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文学:弯路与困境
2015-04-08陈晓明
陈晓明
中国文坛呼唤城市文学已然有近三十年的历史,但至今尚未见到多少“纯正”而又有冲击性的城市文学,因此焦虑更甚。对城市文学的期盼,当然是缘于中国当代文学乡土叙事长期占据主导地位的困扰。具体地说,当代中国文学最重要的作品均描写乡村,几乎是乡土叙事一边倒的气势,并且创造了具有世界意义和水准的大作品——这无疑让人肃然起敬;但对于一个时代的文学,对于一个已经卷入全球化并且正高度城市化的时代来说,文学始终面向着乡村,这也不能不说有一种欠缺,由是,期盼城市文学涌现力作就理所当然。
很显然,城市文学或乡土文学乃是中国学界的说法,在欧美无所谓城市文学乡村文学。也并非说欧美就不注重城市经验,在社会学和文化学的意义上,城市研究无疑也是他们的热门方向,但在文学方面,在表现生活经验和形式方面并不刻意强调城市与乡村的区别。这种中西差异让我们在定义“城市文学”时困难重重。那些描写城市生活的作品都可以称为“城市文学”吗?要描写到何种程度才能称为城市文学呢?要如何描写城市才能称为城市文学呢?尽管城市文学这个概念目前很难达成共识,但总要有相对的规定才好指称其为“城市文学”。我个人认为至少要具备三点特征才能被称为城市文学:其一、地理学的特征,即描写了具体的城市存在形态和城市生活方式的作品;其二、意识与精神的特征,即表达了城市意识或对城市的意识,这一点难以定义,什么是对城市的意识?即叙述人或作品中的人物,总是意识到城市的存在,意识到他的生存境遇和生活方式与城市相关,他在思考他在城市中的存在状态。在大多数情形下,这就是现代的个体自我意识,甚至可以简要地表述为浪漫主义、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丰义意识:其三、文体特征,即有一种与城市存在形成相关的叙述文体,对于诗歌来说即是有一种诗的语言的表意策略。简要地说,所谓城市文学就是表现了城市生活并包含了一定城市意识的作品。
当今对城市文学的呼唤,实则也是从对乡上历史叙事的热衷转向表现更具有个体存在特征的文学,乡土历史叙事当然也有对个人命运的书写,但其重点总是在历史冲突中,在乡村宗法制习俗制度的体系里来书写,相比较而言,现代城市中牛存的个人则更经常要面对个人孤绝的生活,面对个人与社会的隔阂,个人与他人的矛盾。我们的文学在这方面其实困扰已久,只是起点和目标都不明确,走了不少弯路,不由得直至今日尚不明了从何处开始,道路通向何方?
实际上,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学未尝没有城市文学,张辛欣的《在同一地平线上>(1981)、陈建功的《鬈毛》(1986)都是颇具城市意识的作品。当然,在更宽泛的意义上,刘心武的<钟鼓楼》(1984)等作品,也可以说表现了城市生活,虽然在思想意识和文体形式方面不是激进和先锋的那种类型,但广义的意义上划入城市文学未尝不可。20世纪80年代具有城市特征的作品当推二篇现代派的代表作,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1985)和徐星的《无主题变奏》(1985)。前者有着太强的现代卜义观念,例如“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或者那种个人主义和荒诞感,显然小说不是在关于城市生存意识的意义上来表现这群大学生的存在意识,故而不能算严格意义上的城市文学。后者倒是更多笔墨描写了城市空间和城市生活,那个自以为是的“我”,虽然称不上是“真正的”现代派,但他和老Q无疑算得上是现代意义上的城市人。
