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中国现代小说的别样情结
2015-04-08司新丽
司新丽
中国现代小说中涌现的流浪者是文学史中一道独特而壮丽的景观。我对此给予过关注,也曾震撼于流浪精神昂扬前行的力量,感动于伴随流浪的孤独和渴望回归的思念。
据《旧约·创世纪》记载: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结合生了亚伯和该隐两个儿子,亚伯靠养羊为生,该隐从事农业生产。两个人都向上帝耶和华贡献了自己的礼物。上帝喜欢亚伯的礼物,由此该隐嫉妒亚伯并杀死了他。上帝为了惩罚该隐便将他流放。于是该隐成了基督教文化史上的第一个流浪者。中国神话中也有一位永远不知疲倦为追求太阳而奔走的人。《山海经>载:“夸父与曰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1)这分别是中西方第一个流浪者。流浪的缘由虽有所不同,却使流浪和悲壮相联系。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家园”是一个人的根,是一个人的生命所在,因而成为一种价值的象征。离开了故园,便失去了根和生命的慰藉,将遭受孤独和痛苦,会有回归的念想。流浪也因此更显示其艰难和不易,愈见其顽强和悲壮。
中国现代小说倾力倾情书写和记录了这样文化背景下的流浪者和其流浪过程,勇往直前的悲壮、痛彻心扉的孤独以及缠绵悱恻的思念融合成的别样流浪情结,如同一幅幅石雕驻刻在文学史上。这已经远远超越了流浪作为一种存在方式的意义和价值。
20世纪20年代的流浪者形象有文学研究会成员潘漠华、王任叔、王以仁笔下的“阿贵”和“我”:创造社成员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笔下的“爱牟”“他”;左翼作家蒋光慈、洪灵菲笔下的“汪中”“沈之菲”等。这些流浪者由农民、知识分子和革命者组成,他们或是沉默忧伤或是神经质地彷徨或足无余痛苫地反抗。艾芜《南行记》中的流浪汉系列成为30年代流浪者形象的主体,另有茅盾、朱平君、张勉寅、贺宜等笔下的流浪儿形象。这是一群远离时代潮流冲击圈的人物,由盗马贼、私烟贩子、卖艺人、小偷、打团伙的行窃者等组成,他们具有强烈的反抗意识、积极进取的精神以及美好善良的品质。40年代路翎用他的笔奉献出了像鲁迅笔下的“过客”、负着挫折和孤独、勇敢前进的大批流浪者形象。他们中有工人流浪者、投机流浪者、知识分子流浪者,展露了民族救亡者的灵魂和人民心灵的创伤。上述流浪者流浪的共通之处在于:勇往直前的悲壮、痛彻心扉的孤独、缠绵悱恻的回归。
一、勇往直前的悲壮
流浪意味着对故土及一种熟悉生活方式被迫或主动的放弃以及对未来世界的探索。流浪的方式分为生活流浪和精神流浪。所谓生活流浪,指的是为了生活被迫离开故土,从不停息辗转于不同的地方,目的在于生命的存续。所谓精神流浪,指的是精神无所归依,为了寻找一种精神支柱和方向,进行永不停息的长途跋涉,目的在于精神的安宁。生活流浪未必有精神流浪,但精神流浪必定伴随生活流浪。从生活流浪到精神流浪,是流浪者对牛存的物质需要的追求到对自在的精神追求的重要过渡。精神流浪比生活流浪更见其悲壮性和超越性。人类正是因为有了生活流浪和精神流浪的存在方式,生命才得以延续,精神才逐步向前。
生活流浪最具代表性的是艾芜笔下《南行记》中那群可歌可泣的流浪者,他们的流浪是积极的_牛活流浪。《寸大哥>中流浪者寸大哥有这样的语言:“我们赶马人,过是过的苦,可是真够快乐。今天走在这儿,明天又走在那儿,别个人听都没有听过的地方,我们却熟得来,就像自己的家里一样。到处都有朋友,到处都有人打招呼。喜欢在哪里住下,住下就是。林子里也有,荒山里也好,房屋用不着,没人烟也没关系的。只消一床簔衣,一根烟杆就够了!告诉你,我们赶马人,真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2)对生活流浪的描述如此乐观豁达,生活是苦,而感觉是乐。