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勒的理论之于中国当代性别研究的意义
2015-04-08王宁
王宁
(清华大学 外文系,北京 100084)
巴特勒的理论之于中国当代性别研究的意义
王宁
(清华大学 外文系,北京100084)
[摘要]在文化研究的大语境之下,性别研究近十多年来也有了长足的发展,它是传统的女权/性主义的自然延申和在后结构主义时代的最新发展。在性别研究的各种理论中,巴特勒的理论无疑有着最大的影响。经过中国学界的译介,巴特勒的理论在中国也得到一批青年女性研究者的追捧。我们究竟应该如何看待这种现象?作者认为,中国当代社会确实出现了一些令人难以解释的社会和文化现象,这在传统的理论那里是难以解释的,而用巴特勒的理论则至少可以对此加以解释。但另一方面,作者也提请国内学界注意,即使在西方学界,巴特勒的理论也是备受争议的,因此运用于中国社会文化现象的解释必须首先将其“语境化”,并对之进行改造和重构,这样才能达到理论的双向旅行。
[关键词]巴特勒;性别理论;性别研究;中国
按照文化研究的一般界定,性别问题无疑可以置于大的文化语境下来研究,尤其是用西方的性别理论来解释中国当代出现的一些社会文化现象,则更是属于跨文化语境下的性别研究。本文从美国性别理论家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的性别理论出发,通过将其用于解释中国当代的一些社会和文化现象,将其语境化,并试图在解释这些现象的过程中达到与她的性别理论进行对话的境地。作者认为,巴特勒的性别理论虽然在西方学界引起了很大的争议,但若用于后现代时代的一些现象的解释仍有其合理之处,但由于它与传统的女权/性主义的主流背道而驰因而很难成为主流。即使在当今中国的青年知识分子中,“酷儿”理论仍十分风行,但也很难成为主流,因为它毕竟与中国的文化传统相悖。
1.0 后理论时代的文化研究新态势
毫无疑问,文化理论在西方式微后,一些西方理论家提出了“后理论”的概念(McQuillan et al.,1999),笔者也在中国的语境下予以呼应,并进一步将我们所处的时代界定为“后理论时代”(王宁,2009,2013)。我和我的西方同行试图说明,即使在西方理论界,理论被人认为“衰落”或“死亡”,但在中国的语境下,理论仍有着自己发挥功能的空间。(Mitchell & Wang,2005)关于后理论时代的理论风云,我已经在其他场合做过论述,此处无须赘言。我在讨论巴特勒的性别理论及其之于中国当代文化研究的意义之前,首先概述一下后理论时代的文化研究,以便为接下来专门讨论性别研究设置一个大的语境。
在我看来,后理论时代并非意味着理论的终结,而是标志着理论的发展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过去的那种一种理论包打天下的情形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在当今这个后理论时代,任何一种理论都不可能独领风骚,它充其量只是各种理论思潮中的一份子。就整个国际性的文化理论思潮而言,西方理论也绝非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世性”理论,它若要能有效地用于解释非西方语境下的文学和文化现象的话,那首先就应该被“语境化”,也即应受制于它所驻足的地方文化和理论接受环境,并根据彼时彼地的文化土壤和接受环境及时地作出调整,这样它就能有效地用于解释彼时彼地的文化和社会现象。最近十多年里西方各种文学和文化理论在中国的接受和应用就说明了这一点。此外,后理论时代的来临还为非西方的理论步入国际理论界并与西方强势理论进行平等对话和交流奠定了基础。这也可以从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中国学者开始在国际论坛上发出中国的声音见出端倪。
那么后理论时代的文化研究处于什么样的情形呢?同样如此,在后理论时代,过去那种“纯而又纯”的文学理论已经没有了大的市场,它只能为人数有限的小众所欣赏,即使是结构主义一统天下的产物——叙事学也走出了形式主义的藩篱,进入到更大的文化语境下,这一点也完全可以从近几年来的国际叙事学大会的议题中见出端倪①。
