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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莺传》在明代的文本传播

2015-04-08任明华

东岳论丛 2015年11期
关键词:太平广记刊本眉批

任明华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273165)

唐传奇名篇元稹的《莺莺传》,因其风流蕴藉的风格和自叙传的影射,受到后世青睐,不仅被反复吟咏、一再用典和考证,而且还被改编成戏曲,产生了深远的社会影响。目前,有关《莺莺传》的思想艺术及其对戏曲影响的论著可谓汗牛充栋,但对《莺莺传》文本传播的研究除有论著偶有涉及外①参见上海师范大学张兰2006 年硕士毕业论文《唐传奇在明代的文本流传》、任明华《论唐传奇在明代的文本传播》(《文艺理论研究》,2010 年第6 期)。,尚无专文论述。《莺莺传》作为在明代编选、刊印最广泛的唐传奇,考查其在明代的文本传播②所谓“文本传播”,是指明人编刊的新书收录《莺莺传》文本的情况,不包括明人刊印的《太平广记》等前代小说书和《莺莺传》单行本。,不仅可以从一个崭新的角度透视其经久不衰的生命力和经典化的过程,而且对研究明代的小说创作与传播接受具有典范意义和独特的学术价值。

在明代,《莺莺传》不仅长期以单篇的形式刊印流传③如高儒嘉靖庚子(1540)自序的《百川书志》卷五“史部传记类”著录《莺莺传》一卷、《宝文堂书目》子杂著录有《莺莺传》和《会真记》。,还被众多小说选本、丛书等纷纷选录传播,选录情况见表1。

表1 收录《莺莺传》的明代小说选本、丛书等

续表1

续表2

从表1 可以看出:第一,除陆采《虞初志》、王世贞《艳异编》(四十五卷本)、冯梦龙《太平广记钞》等少数几种为文人选编以自赏外,多为书坊主所刊,如西爽堂、双峰堂、萃庆堂、读书坊、安雅堂等刊本,主要集中在苏州、杭州、建阳、湖州等地。第二,编刊盛行于嘉靖朝以后,且多称本名《莺莺传》①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3 年版,第312 -314 页。,盖源于当时的单行本或《太平广记》。第三,无论是小说选本、丛书的新编,还是《虞初志》《艳异编》的重刊,都意味着编选者、书坊主对这篇著名唐传奇的欣赏和肯定,体现出编刊者共同的挑选眼光和鉴赏能力,无疑扩大了作品的传播范围。由于被反复挑选、刊印,《莺莺传》呈现出无可争辩的经典性。

上述刊本中,有的《莺莺传》文本被编选者故意改动了。如《太平广记钞》删去了篇末以下文字:“予常于朋会之中,往往及此意者,使夫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贞元岁九月,执事李公垂宿于予靖安里第,语及于是,公垂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崔氏小名莺莺,公垂以命篇。”其中改动最大的是《一见赏心编》,如将“异时独夜操琴,愁弄凄恻。张窃听之,求之,则终不复鼓矣。以是,愈惑之”改为“于崔闻莺终夜操琴,调美凄恻。生窃听之,求之,遂不复鼓。生知其怨己也”,“崔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连,趋归郑所”改为“莺亦掷琴泪下,趋归郑所,生含泪而别”,显然主要是增加了张生的心理活动和情态,虽不可取,却堪称对叙事的补充和丰富。除上述有意改动外,尚存在不少文本差异,如《虞初志》《艳异编》《情史》《志林》等正文作“次命女”,《燕居笔记》则作“次命女曰莺莺”;陆采《虞初志》《绿窗女史》的结尾作“崔氏小名莺莺,公垂以命篇”,《志林》比《虞初志》多出“歌曰:伯劳飞迟燕飞疾,垂杨绽金花笑日。绿窗娇女字莺莺,金雀娅鬟年十七。黄姑上天阿母在,寂寞霜姿素莲质。门掩重关萧寺中,芳草花时不曾出”。这反映出明代多种《莺莺传》版本并存流传的事实。