“85新潮”在当时被阐释为具有现代主义意识的小说流向,实际上它包含着二股完全不同的趋向,其一是寻根文学向着乡村经验进发;知青一代作家自觉对现代派、对城市生活把握缺乏经验,也缺乏这方面的想象力,转而表现乡村生活。孔捷生的《大林莽》(1984)虽然写的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故事,但让人们重温过去,也喻示着对知青历史和现状的反思,其中透示出的命运悲剧也掩饰不住知青的悲壮情怀。甘铁生的《聚会》(1979)还透着知青的迷惘与愤恨,后来史铁生的《我那遥远的清平湾》(1986)则能从更宽广的角度去看知青在乡村的经历。找回失去的青春,与寻根只差一步之遥,或许是史铁生如此看待知青的经历,才使后来的知青小说有勇气重回乡村寻求“有价值”的东西。当然,更重要的契机出现了,那就是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如期而至,原来回到乡村、回到传统、回到民族本位也可以具有现代派精神,这是知青作家群所意想不到的收获。借助马尔克斯在198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传到中国,影响多少有一二年的滞后),既然把握城市生活吃力,既然现代主义也吃不透,那就回到乡村,回到传统中去,只需要加入一些“反思”就可以,后来欣赏也可以,在寻根的名下,历史与现实的重叠越隐晦越“深刻”。《棋王》(1984)和《爸爸爸》(1985)就是成功的范例。
很显然,中国当代文学在对现代派的渴望下,本来有可能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转向城市文学,哪想到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也是现代派,这给了知青一代作家回到乡村充足的理由。但真正能回到乡村,并且始终能回到乡村并非知青一代作家,“寻根”不了了之,并且也没有后劲,没有产生更强有力的作品就足以说明这一点。“寻根”因为出现了莫言和贾平凹而显示出新的气象,但二者却与整个知青群体有着天壤之别。不在别的,知青作家则是城市里人写乡村,为现代的城市来“寻根”,为民族来寻根;而莫言和贾平凹则是扎根在乡村——他们出生并生长在乡村,他们真正是“农村人”。他们书写自己的乡村,无须“寻根”,乡村的根就在乡村的现实中,就在乡村的土地上。后来有阎连科、陈忠实等人的加入,关于中国乡村经验的书写显示它旺盛厚实的意义。在整个20世纪90年代,这几个来自乡村的“泥腿子”,真正写出了乡土中国的历史和所有的现实命运,那么本真、实在而坚实。
中国当代文学要显示出力道的,都要有叛逆性和变革的力量。先锋派那一批人,马原、苏童、余华、格非、孙甘露之获得文学史的意义就是如此。他们的创作因为形式主义的意义足够强大,故无所谓城市或乡村,也无所谓历史还是现实,真正有文学性的作品,就无须计较这些了。除了孙甘露的作品有城市特征,先锋派中的其他作家也是偏向于乡村或历史经验。毕飞宇、刘醒龙原本是要向先锋派进发的,但他们迅速看透了先锋派的命运,也转向了乡村经验,于是收获了可喜的成绩。
城市文学确实在某种意义上更具有现实的反叛性,也正因为此,书写城市的作品突显出时代的叛逆意义,所谓城市则只是一个背景或空间。王朔的小说无疑是20世纪80年代最具有城市特征的文学,但也同样少有人谈论他的城市特征,显然他的叛逆性和反秩序的意义要强大得多。王小波也同样如此,他的自由与反叛让青年一代的读者心驰神往,没有人管它是不是城市。透过城市的现实或现实的城市,当代文学期盼的难道不就是这种挑战性和叛逆性吗?
