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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故事变奏曲

2015-04-08凌云岚

文艺争鸣 2014年12期
关键词:新村小城青春

凌云岚

路内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少年巴比伦》,是个关于小城的故事:起始于“我”在另一座城市中对它的回忆;终结于“我”离开它时的列车旅程。事实上,从一开始,路内已经为自己的作品定下了双声部的叙事基调:小城和青春。从《少年巴比伦》到《云中人》,不论其创作中“纪实”和“虚构”的比例如何分配,他要书写的都与此相关。

关于这座名叫“戴城”的小城,路内说“它位于上海和南京之间,这里的人都有几个上海亲戚,也有一部分苏北亲戚。可以托上海亲戚买缝纫机和呢子大衣,苏北亲戚带来的则是咸鸭蛋。我这么写作文,老师很不满意,认为我思路混乱,把戴城描写得很猥琐”。与此同时,老师给出了官方定义:“戴城是一座伟大的城,它建造于伟大的春秋战国时代”。对戴城的言说由此分为截然不同的两种路数:官方的和私人的;大众的和小众的;庄严的和反讽的……路内的小城故事无疑建立在后者的基础之上,并借助从这一叙事策略中获得的真实感质疑并消解着前者。这使得他的小城故事在这一题材的文学序列中,获得了一种别样的风格。

一、小城空间:新村·技校·工厂

近现代中国城乡社会的分化和变异,使得处于“城”与“乡”之间的小城社会成为文学家们颇为青睐的叙事空间。用文字建构带有鲜明个人烙印的小城,并借此空间书写属于个人和时代的记忆体验,在现代文学中便已自成一格。鲁迅的鲁镇和“S”城,萧红的呼兰河,沈从文的边城,师陀的果园城……每一座文字之城都叠加着眷恋与决绝、悲凉与哀悯、沉思与反讽等多重情感和思绪,恰如师陀所说,他笔下的果园城因此获得了独立的生命而成为所有故事的主角:“这小书的主人公是一个我想象中的小城,不是那位马叔敖先生——或是说那位‘我,我不知道它的身份,性格,作为,一句话,我不知道他是谁,他要到何处去。我有意把这小城写成中国一切小城的代表,他在我心目中有生命,有性格,有思想,有见解,有情感,有寿命,象一个活的人。……现在我还没有将能写的写完,我但愿能写完,即使终我的一生。”(1)为了塑造具有独立生命的小城,书写者们对城市空间的营造和凸显也各有特色,例如萧红笔下最常见的小城意象为后花园、呼兰河、戏台、庙宇、小巷、店铺、磨坊等,从私人空间到公共领域,与其生活体验直接相关联的一系列空间的拼贴共同营造出她笔下荒凉清冷又不乏温情的呼兰河。大体而言,现代文学中的小城形象序列,突出的空间意象多具有缓慢、停滞、封闭、衰败等特征;当然,其另一面也不乏宁静、纯朴、良善和唯美等特质。书写者们从各自的角度重r'‘发现”并“创造”小城风景。

在当代背景下的小城写作,其城市空间的呈现必然有所变化。这里所说的空间,并不纯然是物质的,“它还是心理的和想象的,这两种空间的互相牵引和渗透,正构成‘空间一词的基本涵义。”(2)路内笔下的小城不论从物质层面,还是心理和想象层面,都有相当明确的时间指向——这是一个70后写作者对于20世纪80年代到20世纪90年代初的小城生活记忆。构成路内的“戴城”空间的意象在选取上有意无意地凸显着这一时空背景下中国社会的某些特质,历史方方面面的转折变化均在小城空间和书写者的记忆空间上留下了自己的烙印,现实中的城市景观可能一再改观,但这些烙印却始终无法抹去,叠加在一起,为路内小说中的小城故事提供了个性化的叙事空间:工厂、学校(特别是技校)、新村。相比较而言,《少年巴比伦>和《追随她的旅程》在这类城市空间中传递出的更多的是20世纪90年代初之前的个体记忆,而偏于“虚构”的《云中人》则将视角后移至21世纪初的T市,小说近结尾处带有黑色意味的城市拆迁图景,仿佛是一道预言,农机厂的破产、父辈的死亡、城市中新村的拆迁,指向路内小城风景的最终去向。