在传播形态上,编刊者或配上插图以吸引读者,如《一见赏心编》有“崔张初见”图、十二卷评本《艳异编》亦有《莺莺传》插图,或对人物、情节进行评点,引导人们的阅读和欣赏。如《燕居笔记》篇末评曰“雅艳绝伦”,肯定了小说风雅缠绵的整体美学风格。《太平广记钞》眉批云“红娘见识,过张、莺十倍”、“莺胜张又十倍”,表达了冯梦龙对奴婢和女性才情、智慧的称许,眉批“绝望数夕,不可谋媒妁乎”、“求见不又多乎”和“此论卓矣,恨其在既乱之后耳”,则表达了对张生胸无谋略的嘲讽和始乱终弃的不满。《情史》大量照抄这些眉批,且在文末总评曰:“时人以张为善补过者,夫此何过也?而如是补乎?如是而为善补过,则天下负心薄幸、食言背盟之徒,皆可云善补过矣!女子钟情之深,无如崔者。乱而终之,犹可救过之半。妖不自我,何畏乎尤物?微之与李十郎一也,特崔不能为小玉耳!”进一步表达了对张生、元稹负心薄幸行为的批判和对莺莺的深深同情。四十卷本《艳异编》眉批“天姿何用人饰耶”和“娇态如画”,指出了莺莺的自然美丽和娇羞情态;“不得不如此”,则准确地剖析了她既春心萌动、渴望爱情又囿于礼教、克制自己的复杂内心世界。这些评语多为十二卷本《艳异编》所袭用。四十卷本《艳异编》的眉批“滋味正在此,胡不允?若容易上手,便是家常茶饭矣”,则被七卷本《虞初志》改为汤若士的批语曰“滋味正在此。若容易上手,便等家常茶饭”,眉批“娇态如画”更是被直接袭用。这对研究明代小说评点具有重要价值。

研究明代小说选本、丛书中《莺莺传》的文本传播和评点,为探讨《虞初志》《艳异编》等版本的沿革提供了可贵的文献依据,有待进一步开掘。

《莺莺传》传播史上有一个重要的分水岭,即元代王实甫据此改编而成《西厢记》。这不仅使崔张的爱情故事走向大众,也让《莺莺传》走上更多文人市民的案头,为人传诵。如果说《莺莺传》成就了《西厢记》,那么《西厢记》也以超越想象的力量扩大了《莺莺传》的传播地域,进一步奠定了其经典地位。这从《莺莺传》在明代常常与《西厢记》合刊,就可看出二者非同寻常的密切关系。

明刊《西厢记》现知有60 多种版本,尚存世40 多种,其中至少33 种附录有《莺莺传》,见表2①此表据蒋星煜《西厢记的文献学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年版)、陈旭耀《现存明刊〈西厢记〉综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年版)和《国家图书馆藏〈西厢记〉善本丛刊》(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 年版)等制作而成,重刊本不计。:

表2 明代附录《莺莺传》的《西厢记》刊本

续表

从上表可以看出:第一,文人、书坊主共同参与了《莺莺传》的编刊,书坊主成为传播的主力军。第二,空间上,遍布南北。在建阳刊的有熊龙峰刊本、刘应袭刊本、岁寒友本、师俭堂刊《鼎镌陈眉公先生批评西厢记》和《汤海若先生批评西厢记》凡五种,在杭州刊的有起凤馆刊本、容与堂刊本、天章阁刊本和固陵汇锦堂刊本四种,在湖州刊的有凌濛初《西厢记》、闵氏《会真六幻》和两种《西厢会真传》共四种,在徽州刊的有黄正位刊本、玩虎轩刊本和尊生馆刊本三种,在金陵刊的有继志斋刊本、文秀堂刊本和《西厢定本》三种,在苏州刊的有众芳书斋刊本、存诚堂刊本两种,在绍兴刊的有香雪居刊本、李廷谟刊本两种,主要集中在当时的出版中心建阳、徽州和江浙地区。第三,时间上,始于嘉靖朝,兴盛于万历朝以后。第四,篇名多题《会真记》,已不存唐传奇原貌。

