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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与宗教的纠葛

2015-04-08刘卫国张荻荻

文艺争鸣 2014年12期
关键词:东平基督教同志

刘卫国+张荻荻

丘东平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个身世传奇的革命作家,但其作品相当另类,存在着不少令人费解的问题。比如,其作品经常出现一些奇怪的名字、话语和意象,某些作品中的人物言行也令人匪夷所思。要解答这些问题,我们觉得有必要引入基督教这一因素。丘东平是一个革命作家,但曾经受到基督教的影响,在他的作品中,既有革命的因素,又有基督教的因素。(1)本文试图揭示丘东平作品中革命与宗教之间的纠葛,以加深对其作品丰富性和复杂性的理解。

在丘东平的作品中,中国人冠以外国人名字的情况比比皆是。比如《沉郁的梅冷城》明明写的足中国南方农村,但里面的中国人,有叫“马可勃”的,有叫“契米多里”的,有叫“克林堡”的,有叫“鲍克罗”的,还有叫“华特洛夫斯基”的。《福罗斯基》中,村名“哥萨克村”,里面的人物有“福罗斯基”“亚历山大“‘尼古拉“‘可可尼地“‘李文洛夫”。《十枝手枪的故事》中,出现了“小玛利”。丘东平何以如此给人物命名?于逢曾解释说:“东平不只善于描写实际革命斗争,而且也善于进行文化战线上的斗争。当时在白区发表文章和出版书籍,都要想方设法通过国民党反动派的审查黑网。写的题材尖锐些,就得有点‘技巧。东平有一篇小说明明写的是土地革命战争,他却把男人定名为什么‘斯基,把妇女都定名为什么‘诺娃,又把海丰搬到了东北,即义勇军进行战斗的地方,叫人看了误认为苏联游击队在那里和什么敌人打仗,审查官的眼睛于是就给蒙住了。”(2)于逢的解释有一定道理,不过我们认为,还可以从基督教这一角度进行分析。

1928年9月,在海陆丰农民革命失败后,丘东平流亡到香港。到香港后,丘东平参加了天主教党的唱诗班,并在1930年接受了天主教洗礼。(3)陈灵谷曾说,丘东平在香港期间,“伪装得像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手里不离《圣经》,嘴巴上也充满了教徒的语言”。(4)

因为基督教的影响,丘东平在创作中喜炊给中国人取外国名字,并让他们与基督教产生联系。比如,《沉郁的梅冷城》中,马福兰村的村长就足“虔诚的耶和华的信徒”,《福罗斯基》中,福罗斯基是个基督徒,其他人物则有牧师、神学社的负责人、信奉基督的小学教师等。在《十枝手枪的故事》中,丘东平还直接点出:“瞎子赵妈的女儿,名字叫小玛利,是一个耶教徒给她取的。”丘东平作品中,还经常出现基督教特有的人物,如《圣者的语言》中出现了“先知”,《传道师》中出现了“传教士”,《麻六甲神甫》中出现了“神甫”。

这些有着外国名字的中国人,还经常说着基督教话语。《新唐吉诃德的出现》中,丰人公这样呼喊:“十字架负在我的背上,我是今世的耶稣呀!”《十枝手枪的故事》中,绅士的太太仰着面孔祷告:“要是有一天给人发觉了,我是无罪的,你总不要牵累到我!”《福罗斯基》中,福罗斯基自杀被解救时,“有人用着耶稣基督的名字向天呼救”,村子里的牧师也来劝慰福罗斯基:“我们的主,耶稣基督,他当着你恢复知觉的时候就赦免了你。”福罗斯基说:“主呵!我惧怕,我受不了,我失去了担当的力量!-主呵!你科给我的刑罚太重了——太重了!”牧师又劝慰他:“当心,福罗斯基,这不是你清醒后所说的话!——因着耶稣、基督的名字,你相信我们的主并没有要你凭自己的偏情去杀死自己的意思。”