选择学校、新村和工厂作为城市空间的标志来加以书写,固然是基于写作者的生活经验,但这种选择也确实使得路内的小城景观别具一格。从工作场所到生活场所,空间形式的构成,实际上定义着个体的生活。新村——学校——工厂,实际上已经勾勒出一个人的生活轨迹。在谈及20世纪90年代以来城市空间的变化时,王晓明指出“倘说在改革开放之间,是一种整齐划一的‘公共空间,从无到有,迅速膨胀,粗暴地侵占各种私人空间,1990年代以来的情形却似乎相反,是一种意味不同,但同样越来越整齐划一的‘私人空间,迅速膨胀,挤夺这城市的其他宅间”。圆路内笔下的城市景观,正是在这一变化发生前后中国二线城市所特有的,这三个城市空间的呈现,恰足以体现这一时代背景下的历史记忆。

新村,在《少年巴比伦》中以这样的面貌呈现:“我们家住在新村里,都是八十年代初单位里造的公房,分配到职工手里,交一点房租就能住进去。这些房子都是四五十平米的小户型,后来改制,成了私有财产,再后来就涨价了,成了退休工人的棺材本。这些新村的名字都是按照单位的名称来定的,比如纺织厂的新村,就叫纺织新村;农药厂的新村,就叫农药新村。诸如肉联新村、肥皂新村这种名字也有,反正没什么想象力,但很好记。”∞新村这一居住空间,本身便是新中国成立后城市空间变化中最显著的方面之一,带有明显的意识形态意味。1952年初,毛泽东曾做出指示,要求解决大城市中的工人住宅问题,此后,在全国范围内展开了工人居住区的建设。“工人新村”以强调集体性的大众住宅为主,其居住丰体则为工人阶级,对此后的建筑模式和生活形态产牛了深远影响。工人新村作为一个全新时代的,产物,可以说代表了那个时代的人们对于“理想牛活”的想象和憧憬,它的特点是:工业化、集体化、样板化、规范化及统一化。这种规模宏大、风格鲜明并且以服务]二工人阶级为主要目的的建筑模式,成为特定时代的象征,毫无疑问,是意识形态的产物。(5)然而,和五六十年代文学中的新村形象不一样,路内笔下的新村,在时代背景的更替下已经不复昔日辉煌。八九十年代的新村已经显示颓败气息,在新一轮的城市建筑热潮中,新村和新村所代表的生活方式及生活理想都已经失去了活力,在路内的小说中,粗俗、简陋、单调和禁锢成为新村生活的特色。《少年巴比伦>中的农药新村,“满世界跑鸡鸭,根本是个大农场”,到了晚上,“是家庭卡拉OK的黄金时间,无数个麦克风同时向着夜空发出鬼哭狼嚎声,好像是古代罗马尼亚的哥特城堡”(6);室内“没有客厅,阳台很狭窄。这套房子几乎没有装修过,水泥地坪保持着毛坯房的本色,窗框足木制的,刷了一层绿漆,己呈剥落之状”。(7)受时代所限,新村建筑的局限是显而易见的.以“集体主义”为建筑理念,使得新村建筑在设计时便缩小了个人人空间,并使得公共空间公有化。这使得它无法满足在新的时代背景下人们更为多元和丰富的生活理念。也可以说,它是一种政治意识形态在空间上的体现,在《少年巴比伦》中,作者强调白蓝在新村的房间隔音效果奇差,“如果你不想听见隔壁的声音,最好把自己的耳朵套起来”;而在《追随她的旅程中》,路小路去红梅新村找于小齐,每次都要设法躲过邻居老太太们犀利的日光。私密性的缺失和这种缺失带来的生活阴影,在八九十年代的时代背景下日渐清晰,昭示着这种建筑和以此为代表的生活形态的落伍。然而对丁.路内小说中的主人公而言,这已然没落的新村和其所代表的生活形态却无法摆脱,“我曾经深信,我一生中的活动范围是以报春新村为中心,半径不超过三公里,超出这个范围,我就离开戴城了。”(8)endprint