众所周知,文化研究曾经以“反理论”和“批判性”而著称,但最近几年来,随着后理论时代的来临,文化研究的理论化倾向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文化研究者在自己研究中自觉地运用一些理论来分析文化现象。曾经有着鲜明的“西方中心主义”和“英语中心主义”色彩的文化研究已成为真正的“跨文化”研究。文化研究在中国的实践和新发展使其对全球文化新格局的形成作出了应有的贡献。同样,在后理论时代,文化研究者更注重对具体的文化现象作个案分析,而较少就理论本身的建构发表宏论。此外,它的批判锋芒也有所收敛,而代之以更注重对文化现象作实证的和经验的分析,例如我们下面提及的出现在中国当代的一些社会文化现象就完全可以从文化研究语境下的性别研究视角来分析。
2.0 用于解释中国当代文化现象的性别理论
尽管我们说在当今这个“后理论时代”,理论在西方处于衰落的状态,“文化理论的黄金时代已成为过去”(Eagleton,2004:1),但其在当代中国却仍有很大的市场,但这并非意味着,所有的西方理论都在当代中国有着同等的影响力。实际上,在当今的后理论时代,最有影响力的西方理论除了解构主义外,还有性别理论和生态批评,在此,我主要探讨性别理论之于中国当代的意义。
众所周知,女权主义理论在中国一直有着很大的影响,因为它为中国妇女反抗男权统治进而争取政治和社会平等的斗争提供了有力的武器。进入后理论时代以来,性别理论变得越来越时髦和诱人,但随着过去几十年里妇女地位的提高而逐渐失去了其战斗精神和挑战性。在当今中国,年轻的女大学生和研究生仍然为自己在人才市场上逊于男同学的竞争力而感到忧虑,但另一方面,在大学的人文学科教师中又不乏众多的女性精英。那些致力于性别问题研究的学者大多是女性学者,她们有着清醒的性别意识和理论的自觉性,此外她们十分熟悉西方的女性主义理论,其中一些人还将西方的性别理论用于研究中国的实践。那么人们不禁要问:为什么性别理论和性别研究在当今中国如此风行和具有影响呢?我的回答是,因为确实在当今中国出现了一些非同寻常的社会和文化现象,这些现象是无法用传统的女性主义理论来解释的,因此我们不妨用后结构主义意义上的性别理论来对之进行解释。
按照维基百科的界定,性别研究是一个跨越学科界限的研究,它可以在文化研究的大语境内下来分析种族、族裔、性以及场所,而在这其中对性别问题则更为强调。但是我还要加上一点,也即性别研究尤其关注后结构主义语境下性别的文化和社会维度。在当代性别研究中,性别(gender)经常被用来指涉男性和女性的社会和文化建构,而不仅仅是作为整体的男性和女性的性状态。在当今时代,任何东西都可以改变或重构,甚至一个人的性或性别都可以改变和重塑。但另一方面,性别又被看作是一种实践,经常指涉具有施为意义的(performative)某种东西,特别是从后结构主义的视角来看则更是如此。在后结构主义的语境下,性别研究已经将女权/性主义变成了一种后女性主义:老一代女权主义者的批判力量和战斗精神已经大大减弱,而倒是更带有表演性和儿戏性。这不仅在西方国家是如此,在中国也不例外,尤其是在那些率先进入后现代状况下的大都市里,出现了一些早熟的后现代症状。
同样,后女性主义的出现反过来又影响了性别研究,致使当代性研究悖离固定的本质主义的性别认同,而转向后现代主义或后结构主义意义上的多重身份认同。在后结构主义的框架下,男性性征并不被认为是固定不变的。在过去的几十年里,随着当代第三波女性主义潮流的到来,后结构主义精神分析学家雅克·拉康的理论以及后结构主义女性主义理论家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的著述变得越来越有影响力,并对当代学者有着更大诱惑力。它们尤其对那些试图争取得到男性同事的同等认可的青年女性人文学者有着极大的吸引力。巴特勒作为一颗冉冉上升的学术明星在中文的语境下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追捧:她的五部个人专著被译成了中文,在国内和台湾的著名出版社出版②,还有两篇博士论文专门讨论她的性别理论③;此外,颇具竞争力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还为上海交通大学青年学者都岚岚的研究课题立了项④。除了知名的女性主义学者李银河的介绍性著作(2009)外,中文学术期刊上还发表了大量专门讨论巴特勒性别理论或用其理论来分析性别问题的论文。显然,学者和批评家试图用她的理论来分析一些出现在当今时代的突出的社会和文化现象。而一般的读者大众则试图用她的理论来证明性别是可以改变的,它既是一个自然天成的现象,同时也是一个后天建构的现象。