生活流浪者在险恶的生存环境中表达的心声不是绝望,而是热切的希望,这缘于流浪者极为强烈的求生欲望,要顽强活下去。《人生哲学的一课》是《南行记》中奠定基调的一篇小说,同时也是强烈求生欲望的明证:“我心里没有悲哀,眼中也没有泪。只是每一条骨髓中,每一根血管里.每一颗细胞内,都燃烧着一个原始的单纯的念头:要活下去!”(3)《偷马贼》中的老三说:“这世道简直岩石一样,总是容不下你我干鸡子!……你想,我该怎么样呢?那还消说,只要裂出一条缝,我就要钻进去。”(4)正是流浪者坚不可摧的生存信念使其忧郁失落的情感以放达壮烈的方式表达出来,也正是因为坚不可摧的生存信念和生活流浪的恶劣环境之间的竞争和较量,使生活流浪有了勇往直前的悲壮。《松岭上>那位白发苍苍、和蔼可亲的老人,因为生存环境的极为恶劣,杀死了地主的全家,并杀死了自己的妻儿,孤身一人在万念俱灰中走上苍茫的山岭,开始了他未曾回归的流浪。流浪过程的艰辛和险恶,没有阻碍流浪者向前流浪的步伐,甚至不惜弱肉强食,《山峡中》那群强盗,为了生存,把伤痛中的小黑牛这样一条生命交给了江涛怒号的水流。令人发指的残忍背后是无奈,其实是生存的决心和意志。正是因为走得艰难和决绝,流浪过程的艰辛和险恶,才有了《人生哲学的一课》中“我”的撼动人心的喊声:“就是这个社会不容我立脚的时候,我也要钢铁一般顽强地生存!”(5)总之,一方面,生活流浪的起点是被迫的,过程充满了曲折和艰辛;另一方面,流浪者具有存活下去的无比决心和坚定意志。两个方面持续的斗争和较量使生活流浪体现出一种勇往直前的悲壮感。
精神流浪相比生活流浪体现了一种更持久、更勇往直前的悲壮精神,洪灵菲《流亡》中的沈之菲痛苦地寻找着属于他的精神家园,由C城去了H港,由H港到了S埠,由S埠去了偏僻的A地,又从A地去了新加坡,由新加坡到了暹罗国,然后又回到上海,由上海回到了S埠,由S埠又回到了A地。精神流浪的过程中引起了生活流浪,而生活流浪又加重了他精神流浪的程度,持久流浪的途中似乎由终点回到了起点,但是“明天的早晨,他和王秋叶把行装弄清楚了,悄悄地离开他的家庭,再上他的流亡的征途去!”(6)流浪之路,高昂着战斗的生命力,勇往直前。最具代表性的精神流浪当属路翎笔下的流浪。笼罩在“原始强力”和“精神奴役的创伤”冲突之中的路翎笔下的流浪者具有更深刻的内涵和意义,更见其悲壮和超越。路翎笔下每一个精神流浪者都具有生命的原始冲动,《饥饿的郭素娥》中那个被礼教浸染的郭素娥,不能得以麻痹,原因在于“原始强力”的爆发,使其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饥饿去撞击黑暗社会的铁壁,企图用流浪的方式寻找生命的亮点。《财主底儿女们》中的蒋纯祖同样带着“原始强力”开始了艰难的流浪。甚至连《罗大斗底一生》中那个卑劣堕落、可怜软弱的罗大斗也不例外。“原始强力”不仅是生命的原初形态和生存权利,而且是个体生命反抗现实、追求超越现实的终极价值。当人的基本权利受到阻遏和挑战之时,必然要进行抗争,流浪作为一个拯救的必然途径而发生。“原始强力”作为流浪的心理始发动力。“精神奴役的创伤”则成为流浪最终圆满完成的阻碍。“原始强力”与“精神奴役的创伤”冲突交织的流浪充满了艰难、复杂与悲壮。不是所有以“原始强力”为心理动因的流浪都有一个完满的结局,《卸煤台下》中,许小东家唯一的铁锅被打碎后,他重新改变命运的目标就是再得到一只铁锅。因此许小东用牺牲自己的清白去偷盗埋在卸煤台下的铁锅,用“原始强力”去实现一个卑微的理想,落得被开除、卖妻最后走向疯狂的下场。《财主底儿女们》中,金素痕自幼丧母,又遭受父亲的乱伦,失去了安全感,在后来的婚姻生活中她把占取蒋家财产作为唯一的追求,这是她童年心灵伤害和不安全感的延伸。她精明强悍“原始强力”的爆发,并没有给她带来幸福,而因这种“精神奴役的创伤”使她失去了一切,包括丈夫和儿子。《罗大斗底一生》中的罗大斗在破落户的家庭背景和乡场文化背景下,形成了下流、卑怯、怨恨、谎骗、谄媚和骄横的奴才性格,在被打上这种“精神奴役的创伤”的罗大斗身上成功的流浪注定不可能。可见“原始强力”要彻底战胜“精神奴役的创伤”,走完精神流浪的旅程,注定充满了煎熬与痛苦。