学校(技校)与工厂,在《少年巴比伦》和《追随她的旅程中》均以不可分的形态呈现,构成主人公宿命式的人生轨迹。与新村一样,路内对他所熟悉的学校与工厂环境的呈现,显然不仅仅是物质层面的。在呈现这两者时,路内都强调了其外部环境的封闭性和内部环境的等级性,而这两者,往往在青春叙事中构成最强大的压制力量,且这一力量从学校到工厂渐次加强。在这一表达效果的要求下,工厂或学校的大门、围墙、办公室均具有了某种程度上的象征意味。在《追随她的旅程》中,学校的禁锢通过“学生——班主任”这一人物设置已经相当鲜明,这个性情古怪的班丰任对学生的仇恨,得追溯至其在“文革”中被打为右派后所受的折磨。不仅仅是老师,整个化工技校事实上都笼罩在“文革”记忆之中,这里唯一的一栋教学楼“是五十年代的房子,红砖砌成,外墙有很多弹坑。这是我能感受到的历史。”关于“文革”的“前记忆”为技校和工厂的历史提供了一种指向。技校学生的未来并没有多少选择,在九十年代初的戴城,去沿海城市闯闯或是放弃学校分配的工作打工都还是少数人的选择,因此从学校出来,等待主人公的是工厂大门:“我站在厂门口,看见一些工人进进出出。他们都穿着一种颜色古怪的工作服,又像蓝的,又像绿的,也可能是蓝绿的。看到这样的颜色,我就怀疑自己是个色盲,最起码是色弱。”(9)十年之后,这座大门毫无改变,“水泥砌成的一个门楼.铁丝网编成的大门。很多人一辈子都是在这个门口进进出出。”水泥、铁丝网、蓝绿色调的统一着装,似极容易让人联想到监狱。更何况,从这样的大门延伸出去,包围整个厂区的,是大约两米多高的长围墙。对于路小路来说,避免一辈子进出大门的方式只有翻越围墙。路内对于翻墙的描写,很容易让人想到笔下有相似情节的王小波,后者在《革命时期的爱情》中描写了王二在豆腐厂的管道上自由行走,同时逃避着厂长老鲁的“追捕”。不论是在围墙上游走,还是在管道上穿行,都让人想起卡尔维诺的《在树上攀援的男爵》,这种行为本身指向对平庸世界的抗拒,就像路内所写的“蹲在墙上会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10)即便这只是一种错觉,对当时仍无法想象如何挣脱这种命定式生活轨道的路小路而言,也仍不失为一种安慰。值得注意的是,两位作家笔下的工厂内部都等级森严,但不像王小波对王二和帮教者的关系进行着充满隐喻的书写,路内笔下的工厂内部的等级感呈现充满现实感,从工人和科室人员,到白班工人和三班倒工人,再到学徒工和老师傅,无论什么人,都能在这细致的等级分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在这样的制度内生存,二十岁的路小路的“理想”如此简单:“是在工厂的宣传科里做个科员”“每天早上泡好自己的茶,再帮科长泡好茶,然后,摊开一张《戴城日报》,坐在办公桌前,等着吃午饭。”(11)但这样的理想也是遥不可及,更何况国有工厂本身的前途岌岌可危,工厂的改制,私营企业的兴起,新兴工业园区的规划……这些变化在路内的小说中提供了另一种在90年代初尚不明确的未来,戴城城市空间的变化也隐约可见。

路内在他的《少年巴比伦》和<随她的旅程中》以新村、技校和工厂这三个城市空间,营造出独属于戴城的城市氛围。当我们以新村——技校——工厂,勾勒出他笔下主人公青春时期的人生轨迹时,尽可以看到这轨迹的外部形态是何等的乏味。这三种城市空间覆盖着主人公的私人生活和公共生活空间,让人无处遁逃。值得注意的是,这三种空间所代表的生活形态在五六十年代的中国社会毫无疑问曾是享有某种辉煌,但在八九十年代交际的新时空中,它们仿佛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原有的一切荣光,这一生活形态所具有的稳定、保障、社会地位和荣誉感等,被置换成了死气沉沉、无出路、衰败、大厦将倾。在戴城看似不变的时空中,步行街、录像厅、舞厅、肯德基已然出现,并预示着另一类城市空间的扩展。在最新的《云中人》中,新村为代表的这类城市空间进一步被缩小、改造,不可避免地走向完全消失:新村中因为拆迁而被迫关闭的网吧,被拆成一片废墟的第五街,等待着被推倒的筒子楼……这对旧有城市空间的改造也成为《云中人》的主人公追寻旅程的终点:“我听到了撞击的巨响中夹杂着轻微的嘲笑声,善意而悲伤,有什么东西穿过了灰尘的星云,向着废墟之上淡薄的天空走去。

