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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然《诗式》文质论管窥

2015-04-08陆双祖

社科纵横 2015年11期
关键词:情性文质诗学

陆双祖

(甘肃政法学院人文学院 甘肃 兰州 730070)

·文学研究·

皎然《诗式》文质论管窥

陆双祖

(甘肃政法学院人文学院 甘肃 兰州 730070)

盛唐诗学高峰之后,皎然的《诗式》从文学本体的角度对唐诗学进行了深入的探索,总结了诗歌的内在规律,提出了新的诗学观点。皎然《诗式》提倡“中道”,主张文质自然统一,提出了较为系统的文质思想。皎然的文质思想对近体诗学作了理论上的总结,开启了中唐晚唐诗学,对宋代诗学产生了深远影响。

皎然 《诗式》 文质 自然

唐以诗著,但唐人诗学著作却寥寥,皎然的《诗式》是唐人不多的几部诗学著作中之较著者。“安史之乱”后,唐代社会在政治文化上呈现出错综复杂的局面,文学创作异彩纷呈、光怪陆离。在诗学理论上,继王昌龄《诗格》、殷璠《河岳英灵集》对盛唐诗学做出理论思考和总结之后,皎然的《诗式》又从文学本体的角度对唐诗学进行了深入的探索,总结了诗歌的内在规律,提出了新的诗学观点。皎然是中唐时期著名诗人和诗学理论家。有《杼山集》十卷,《诗式》五卷,《诗议》一卷。其文学思想主要见其《诗式》一书。《诗式》是现存唐人文学理论批评中主要的诗学理论专著。皎然《诗式》提出了较为系统的文质思想,提倡“中道”,主张文质自然统一,是唐代近体诗学趋于成熟的表现。皎然的文质思想既对初唐以至盛唐的近体诗学作了理论上的总结,同时也开启了中唐晚唐诗学,尤其对宋代诗学产生了重要影响。

对于文质问题,皎然提出了:“为文真于情性,尚于作用,不顾词彩而风流自然”的观点。这是皎然文质论的核心思想。这一观点文质并重,既重视诗歌的内容,又重视诗歌的形式,但对于形式不是着意于文采,而是注重整体的艺术,要求内容与形式的统一,达到自然的境界。“文章宗旨”条云:

曩者尝与诸公论康乐,为文真于情性,尚于作用,不顾词彩而风流自然。彼清景当中,天地秋色,诗之量也;庆云从风,舒卷万状,诗之变也。不然,何以得其格高、其气正、其体贞、其貌古、其词深、其才婉,其德宏、其调逸、其声谐哉。[1](P118)

皎然借评价谢灵运,提出了自己的诗学主张。其中“真于情性,尚于作用”是皎然文质观的集中表述。所谓“情性”,主要强调作品的内容要以表现“情性”为根本,情感必须真实、自然;所谓“作用”,是指在形式方面的作意、布局、声律、事义等艺术营构。因此,在文质观上皎然对内容、形式两方面都很重视,文质并重。

皎然还提出“有容有德”的观点,明确主张既要重视内容,也要注重形式。《诗式》卷一“取境”条云:

或云:诗不假修饰,任其丑朴,但风韵正,天真全,即名上等。予曰:不然。无盐阙容而有德,曷若文王太姒有容而有德乎?[1](P39)

其《诗议》云:

夫诗工创心,以情为地,以兴为经,然后清音韵其风律,丽句增其文彩。[1](P376)

指出写诗须以情兴为基础,以清音丽句加以表现,情(内容)、语(文辞)二者不能偏废,文质并茂。又《诗式》“诗有二废”曰:虽欲废巧尚直,而思致不得置;虽欲废言尚意,而典丽不得遗。[1](P20)在质与文之间,要“废巧尚质”“废言尚意”,但要有“思致”,要“典丽”。皎然认为,即使提倡文风质直,注重内容,但深沉的构思和典丽的文辞不能弃置忽略,于此也可见他对构思和语言之美的重视。此处所谓“思致”,也即皎然所谓作用。此处所谓典丽的言词,指适当运用声律、对偶、比喻等手段而言。从文质的角度审视,皎然推崇“情多兴远语丽”[1](P206)的作品,其旨在强调文与质的高度统一。从更为广阔的视域关照,“真于情性,尚于作用”,既体现了特定时代背景之下对传统诗学“吟咏情性”的继承与改造,又揭橥了刻意追求艺术工巧、以苦思求天然的创作转型时期的到来。