此外,丘东平的作品,还经常出现一些怪异的意象如“蛇”和“羊”。《木桂的故事》里,木桂的哥哥被杀后,“他的心里有一条狠毒的蛇在咬着,痛得几乎要碎裂了”。《农村小景》里老头子心里充满了对劫难的恐慌,“被蛇缠绕般无可摆脱”。《白马的骑者》中,马夫的班长“一对锐利的眼睛像蛇一样泛着毒液”。《茅山下》里,长得一对狡猾眼睛的黄荣新“像一条死蛇似的使人厌恶和怜悯”。丘东平也常用羊来做喻体,《一个孩子的教养》中“马福兰的村民舍弃了他们的工场,像可悲的羊群一样,负着巨深的灾祸逃命”。《东湾——敌人据点的毁灭》中,“我们的战士们,像驯服的羊似的,用了绝对的良善,默然地接受这严重的招引”。

蛇和羊这两种动物,虽然在中国也存在,但丘东平的用法,很明显是受了基督教的影响。

蛇在中国寓意复杂,除了“蛇蝎心肠”“蛇鼠一窝”等贬义用法之外,还有褒义用法,如蛇和龟被视为玄武,象征长寿。而传说中的人类始祖伏羲、女娲都是人首蛇身。而在基督教的《圣经》中,蛇是以狡猾狠毒的形象出现的,是魔鬼撒旦的化身,是引向人类走向苦难的源头,是一切罪恶的起源。在《旧约·创世纪》第三章中,开篇即提到:“耶和华神所造的,惟有蛇比田野一切的活物更狡猾。”(5)蛇游说夏娃和亚当偷吃了禁果,结果使人类走上了有生有朽的世俗生活。上帝对蛇说:“你既作了这事,就必受咒诅,比一切的牲畜更甚,你必用肚子行走,终身吃土。我又要你和女人彼此为仇,你的后裔和女人的后裔也彼此为仇。”(6)蛇导致了人类罪孽命运的开端,因为蛇,人类开始了世世代代的自我救赎。不难发现,丘东平主要是在贬义的用法上使用蛇这一意象,强调蛇的狠毒、狡猾与可怕。这与基督教文化中的蛇意象是一致的。羊,在汉语中与“阳”“祥”相通。中国传统认为羊象征着阳气、祥和,汉字中的“美”字,即由“羊”和“大”两字组合而成。其余如“善”“羲”“祥”“鲜”等美好的字眼都是依羊字而立。但丘东平在描写中主要强调羊的可悲与驯服意义,这也是因为受了基督教的影响。因为基督教用羊比喻容易迷失的人性,把人比喻为可悲的羊羔,而把上帝比作牧羊人,希冀人能得到神的庇佑和感化。

要之,丘东平的作品中出现了与基督教有关的人物,使用了基督教的语词和意象,由此建构了一个具有基督教色彩的奇异世界。在丘东平从事创作的年代,革命文学面临着国民党政府的苛刻审查,生存环境险恶。不过,国民党政府虽然严防共产党的革命,但对基督教还是比较宽容的,基督教在当时的中国具有合法性,其西方背景也让国民党政府礼让三分。丘东平的革命文学作品能得以顺利出版,与其作品中的基督教色彩是有一定关系的,基督教色彩给其作品涂上了一层保护色。

在丘东平的作品中,《通讯员》是名气最大的一部,也是最难理解的一部。这篇小说写的是通讯员林吉护送一个小同志通过敌占区,这个小同志因缺乏走夜路经验而出意外,被敌人抓获后牺牲,林吉此后活在愧疚当中,难以排解心中苦痛,最后拔枪自杀。1932年II月通讯员》在《文学月报》上发表,震动了左翼文坛。胡风后来回忆说:“我读到了新出的一期《文学月刊》上的他底《通讯员》,不禁吃惊了。作者用着质朴而道劲的风格单刀直入地写出了在激烈的土地革命战争中农民意识底变化和悲剧,这在笼罩着当时革命文学的庸俗的‘现实主义空气里面,几乎是出于意外的。”(7)endprint

