多的瓣、水果的单个的断片、薄片诸如此类的东西组成,它们都相互紧挨着(毗邻——莱辛的术语),具有同等的价值……但是它们并不向外趋向于空间,而是趋向于中间,趋向于白色坚韧的茎……这个坚韧的茎是表型,是存在——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各部分之间是没有任何别的关系的。”(26)这种多头并进的非线性叙事结构“不是萝卜,日积月累,长得绿意流泻:确切地说,它们是由许多相似的瓣组织的桔子,它们并不四处发散,而是集中在唯一的主题(核)上。”(27)这种“桔瓣式叙事”显然有助于破碎时空的形成。endprint
为了构建破碎时空,作者杰布拉主要采用了如下叙事手法:
1.意识流叙事
小说中的意识流,是指小说叙事过程对于人物持续流动的意识过程的模仿。意识作为一种不受客观现实制约的纯主观的东西,它不受时问和空间的束缚,具有超时间性和超空间性。在《寻找瓦利德·马斯欧德》这部小说中,作者打破了传统的时间观念,按照记忆、意识、心理的时间来建构整部作品,意识流叙事的手法在小说中得到了广一泛的运用。
小说中的多个人物在叙事过程中展示了自己的回忆录、信件、录音带,如知识女性麦尔彦给心理医生塔里克的回忆录,瓦利德的情人维萨勒与瓦利德的通信。在这些回忆录和信件中,叙事者把自己的所感所思毫无顾忌地直接表露出来,其意识通常只在一个问题上作短暂逗留,然后突然转到其他的问题上去,无明显的规律和次序可循,这些都体现了小说意识流叙事的特点。而瓦利德失踪前在车上留下的录音带最能体现本书的特色。瓦利德的意识流没有一点阻滞(没有标点),像乐曲一样流淌在长达9页的篇幅中,其中,他诉说了他的童年、他对故土、对母性的依恋,以及他与其他人的关系。录音带成了故事的重要线索,小说中的人物们经常通过它寻求证据。在录音带里,过去和现在互相交错,各个人名混在了一起,它们之间没有界限、没有停顿。它借鉴了电影中的“蒙太奇”的手法,突破时空的限制,凸显了意识流动的多变性、复杂性。
瓦利德在录音带中倾诉了他的分裂与迷失,表达了他的孤独、忧伤,对过去的怀念和对现实的无力:
太阳像一团下落的火球,我要寻找一处阴影,我想阅读、思考,我想为我所了解的和不了解的悲伤哭泣,所有这些悲伤我将会在离别之日知晓。亲爱的人死去了,房屋里充满了吵闹喧嚣,在夜里,从山头到山头,从山谷到山谷,豺狼在此起彼伏地哭嚎。我躺在古老的修道院的大钟旁,抱着一块从石柱上落下的石头。这些或耸立或倾塌的石柱是多么的美丽啊!几个世纪以来,太阳透过它洒下缕缕金光,雨水穿过它激起点点水泡。这是我永远无法忘却的乐章,就像心怀秘密的人不能像其他人吐露的他美妙而又具有欺骗性的梦想。(28)
小说诗化的语言加强了意识流叙事的象征性效果。作者杰布拉广泛运用了意象比喻、乐章结构、节奏韵律、标点符号等语言上的技巧,以意识的流动来抵抗时间的消逝,使读者跟随叙事者的意识流,融入这种想象的氛围中,让读者身临其境地体会到流散巴勒斯坦人的精神状态和心理困境。
2.散点叙事与碎片拼贴
小说十二章的八个叙事者分处于不同的时代,从自己的角度分别叙述着不同地点发生的不同的事件,不同时代的人物被直接放在一起,时间差异、空间距离仿佛完全消失。从小说开篇20世纪70年代巴格达瓦利德的消失,到50年代耶路撒冷瓦利德父亲的葬礼,再到20年代伯利恒瓦利德一家的生活,再到60年代黎巴嫩瓦利德与麦尔彦的感情经历……在50年的历史维度里,时间在过去与现在之间不停地往返、定格与跳跃。作者通过八个叙事者的感觉、回忆和联想,展开有关瓦利德场景和事件。这些场景、事件相互叠加,组合成了整部小说。各叙述部分往往没有情节上的连贯性,这使共时性取代了传统小说的历时性,在整部小说的叙事中占据了主导地位。
在这种碎片式的时空布局中,在时间和空间上相距很远的事物被并置排列,现在的景象、情绪、心理活动与过去的回忆交织重叠。记忆与现实、故国与流散地之间的距离仿佛消失了,精神结构与尘世生活在叙事碎片的拼贴中发生碰撞,使小说的叙事具有了一种时空超越感。
3.多声部叙事与重复叙事
小说中八个叙述者发出的不同声音形成了多声部的混响。这些叙事者有时会对同一事实作重复或补充性的叙述,由此勾勒出了一幅多维立体的图景;有时他们之间的叙述又互相矛盾,使读者无法看到事实的清晰的图景。