毫无疑问,巴特勒的性别理论也如同其他后结构主义理论家的著述一样,无情地解构了性和性别之间人为的二元对立。在巴特勒看来,性别以及异性之间的恋情之所以被认为是自然天成的,其原因恰在于男性与女性在性别上的对立长期以来就被认为是自然的。当我们谈到性别理论或性别研究时,我们实际上意指一种关涉性别问题的理论和研究,例如男性和女性同性恋以及怪异理论(或译酷儿理论 queer theory)。但是正如在西方学界出现的情况那样,中国的性别研究者也特别关注女同性恋和怪异研究,而较少关注男同性恋,但是男同性恋在中国也始终未得到合法的承认。按照儒家的教义,中国的妇女应当遵守三纲五常,任何人,特别是妇女,若是违反了这一封建道德准则,就会受到肉体上的惩罚或道德上的谴责。中国历代文学作品中描写了很多这样的悲剧性故事。按照袭来已久的儒家伦理道德教义,一个女人若是不想结婚和生儿育女就会被人们认为不是一个好女人。如果她不被人认为是一个好女人,就势必被人认为是“不正常的”或“怪异的”女人。甚至一个离婚的女人有时也在自己的单位或邻里受到人们的歧视。
既然怪异理论在西方语言中,尤其在英语中,也有着贬义,一些中国的女性主义理论家,例如李银河,便试图从一开始就通过翻译来颠覆这一袭来已久的伦理道德准则。当她把queer译成中文时,用了音译表述为“酷儿”。(李银河,2002)“酷”这个当代人新造的词意味“了不起的”或“卓越的”。依照这一界定,那些追求新颖和时尚的青年人便对“酷儿”理论推崇备至以致于在自己的行动中加以摹仿。本来在英语世界中一个带有贬义的词在中文的语境下便具有了褒义。对此我将在下面进行讨论。这自然不仅有悖于中国传统的伦理道德准则,同时也超越了老一辈女权主义者们所一直鼓吹的革命的女权主义教义。
众所周知,中国现代女性主义运动已经有了一段漫长的历史,在五四时期,儒家学说受到猛烈的批判和鞭笞,甚至在一些地方孔庙也被人烧毁。一些西方作家,例如易卜生,甚至被奉为中国妇女解放运动的精神领袖。(Wang,2003)在他的影响和启迪下,胡适、田汉、曹禺这些作家纷纷写出具有女权主义倾向的作品。在西方女权主义的影响下,中国妇女逐步实现了自己的解放,尤其是在那些大城市中,妇女的地位大大地提高了。新中国成立之后,妇女的权益也进一步得到法律的保证。因此当西方女权主义于上世纪80年代被介绍到中国时,立即和精神分析学以及解构主义等理论一起极大地引起了中国文学批评界的关注。
后结构主义理论也曾经在中国的文学和文化批评家那里十分风行,他们自觉地将其用于解释文学和文化现象。而且确实,如果我们根据中国的文学和文化实践将其语境化的话,这些理论的解释效果是十分明显的。进入新世纪以来,随着全球化进程中市场经济步伐的加快,消费文化也变得越来越强有力,它解构了既定的经典文化及其产品精英文学和艺术。一方面,消费文化的崛起削弱了官方的话语,使得文化生产和批评变得越来越非政治化;另一方面,它也消解了精英文化的主导地位,为当代文学和文化批评的多元发展走向铺平了道路。受到消费文化的影响和冲击,在中国社会也出现了一些用传统的女权主义理论无法解释的现象。例如,在大学生中曾风行一时的芙蓉姐姐就消解了传统的青年偶像;而对超级女声的大力推崇则颠覆了高雅音乐的传统审美观,极大地解放了音乐及其他艺术的想象力;带有女性特征的小沈阳的突然崛起对那些潜在的青年影视明星无疑又增添了一个新的偶像,它消解了性和性别的本真性,为娱乐生活中的雌雄同体现象的出现奠定了合法性。网络写手韩寒的巨大影响更是使得为人生写作的现实主义原则和为艺术而艺术的现代主义原则相形见绌。所有这些现象的出现都是传统的美学原则无法解释的,它使得性和性别再也不被认为是自然天成的和固定不变的了:性和性别可以成为社会和文化的建构,它具有“施为性”(performative)因而就好像戏剧角色那样可以“表演”(perform)。