这篇小说中,林吉的“意识底变化和悲剧”确实“出于意外”。对于林吉的意识和悲剧,目前为止有两种解释。一是周扬的解释。周扬认为,“这阴郁、沉毅而富于热情的农民主人公,使人联想到苏俄小说中所反映着的卷入在‘十月的暴风雨里的Muzhik的性格。作者大概极力想写出‘顽固而.野蛮的农民是怎样地富于情感,可是在这里,作者竞忘记了,对于农民的不正确的观念,作者是应当取着严厉的批判的态度的。”(8)在周扬看来,林吉的观念是“不正确的”,他不应该自杀,他的自杀是应该受到“严厉的批判”。二是康凌的解释。康凌认为:“林吉的自杀需要从两个方面给出解释。就正面而言,正如上文所说,它是个人对他人的责任的履行,是以生命本身回应生命的罪责。而从反面而言,生物性的自杀行为,本身是一种强烈的拒绝的表达,对文明修辞术所提供的疗伤方案的拒绝,是对所有版本的战争合法性说明,以及在这种合法性宰制下的安稳生活的拒绝。”(9)康凌认为,林吉的自杀是一种真正的激进性的批判实践,是对战争本身的否定,即是一种反战的行为。应该说,康凌的解释更为贴近实际,特别是他指出林吉承担“罪责”,可以说抓住了要点,但这一解释仍存有模糊不清之处,即林吉的罪感从何而来?

让我们回到作品。在小说中,林吉是以一种英勇、果断的形象出现的。一个收租的胖子在林吉的村f被枪击,但还未死去,林吉上去补了一枪,将其彻底击毙。林吉因这一举动被村民称为“一个最有胆量的人”。从这一情节设置看来,林吉并不是一个心肠柔软的人,在收租的胖子被枪击后,他并未去救死扶伤,而是毫不留情地将其杀死,杀人后并没有产牛任何罪恶感。可见他是一个硬汉。从小说的第二章,我们又看到,林吉很受群众的欢迎,每次回家的时候,邻居们都爱到他家里看他吃饭、聊天。从第三章,我们又可以看到,林吉在执行任务时非常专业和机灵。他在带小同志穿越封锁线的行程中,“平时十分沉默的林吉,到这里就变成灵精的狼”。从前三章看来,林吉勇敢、合群、机智,符合读者对革命战士的想象与期待。这样的革命战士怎么会自杀呢?

小同志遇害是使林吉陷入痛苦乃至最后自杀的直接动因。首先我们需要确认的是,林吉对于小I司志遇害并没有直接责任。在带领小同志出发时,林吉己告诫过小同志:“在夜间行走,连脚底踏到地上都不许发出声音。”这是因为“敌人的尖兵,有时会把耳朵紧贴在地上,半里远的步声还可以辨别出来”。当“非常喜欢说话”的小同志准备搭腔的时候,“林吉已经给一只手来掩闭了他的嘴”。但小同志还是因为缺乏走夜路经验而被敌人听到脚步声,在慌乱之中,又不慎跌入到水涧里去,从而被敌人抓获。当时情况可以说是迅雷不及掩耳,“林吉刚才把身闪开一下,前面的手电和子弹已经一齐射来”。因此,林吉对小同志被抓及以后的牺牲无能为力。林吉回来后报告了消息,“那负责的同志,认为这样的事情是十分平常的,对于林吉,不但没有半点责骂,而且恳切地加以安慰”,林占虽然没有完成护送小同志的任务,但革命队伍还是免除了林吉的责任。

而林吉的自责,主要集中在两点:其一,“我不能跳进那水涧里去挽起他?倘若我是到了他的身边,他不会跟随我从那水涧的底里逃出?——喔,我却自己先走了!……”这种考虑体现了革命阵营中的同志情谊;其二,“少的死了,大的却逃走出来,你说这是对的事吗?”这种考虑则来自中国传统的长幼伦理。但我们认为,无论是同志情谊还是长幼伦理,都不是导致林吉自杀的真正原因。

