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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当前文学批评的两个问题

2015-04-08吴义勤

文艺争鸣 2014年12期
关键词:当代作家当代文学批评家

吴义勤

文学批评在今天被广泛诟病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是关于文学批评许多说法有些确是事实,有些则完全是出于偏见与误解。系统梳理这方面的问题,需要下很大的功夫,也需要一篇长文章去做,这里我只想就其中两个小问题谈一点粗浅看法。

第一,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化”是“真命题”还是一个伪命题?现在媒体上流行一些对于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化冷嘲热讽的稀奇古怪的言论,其核心一是否定中国当代文学有经典、有大师,其二是否定批评界、学术界有关“经典化”的主张,认为在一个无经典的时代,“经典”是怎么“化”也“化”不出来的,“经典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伪命题”。其实,对于文学,每个人有不同的判断、不同的理解这是可以理解的,每一种观点也都是值得尊重的。但是,在经典和经典化这个问题上,我却不能不说上述观点,存在对“经典”和“经典化”的双重误解,因而具有严重的误导性和危害性。就“经典”而言,否定中国当代文学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对当代文学的虚无主义态度在很多人那里早已根深蒂固。我不想争论这背后的是与非,也不想分析这种观点背后的社会基础与人性基础。我只想指出,这种观点单从学理层面上看就已经陷入了三个巨大误区:第一个误区,是对经典的神圣化和神秘化的误区。很多人把经典想象为一个绝对的、神圣的、遥远的文学存在,觉得文学经典就是一个绝对的、乌托邦化的、十全十美的、所有人都喜欢的东西。这其实是为了阻隔当代文学和“经典”这个词发生关系。当我们把经典假设为一个绝对的、神化的东两的时候,把文学想象成在天上的东西的时候,那么我们身边的处在世俗中的作家就跟这个东西不能发生关系了。因为经典既然是绝对的、神圣的、乌托邦的、神秘的、十全十美的,那我们今天哪一个作品会有这样的特性呢?所有作品都不可能十全十美,所有作品都不可能让所有人喜欢。因此,把“经典”这个概念无限地放大,无限地夸张化、绝对化、神秘化、神圣化、乌托邦化,其实是我们故意制造的一个拒绝当代文学的借口。实际上,文学经典是有它的主观性和相对性的。它不是个精确的概念,它是一种修辞。每一个人都可以有自己对于经典的不同认识。人类文学史上所有的经典也都是有其局限的,文学史上从来就没有一个十全十美的、所有人都喜欢的经典。第二个误区,是经典会自动呈现的误区。很多人会说,是金子总是会发光的。但对文学来说,文学经典最大的特殊性,就是只有在阅读的意义上才能够实现价值,没有被阅读的作品没有被发现的作品就没有价值,就不会发光。而且经典的价值本身也不是固定不变的。如果一个作品的价值一开始就是固定不变的,那这个作品一定是没有价值的。经典一定会在不同的时代面对不同的读者呈现出完全不同的价值。这也是所谓文学永恒性的来源。文学的永恒性不是指它的某一个意义、某一个价值是永恒的,而是指它具有意义、价值的永恒再生性,它可以不断地延伸价值,可以不断地被创造、不断地被发现,这是经典价值的根本。文学的永恒性,说到底就是因为它有再生性,它的价值可以不断地再生。经典不会自动呈现,一定要在读者的阅读或者阐释、评价中才会呈现其价值。另一方面,文学经典的前提是面世,是现实化。人类历史上,能够流行的经典作品其实很有限,但实际创作的作品是无限的。因为文字出版等原因,能够出版发表的作品仅仅是人类历史上创作的作品中很小的一部分。不能够说已出版的作品就一定比那些没有出版的作品优秀。也许在没有出版的作品里面,有比已经出版的作品更伟大的作品存在。但因为没有面世就没有价值。