瓦利德是创造历史的人,而其他几个叙述者则是企图重构历史、再现历史的人。如果说过去的时间通过记忆留存,那么这些叙事者都是记忆的容器(29)。主观的记忆从这些容器里杂乱地流出,消解了线性的时间线索。作者运用多声部叙事和重复叙事手法的根本目的不是为了像传统小说那样把故事讲清楚,推动情节向前发展,而是为了展示不同叙事者从不同角度对同一事实的主观认识和解读。这些主观认识和解读并列在一起进行对照比较,自然会有许多矛盾和冲突之处,而作者在小说中并不试图调和这些矛盾和冲突,给读者一个统一的、正确的解释,而是像现实生活那样把它们统统包容并展现出来,以便从历史记忆中获取不断更新的生命力和无限可能性。在这种多头并进的叙事模式下,历史在每个叙事者片段的回忆中得以复活,构成了对现实的抵抗(30)。
这种多声部叙事与重复叙事挖掘了瓦利德的性格,也挖掘了叙事者们的性格。“人们说了他们所说的,有意无意地强调了他们所强调的,隐藏了他们所隐藏的。我们不禁要问:谈论他们到底在谈论谁?是在谈论一个在一段时间内曾占据他们的情感和大脑的人,还是他们自己、他们的幻想和幻灭,以及他们生活中的问题。究竟谁是镜子?是他们吗——照出了瓦利德的内心?还是瓦利德呢——照出了他们自己的内心?”(31)
作为一名流散的巴勒斯坦人,过去既是取之不尽的源泉,又是挥之不去的阴影。流散的现实和对于过去的记忆常常并置地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使生存本身成为一种空间存在,过去投映在现实中形成模糊的重影。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流散经历中,记录、回忆、思索日积月累,形成了流散巴勒斯坦人独特的牛存体验和人生感悟。正如文中所指出,线性的时间引起的所谓“进步”或许是社会性对过去整体的遗忘,而在小说所构建的非线性的立体时空中,主人公瓦利德的失踪可以看作是终结之后的再生,表现了他重审历史超越现实的愿望。
注释:
(1)(2)姚晓鸣:《后殖民语境下奈保尔作品的流散叙事研究》,《河南社会科学》201 2年第9期。
(3)Edward W Said. Reflections on Exile and OtherEssays [M],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0。D.173.
(4)(5)(6)(7)(8)(9)(lO)(1 2)(1 3)(14)(1 5)(1 6)(1 7)(20)(22)(23)(25)(28)(31)杰布拉·易卜拉欣·杰布拉:《寻找瓦利德·马斯欧德》,巴格达:中东书局.1985年版,第26-27页,第33页,第324页,第325页,第1 3页,第249页,第322页,第13页,第1 4页,第13页,第43页,第1 1 0页,第110页,第241页,第1 5页,第.242页,第11页,第29页,第363页。
(11)(24)爱德华.W.萨义德,知识分子论[M],单德兴译,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45页,第51页。
(18)杰布拉·易卜拉欣·杰布拉:《第八次旅行》,贝鲁特:时代书局,1967年版,第97-98页。
(19)(21)尼呆:《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三联书店,1 986年版,第49-54页,第71页。
(26)(27)约瑟夫·弗兰克:《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秦林芬编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42页,第1 42页。
(29)(30)伍茂国:《概念谱系中的叙事伦理》,《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 3年第5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