同志情谊在革命伦理那里,首先要适应战场法则。在战斗中遇险,法则是机智求生,而不是莽撞送死,是保存实力,而不是浪费实力,不能因为同志的牺牲再白白地赔上一个同志的性命,林占如果真的跳进水涧去救小同志,无非是再搭上自己的一条性命,不去救助小同志是符合战场法则的。在革命伦理那里,同志的牺牲虽然令人悲痛,但“一个同志偶然遭了意外,其实这算得什么!横竖这一辈子是准备当‘死做出路的了”,也就是说,同志的牺牲并不值得过度悲伤,牺牲甚至是一种荣耀。革命伦理中一直有“死的光荣”的说法。“光荣了”时常是“牺牲了”的代名词。再者,同志的牺牲,是敌人造成的,如果要追究责任,那就应该追究敌人的责任,所以为了同志的牺牲向敌人复仇,是正当的行为,而如果因为同志的牺牲而自责乃至自杀,那是损耗革命队伍的实力,是一种懦夫的行为。革命队伍负责人在看望林+时,举了医生治病的例子,说明医生竭尽全力救治病人,但病人最终还是死去,而医生不能因为自责而跟着病人死去这一道理,明确告诫林吉不能自杀。这说明,林吉的自杀并不符合革命伦理。

至于长幼伦理,中国传统伦理中确实有爱护幼小的精神,但更有尊敬长辈的意识。并非年纪大的人必须替年纪小的人牺牲或承担责任。林吉的邻居为了安慰林吉,给他讲了另一个通讯员李潭水的故事。李潭水护送一个少年通过敌占区,结果那个少年自作主张,招引来敌人,害得两人身处险境,最终李潭水还是将那个少年救了出来。但林吉的邻居愤愤不平:“倘若我是李潭水,我一定给~枝剑子结果他,——留了他有什么用呢?”在林吉的邻居看来,李潭水护送的那个小同志遇险实在是咎由自取,如果祸延李潭水,李潭水甚至可以将那个小同志结果掉。可见,林吉的长幼伦理根本就说服不了邻居。林吉的邻居也根本不认同长辈须替晚辈承担责任的长幼伦理。这说明,林吉的自杀也不符合中国传统的长幼伦理。

林吉的自杀,不能用革命伦理来解释,也不能用传统伦理来解释,但我们认为,可以用基督教伦理进行解释。

基督教认为人有“原罪”。《圣经>认为,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受到蛇的蛊惑而偷吃了禁果,于是被上帝逐出伊甸园,从此以后,人类必须世世代代去赎违背上帝戒律的罪。原罪说是基督教的伦理基石,其背后隐含着两个理论预设。其一,人性是不完美的。人性中有着根深蒂固的缺陷,很容易堕落,因此人类才受到蛇的诱惑而违背上帝的意志。其二,人性中又是有良知的。上帝以他自己的形象造人,因此每个人的天性中都有基本的一点“灵明”,这种灵明就是良知,良知推动着人去忏悔,去赎罪。endprint

“原罪”并不是指犯了世俗社会的法律,“原罪”并没有具体的伤害对象,也不涉及具体的伤害行为,原罪是与生俱来的,人人都背负原罪,即便是道德高尚的人、从未犯罪的人也都有原罪。原罪,不是对法律责任的体认,而是对良知责任的体认。由“原罪”引发的救赎与忏悔观念,是基督教文化重要的方面,构成了基督教思想的重要支柱。对原罪的赎罪的方式有献祭,甚至献上自己的生命,如耶稣为了帮众人赎罪而被钉十字架。