我们举个简单的例子:卡夫卡是公认的现代主义文学大师,他在临去世之前要他的朋友把他的作品全部烧掉。如果他的朋友真的把它烧掉了,那卡夫卡就不存在了,他对文学史就不会有任何意义,也就不会有这个现代主义大师。再比如说,纳博科夫的《洛丽塔》。《洛丽塔》在美国六家出版社拒绝出版,对纳博科夫来说已经绝望了。偶然的机会,一个法国出版商感兴趣,就拿到法国去出版了。而一出版就引起轰动,瞬间成了现代主义文学的经典。这说明什么?作品的现实化是经典呈现的第一要素。第三个误区,是经典命名权的误区。这有两个层次的问题:一,是现代人还是后代人具有命名权;二,是权威还是普通人具有命名权。说一个时代的作品是经典,是当代人说了算还是后代人说了算?从理论上来说当然是后代人说了算。我们宁愿把一切交给时间。但是,时间本身是不可信的,它不是客观的,是意识形态化的。某种意义上时间会消除文学的很多污染包括意识形态的污染,但是时间也会增加很多污染。此外,如果把一切交给时间,还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对后代的读者要有足够的信任,要相信他们能够完成对我们这个时代文学的经典化使命。但我们对后代的读者,其实是没有信心的。今天就已经陷入了严重的阅读危机,我们怎么能寄希望后代人有更大的阅读热情呢?幻想后代的人用考古的方式对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进行经典命名,这现实吗?此外,在经典命名的问题上,我们还要回答的是当代作家究竟为谁写作的问题。当代作家是为同代人写作还是为后代人写作?答案是不言自明的。幻想同代人不接受的作品后代人会接受,这本身就是非常乌托邦的。更何况,当代作家所表现的经验以及对世界的认识,是当代人更能理解还是后代人更能理解?这也是不言自明的。当代人更能理解当代作家所表达的生活和经验,更能够产生共鸣。因此,从这个角度来说,当代人对一个时代经典的命名显然比后代人更重要。第二个层面,就是普通人、普通读者和权威的关系。理论上,我们都相信文学权威对一个时代文学经典命名的重要性,权威当然更有价值。比如,对鲁迅的经典化命名,瞿秋白、毛泽东的命名就不可替代。但我们又不能够迷信文学权威。如果把一个时代文学经典的命名权仅仅交给几个权威,那也是非常危险的。这个危险表现在什么地方呢?就是几个人的错误会放大为整个时代的错误,几个人的偏见会放大为整个时代的偏见。我们有很多这样的文学史教训。比如大跃进诗歌,郭沫若和周扬对大跃进诗歌的文学评价;再比如文革,八个样板戏,一个作家,一部小说。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既要相信权威又不能迷信权威,我们要追求文学经典评价的民主化、民主性。对一个时代文学的判断应该是全体阅读者共同参与的民主化的过程,各种文学声音都应该能够有效地发出。这个时代的文学阅读,最理想的状态应该是一种互补性的阅读。为什么叫“互补性的阅读”?因为一个批评家再敬业,再是劳动模范,一个人也读不过来所有的作品。举个例子:三干部长篇小说,一个批评家如果很敬业,每天在家读二十四小时,他能读多少部?一天读一部,一年也只能读三百部。但他一个人读不完,不等于我们整个时代的读者都读不完。这就需要互补性阅读。所有的读者互补性地能读完所有作品。在所有作品都被阅读过的情况下,所有的声音都能发出来的时候,各种声音的碰撞、妥协、对话,就会形成对这个时代文学比较客观、科学的判断。因此,在这个问题上,普通人同样有着对经典进行命名的使命、责任和权利。而就“经典化”而言,上述观点同样存在着严重的学理缺陷,体现了对“经典化”本身的无知与误解。“经典化”不是要简单地呈现一种结果,不是要简单地对一个时代的文学作品排座次,不是要武断地指出某部作品是“经典”,某部作品不是“经典”,而是要进入一个发现文学价值、感受文学价值、呈现文学价值的过程。所谓“经典化”的“化”实际上就是文学价值影响人的精神生活的过程。因此,哪怕你是一个对当代文学的虚无主义者,你可以不承认当代文学有经典,但只要你还承认有文学,还需要和相信文学,还承认当代文学对人的精神生活具有影响力,你就不应该否定当代文学经典化的重要性。从这个意义上说,当代文学的经典化当然是一个真命题而不是一个伪命题。endprint

