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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问者史铁生

2015-04-08孙郁

文艺争鸣 2014年12期
关键词:史铁生鲁迅词语

孙郁

天问,是古已有之的诗学形式,今人对其依然抱有好奇之心。以文学的方式向天地发问,在远离世俗的精神放逐里,却亲近了生活。文学史上这样的例子很多,从屈原到史铁生,可以写出一大串的名单。何以如此,古人离我们远,难以细究,倒是今人留下的话题,我们互感的地方很多,那倒可以印证些什么。

我想起史铁生的时候,总难忘于他凝视苍天的样子。他的苦思里的存在,有我们难解的隐忧。很长一段时间,史铁生苦恼于自己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表达。当他在哲学与神学的边缘徘徊的时候,提问成为一种存在的方式。恰是提问的过程不断的延续,其词语才获得一种未有的亮度。

史铁生之问显然存在着对于流行词语失望的一面。因为那些已经失效,去掉蒙在词语间的迷雾,只有激流般的追问才能够挣脱世俗之语的纠缠,精神便在远行里获得片刻的安宁。

我们同代的人,谙熟的是悲剧精神与革命话题。没有谁沉潜下来去面对生死问题。中国传统文人面对生死,是在入世的层面表达的。史铁生患病后,纠缠不已的是死亡与存在之关系,那些未历的经验吸引其敲问神秘之门。于是从传统的语境里走出,开始了自己的心灵之旅。这些好似屈原式的反诘,对存在进行了深入的思考。没有受过古典文化的教育使其失去许多古朴的背景,但他在一片空白里进行了超凡的冥思。不仅绕开了古人的暗示,也绕开了近代以来思想的暗示,有了脱世俗化与历史化的精神静观。这种脱世俗化与历史化,不是与以往的记忆的割裂,恰恰相反,乃一种反抗后的自我更新。这种表达,已不属于革命话语,与佛家的起点也不太相似。倒是有一点基督教的因素,他的许多猜想与拷问,与圣经的思路相近。但确也在基督教文明之外。我们不妨说,拥有着中国革命经验的史铁生,已经从社会动荡的历史走出,开始以局外人的角度审视一切。他生命的一部分,也成了被审视的对象。

革命给了他最大的遗产是神圣的精神。他在中学时代与插队时代受到的教育都有这些元素。可是当他意识到旧的神圣有些因素是建立在虚幻的价值逻辑中的时候,思想便开始偏离那个有过自己生命温度的存在。有趣的是,他没有像一些同代人走向虚妄之路,而是延续着自己的神圣之旅,只不过把这种选择放到了纯粹理性的层面。在那里,生死被玄学般打量着,历史被抽象在个体的细胞里。那些不堪回首的存在,开始置于寓言的叙述里被一次次体现着。

他很早就开始告别革命话语的激烈之域,进入到沉静之思。词语的结构开始从那些粗糙的秩序里走出。但我们觉得,那些神圣的话语,不是空中楼阁的存在,却是一种与大地的联系,冥冥之中的爱意与世俗的对话。他的对话有基于自身苦难的倾诉。但倾听者确是冥冥之中的那个存在。他不在意聆听的对象,但也渴望被人所理解。这个时候,他意识到自我解脱的大难:“入圣当然可以,脱凡其实不能,无论僧俗,人可能舍弃一切,却无法舍弃被理解的渴望。,这个真实的道白,有他的困惑,以及无法摆脱的不安。但恰在这种不安里,竟与思想之神相遇了。

史铁生有时候像一个怀疑主义者,他不愿意听信那些言之凿凿的表达。在经历了“文革”的荒诞生活之后,他有了类似于鲁迅的感觉:

但我也发现荒诞:走在街上,坐在家中,或匆匆奔赴一个约会,或津津有味地作一篇文章……这样的时候我眼睛常常跳到屋顶上、树梢上、天空的各种颜色里,俯瞰自己,觉得下面这个中年男子真是乖张。这家伙自以为是在奔赴约会,其实呢,不过是一步步去会见死亡;自以为献身一项有益的事业,其实很可能只是自寻烦恼和无事忙;自以为有一份使命,其实说不定正高歌猛进在歧途上。

这是对人世的不确切性的表达。在他看来,人一直在一种歧途上,我们命中注定无法摆脱存在的荒唐。在叙述这些感受的时候,我们仅仅看到了他对环境的静默的陈述,似乎是单一性的指向。可是,我们细细体会,却有百年历史的一种诗意的总结,那些对存在的不可捉摸性的体认,也有世纪性的苍凉。