皎然对“质”,即“情性”有独特的理解。皎然的“情性”内涵较为丰富,既有儒家“诗敎”传统“止乎礼义”之情,又有本于人之自然的“性情”。皎然首先强调的是“止乎礼义”之情,强调诗歌的“诗敎”功能。《诗式》序言说:

夫诗者,众妙之华实,六经之菁英。虽非圣功,妙均于圣。……洎西汉以来,文体四变,将恐风雅寖泯,辄欲商较以正其源。今从两汉以降,至于我唐,名篇丽句,凡若干人,命日《诗式》,使无天机者坐致天机。若君子见之,庶几有益于诗教矣。[1](P1)

在皎然眼中,诗是“六经”中的精华,其社会作用“均于”“圣功”。其所以撰《诗式》,总结两汉以来诗歌创作的艺术经验,为人们提供法式,目的还在“有益于诗教”。其在《答苏州韦应物郎中》曰:“诗教殆沦缺,庸音互相倾。忽观《风》《骚》韵,会我夙昔情。”[1](P383)可见,他对当时诗坛的庸音杂体颇致不满。他强调要继承《诗》、《骚》传统。大有李白“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的气魄,有欲挽狂澜于既倒的胆略。所以说,皎然的“情”首先包含了儒家传统的“止乎礼义”的情。

另一方面,皎然又超越了儒家单纯主张“诗教”的观点,强调“真于情性”,提倡率性自然。他激赏苏李之诗,称“二子天予真性,发言自高,未有作用”[1](P103)。在《诗式》序言又称“天真挺拔之句,与造化争衡,可以意冥,难以言状”[1](P1),一再强调“真性”“天真”。而这两者颇得佛禅之助。释家所谓“真性”、“天真”当指天然本具的心性。如《传心法要》云:“天真自性,本无迷悟。”又《坛经·定慧品)云:“真如自性起念,六根虽有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真性常自在。”皎然《诗式总序》中曰:

贞元初,予与二三子居东溪草堂,每相谓曰:世事喧喧,非禅者之意。假使有宣尼之博识,胥臣之多闻,终朝目前,矜道侈义,适足以扰我真性。岂若孤松片云,禅坐相对,无言而道合,至静而性同哉?[1](P1)

足见,皎然的“性”类于佛、禅所言“真如本性”。皎然出入佛禅经史,吟诗而不废禅功,其所言“情性”有别于传统诗学之“情性”,而是包容了儒释道的各种情感因素,且特别强调其情形之“真”。皎然的这种风雅观更多地吸取了齐梁以来对文学规律的认识,且融合了自己的美学追求,如《答苏州韦应物郎中》诗,在赞扬既有“诗教”内涵又有“风骚韵”的韦应物诗时,称之为“格将寒松高,气与秋江清”。在皎然看来,其风雅观本身就含有“格高”与“气清”的内涵。

对于如何处理文质的关系,皎然提出了“作用”这一范畴。“作用”作为一个极富佛学意味的语词,在皎然笔下,常常是和艺术形式联系在一起的。皎然用“作用”指诗歌创作中的主观因素,指创作中主观能动性的发挥及其效果。作用,即对内容与形式的积极营构,就是如何处理好文与质的关系。其范围既包含内容,也包含形式,以及二者的关系。《诗式》序云:“其作用也,放意须险,定句须难。”[1](P1)包括“放意”“定句”,涉及内容与形式两个方面。在“诗有四深”中云:

气象氤氲,由深于体势;意度盘礴,由深于作用;用律不滞,由深于声对;用事不直,由深于义类。[1](P18)

这从总体上提出了处理文质关系的具体要求。体势、作用二者,兼及内容、形式两方面;声对、用事二者,则偏重形式方面的修辞手段。“夫诗人作用,势有通塞,意有盘礴。”这里所谓“势”指“体势”,侧重诗文的总体风貌和结构布局。而“意”是指“立意”,是“作用”的首要内涵。皎然提倡要善于“立意”。《诗式》卷二“池塘生春草、明月照积雪”条曰:

意有盘礴者,谓一篇之中,虽词归一旨而兴乃多端,用识与才,蹂践理窟,如卞子采玉,徘徊荆岑,恐有遗璞。[1](P153)

皎然认为,善于“作用”的诗人,在确立一个主旨后,要广搜兴象和理致,从多方面加以表现,其作品表现为意蕴深远,感情丰富。皎然推崇“古诗十九首”“辞精义炳”“婉而成章”,赞扬曹植诗“语与兴驱,势逐情起”,认为他们都善于作用,文质并茂。

“作用”还指在形式上对“声律”和“用事”的积极恰当的运用和经营。关于声律,《诗式》卷一有“明四声”条云:

乐章有宫商五音之说,不闻四声。近自周颙、刘绘流出,宫商畅于诗体。轻重低昂之节,韵合情高,此未损文格。沈休文酷裁八病,碎用四声,故风雅殆尽。后之才子,天机不高,为沈生弊法所媚,懵然随流,溺而不返。[1](P14)

这里,皎然对沈约“酷裁八病,碎用四声”颇为不满,认为其使“风雅殆尽”,贻害不浅,反对牵合声律而损伤内容。用事即运用典故,亦叫事类。《文心雕龙·事类》云:“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2](P529)指出事类的特点是运用相近的古事古语来对文章中的情事进行比方说明。皎然对此与前人有不同看法。《诗式》卷一“用事”曰:“时人皆以徵古为用事,不必尽然也。”[1](P31)他认为诗歌大量用典,易致晦涩板滞。而适当运用则能使诗歌意蕴丰富、形象生动,增强表现力。这为诗歌的用事提供了理论基础。

此外,皎然还重视诗之“格”。所谓“格”之诗歌的体式和格调。对于诗之“格”,皎然崇尚雅正、风雅,力主避俗。《诗议》云:古诗三等:正、偏、俗。律诗三等:古、正、俗。[1](P374)皎然贬抑俗体,把其排在了最后。王昌龄在《诗格》云:“凡作诗之体。意是格,声是律,意高则格高。”[3](P160)对于“格”皎然提出了“高远”“高逸”的标准。他最推重的是汉代古诗和建安诗,赞赏曹植诗是“不由作意,气格自高”,评价最低的作家作品是南朝乐府民歌、宫体诗和一些气格柔弱之作。中唐大历以还,创作走向低潮,创作内容空虚浮薄,盛唐气象渐离,“气骨顿衰”,格调不高。皎然对当时的创作实际和“大历诗风”颇有微词。他说:

大历中,词人多在江外,皇甫冉、严维、张继、刘长卿、李嘉佑、朱放,窃占青山白云,春风芳草以为己有。吾知诗道初丧,正在于此。[1](P273)

他认为大历诗人逃离现实,沉静到个人的精神艺术世界,诗作以“青山白云、春风芳革”为特征,“气骨顿衰”,“诗道初丧”。因此,皎然认为改变诗坛格调不高的颓靡诗风,是诗歌复归雅正之途。在《诗式》卷一序曰:“泊西汉以来,文体四变,将恐风雅浸泯,辄欲商校以正其源。”此论与上述观点如出一辙。这里的“风雅”主要指“雅正”的诗歌体式和风格。

由此可见,皎然以“文质”为核心,从内容与形式两个方面对如何处理好二者的关系提出了具体的看法。他对文质关系的正确态度体现了其以文学为本位,文质并重的文质观。

皎然在《诗式》中探讨了“自然”为最高理想的文质关系。皎然提倡文质并重,主张文质和谐统一,以“适度”“中和”为原则,以“自然”为理想的审美范式。皎然这种审美理想,是对儒家诗学的继承,又包有佛禅精义,是对盛唐诗学的总结。《礼记·经解》提出的“温柔敦厚”就是儒家“文质彬彬”审美范式的具体内涵,其核心是“中和”思想。皎然认为汉代《古诗》:“直而不俗,丽而不朽,格高而词温,语近而意远。”[1](P373)(《文镜秘府论》南卷引)正是“适度”“中和”之美的典范。皎然的“中和”思想也受到佛教思想的启发。在《论文意》中提出了“诗家之中道”的观点。