林吉之所以痛苦,是觉得自己没有挺身而出去救小同志。应该说,在危险面前退缩,这是人类生存的本能,但从另一角度来说,这又是人性的一种缺陷,一种根深蒂固的缺陷。换言之,即人类的一种“原罪”。而林吉感觉到自己应该挺身而出,这是出于“良知”的觉醒。良知的觉醒,让林吉感到不安,不断追问自己的责任,小说中这样写道:“这时候,他底心里觉得突然受了一种痛苦的谴责,两只手抱着颈脖,随即跌坐下去。他的头非常沉重,面上烘烘的发热。无论他是怎样的想,那少年临死时的各种叫声,总是存在他的心头,这样,他便暗暗的惶急起来,因为,无论如何,他总是没有法子抛去这件痛苦的事情……”林吉不断自责,以至于变得有点神经质,“他无论碰到什么人便拉着,告诉他那一夜的事”,不过,“巷口的人,起初在他的四围堆成墙堵,但是,谁都没有听出什么,以为碰见了一个疯子,就走开了”。周围的人不理解林吉的精神痛苦,这又加重了林吉的痛苦,最终,林吉陷入了罪感无法自拔:“他现在所需要的是一种药石般的责罚:对于认罪的人,安慰是没有用处的了。”林吉不断地进行良知的自我审判,而自我审判的结果就是主体承担责任。林吉的自杀,一定程度是以献身的形式,去赎对小同志不作为犯下的罪。林吉所感受的罪感,就是基督教中的“原罪”,而《通讯员》的主题,一言蔽之,即基督教的“罪与罚”。

作为一个革命作家,丘东平的作品中存在着基督教的因素,这并非难以理解。从表面上看,革命与宗教是不能兼容的。因为中国的革命者信奉的是马克思主义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是无神论,与基督教的有神论截然不同。但实际上,两者也存在着相通或相似之处。

一方面,革命和宗教一样,都有一个终极许诺。如果说,基督教鼓励人民通过生生世世的赎罪,让人死后进入天堂,那么,革命则是此岸世界的设想,是在人间建立天国。两者均包含了对美好未来的期待。“宗教是人民的鸦片”,马克思主义的这一句名言流传甚广,但在这句话之后,马克思紧接着说:“废除作为人民幻想的幸福的宗教,也就是要求实现人民的现实的幸福。”(10)如果说宗教追求的是幻想的幸福,革命追求的则是现实的幸福,换言之,也就是在人间建立天国。颐准曾一针见血地指出:“革命的目的,是要在地上建立天国——建立一个没有异化的、没有矛盾的社会。”(11)丘东平对于革命与宗教的这一共同点是非常了解的。陈灵谷回忆说:“有一天,唱诗班里有几个同志到我家里来,一位年龄较长的党员同志笑嘻嘻地对我说:‘上帝会认为我们是魔鬼,不能同意我们上天堂;但是阎罗王却会认为我们是圣徒,不敢把我们投进地狱。我们这些人的灵魂,最后必然会成为上不到天,下不及地的半天吊!东平听后乞乞地笑起来说:‘我们会创造我们自己的天堂啊!”(12)创造自己的天堂,正是革命和宗教的内在联系。

另一方面,革命和宗教一样,都充满着苦难和折磨,因此需要坚定的信仰。各种宗教都订有戒律,要求信奉者依此修行。在充满苦难和折磨的修行过程中,没有坚忍不拔的信仰是难以坚持到底的。而革命,同样需要宗教般的虔诚和苦行。《红花地之守御》中,丘东平这样描写革命战士临战心理:“在这里,我觉得除了宗教二字之外,当战士在处理他们的猎获品的当儿,再没有更虔诚更果决的形容辞了。”丘东平这里已注意到革命与宗教的一致性。在《茅山下>,丘东平让丰人公周俊如是说:“你看雪!雪是严酷的,它是那么冷,那样洁净,它缘征着灵魂的一种苦难,一种冷的洁净的苦难,就好像一个革命者的灵魂所受的苦难……”丘东平在这里暗示,革命类似宗教的受难,革命者类似宗教的殉道者。

丘东平曾这样阐释自己的创作意图:“我的作品中应包含着尼采的强者,马克思的辩证,托尔斯泰和《圣经》的宗教,高尔基的正确、沉着的描写,鲍特莱尔的暖昧,而最重要的是巴比塞的又正确、又英勇的格调。”(13)丘东平并不追求思想信仰的纯洁性,他同时信仰着多种主义,其中,“马克思的辩uE”与“托尔斯泰和《圣经》的宗教”是平起平坐的。作为一个革命作家,丘东平对基督教并不排斥。而基督教因素,也确实帮助了丘东平的创作。基督教语词和意象,丰富了其文学表达:罪与罚的主题,深化了其作品的思想内涵。