在神圣性渐渐消退的时代,史铁生在保存心灵的圣洁之思。但不是自己成圣,或者分享了圣人之泽。不是这样。他明确地告知我们,自己被囚禁在笼子之中,而让思想起飞,要借助的,恰是神圣的精神。

同样是寻找圣洁之思,张承志回到了西北大地。他的头上是一弯金月,背后乃穆斯林的伟岸之光。史铁生则从无开始,到无之中。以自己的光热,照着无的世界。他没有拥有真理,而是在接近那个遥不可及的思想之塔。不断地怀疑着,否定着,带着苦楚的记忆,与黑夜同行。

这时候,我们会感到,人已经不再是大写的人,而是一个有限的存在。我们已经不再掌握自满的理性,而是在一种消失的过程,在一切都转瞬即逝的过程。他从这种有限里,看出以往话语中的虚妄。这对他而言,是一次开始。人必须从自己的孤独与有限开始。在茫茫的天地之间,我们不得不敬畏那些神圣的存在。

在关于生死的对话里,史铁生讲到人的价值在于过程。死之前最精彩的部分是过程。这过程如何,关键在于自己。当他领悟到此的时候,思想的天空蓝起来了,他要靠自己的选择去建立自己的意义。

史铁生所理解的存在,在于我们人自己的主观性的可能。对于自己来说,人生的过程在于选择一个属于自己的存在。这个存在与他人不同,就写作而言,那就是如何在陌生化里建立自己的诗学宇宙。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寻找“陌生之域”。

因为在单色调的世界待得太久,他知道精神齐一的可怕。与同时代人比,他自觉地告别了毛话语,进入的是自己的世界。比如他不用到道德性语言,与泛意识形态的世界也是远的。他也厌恶古代士大夫的无趣,那些自然山水的咏叹,多为八股的重复,了无生气。他写道:

国画,越来越有些腻了。山水树木花乌鱼虫,都很像,像真的,像前人,互相像,鉴赏家也是这样告诉你:此乃袭承哪位大师,哪一门派。西画中这类情况也有。书法中这样的事尤其多,寿字、福字,龙虎二字,写来写去再也弄不出什么新意却还是写来写去,让人看了憋闷,觉得书写者与观者的心情都被囚禁。

我们从他大量的文字里,可以感受到对陌生化表达的渴念。他所用的方式,也仅仅是五四以来的语言。对于古文与西文的一些元素,尚不能领略再三。这限制了他的表达。比较起来汪曾祺与贾平凹,他的词语似乎还过于简单。那些丰富的意象不足以表示其流动不已的情思。这一点,鲁迅的经验十分重要,鲁迅的复杂性表达是在多种语言的维度里建立起来的。一面是日文,一面是德文,还有古文与方言的交叉。史铁生如果能够拥有多样语言的暗示与支撑,那些神意的诗句,可能还会丰富。

神学家借助诗歌解释自己的玄想已经很多,而诗人以自己的冥思证明神学也司空见惯。百年间,域外许多小说家也加入了这个队伍。而中国的文坛,直到三十年前才开始有了这样的神姿。今天的小说家已经不再仅仅是扫描生活的记录员。小说家成为诗人和哲人的同行者已经屡见不鲜。八十年代的非小说化的小说开始盛行,汪曾祺、张承志、史铁牛都不屑于走茅盾的路,因为他们要敞开的是自己主观的世界,流淌在文字间的是彻骨的印象和幻觉。这种写作在史铁生那里达到了极致,也因之受到读者的青睐。他给文坛带来的内力,是先前没有的。

他意识到不能够再像过去那样表达,不仅词语出现了问题,描述世界的视角也有了问题。

于是,他竭力绕过旧有的路径,开始逆向于自己的经验,在未历的空白里建立坐标。

史铁生提问的几乎都是文学中最棘手的难题。存在与乌有,纯洁与罪过,询问与走失……答案也许没有,而在文字的贯穿中却让我们看到了写作的反常规的惬意,那就是带着遗憾向着未知的陌生的领域挺进。

提问的过程,是发现的过程。他对旧小说忽略普通人价值的描述深表痛心,如同鲁迅《狂人日记》的话语,虽然远没有鲁迅复杂。他对道德话语下的忏悔问题的解释,也有点批判意识,谁没有过失呢?为什么把自己变为天使,而独独别人是恶魔?从自己的世界寻找问题也许才能打破彼此间的隔膜。史铁生觉得文学的写作,就是发现与提问并行的劳动。他说:

罗兰·巴特说过:文学是语言的探险。那就是说,文学是要向着陌生之域开路。陌生之域,并不单指陌生的空间,主要是说心魂中不曾敞开的所在。陌生之域怎么可能轻车熟路呢?倘是探险、模仿、反映和表现一类的意图就退到不大重要的地位,而发现成其主旨。

不妨说,他在提问与发现里,获得了片刻的逍遥。生命既然是不可重复的走向寂寞的过程,那么诗意的挣扎与反抗,以思想的明快与挑战面对虚无,才是人可以证明其脱俗的拯救吧。他自己就是一个不断向陌生挑战的人。《务虚笔记》的思辨之文,《病隙碎笔》的超验之问,都是挣扎的显现。他受到了早期刘小枫的暗示,也得到陈村的启发,他知道,对那个看不见的存在的追求,也许是摆脱“沉重的肉身”的途径。于是在其文字间,我们读到了沉郁之后的明快,无望尽头的闪光。他创造了一种属于自己的表达式。虽然不脱幼稚,但却获得了精神的亮度。在汉语被日渐实用化的今天,他展现了属于自己的诗意。我在下面的一段独白里,看到了提问者与发现者史铁生的心魂的形象:

我不断地眺望那最初之在:一方蓝天,一条小街,阳光中缥缈可闻的一缕钟声,于是恐惧与好奇之中铺成无限。因而我看着他的背影,看他的心流一再进入黑夜,死也不是结束。只有一句话是他的保佑,“看不见而信的人是有福”的。

我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理解这段话,或许引起争论也是不免的。这里,他的提问与发现变为了神异的图景。人们在经历大的磨难与挣扎里,可以用精神之力驱走恐惧与不幸。那是远天的灵光,还是心灵的微火,抑或形而上的曙色?也许是史铁生的真魂也未可知。当代文学因为他的存在,保留了一块绿地。那个未被污染的色泽,使无趣的文字世界有了可去的地方。

史铁生对于污染的语言有自己的思考。他一直想绕过污染的词语进入澄明之所。他的写作,是挣脱世俗语言的过程,寻找一种属于自己的没有浊气的语言,在他那里一直努力着。

当代文学缺少自我化的语言,他要离开的是我们,回到自我。“我和我们的区分,回到自己的重要。我们使他想起德基家乡鸡整整齐齐都排成一股味。”这段话,有他精神哲学本然的存在。

在许多文字里,可以看到他的冒险和失范的冲动。对气功、神秘主义宗教的喜爱,是他走出时代盲区的参照。那些离开逻辑的存在真的有趣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远离本质主义的纠缠。严格说来,他对古希腊以来的哲学以及希伯来以来的神学历史知之有限。但那些结论性的词语却成了其腾跃的始发站,从暗示里走向原点。或者说,从无序里看到人的认知之维的有限,则能够刺激自己的思想由历史的惯性里出走到明快的高原。

在这个参照里,他把本质主义远远丢掉在后面。

文学不从复杂走向简单,而是从简单走向复杂。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爱因斯坦的召唤。可是他又没有停留在那里,内蕴里是托尔斯泰式的安宁。

之所以如此,他认为,“任何思想都是有限的,既是对有限的事物而言,又是在有限的范围中有效。而灵魂指向无限的存在,既是无限的追求,又是无限的神秘,还有无限的相互干涉以及无限的构成可能”。

所以,他的追问处处充满了界定:

“人可以走向天堂,不可以走到天堂”。

“神秘的力量,毫无疑问是存在的。神秘,存在于冥冥之中。这其实很好,恰为人间的梦想与完善铺筑起无限的前途。但是,这无限既由神秘所辖,便不容得凡人染指。”

这种思考是‘文革经验的折射。他在深邃、辽远的思绪里,有大地的声音。

在无边的追问里,他与鲁迅走到了一起。内心飘动着一缕存在主义和鲁迅式的紧张。他说:“生命本无意义,是‘我使生命获得意义。”

从哲学的层面看,这是典型的唯心主义。但我更多把他看成存在主义的遗绪。类似的话,鲁迅在《故乡》里已经说过。

其实鲁迅的思想,在思维的层面是爱因斯坦表达式的一种。虽然他与爱因斯坦有遥遥的距离。他们的联系是,把固有的思维之网撕裂了,进入一个深远的精神暗区,看到了存在的荒凉与相对性。史铁生对爱因斯坦是主动的接近,鲁迅则是精神摸索里的遇合。文学家在空无中重新为万物定位,恰似物理学家对时空的另类的表达。