二、小城青春:残忍和诗意

小城固然是路内笔下的主角,但只能是主角之一,至少,他的青春叙事和小城意象处于同等重要的地位,后者为前者提供真实的外部环境和生活基调,前者则使得后者带上作者鲜明的私人色彩。将青春与小城联系在一起,使得路内的作品带有一定程度的“自传,色彩:至少读者很容易在路小路、夏小凡那里找到作者的身影。虽然路内在写作《云中人》时,强调因为之前的两部长篇均被认为取材自个人经历,因此暂时放下三部曲的写作,在《云中人》让虚构占了上风。但和前两部小说一样,《云中人》仍袭用了作者运用娴熟的第一人称叙事,叙述者和主人公的合二为一,或多或少地使得作品的“虚构”感减弱。

将小城和青春回忆进行“捆绑”,在小城文学中并不是一种新鲜的叙事策略。作者对自我青春回忆(包括童年)的书写,很容易使文本呈现出一种历史感。而对于人生经历有限的年轻作家而言,这种叙事策略的选取也有其讨巧之处。“从记述角度讲,成年生活的叙事才是最难讲得好的。纷至沓来而又难以归类的同忆、难以察觉的牛活的起伏和变化(这要比构成叙事的坚实的剧情结构的‘转折多得多)、为了辩解或解释其行为或世界观的变化而想成为回忆录作者的诱惑(有时也是必要性)、还要指出,对于成年生活的意义和统一性拿不准的感觉,所有这一切都可能使叙事的第二部分更加棘手”。(12)青春因其张扬和自由的一面,也因为青春本身的多变(包括命运的多变和个体内在世界的多变),在叙事中很容易与带有封闭意味的小城空间形成反差和对撞。在路内的小说中,年轻主人公与其父辈(包括老师、师傅和父母)在面对同一生活形态时,所作出的反映截然不同。不论是对远方的憧憬,还是借由诗意爱情对抗世俗生活,由此而造成的逃离——追寻模式,成为小城叙事和青春叙事交叉之后留下的路径。

由于和环境的不相容,路内的主人公面临的青春同时有着残忍和诗意的双声部。言其残忍,是因为主人公的青春叙事被迫在一个封闭而拖着长长历史影子的小城中进行。如前所述,以新村、技校和工厂为典型空间形态的小城,使青春处处碰壁。这种残忍来自历史和现实,或者说来自历史造就的现实。从《少年巴比伦》开始,路内的青春叙事中便始终有着死亡和暴力的阴影,到《云中人》,这一青春叙事中最黑暗的因子被再次放大。非正常死亡之音在《少年巴比伦》的开篇便已经开始,农药新村中一场爆炸谣言引发的大逃亡,充满了喜剧效果,但因此引发的李晓燕的奶奶的跳楼自杀,却使其无可争议地被染成黑色。随后路小路经历了女工阿芳的跳烟囱和跳楼,电工班师傅因生产事故触电身亡,和接近死亡的各种伤害(包括路小路玩刀子时的自伤、小噘嘴掉入流着沸水的井里等)。这些死亡和伤害,提醒读者回到路小路进入工厂的第一天,在安全科所受的安全教育,“这个房间里贴着各种各样的事故照片,呈碎片状或半熟状的人体,有烧死的,有摔死的,有电死的,还有被割掉一半的手,剥了皮的腿,被硫酸浇得像红烧丸子一样的脸。这不像是安全教育,倒像是个酷刑博览会”。(13)这看似和路小路无关的死亡和伤害,实则在他的青春生命中始终存在,也构成悬在所有人头j:的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早在十多年前,我便知道,暴力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不但会弄伤别人,自己也会受到惩罚。但暴力不是天牛的,在某些时候,暴力甚至就像上帝的骰子,可以光顾任何人。”(14)青春生命中的暴力因素在随后的作品中进一步加强,《追随她的旅程》中满街的械斗、少女帮和人小流氓的“传奇”,作者甚至用了整整一章来做“戴城青少年凶器考”。在这里,关于武器——暴力的考证又一次被引向了“文革”记忆,与真枪实弹、钢钎捅人相比,戴城90年代初的街头暴力既有了前世记忆,又在其比照下显得多少有些“无力”。至于《云中人》,对校园中那口耳相传的“敲头案”的追究,也将整个小说从校园叙事逐渐引向对残酷诗意的发掘。endprint