上述刊本中,至少有18 种运用按语、跋、眉批、旁批、总批等多种形态,对《莺莺传》进行了评点、校注,体现了明代鲜明的小说编刊、评点特色。第一,主要注版本差异,显示出浓厚的文人品格,有顾玄纬本、徐士范本、香雪居本和闵遇五《西厢会真传》等。如前两本均在“哂”下注“一作识”、“中”下注“一作武”。顾玄纬在《会真记》后注云:“右用建本、吴本、徽本、《广记》本、《蕙亩拾英》本、国初《虞初志》本、《彤管集》本、《彤管新编》本、过氏抄本参校,几一作出诸本。”可见顾氏校本之丰富,态度之认真,且透露出当时建阳、苏州、徽州等地都刊印《莺莺传》,为我们认识嘉靖年间《莺莺传》的出版、传播提供了珍贵的文献资料。王骥德在香雪居本凡例中云:“考正中,莺莺本传,见《太平广记》《虞初志》《侯鲭录》《艳异编》,各文互有异同。俗本转成讹谬,今悉本四书参定。即有未妥,亦仍旧文,不敢辄易。其彼此不同,宜并存者,间疏上方。”而闵遇五本的校注文字几乎完全相同,显然抄自香雪居本。第二,进行注音、释义,呈现出迎合普通读者的通俗形态,主要有罗懋登注释本和文秀堂本等。或仅注读音与声调,如罗本注“丰音风”、“惶音皇”、“怿音一”,“洶洶,上声”、“好,去声”,文秀堂本注“远,去声”;或仅释义,如文秀堂本云“旭日,晓日也”、“薨者,按诸史云,天子曰崩,诸侯曰薨,大夫曰卒,士庶人曰死”、“数四,即再三也”;或音义兼注,如文秀堂本注释“哂音审,微笑也”、“嫠音离,嫠者寡妇也”。上述如此简单、浅俗的注音、释义,显然是针对文化程度不高的市民大众,有利于扩大《莺莺传》的传播范围。第三,评点小说的人物、情节、语言等思想、艺术方面的特点,有容与堂本、黄应光本、何璧本、文秀堂本、闵遇五本、师佥堂本、岁寒友本、汇锦堂本、孙鑛批点本。如黄应光本在张生月夜翻墙赴会,莺莺严辞责备处,眉批曰:“故莺莺非淫仸之女也,又非野草闲花,此所以为佳人中之才女也。”对闺秀莺莺的反悔和以礼自持的举动,表达了高度的赞美。文秀堂本眉批云“结尾尤妙”,显示出对小说结局艺术由衷的欣赏。岁寒友本在崔张分别时,眉批云“言娓娓动人,情谆谆可恻,令人肠寸寸断”,表现出对小说语言艺术的赞叹。

在评点本中,有两个现象值得关注:一是改动文本,一是评语前后相袭。香雪居本常常依据版本差异或作品的文意,改动正文。如眉批云“《太平广记》作销红,语颇不伦。《侯鲭录》作桃红,复近鄙俚。诸本作断红,并文理亦不通矣”,遂将“断红”径改为“销红”。眉批云:“诸本作‘溃然而奔’,殊不成语。太平广记作‘腆然’,腆于义训厚也、多也,亦无谓。盖忄典字之误,忄典又与靦通,方言,惭也。今更正。”正文中即以“忄典然”易“溃然”。眉批云“俗本命女下,有‘曰莺莺’三字,不知传尾有‘崔氏小名莺莺’六字耳”,于是就删去了“曰莺莺”三字。许多评本虽然贯以李卓吾、陈眉公、汤显祖、徐渭等名人,事实上大多是书坊的假托以招徕读者。评语的前后因袭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如容与堂本眉批“腐甚可恨”、“诗如文,文如人,人又如诗如文,大奇大奇”,文后批“这便是莺莺像,又有甚么莺莺像。俗哉!祝允明也。陋哉!陶宗器也”等,即被师佥堂刊《鼎镌陈眉公先生批评西厢记》抄录,竟然错字“器”也被沿袭。容与堂本旁批“冤枉”、“一伙俗人”等,被汇锦堂本承袭;文后批“这便是莺莺像,又有甚么莺莺像。俗哉!祝允明也。陋哉!陶宗仪也”,被汇锦堂本题作“李卓吾总评”;文后批“末段只为要文章正气,勉强说道理,可恨可恨。元微之的是负心人也。岂独负郎已哉,亦负会真记矣”,被汇锦堂本改为“末段只为要文章正气,勉强说道理,便腐便俗”,题“徐文长总评”;眉批“诗如文,文如人,人又如诗如文,大奇大奇”,则被汇锦堂本题作“汤若士总评”。闵遇五本眉批“太平广记无耳字”、“太平广记作销红,语颇不伦。侯鲭录作桃红,复近鄙俚。此本作断红,亦费解”、“索,音色,与绳索之索各音”等,则袭自香雪居本。这从眉批“一本崔之东下有墙字,树一作株”,香雪居本恰作“崔之东墙,有杏花一株”,亦可得到证明。孙鑛批点本评语则抄自容与堂本和师俭堂刊《鼎镌陈眉公先生批评西厢记》,如“媚甚”、“妖甚”、“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等12 条眉批袭自容与堂本,“凡人未触景大段多老实,后来方弄出脚手”、“老乞婆自己开门接贼”等13 条眉批袭自师俭堂本。