刘再复、林岗在《罪与文学》中,认为,中国现代文学缺乏四个维度,“尤其以叩问宗教之维最为彻底……尤其是现代革命作家,他们接受的是彻底唯物主义,并以此种‘主义为创作前提,文学当然就没有‘神的位置”(14)。中国现代革命作家大都排斥宗教,特别排斥基督教,视基督教为帝国主义的侵略工具。殊不知,宗教对文学并非毫无助益。以基督教为例,从“原罪”概念,引出了文学的忏悔与救赎主题,这样,基督教影响下的西方文学,偏向于从心灵的维度去讲述人性的沉沦与拯救,着意发掘人物的深层心理。而中国文学由于缺乏原罪概念,相应地就缺乏忏悔和赎罪意识,缺乏深刻的人性深度,不能揭示出人的心灵的那种有限性与道德律令的冲突。这就造成革命文学触及灵魂的深度不足。

丘东平在革命文学创作中表达基督教的罪与罚主题,堪称独树一帜。假如换一个革命作家来写《通讯员》,林吉可能会为小战士的死亡而自责,但绝不会自杀,他会抱着为小战士复仇的心理重上战场,英勇杀敌。而丘东平却没有简单地以革命伦理去处理这个故事,而是关注个人的良知与灵魂的挣扎,这就使作品具有了别样的人性深度。彭燕郊曾这样说:“最先读到的《通讯员》,一下了就被抓住了:革命原来可以这样写,也应该这样写。节命是很人性的,崇高的人性只有在革命斗争中才有这样自然、完整的展现。”(15)彭燕郊的感叹有一定道理,丘东平确实是为革命文学探索了“可以这样写”“应该这样写”的道路,一条展示人性、叩问灵魂的新的道路。endprint

可以说,宗教因素深化了丘东平的革命文学创作,但是,同样需要注意的是,在丘东平的作品中,也时而出现革命与宗教的冲突。

比如在《圣者的预言>中,敌人“在一个早晨中屠杀了这村子所有从十七岁起到三十五岁的壮健的村民”,这时,外面来了一个“预言家、圣者”,他这样安慰村民:“我们的高贵的村民将从火辣辣的痛苦中获救了,你们的谷,收一粒得一粒,你们要说,我们在自己的土地中生长了,并且钉着根,像钉根钉得最牢的草头香一样,你们快活了,你们已经。手扫除了所有一切的灾殃和祸患……”一个老太婆听了这话非常感动,“她拉着他一同走遍了这哭声震地的村子的四周,把他介绍到那为巨深的灾难所持劫的全村子的人们之前”,老太婆说:“我们的圣者,他保有着灵魂与肉体的平安,从天上下降了,在我们的不幸的人群中出现,你们听呵,听我们圣者的预言……”这似乎是。个基督教拯救火难的故事,但丘东平却安排了这样的结局,“人群中有一个壮健的村民,这一定是那壮健的村民中的仅有的一个”,向圣者高举着诘难之手,并掏出手枪,击倒了圣者。之后,他发表了这样的讲演:“兄弟们,我们中了那预言家的狡计,我们为了一时的安慰,向他出卖了亘古至今,山堆累积的悲惨和冤仇!听吧,这是我的预言,我的正确不移的预言,我预言你们在这以赤血换取一切的年代中的总的毁灭,毁灭!在这里,谁能保证我们片刻的平安?我们的平安必须付与血的代偿,从毁灭中去取得可靠的兑现。这是历史的深坑——我们坚强起来吧!”在这里,丘东平用革命的以暴抗暴的价值观念反驳了基督教虚幻的博爱伦理和幸福许诺。