路内对青春乃至生命中残忍因子的呈现,往往与其小说中主人公的爱情(或情欲)体验相纠缠,为其青春叙事提供了更为多元的解读视角。路小路与白蓝的第一次性爱关系,发牛在地震突发带来的死亡威胁中,而地震勾起了白蓝汜忆深处的经历家人死亡的黑暗体验。这第一次的性爱因此带卜了死亡的气息:“我感到她身上起了一层寒栗,像是死亡从她的身体中走过。”(15)暴力与情欲的交织在追随她的旅程》中更加频繁,传说中的少女帮头目“黄莺”成为交织点所在。对这个肉感、粗俗的女孩的欲望,和肉体上的伤害相互依存,成为路小路青春生命中无法摆脱的梦魇之一。在《云中人》中,二十一世纪初的南方校园中,情欲与谋杀混合在校园的空气之中,如同校园内的植物一般疯狂成长,直至蔓延全城。

相比之下,对于青春诗意的书写,在路内的笔卜则显得简单明晰。承载少年们青春诗意幻想的,是美丽的女孩。不论是《少年巴比伦》中的白蓝,还是《追随她的旅程》中的小齐,或是《云中人》中去向成谜的小白、咖啡店的女孩,她们的身上都有某些与现实环境格格不入的东西,很多时候这种格格不入是通过她们的“文艺”气质呈现的,比如与书、与艺术的结缘。她们都梦想远方且即将离去,她们有时候就是路内的男主人公们梦想的另一化身,对她们的渴望中是对另一种生活可能性的渴望。因此,对她们的“追随”便是主人公踏上青春旅程的动力。从这个意义上看,借用《追随她的旅程》的第一句话,路内的小说都是是一个关于寻找的故事”。路内要呈现的寻找“就其本质来说,游离于爱和死之外,它所具备的神话逻辑总是使之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去,但有时也会坠落,被引力撕裂,成为徒劳的幻象,成为爱和死的奴隶”。(16)路内关于于“追寻”过程本身的执着与书写,让人想起另一位执着于生命过程的书写者:“我们常常看见有人拾起一个有分量的东西,一块石片或是一个球,无所谓地向远方一抛,那东西从抛出到落下,在空中便画出一个美丽的弧。这弧形一瞬间就不见了,但是在这中间却有无数的刹那,每一刹那都有停留,每一刹那都有陨落。古人在‘镞矢之疾,在‘飞鸟之影上边,似乎早已看得出这停留与陨落所结成的连锁。若是把这个弧表示一个有弹性的人生,一件完美的事的开端与结束,确是一个很恰当的图像。因为一段美的生活,不管为了爱或是为了恨,不管为了生或是为了死,都无异于这样的一个抛掷:在停留中有坚持,在陨落中有克服。”(17)当然,与冯至对人生图示的迷恋相比,路内的青春叙事在哲理层面的‘‘抒发,显得多少有些稚嫩。而在开放性的结尾中,他对于“追寻”轨迹的记录,他的青春轨迹另一端的落脚点仍是未知。

三、小城叙事:真实和反讽

熟悉王小波的读者,恐怕在路内的小说中很容易找到一种熟悉的气质,这种熟悉感来自他们共有的一项才能:对文字反讽力量的把握。托马斯·曼曾经明确写道:“在生活使我们遭遇的难以回答的问题面前,应该采取‘轻松愉快(Heiterkeit)的态度”。这种轻松愉快的态度,正是一个反讽作家必备的,“它也许是避免被人生压垮的一种表现,是对人的精神力量超然于存在之上的一种肯定。”(18)归根结底,反讽的力量来自智慧,这种力量成为他们小说中主人公,同时也是作者自身抵抗甚至反击生命及生活中荒谬的一切情境时所使用的主要武器。