尤其当“原始强力”和“精神奴役的创伤”处于一种力量均衡、不分胜负的状态时,精神流浪会愈见其悲壮和惨烈。《财主底儿女们》中的蒋纯祖从南京到上海,沿着长江到武汉、重庆,最后到达四川偏僻的农村。历尽了肉体和精神的磨难。他站在个性解放和民族解放两股历史的冲击点上,难以做出自己的选择,在异常强烈的冲突中,清醒与迷乱、高傲与谦逊、真实与虚伪、悲天悯人与孤独自私纠缠地拢在一起。“原始强力”和“精神奴役的创伤”在他身上的较量异常残酷,他用全部的牛命呼唤斗争的风暴,而种种创伤又纠结在他身上,因而屡遭失败。他信仰“人民”却又要抓住“个性解放”的精神不放,以致贫病交加、精神极度焦虑痛苦,最后死亡宣告了他痛苦流浪的结束。“原始强力”和“精神奴役创伤”之间的冲突和矛盾依然无法阻止精神流浪的勇往直前。从鲁迅的过客到路翎的《财丰底儿女们》,无论时代风云如何变幻,生命不息、跋涉不止、悲壮的流浪精神从未停止。很多年前梁遇春曾说过:“无论如何,在这麻木不仁的中国,流浪汉的精神是一股极好的兴奋剂,最需要的强心针。”(7)流浪作为一种顽强的精神力量,以其强大的生命力延续至今,人类历史、人类文明也因流浪精神而牛动辉煌。endprint
二、痛彻心扉的孤独
流浪在体现其勇往直前悲壮精神的同时,多数伴随着痛彻心扉的孤独。孤独在让人痛苦的同时,往往给予人沉静、思考和力量。流浪中注定了孤独的伴随,因为孤独,流浪中才有了缠绵悱恻的同归,也正是因为痛彻心扉的孤独,流浪才永不会停息。郁达夫《沉沦》中的“他”从中国到日本,在日本,从东京到N市,从N市又到山上梅园,孤独一直相伴,对同情、理解和友情的渴望之所以用一种变态的方式来表达,是因为存在于两种文化夹缝中内心深处那种痛彻心扉的孤独和忧郁。郭沫若《漂流三部曲》和《行路难》中的主人公爱牟,虽比郁达夫笔下的“他”多了一些明朗的气息,但流浪中的孤独是同样的。爱牟离开四川到日本,从日本回到上海,从上海又去日本,精神无时无刻不处于孤独的状态,找寻不到精神的家园,伴之而来的物质的困顿深深地折磨着他。成仿吾《一个流浪人的新年>中的“他”被孤独深深地折磨,“一天去了,两天去了,这样的生活还要过几多时,那只有上帝知道。”(8)表达了那种无法压抑的来自于流浪中孤独的痛苦。其实,遭受孤独的同时,也收获了勇往直前的流浪。因此流浪中孤独的意义在于痛并收获。尤其精神流浪的过程,孤独始终为伴,没有因孤独的永不停息的追寻,流浪就不能够完成。路翎笔卜那个举起自己整个生命在呼喊着的蒋纯租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忍受污秽,他是孤独的。因为痛彻心扉的孤独,开始了他的流浪。流浪的过程中,极端的个人英雄主义使他不能屈服于权贵,但又无法融合到群众中去,于是落入了悲剧的夹缝中,灵魂深处伴随的是漂泊、孤独、绝望。为了拯救这种绝望和孤独,才使得他的流浪不能停止,直到生命终止的一刻。流浪是一个过程,追寻是其核心,孤独是其陪伴,回归是其暂时的停靠。弗洛姆在淡到现代人如何摆脱软弱无力和孤独绝望的状态时,提到了两种途径:一是“向‘积极自由发展……在不放弃自我尊严和独立性的前提下实现现自我、自然、他人三者的融洽”;二是“向后倒退,放弃自由,通过填平自我与世界之问已形成的鸿沟来克服孤独感”(8)其实流浪和回归就是解决孤独的途径。流浪是解决孤独的终极途径,而回归只是解决孤独暂时的途径。流浪过程中孤独的情怀丰要针对精神流浪而言,洪灵菲笔下的沈之菲、路翎笔卜的蒋纯祖们,永无停息地将精神流浪进行到底,一次次试图接近自己的精神家园,这个追寻的过科,孤独棚伴,孤独在给予痛苦的同时,也在给予力超。
三、缠绵悱恻的回归