但是上述这些现象仅仅是出现在大城市知识分子圈内的一些特例。中国是一个幅员辽阔的大国,工人农民仍然占有总人口的大多数,而且在这样一个男权中心占统治地位的社会,普通的妇女仍在为挣得基本的平等社会地位和文化权利而奋斗。例如,在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等一线大城市里打工的美貌女性往往通过嫁给一个当地男人来获得户口,以便再也不用回到原来的户口所在地。但这些女性只是极少数佼佼者,她们中的大多数同乡不得不在达到一定的年龄时返回故乡和当地男人组成家庭。虽然妇女从总体上说来摆脱了对男人的依附,但另一方面,我们从许多流行杂志封面上的美女广告不难看出,她们又成了男性消费的对象:年轻美貌的影视女星常以其娇媚的脸庞和性感的身段而被用来在时尚杂志或电视上为大企业甚或跨国公司做广告,而一旦她们人老珠黄其价值便大打折扣。根据反腐运动所显示的数据,大多数落马的男性高官(管)都有不止一个情妇,而女性高官(管)则很少享有这样的特权。人们通常有这样一种共识:一个成功的男人一旦离婚就会变得炙手可热,他可以挑选迎娶年轻美貌的妻子,而一个成功的女人则在很大程度上注定要成为“剩女”。这样看来,性别之间的平等并没有完全实现。面对这样一些现象,我们如何分析研究并作出解释呢?因此我认为,理论并没有死亡,将其用于解释上述特定的社会文化现象仍是有效的。在各种后结构主义理论中,性别理论完全可用来解释这些现象,但必须通过中国的实践来加以语境化。也就是说,当理论从西方旅行到中国时,它必定会发生变异,因而在这一过程中产生一些变体。但无论如何,经过后结构主义性别理论的冲击,传统意义上的性别并不被人们认为只是自然天成的,它也可以在社会和文化语境中得到建构。在这方面,巴特勒的后结构主义性别理论经过语境化后完全可以用来解释上述这些新出现的社会文化现象。
人们也许会认为,巴特勒主要是一位哲学家,而非文学理论家,但是她却基于对哲学和文学作品的阅读建立了自己的理论体系,因此毫不奇怪,她在文学研究领域内得到的认可大大多于在哲学圈内得到的认可,因为她也和德里达一样是一个跨越文学和哲学之边界写作的理论家。正如文学理论家乔纳森·卡勒(Jonathan Culler)所指出的,巴特勒的理论中也含有一定的文学性:
巴特勒在关于亲情和政治之模式的合法性的论辩中使用了《安提戈涅》为例,其意在表明用文学来思考是更好的选择,这一点体现在文学的语言为一种建构的批判提供了有力的资源,也即它被用来支撑因而有助于支持这一制度性的安排。(Culler,2007:37)
也即,按照卡勒的看法,巴特勒的理论若用于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将更为有效。作为一位有着深厚文学造诣的哲学家,巴特勒始终站在一个更高的境界来考察文学现象因而得出了仅从文学角度无法得到的结论。那么巴特勒究竟对当代女性主义的发展作出了何种建树呢?这正是本文在用她的理论来解释中国的现象之前首先要强调的。正如卡勒所总结的,如果我们说女性主义政治需要一种“女性主义的认同,也即对妇女之间所分享的那种基本特征并且提供给她们一种共同的利益和目标的认同”,因而
在巴特勒看来,与其相反的是,认同的基本范畴是文化和社会的产物,更像是合作的结果,而非其可能的条件——更带有施为性的效果而非断定的真理。《性别麻烦》并不是要否定性别之间的生物学差异……;而是要否定人们可以用性别来作为生物学差异的文化解释。(同上:157)
也就是说,按照巴特勒的看法,性别就好比戏剧表演一样是施为的:“性别是一种持续不断的如同真的东西一样掠过的非人格性。”(Butler,1990:x-xi)作为一个男人或女人不过是在舞台上“扮演一个角色”罢了。如果我们从这一点出发来考察上面提及的中国当代出现的社会文化现象的话,我们就不难发现暂时的答案了。这样,巴特勒在中国当代学界受到追捧就不足为奇了,因为用她的理论来解释一些新出现的社会文化现象确实是行得通的。
但是由于巴特勒从事学术研究的方法在欧美主流学者中尚有很大的争议,因而并非所有的理论家都赞同她的观点。例如,美国人文与科学院院士玛莎·努斯鲍姆(Martha Nussbaum)在猛烈批评巴特勒的那种将简单的事物变得复杂的拙劣文风时,就尖锐地指出:
那么巴特勒的著作给这一蕴含丰富的写作体系增加了什么东西呢?《性别麻烦》和《身体重要》不包含任何详细地反对“自然”差异的生物学主张,没有对性别复制机制作出详细的描述,也没有描述家庭在法律上的形成;也不包含对法律变革之可能性的详细关注。(Nussbaum,1999)
也许努斯鲍姆期待巴特勒的是老一代女权主义者始终为被压迫和受到不平等待遇的妇女言说的那种战斗精神。但是实际情况又如何呢?我们都知道,许多后结构主义者早就认为,如果他们无法动摇国家机器的话,至少他们的努力可以动摇语言的结构。因此他们实际上所从事的是另一种形式的政治,因为非政治化的倾向也是一种政治。同样,如果许多后女性主义者无法改变男女之间的社会和文化上的不平等的话,那么她们至少能把玩性/性别这一东西,并且将性差异当做儿戏来操演。也许正是巴特勒等人的这一儿戏和施为的态度引起了人们的批评和抨击,这也许是为什么中国的大多数妇女并不欣赏她的性别理论的原因所在,但不可忽视的是,她的理论在有着鲜明的先锋意识的青年知识女性中仍大有市场。对此我们应当加以认真的对待和深入的研究。