显然,史铁生没有鲁迅阅读里的自然科学的训练,可他的顿悟与鲁夫子的境界极为接近。即都不相信既成的观念可以涵盖存在,我们在一个幻象世界里的思维,可能进入精神的歧途。他记得爱因斯坦的话:“凡是涉及实在的数学定律都是不确定的,凡是确定的定律都不涉及实在。”

这里便有了重新确立自我,重新从词语里出发的渴念。可是,重新地选择面临同样的误区,我们开始言说的时候,也可能是错误的时候。而避免错误,不能是确切化的表达,而是悖谬化的表达。

鲁迅杂文中对文人思维的颠覆,在史铁生这里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区别是,史铁生从自己开始,鲁迅则自己有之,他人亦在。自己的世界与对象世界都开始以扭曲的方式呈现在世人面前。

比如:

“说艺术之真可能成为伪善的借口,成为掩饰实际之真的骗术,这可信。但因此就将实际之真作为艺术的最高追求,却不能接受。”

“不能把掩饰实际之真的骗术算在艺术之真的头上,就像不能把淫乱归在性欲名下。而实际之真阻断了心灵恣肆的情况,也是常有,比如婚内强奸也可导致生育,但爱情随之荒芜。”

“‘普遍主义很像‘高于,都是由一个自以为是的制高点发放通行证,强令排异,要求大家都与它同,此类‘普遍自然是得反对。但要看明白,这并不意味着天下人就没有共同点,天下事就没有普遍性。”

“信仰二字,意味着非理性,但不是无理性.无理性就是怎么都行。”

这种小心翼翼,源于对词语误区的警惕。鲁迅就曾警惕于词语的歧义,他在《野草》里对不可知之物的描述,就有肯定中的否定和否定中的肯定。当人们沉浸在确切化的思维里的时候,鲁迅所指之径,在无法看到的另一个世界。

史铁生所追问的,恰是这另一世界的存在。他以超验之语对虚无的感知,乃是对未历之物的玄思化的验证。人永远无法知道未历的所在,一切没有经验的存在都是悖反的隐物。它出现的时候,我们的词语对于它是异物,不可言说。未现身的时候,形影却历历可见。史铁生感兴趣的是那个未曾显现的存在。当它显现的时候,旧的表达便消失了意义。也就足说,人永远对未知抱有真情,却不知这抱有幻想的时候,恰是自我消失的时候。只有提问,才可以迟缓消失的悲剧。提问消失,意义也随之无有。

在鲁迅那里,无词的言语是现象的对应,有词则失去意义。所以,他在众牛的表述里看剑的是错误。在有信者的世界读出虚妄。史铁生似乎觉得鲁迅已经离我们很远,但他没有料到,自己恰在鲁迅的困境里,而自己所挣脱的,恰是鲁迅当年面对的诸多玩冥。

我们看到,史铁生以爱意来追问,这让我们想起托尔斯泰的传统。这时候他周身带着光泽,满孕着灿烂之思。可是当进入玄学之径的时候,超逻辑的方式开始出现,爱因斯坦的传统在其词语里翻转跌宕。这使他越界而有操守,反叛而不怪诞,在黑夜里沉思而周身流溢着光明。

九十多年前,俄罗斯文学由东正教传统、尼采传统进入革命文学的阶段,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大斯基的基因成了被红色作家改造的遗产,从而转化为革命文学的一部分。许多年过去,中国的文学也经历了与俄罗斯文学相似的阶段。在经历了火的变故之后,史铁生又从革命文学,回到革命之前的文化的基点,做了一次悲壮的文化反向运动。带着疑问与痛楚,给一段历史一种新的解释。这类似于新的复古主义,但不是回到晚清,而是重返五四。没有完成的五四,隐隐约约地召唤着他的灵魂。那些失败的经验被转化成一种新的渴念,本然与朴素之间,却诞生了他弹奏的雄浑的交响。

在这个层面上理解他,我们便不会感到惊讶。他带动着一个时代的青年反叛我们的经验,在历史的惯性驱动着人们无我的存活的时候,他是少有的几个清醒之人。在他的文字面前,人们会感到我们丧失了思想。我们匍匐在地上,他却腾跃在天空。但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我们熟悉的上地。这就是我们的史铁生。在荒凉的年代里,他所播下的种子,今大已枝叶婆娑。我们已开始分享他带来的智慧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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