《西厢记》附刊的《会真记》,为我们研究明代《莺莺传》的版本传播和小说评点提供了丰富而珍贵的文本,对于厘清明代许多假托名人的小说戏曲评点现象具有重要价值。

文人与书坊主共同完成了《莺莺传》的编刊与文本传播。传播形态上,文人与书坊主刊印、评点《莺莺传》呈现出两种趋向:一是供文人把玩、品鉴,一是供市民大众消遣娱乐。二者既呈双水分流之态,又呈合流之势,共同促进了小说的传播。从编刊地点看,主要集中在当时出版印刷业较为繁盛的杭州(13种)、苏州(11 种)、建阳(8 种)、湖州(7 种)、金陵(4 种)、新安(4 种)等江浙和福建地区。正如胡应麟所说:“凡刻之地有三,吴也,越也,闽也……其精吴为最,其多闽为最,越皆次之”①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 年版,第43 页,第44 页。,“余所见当今刻本,苏、常为上,金陵次之,杭又次之。近湖刻、歙刻骤精,遂与苏、常争价。”②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 年版,第43 页,第44 页。这些地方的著名书坊主,如乌程凌濛初、新安黄正位等,就刊刻了收录《莺莺传》的小说选本和《西厢记》,对推动小说的传播与普及发挥了重要作用。

《莺莺传》不仅为“天下夺魁”的《西厢记》提供了改编的文本依托,还常常与《西厢记》一起合刊,并随着《西厢记》在弘治间已“闾阎小巷,家传户诵”、“今市井刊行,错综无伦”③明弘治十一年(1498)金台岳家刊本《西厢记》牌记。,很快风靡世上,且被明人改成南曲。《西厢记》在明代的传播,也影响到《莺莺传》的文本。如《太平广记》和《虞初志》等众多《莺莺传》正文云“唐贞元中,有张生者”,而《一见赏心编》却增加了“名珙,字君瑞”,很显然来自《西厢记》④(宋)王楙《野客丛书》卷二十九《用张家故事》云:“唐有张君瑞,遇崔氏女于蒲,崔小名莺莺。元稹与李绅语其事,作《莺莺歌》。”目前所知为最早称张君瑞者。《绿窗新话》上卷《张公子遇崔莺莺》则称“张君瑞寓蒲之普救寺”云云。上二书并未提到张生名“珙”,董解元《西厢记》杂剧第一次称张生“名珙,字君瑞”,为王实甫所承袭。考虑到《王西厢》的风行及对莺莺的描写,可以肯定,明末编刊的《一见赏心编》抄自《王西厢》。。《一见赏心编》尚在莺莺夜赴张生时,增加了“红袖鸾销,翠裙鸳绣”等文字来形容莺莺,这八字即出自《西厢记》第一本第二折“翠裙鸳绣金莲小,红袖鸾销玉笋长”,此时,莺莺正在服孝,穿如此服饰显然是有违礼教的,只能说是《一见赏心编》编选者改动的败笔。不过,这恰好反映出《莺莺传》与《西厢记》在内容上的双向影响与渗透,具有不可替代的文本价值。