第二,文学批评的危机是话语危机还是伦理危机?作为一个文学批评工作者,我早就习惯了对于文学批评的各种各样的指责,可以说早就是见怪不怪、宠辱不惊了。有人开玩笑说,当下社会文学是一个弱势群体,大家有气了,就会拿文学说事,拿文学出气,什么污水都泼到文学上面,甚至现在许多学术问题、理论问题比如说历史虚无主义和历史题材剧等,本来是历史学界、影视界、学术界和理论界讨论的话题,与文学并无直接关系,但我们看到,大家也都要拿文学作标本。而在文学内部呢,文学批评又是一个弱势群体。媒体对文学批评不满,社会大众对文学批评不满,作家也对文学批评不满。文学的问题常常最终都会归罪为文学批评的问题。我承认文学批评确实存在问题,文学批评确实失去了公信力和权威性,失去了应有的魅力。但有时,我又想,我们现在又还有什么东西是有公信力和权威性的呢?为什么独独向文学批评要公信力和权威性呢?某种意义上,文学批评的魅力似乎更应是与个人性灵有关的、与个人的知识才气有关的,与公信力和权威性的关系反而并不那么密切。当然,我讲这些并不是发牢骚,或者为文学批评开脱,而是希望大家能真正思考和关心一下文学批评的生态。从文学批评自身来说,确实存在一定危机。有人问,文学批评的危机究竟是话语危机还是伦理危机?我觉得既是话语危机,又是伦理危机,而最根本的是伦理危机。伦理危机是因,话语危机是果。这表现在:其一,文学批评家的代言人意识取代了个人意识。任何一个批评家都首先是一个个体的文学读者,他的所有的文学批评的基础应该是他作为一个读者的文学感受。但我们今天的文学批评家常常把自己打扮成公共的知识者、公共的批评家,忽略或掩盖了自己作为一个读者的真实文学感受。因此,文学批评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个体的审美体温,变成了冷冰冰的新闻发言人式的文字。文学批评变成法官式代言人,变成新闻发言人,没有个体的审美体验和真实感受,就没有了感染力,没有了可信性。一篇批评文字如果没有个人的风格、温度、感受贯穿其中,我们就不会信任它,就不会受到感染,就不会感动。其二,畸形的社会文化心理进入文学批评话语领域,造成了对文学批评话语和对文学批评本身的扭曲。比如说文人相轻、同行相轻、厚古薄今、厚远薄近、菲薄名家,等等。所有这些畸形的社会文化心理在某种程度上都已经进入了我们文学批评领域。文学批评开始变得不纯洁,话语本身被污染。在今天这个时代我们的文学批评对同代人采取的是一种非常苛刻的态度。戴来曾经写过一部小说“我们都是有病的人”来形容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问题。所有人都是有病的,各种各样的精神病、心理疾病。这种精神病、心理疾病进入当代批评领域,导致了我们对同代作家、同代作品的苛刻。这种苛刻也造成了文学批评话语的扭曲。这种扭曲的表现形式是什么呢?就是我们的文学批评连什么是讲真话都开始变得模糊:什么是讲真话?在文学批评中,讲真话的标志是什么?在畸形义化心理绑架之下,讲真话变成了否定当代作家、当代文学的话语行为,否定当代作家被“正义化”“崇高化”,被视为有贵任有担当的标志。比如,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有批评家说莫言的作品是如何垃圾、如何不好的时候,很多人内心里都是在鼓掌的。这就是现实。而另一方面,如果准敢于正面肯定当代文学、当代作家就会被视为讲假话、没操守。在今天肯定当代文学、肯定当代作家已经变成了,一个很自卑、很危险的行为,需要小心翼翼。这正是批评伦理的一种扭曲。一个时代的文学批评,它最人的功能是什么?是对一个时代文学价值的正面发现和阐释。批评应行使的使命,是要知道我们这个时代文学的价值在哪里,要把这种价值发现出来、阐释出来。但我们的批评界缺乏这样的能力,缺乏这样的冲动或勇气。很多人内心里期待的也不是这样的批评,期待的是一个作家出名了,狠狠地骂他一下,攻击他、批判他,批判得越狠越鼓掌。冈此,在中国,获奖有时候会成为一种罪过,成为一种原罪。其三是文学批评的伦理化和道德化倾向越来越严重:我们批评家越来越轻视文学的审美分析而热衷道德分析。面对一部作品,我们不是从审美的角度去感受——文学对我们的情感、思想、审美的冲击力,而是热衷于从道德角度来对作品进行批判。很多批评家热衷的是站在一个伦理道德的制高点上,对作家进行审判。当然,我们承认批评应该有俯视作家的能力。但这个俯视的能力应该是一种对话的能力,应该是能对作家和文本展开真正对话基础上的府视。很多批评家简单地把这种“俯视”理解为寻找到一个道德的制高点,站在这个道德制高点上就可以对作家全盘否定。比如像莫言、贾平凹、余华等,都曾经被很多人在道德制高点上彻底否定过。有的批评家甚至说,一部作品读两行就知道这个作品没价值,不值得读。我们的批评家真的有本领读两行就知道一部作品的价值吗?比如莫言,你读两行就知道它的价值?张炜四百五十万字的《你在高原》你读两行就知道它的价值吗?所有这些态度、这些姿态,其实说到底,都是拒绝当代文学的借口。与此相关,文学批评伦理化和道德化还有一种表现形式,那就是以“现实”分析取代“文学”分析,以对文学作品所描写“现实”的价值取代“文学”本身的价值。有些批评对某些作品中特定的现实性题材比如说“拆迁”、比如说“农民工”、比如说“上访”等等价值的肯定作为文学价值的全部,完全忽略了对于文学性本身的分析。这是另一种形式的买椟还珠,是值得警惕的题材决定论和生活等级论的复活。我并不反对文学对现实的反映,但文学反映现实的目的应该是文学而不是现实。对这些批评者来说,是“文学”大于“现实”还是“现实”大于“文学”?永远是一个需要认真思考认真对待的问题。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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