如果一定要比较其不同,或者可以说,与王小波的反讽相比,路内的反讽相对更“轻松,一些,这也许是两人的不同“对象”所决定的。也可以说,这是两位写作者所面对的不同历史情境所决定的。作为面向历史的书写者,“文革”构成了两人部分小说文本中共同的背景。但显然,分别作为“文革”亲历者的50后和作为“文革,尾声阶段出生的70后,王小波和路内对于同一段历史的认知或许趋同,但在感同身受方面显然轻重有别。因此,“文革在王小波的小说中构成主人公身处之境,而在路内的文本中,则只能是戴城记忆的前史。路内的主人公路小路对于“文革”的记忆或体验,多来自他人的叙述。在<随她的旅秘中,向他传递这一记忆的是白蓝的父亲老丁。老丁显然是“文革”的亲历者,“结婚以前他邋里邋遢,长年累月穿一件暗蓝色的工作服,看上去像个衰老的政治犯”。关于“文革”时的经历,他说得最多的一次,便是在劝导路小路不要打打杀杀时对于武斗的记述,他是看着身边的人被子弹掀掉脑壳而顿悟历史的荒谬。但这对历史和人生的顿悟并不能传递给下一辈,恰如听完故事后路小路的反应:“我和你不一样,我会在时间中醒悟过来,你却借着别人掀掉脑壳而顿悟,你固然早慧,但是对于没有脑壳的那位来说,有点悲哀。”(19)因此,虽然同样以荒诞的笔触书写黑暗的历史记忆,对于路内而言,这黑暗是历史透射于现实生活中的阴影;而对王小波,这黑暗有时就是生活的全部。更何况,随着时代背景的迁移,到《云中人》中,不单是“文革”记忆,甚至整个50-70年代的时代记忆,都在被慢慢抹去,“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迅猛扑来,宇宙能量爆发,物质重组,等这个十年过去之后,一切无可挽回地成为记忆,整个工厂区在时代的加速度之下被甩到不知哪里去了。”(20)因此,当王小波的反讽直指历史的荒谬黑暗和这荒谬在现实、人性中的延续,路内的反讽则转向了城市的当下和青春旅程中的诸多困惑。

反讽赋予作家一种力量:透过生活的表象,让表象和事实互成对照。就路内而言,这使得他的小说提供了一种洞察生活的新角度,并具备了抵抗荒诞的能力。不过与前辈作家王小波相比,路内的穿透力终似有限,仅就此而言,路内对历史的质疑与对生命本真的寻找,都还在旅程之中。

至于王小波叙事的另一大魅力来源——想象力,在路内的创作中暂时没有得到展现。路内为自己的小说设定了与现实生活极其贴近的时空背景,它极易唤起经历过相同时代背景的读者的亲切和认同。路内的真实感来源于无数的生活细节,通过这些细节,他搭建起独属于自己的时空隧道,这隧道并不深长,却有着源自生活本真的真切鲜活。在《少年巴比伦》中,90年代初的城市变化体现在一个小小的细节上,“九二年的时候戴城开了一家肯德基,顾客人山人海。在此之前,戴城是一个脏哩吧唧的城市,马路上永远泛着油光七彩的脏水,大排档就在脏水之上开张。戴城的餐馆以面馆为主,这里的人爱吃很细的龙须面。所有的面馆里都飞着苍蝇,那些吃过的面馆,服务员把汤水倒掉,在一个脸盆里涮一涮,借着又端上来。……经常能在街上看到服务员和顾客打架,一群顾客打一个服务员,或是一群服务员打一个顾客。”(21)从小面馆到肯德基,“大家好像开窍了,渐渐明白什么叫吃饭。吃饭得窗明几净,得有音乐,不能飞满苍蝇,最起码服务员不能打顾客吧。”(22)生活中细节的改变往往指向时代的整体性进化,至少在90年代初的戴城,肯德基的出现代表着牛活的另一种方式或姿态,也因此指向另一种可能的人生。通过物质的细节来呈现时代的真实,无疑是小说家路内擅长的写作技巧,从集体宿舍、新村、工厂到稍后出现的录像厅、舞厅、游戏厅、大酒楼,再到网吧、摇滚乐队、咖啡馆和便利店,中国内陆城市从二十世纪80年代到二十一世纪初的时间痕迹历历在目;可以说,路内要追随的,不只是“她”的旅程,更是时间的旅程。endprint