相比较乡土文学成就了几位大师,城市书写一拨又一拨的青年人,前赴后继,却始终难有大的作为。90年代的“晚生代”那批作家,如何顿、东西、述平、李洱、邱华栋、朱文、韩东、李冯等人,他们在市场化的浪潮中崭露头角,以原生态的生活,以新的价值理念,或者写作原始积累时期的欲望,都显示出他们作品的时代气息和城市时尚。当然,因为要抓住多变的时代,抓住本来就没有内涵的生活,他们的书写不得不与那个时期的表面化的现实同歌共舞,于是,他们的作品鲜活热烈却难有更深厚的力道。这当然不是他们的问题,这是中国文学面临的城市转型和美学风格的裂变所必然要经受的考验。
其实另有一批女作家也写作城市小说或者诗歌,但奇怪的是女性主义的说辞汹涌澎湃竟然遮蔽了巨大的城市。少有人从城市角度去阐释她们,人们更乐于说出女性的秘密和神话。像早些时候的女性作家铁凝的《玫瑰门》(1988)、《永远有多远>(1999)、王安忆的《长恨歌》(1995)、张欣的中短篇小说集《城市情人》(1995)等,无疑是城市经验非常充沛的城市小说。当代评论开始时还未意识到性别问题,只是在历史性或现实感的意义上来谈论,后来女性主义论说强劲,就一味在性别身份方面做文章。另外,陈染、林白、虹影、海男等人的作品也有大量的城市故事,更年轻一代的“美女作家”们,卫慧、棉棉、朱文颖、金仁顺、魏微、盛可以等人无疑是在城市中来描写她们这一代人的故事,或者讲述她们这一代人的城市故事。但她们的女性身份被放大了,或者作为消费社会的时尚前卫的过渡性特征被关注到,以至于没有多少人能专注于她们书写城市这一文化的和美学的特征。
现今人们关于当代城市文学的焦虑,如同被阻隔于城门之外的归家的游子,猛然间看到平城里起了一座城,渴求知道城里发生了什么事。当年一代知青响应号召上山下乡,回到城里并不了解城市,他们又转道去了乡村,这回已然没有回去乡村的道路,只有进城一条路可走。这当然只是我的推测,正如我前面所言,如此焦灼于城市文学,实在是乡村经验在当代文学中已经得到极其充分的表现,而城市经验表现得到位的作品并不多见。并且有了莫言、贾平凹、阎连科这些人组成的乡土文学的虎狼之师,后来的人如何能与之匹敌呢?站在农村的田埂上,70后、80后,更不用说90后,怕是走不了几步远。
与其说中国当代文学呼唤城市文学,不如说在呼唤又一次深刻的文学变革——它看上去是一次提升,或者破碎的20世纪80年代的现代派之梦的重温,但实际上可能是远比这些表面文章更深刻的内里的变革——也就是中国文学根子里的变革。简要地说,就是要从乡土现实主义转向城市浪漫丰义,这是中国自现代以来就面临二股文学势力的较量,不想乡土现实主义占据了主导地位,而城市浪漫主义随同现代知识分子文化被历史压抑下去。85新潮试图做出向内转的姿势,但只完成了一半,即文学可以不按照主导意识形态的律令写作,但向着乡土和历史叙事的推进,还是给现实主义保留了主要领地。中国的浪漫主义文化在五四之后的现代时期没有发展起来,在20世纪90年代几乎是突然问以所谓“小资情调”、时尚前卫的消费主义方式重新登场,这就使它徒有情调而无内涵,甚至连五四现代时期的时代精神都没有。
我们看似是呼唤城市文学,我们看似是书写城市的文学无力,但根子里是我们未竞的现代性事业——那就是浪漫主义文化没有广泛厚实深远的基础。现代以来的文学一直被外在的历史,被社会现实的使命所召唤,我们一直没有发展起来以自我和个体为本位的文化,没有这样的哲学,唯有的是初起的这样的文学艺术。因此,我们苛求城市文学,或个人主义写作,就是强人所难。
既有当初,何必今日?我们既然没有浪漫主义文化的渊源,没有个体为本位的哲学,那我们搞什么城市文学,我们为什么就不能乡土与历史一条路走到底,走到黑?这就是我们今天文学面临的难题。
20世纪70年代以后的作家不再可能有深厚的乡村经验,他们不再可能与乡村休戚相关:更重要的在于,他们自觉地直接去看个人生命存在。冯唐、路内、徐则臣、鲁敏、乔叶……以及更为壮观的80后阵容,他们有着充分的自我意识,他们没有强大的20世纪的历史记忆,他们更愿意去追随个人的生命旅程;或者在生命欲望的游走中说一不二:甚至于要去耶路撒冷朝圣,这无关乎乡村,也无关城市,当代中国文学可能从这里开辟出第三条路径——它可以从城市的中间或边缘穿行过去。如若这条路能走得下去,中国文学也有了新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