3.0 暂时的结论:后结构主义性别理论批判
正如前面所指出的,尽管巴特勒在西方和中国的相当一批青年知识分子中有着极大的魅力,但是由于她的“拙劣的文风”和备受攻击的性别理论,她在西方学界和批评圈内仍有着很大的争议。后结构主义的性别理论也是如此。以美国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内的资深学者努斯鲍姆为代表的一批主流学者从一开始就对巴特勒所代表的理论思潮予以了严厉的批判。努斯鲍姆认为,巴特勒的所有理论都无甚新颖,而是跟着别人的已有发现后面在言说:
巴特勒的主要观点,最初于1989年在《性别麻烦》中提出,又在后来出版的书中不断地重复,这些观点就是性别是一种社会的手段。我们关于男人和女人是什么的看法所反映的无一不是自然界永存的东西。但相左的是,它们却从嵌入权力的社会关系的习俗中衍生出来。
当然,这一观点毫无新颖之处,也即性别的去自然化在柏拉图那里就早已有之,之后又得到约翰·斯图亚特·穆勒(John Stuart Mill)的大力推进,穆勒在《妇女的屈从》中声称,“现在所谓的女人的天性完全是人为造成的……”
……早在巴特勒出现之前,许多女权主义者就对这一说法作出过贡献。
……在巴特勒之前,麦金农(MacKinnon)和德沃金(Dworkin)就对妇女的天然性行为的田园诗般的女权主义幻想作过讨论,认为妇女需要得到“解放”,他们还论证道,既然社会力量如此深入,我们简直无法设想能得出这样一种“自然的”概念。在巴特勒之前,他们就强调了男性占统治地位的权力结构不仅排斥和打压妇女,同时也使那些选择同性关系的人被边缘化并成为附属物……
在巴特勒之前,精神分析学家南希·柯多罗(Nancy Chodorow)就对性别差异如何一代又一代地自我复制作了详细的、令人信服的描述:她认为,这些复制机制的无所不在使我们能够理解人为的东西何以变得几乎无所不在。在巴特勒之前,生物学家安妮·福斯托·斯特林(Anne Fausto Sterling)通过对被认为是支持了性别差异的习惯看法的实验进行仔细分析,向我们表明,社会权力关系是如何深深地化解了科学家的客观性的……在巴特勒之前,政治理论家苏珊·穆勒·奥金(Susan Moller Okin)就探讨了法律和政治思想在建构家庭中妇女的性别命运时所扮演的角色;而且这一项目之后又得到法学和政治哲学界的众多女权主义者的推进。在巴特勒之前,盖尔·鲁宾(Gayle Rubin)对属下所作的重要的人类学描述《贩卖妇女》(TheTrafficinWomen,1975)就提供了对性别的社会组织与权力的不对称性之关系的有价值的分析。(Nussbaum,1999)
虽然努斯鲍姆的上述批判性言辞近乎偏激,并且丝毫不留情面,但仔细想来也不无道理。但我们并不能因为有了努斯鲍姆等人的激烈批判和否定就简单地认为,巴特勒的著述一无是处,倒是恰恰相反,这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她的理论和著述确实影响极大以致于那些反对它的人们认为,不批倒它就无法发展女性主义理论和研究。因此我这里想说的是,我们不应该忘记巴特勒的发现和理论创新是建基于她在西方语境下所接受的教育,在将其运用于解释中国的社会文化现象时首先要将其语境化,通过对中国的现象的解释而与她的理论进行对话,最终达到对她的理论加以改造和重构。由于她的众多学术前辈的阴影遮蔽了她的理论创新,使她也和许多同辈人一样无法回避一种影响和创新的焦虑,那么他/她们还能做什么呢?他/她们所能做的就只是对已有的理论成规进行质疑和挑战,从而从一个新的视角来重复这一老的故事。只有这样当代理论家或许才能说出新的东西。因此作为批评家和学者,我们没有必要对巴特勒的著述的不完备之处吹毛求疵,而忽视了另一点,即她的理论探索如果算不上全新的话,至少有相当一部分是前人未曾说过的,因而具有相对意义上的新意。虽然上述引自努斯鲍姆的批判性言辞长了一点,但它至少给了我们一付清醒剂,从而使我们认识到,巴特勒的理论创新并非全然新颖,因为她的不少前辈学者在她之前已经对这些话题作了研究和讨论。但是不可忽视的是,她至少在前人已有的研究基础上又向前迈出了一步,这一点应该得到认可。也许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巴特勒等人也和其他后结构主义理论家那样,要用复杂的语言来讨论简单的问题。因为她是一位擅长于修辞和跨界写作的哲学家,尽管对她以及同辈理论家来说产生出全新的理论也许很难做到,但玩弄文字游戏则不难做到。这一点也许正是所有的后结构主义性别理论家的局限所在:与其前辈相比,她们确实大大地缺乏战斗性和挑战性。这当然也是后理论时代的理论呈现出的一种“非政治性”的原因所在。