路内小说文本中真实感的获得,如前所述,也来自他的文本中显明的自传色彩。即便是他强调以虚构为丰体的《云中人》,仍然为文本中扑朔迷离的“敲头案”提供了一个相当真实有质感的城市背景。在背景营造上,路内并没有提供太多新鲜的东西,以“我”的生活为中心,学校的集体宿舍、学校周边的小卖部、网吧、咖啡馆、摇滚吧构成了文本内的主体空间。世纪之交的城市意象显得迷茫破碎,即便是城市繁华代表的商业街也失去了生命力,“行人稀少,万物残破。从远处看,咖啡店是穷街陋巷中的小庙,香火惨淡,陈旧失色的招牌像一件忘记收回来的衣服,孤悬在半空怪可怜的。”(23)但无论如何,这都市即便是碎片化的、无法整合也失去方向的,路内仍然提供了 ·系列与这种都市感相匹配的生活细节。真实的细节和离奇的“敲头案”两者之间即相互分离有相互纠缠,这反倒使得《云中人》获得了前两本小说没有的一种东西:现代都市特有的怪诞。怪诞感使得他的读者突然发现自己面对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令人不安的世界。“熟悉的、信赖的东西忽然变得陌生、令人不安。这多半与怪诞本身的冲突性这一基本特性有关,与怪诞中的对立因素之混融这一特点有关。”(24)单就这一点而言,路内笔下的城市从90年代前的戴城模式,进入了二十一世纪初期光怪陆离的现代都市。姑且不论成功与否,这大概可看作写作者走出“小城”写作的一次努力。

从路内为数不多的几部作品中,我们看到一个写作者如何将自己“有限”的青春记忆和相对“无限”的时空记忆做出整合,形诸文字,并将这文字最终献给了曾经禁锢这青春记忆的“戴城”。在城市空间的选择性呈现上,路内表现出相当的“精明”,那些带有显明时代痕迹和特殊意味的城市空间,为他的青春叙事提供了一种既有历史感又颇具个性的背景,并借此摆脱了青春叙事中常见的轻浮和虚妄。而反讽和真实兼具的叙事风格,使得他作为故事的讲述者,在风格化的道路上已经迈出了第一步。所有这。切,使得他的小城叙事不仅仅在具体的时空背景上有别于他的前辈作家们,而是在个体生命体验的表述上试图呈现出一种新的或至少是有个性的路径。可以说,他至今仍在追寻的东西不在别处,恰在他所奏响,且远未终篇的小城变奏曲中。

注释:

(1)师陀:《果园城记》,《师陀全集·短篇小说卷下》,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453页。

(2)(3)王晓明:《从建筑到广告——最近十五年上海城市空间的变化》,《热风学术》第一辑,广西师大出版社,2008年,第1 0页,第1 7页。

(4)(6)(7)(9)(10)(11)(1 3)(14)(1 5)路内:《少年巴比伦》,重庆出版社,2008年,第7-8页,第108-109页,第187页,第1 9页,第1 58页,第3页,第21页,第114页,第21 9页。

(5)参见丁桂节:《工人新村:永远的幸福生活》,同济大学博士生论文(未出版)。

(8)(16)(1 9)(21)(22)路内:《追随她的旅程》,中信出版社,2009年版,第1 70页,第1页,第147页,第1 04页,第105页。

(1 2)[法]菲利普·勒热讷:《自传契约》,杨国政译,三联书店,2001年版。

(1 7)冯至:《伍子胥》,文化生活出版社,1 946年版,第1 07页,

(18)D-C.米克:《论反讽》,昆仑出版社,1 992年版,第51-52页。

(20)(23)路内《云中人》浙江文艺出版社,201 2年版,第14页,第70页。

(24)菲利普·汤姆森:《论怪诞》,孙乃修译,昆仑出版社,1992年版,第82页。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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