流浪在以孤独为伴,勇往直前的同时,也表达了缠绵悱恻的回归。人类的文学史上流浪的古典形态包蕴着流浪和回归两种相对的基本观点。回归的深层意义是精神的依托和灵魂的抚慰,是解决孤独的暂时途径。回归情怀的表现形式主要有:一是对故土和家的思念;二是对爱情的向往。故土难离,即使离开,心灵深处也难以割舍。尽管故土贫瘠而简陋,故土家园的温情却会嵌入骨髓与血液。虽因为生活困顿或精神孤独离开故土,但流浪途中思念故土和家园,会让流浪者的身体和灵魂得以暂时的安歇。潘漠华《乡心》中的阿贵,在生活流浪的过程中,无法切断的依然是对故土的思念。他让“我”捎的信中写道:“父亲大人膝下:男到杭州快一年。身体安好,勿要挂念。你不要时常写信来,后来我会归来。”“当“我们”向他转达他父母对他的挂念时,他“两次抬起头来,想说话,眼眶满含了眼泪;但都苦笑了一笑,又垂下去。”(11)流浪途中,家的温情犹如黑暗中的一道阳光,让痛苦得以安抚。成仿吾《一个流浪人的新年》中的流浪者在过年的时节,追忆故土过年的快乐氛围,以慰藉流浪途中渴望温情的孤独的心灵。路翎《卸煤台下》的许小东,无时无刻不在做着“怀乡”的梦,如果没有这样的梦,没有对故土的思念,他的流浪将无法继续,生命将无法存续。当然.他对故土的思恋,本质上是对根深蒂固的传统生活方式的眷恋。亲情、爱情、友情是人需要的三种基本美好情感。人穷困潦倒时,需要的更多是亲情;人孤独寂寞时,需求的更多是爱情。爱情对流浪者而言,是一剂抚慰孤独、漂泊、寂寞、痛苦的暂时良药。王以仁《流浪》中的“我”渴求一个女子的爱情,想“只须有一个女人能够真心真意的怜惜我,就叫我即使死在她的面前我也甘心。”(12)郁达夫《沉沦》中的“他”在日记中写道:“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安慰我体谅我的‘心。一副白热的心肠!从这一副心肠里生出来的同情,从同情而来的爱情!”(13)这是“他”对温情的呼唤,对痛苦的抗议。“才子佳人”模式是流浪者排遣孤独最理想的方式,他们寻求、精心构筑流浪沙漠中温情的绿洲模式。蒋光慈“革命+恋爱”的小说模式即是对这种心理情态的解析。蒋光慈《少年漂泊者》中的汪中流浪途中念念不忘他仅有的一次恋爱,并以此慰藉他苦涩的心灵。路翎《饥饿的郭素娥》中的郭素娥遭受丈夫及其同伙残酷的虐杀,拼死反抗,只是为了张振山对她沙漠中绿洲般的那点爱。路翎《财主底儿女们》中的蒋纯祖追求个性解放的精神流浪中,先后和自己的外甥女傅钟芬、演员高韵、乡村教师万同华发生恋爱关系,这些爱情确实成为流浪灵魂的安慰,成为暂时停泊的港湾。
流浪是永恒,回归是暂且。缠绵悱恻的回归成为流浪途中加油站。流浪者缠绵悱恻的思念和向往使其疲倦的躯体和精神可以得到暂时的安歇。无论思念和回归是如何温情款款,依然无法真正阻止流浪者勇往直前的步伐,郭沫若《漂流三部曲》中的爱牟,宁可忍受异地失业的痛苦,也拒绝接受家乡一份优厚的聘请。洪灵菲《流亡》中的沈之菲,关键时刻并未去T县,只身一人去了新加坡,放弃了爱情,放弃了回归。不可置否,流浪途中拒绝真正的回归必定充满了矛盾和痛苦,但流浪注定是起点,也是终点。
注释:
(1)袁珂:《中国神话传说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 985年,第147页。
(2)(3)(47)(57)艾芜:《南行记》,《艾芜文集》(第一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335页,第26、27页,第318页、319页,第30页。
(6)洪灵菲:《流亡》,《洪灵菲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
(7)梁遇春:《春醪集·谈流浪汉》,上海北新书店影印本,1983年,第222页。
(8)成仿吾:《一个流浪人的新年》,《成仿吾文集》,山东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320页。
(9)弗洛姆著、陈学明译:《逃避自由》,工人出版社,1987年,第186页。
(10)(11)潘漠华:《乡心》,《文学研究会小说选》(中国现代文学流派创作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191页,第194页。
(12)王以仁:《流浪》,《王以仁选集》,浙江人民出版社.1 984年,第77页。
(13)郁达夫:《沉沦》,《郁达夫全集》(第一卷),浙江人民出版社,1992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