注释:
① 可以参阅最近在美国波士顿举行的2014年国际叙事学大会的各项议程和分组的发言主题,诸如“种族”、“地缘”、“通俗文化研究”、“文化叙事”、“民族主义”、“超民族主义”、“生态批评”等非形式主义意义的叙事都进入了叙事学者们的视野。
② 这五部专著分别是:GenderTrouble:FeminismandtheSubversionofIdentity(《性别惑乱:女性主义与身份颠覆》,林郁庭译,台湾桂冠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08年。又译《性别麻烦》,宋素凤译,上海三联书店 2009年);BodyMatters:ontheDiscursiveLimitsofSex(《身体之重:论“性别”的话语界限》,李钧鹏译,上海三联书店,2011年);ThePsychicLifeofPower:TheoriesinSubjection(《权力的精神生活:服从的理论》,张生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UndoingGender(《消解性别》,郭劼译,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以及PrecariousLife:ThePowersofMourningandViolence(《脆弱不安的生命:哀悼与暴力的力量》,何磊、赵英男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
③ 这两篇博士论文分别是:北京外国语大学何磊的《暴力、忧郁、批判:朱迪斯·巴特勒的伦理转向》(2013)和清华大学赵英男的《朱迪斯·巴特勒的性别/身体理论研究》(2014)。
④ 都岚岚的课题为:朱迪斯·巴特勒的后结构主义女性主义思想研究(2012)。
参考文献
[1] Butler, J.GenderTrouble:FeminismandtheSubversionofIdentity[M]. New York: Routledge, 1990.
[2] Culler, J.TheLiteraryinTheory[M].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3] Eagleton, T.AfterTheory[M]. London: Penguin Books, 2004.
[4] McQuillan, M., G. MacDonald, R. Purves & S. Thomson. (eds.).Post-Theory:NewDirectionsinCriticism[C].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1999.
[5] Mitchell, W. J. T. & N. Wang. The ends of theory: The Beijing Symposium on Critical Inquiry[J].CriticalInquiry, Vol. 31. No. 2 (Winter 2005): 265-270.
[6] Nussbaum, M. The professor of parody[J].NewRepublic, 22 February, 1999. http://perso.uclouvain.be/mylene.botbol/Recherche/GenreBioethique/Nussbaum_NRO.htm[2014-07-30]
[7] Wang, N. Reconstructing Ibsen as an artist: A theoretical reflection on the reception of Ibsen in China[J].IbsenStudies, Vol. III, No.2003,(1):71-85.