《莺莺传》与《西厢记》的双向影响、渗透,还表现在评点上。如陆采《虞初志》卷六《莺莺传》跋曰:“元微之通其从母之女,假张生以自表。宋王铚性之辨之详矣。至元王实甫氏易之以词,而愈失其真。近世妄人则又改而为南曲,浅陋可笑。士顾有乐观者,吾不知其何取也。海上逐臭之夫,刘邕嗜痴之癖,其此类夫!”顾玄纬嘉靖壬戌(1562)序的《增编会真记》将《西厢记》与《莺莺传》相关资料集于一书,把上文题作《陆采虞初志跋》,却遗漏了“吾不知其何取也”七字。后来继志斋刊《重校北西厢记》、玩虎轩刊《元本出相北西厢记》和尊生馆刊本,都收录了陆采跋,并延续了《增编会真记》的这种错误。容与堂本《李卓吾先生批评北西厢记》附录《莺莺传》眉批“世上有如是女子乎?世上有如是文章乎”、“一伙俗人”、“诗如文,文如人,人又如诗如文,大奇大奇”等,被朱墨套印七卷本《虞初志》照抄;眉批“媚甚。妖甚。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老偷汉”,则被改作“媚杀。妖杀。自应心醉神迷。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总批“尝言大奸似忠,大诈似信,今又知大妖似贞矣”,则被改作眉批。容与堂本、师俭堂本《汤海若先生批评西厢记》第十出评语云:“尝言吴道子、顾虎头,只画得有形象的。至如相思情状,无形无象,《西厢记》画来的的欲真,跃跃欲有。吴道子、顾虎头,又退数十舍矣。千古来第一神物,千古来第一神物!”则被朱墨套印七卷本《虞初志》改作李卓吾文末评:“尝言吴道子、顾虎头,只画得有形象的。至如相思情状,无形无象,微之画来的的欲真,跃跃欲有。吴道子、顾虎头,又退数十舍矣。”

《莺莺传》的文本传播,还引起作家的有意模仿,促进了明代传奇小说的创作。正如《百川书志》卷六史部小史类《娇红记》《钟情丽集》《艳情集》《李娇玉香罗记》《怀春雅集》和《双偶集》下所云:“以上六种,皆本莺莺传而作,语带烟花,气含脂粉,凿穴穿墙之期,越礼伤身之事,不为庄人所取,但备一体,为解睡之具耳。”其实,《秋香亭记》《钟情丽集》等明传奇小说,不仅引用《莺莺传》的典故,还在作家的创作心态、题材来源、人物形象设置与塑造、故事情节、语言风格、香艳气息及穿插诗词的文体形态上,全面有意追随《莺莺传》,形成鲜明的时代风气。这些小说反过来也影响了《莺莺传》的文本。如《一见赏心编》在描写莺莺出场时,增加的“然而月眉星眼,雾鬓云鬟,撇下一天丰韵;柳腰花面,玉笋金莲,占来百媚芳姿”,抄自《刘生觅莲记》;增加的“种种幽情羞自语,安排衾枕度深更……情傍游丝牵嫩绿,意随流水恋残红”和“青灯空待月,红叶未随风”,则抄自《寻芳雅集》。再比较下面两段文字:

数夕,张生临轩独寝,忽有人觉之,惊欻而起,则红娘敛衾携枕而至,抚张曰:“至矣,至矣!睡何为哉?”置枕设衾而去。张生拭目危坐,久之,犹疑梦寐,然而修谨以俟。俄而,红娘捧崔氏而至。至则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体。曩时端庄,不复同矣。(《太平广记·莺莺传》)

数夕后,生方临轩而寝,忽见红娘携枕前曰:“好事近矣,吾姊自荐枕席矣。”生起,拭目危坐,犹疑梦寐。俄而,莺莺果至。红袖鸾销,翠裙鸳绣,轻移莲步,咲转秋波,绿扰扰宫妆云挽,微喷喷檀口香生。娇娆艳冶,力不能运支体。无复向之端严矣。(《一见赏心编·莺莺传》)

《一见赏心编》中红娘的语言较原文通俗,并将原来“张生拭目危坐,久之,犹疑梦寐,然而修谨以俟”刻画张生心理活动的文字,大大简化了,使叙事更加简洁连贯;同时又增加了骈骊性的文字,其中“绿扰扰宫妆云挽,微喷喷檀口香生”,则出自《刘生觅莲记》。《莺莺传》与明代传奇小说的双向影响由此可见一斑。《莺莺传》甚至对明代的白话小说创作也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如艳情小说《浪史》第37、38 回叙述已成仙的崔莺莺郑重其事、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白明冤,指责元稹创作《会真记》败坏自己的德行。

总之,《莺莺传》在明代的文本传播,不仅影响到明代的戏曲、小说创作,还引起文人、书坊主的评点、改动,反映出《莺莺传》与《西厢记》及明代传奇小说的双向交流、渗透,具有鲜明的时代传播特点和独特的文学批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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