且文章关其本性,识高才劣者,理周而文窒;才多识微者,句佳而味少。是知溺情废语,则语朴清暗;事语轻情,则情阙语淡。巧拙清浊,有以见闲人之志矣。抵而论属于至解,其犹空门证性有中道乎?何者?或虽有态而语嫩,虽有力而意薄,虽正而质,虽直而鄙,可以神会,不可言得,此所谓诗家之中道也。[1](P376)

皎然所谓“诗家之中道”是借鉴了佛家的“中道”观而来的,“中和”之美正是“诗家之中道”在诗美上的体现。皎然在许多篇章中具体论述了文质的“中和”之美。如“诗有二废”条曰:虽欲废巧尚直,而思致不得置;虽欲废言尚意,而典丽不得遗。[1](P20)在两个看似对立的概念之间,要达到二者兼顾,关键是对于“度”的把握。做到“尚直”与“思致”、“尚意”与“典丽”都要兼顾,不可偏废。

皎然认为文质“适度”“中和”的最高理想是“自然”。“自然”是道家的审美理想,是道家文质观的核心。钟嵘《诗品序》提出“自然英旨”之说,刘勰《原道》曰:“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2](P54)更将“自然”作为文学作品的本原来论述。李白提倡“天然去雕饰”(《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韦太守良宰》)。皎然将儒家的“中和”和释家的“中道”融合,最终归于道家的“自然”,努力建构一种既合于儒家诗教精神又类于佛家至高修为的圆融无碍的审美境界。从中可以看出唐代“三教”并行对于文学的影响,到中唐时期对文学理论的影响。

“自然”表现在各个层面。在形式方面,皎然主张“取镜”“造句”要以“自然”“天真”为准则。《诗式》卷一“取境”条云:“不要苦思,苦思则丧自然之质。”对于修辞,皎然主张须运用得浑然天成、自然熨贴。《诗式》卷一“对句不对句”条有云:

夫对者,如天尊地卑,君臣父子,盖天地自然之数。若斤斧迹存,不合自然,则非作者之意。[1](P57)

皎然认为对偶是“天地自然之数”,要写得自然,不要露斤斧痕迹。这和他对声律的看法是相通的。对于艺术风貌,皎然也提出了“自然”的要求。“诗有六至”云:至险而不僻,至奇而不差,至丽而自然,至苦而无迹,至近而意远,至放而不迂。[1](P26)这“六至”是对于“文”的总体审美标准,要求“自然”,恰到好处。

皎然“自然”在内容的层面则是追求“含蓄之情”“文外之旨”。皎然非常重视诗的含蓄有余味,他更提出了“文外之旨”“情在言外”之说:

两重意已上,皆文外之旨。若遇高手如康乐公览而察之,但见性情,不睹文字,盖诣道之极也。[1](P42)

皎然激赏“池塘生春草”等佳句“情在言外”[1](P153),有“文外之旨”,含蓄有味。他反对深僻、浮薄,批评“宫阙之句,或壮观可嘉,虽有功而情少,谓无含蓄之情也”[1](P94)。皎然提出的所谓“文外之旨”,经晚唐司空图、南宋严羽等得以阐释发明,到王士祯“神韵”说,形成了中国诗学史上重意兴、尚神韵的一派。皎然《诗式》不仅开启了由盛唐“主情”向中唐、宋人“主意”诗学转变的门户,亦成了联接殷璠“兴象”说与司空图以降“韵味”说的桥梁。

总之,皎然在盛唐诗歌的高峰之后,针对当时的创作实际,对此前的诗学做了理论总结,探讨了文学创作内在规律,提出了符合艺术本质的文质观。皎然主张文质并重,既提倡儒家的教化提倡雅正,又融合释道,主张清真自然。在艺术上,推崇六朝以来的近体诗学,对声律、丽辞、用事等因素持一种通达的态度,同时又推崇自然天成与艺术加工的和谐统一,要求形式技巧的运用必须服从于情感的传达。皎然的文质思想侧重于对文学本体和规律的探讨,提出了许多新的观点,对后世诗歌创作和诗学思想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1]皎然著.李壮鹰校注.诗式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2]刘勰著.周振甫译注.《文心雕龙》译注[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

[3]张伯伟.全唐五代诗格汇考[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

I207.22

A

1007-9106(2015)11-0093-04

陆双祖(1969—),男,甘肃政法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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