[8] 李银河. 酷儿理论面面观[J]. 国外社会科学,2002,(2):23-29.
[9] 李银河. 同性恋亚文化[M]. 呼和浩特: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9.
[10] 王宁.“后理论时代”的文学与文化研究[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11] 王宁. “后理论时代”的理论风云:走向后人文主义[J]. 文艺理论研究,2013,(6):4-13.
The Significance of Judith Butler’s Theory to Current China’s Gender Studies
WANG Ning
(Department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s, Tsinghua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4, China)
Abstract:Gender studies, in the context of Cultural Studies, has been developing rapidly during the past decade or more. It is both a natural extension of traditional feminism and a new development in the age of poststructuralism. Of various theories dealing with gender, Judith Butler’s theoretical work is undoubtedly most influential. Through the critical introduction and translation in China, Butler’s theory is extremely popular among a number of young female scholars. How shall we view this phenomenon? To the present author, there have indeed appeared some social and cultural phenomena which can hardly be interpreted from a traditional theoretical perspective, while Butler’s theory might at least be used to interpret them. But on the other hand, the author also reminds his domestic colleagues, that Butler’s theoretical work, even in the Western academia, is still controversial. In this sense, in applying it to interpreting Chinese social and cultural phenomena, we should first of all contextualize it, in the process of which we could recast and even reconstruct it in an attempt to realize the bidirectional traveling of theory.
Key words:Butler; gender theory; gender studies; China
[中图分类号]I06
[文献标识码]A
[文献编号]1002-2643(2015)01-0058-07
作者简介:王宁(1955-),男,汉族,文学博士,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清华大学外文系博士生导师,欧洲科学院外籍院士。研究方向:现当代西方文论、文化研究、英美文学、翻译研究等。
收稿日期:2014-1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