又如在《福罗斯基》中,基督徒福罗斯基在阶级革命战争中,站在了反革命的一边。不过,由于福罗斯基“在一种毒辣的麻醉剂的煽惑之下救治了许多无知的灵魂之蠢笨”,因此在村子里“有着一种隐潜的威信”。福罗斯基伪造革命军发给他的叫他“在一定的时间内开始大规模的杀戮”的指令,表示将坚决地抗拒这无理的命令,并精心设计了一场自杀的骗局,从而蒙骗了村民。在骗取村民的拥护之后,福罗斯基成立了保卫队。大权在握,福罗斯基大开杀戒,激起了“巨深仇怨”,最终,福罗斯基受到了正义的惩罚,被革命军暗杀。在这篇小说中,福罗斯基是一个伪善、狡猾、凶残的基督徒。丘东平如此设置,显然表明了他对基督教的负面看法,认为基督徒往往站在革命的对立面。

在这两篇小说中,丘东平站在革命的立场,对基督教观念进行了辛辣的嘲讽,对基督教徒进行了尖锐的批判。革命与宗教,在这里又出现了矛盾冲突。这并不奇怪,因为虽然两者虽然都有着“天堂”信仰,但是通向天堂的道路设计却截然不同。革命强调阶级斗争,而宗教强调的是爱和信仰。丘东平这里已经触及革命与宗教的矛盾。革命与宗教之间的纠葛,的确是一个难题,但难度越大,成就越大,挑战这一难题,对于作家来说,还是很有诱惑力的。可惜的是,“上帝”并没有给丘东平足够的时间,1941年7月24日,丘东平在日寇扫荡中以身殉国,也把这个难题留给了后人。

在丘东平的作品中,既存在革命的因素,也存在基督教的因素。基督教因素赋予了丘东平作品独特的色彩,不过,其革命因素也与基督教因素产生了冲突。丘东平来不及解决这一冲突,但其作品,为后人探寻革命与宗教之间的复杂关系提供了宝贵的资源。

注释:

(1)目前学界研究基督教与现代文学关系的著作,如马佳的《十字架下的徘徊——基督宗教文化和中国现代文学》(学林出版社1995年版)、杨剑龙的《旷野的呼声——中国现代作家与基督教文化》(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王列耀的《基督教与中国现代文学》(暨南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刘勇的《中国现代作家的宗教文化情结》(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王本朝的《20世纪中国文学与基督教文学》(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均未谈及丘东平与基督教的关系。香港学者蔡益怀在《生命价值的寻求与呼唤》一文(收入许翼心、揭英丽主编《丘东平研究资料》,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379-382页)中认为丘东平的小说触及到“罪孽与救赎”的母题,本文受到其启发,但该文未点明丘东平与基督教的关系。

(2)于逢:《忆东平同志》,《新文学史料》1979年第5期。

(3)田耕:《“天主教徒”东平》,收入许翼心、揭英丽主编:《丘东平研究资料》,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30-31页。

(4)陈灵谷:《忆东平》,收入许翼心、揭英丽主编:《丘东平研究资料》,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12页。

(5)(6)《旧约·创世纪》,中华基督教协会1996年印发,第2页,第3页。

(7)胡风:《忆东平》,《希望》1946年7月2集3期。

(8)周扬:《编辑后记》,《文学月报》1932年11月第4号。

(9)康凌:《(通讯员):战争、责任与自杀——一个文本细读的尝试》,收入许翼心、揭英丽主编:《丘东平研究资料》,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30-237页。

(10)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收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上册,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页。

(II)顾准:《民主与“终极目的”》,收入《顾准文集》,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370页。

(12)陈灵谷:《忆东平》,收入许翼心、揭英丽主编:《丘东平研究资料》,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1 2页。

(13)丘东平语,转引自郭沫若:《东平的眉目》,《东方文艺》1卷l期,1936年3月。

(14)刘再复、林岗:《罪与文学》,牛津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47页。

(15)彭燕郊:《傲骨原来本赤心——悼念东平》,《随笔》2008年第2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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