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颜氏家训》解读颜之推“儒释道”三教兼容思想
2015-03-22雷传平师衍辉
雷传平,师衍辉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273165)
儒、释、道三大宗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三大支柱,影响着中华民族的文化生活、家庭生活、社会生活以及政治生活①任继愈:《中国道教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 年版,第1 页。。三教融合并用,主要开始于南北朝时期。尤其是梁武帝“舍道归佛”,在宗教信仰领域把佛教置于最高地位,同时又认为三教同源、三教一理,在现实生活中实现了三教并用的旨归。“儒、释、道”开始并置于中国人的思想信仰和文化生活当中。
《颜氏家训》成书于梁朝末年,作者颜之推(531—约595,琅邪临沂人)出身于儒学世家,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同时,在当时社会文化的浸润之下,颜之推兼容“儒释道”三家思想,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信仰观念:以儒雅为业,归心佛教,兼收道教。《颜氏家训》便是将“儒释道”三家思想兼容并蓄,体用结合,绘成了其家庭教育的精神底色。
一、以儒雅为业,修身齐家
儒家是中国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学派,儒家思想强调等级、安顿人伦,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人生大业。颜之推出身儒学世家,“世以儒雅为业”,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八项要务也恰是其劝诫勉励子弟的目标所在。从全书整体思想来看,《颜氏家训》正是以儒家思想为核心,阐发了一套教育后世子孙如何为人处世、治学、齐家的方法。全书除《序致》《归心》《养生》《书证》《音辞》《杂艺》《终制》外,其余各篇无处不渗透着儒家思想②康世昌:《汉魏六朝家训研究》,台北: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09 年版,第204 页。。
(一)修己以安人
“修己以安人”,历来被儒家所重视。颜之推在《风操》《慕贤》《勉学》《文章》四篇中详细阐发了修己安人的行为准则和处事方法,主要涉及言行礼仪、交友之道、治学思想等方面。
《风操》篇主要描述了封建大夫的门风节操和言行礼仪。颜之推从传统的经学出发,结合当时的市井风俗,对“孝、名讳、称谓”等士大夫待人接物的行为准则进行了详细描写。他认为讲究门风节操是社会的要求,讲究言行礼仪是生活的需要,这不仅是为人处世的态度,更是儒家之君子日常活动应当讲究的细节。同时,颜之推也强调片面讲究礼节是不可取的,他反对一味尊崇古制,主张因具体情况而定,亦即儒家提倡的“礼之用,和为贵”。
《慕贤》篇主要讲交友之道。古人说“要成好人,须寻好友;引酵若酸,那得甜酒。”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季氏》)①以下关于《颜氏家训》的引文,只注篇名。。可见交好友可以辅仁规过,帮助自己修身养性。颜之推特别强调在日常生活中结交仁德之友的重要性,“是以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自芳也;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自臭也”(《颜氏家训·慕贤》)。
“学而优则仕”,这是儒家学者出仕的准则。“自古明王圣帝,犹须勤学,况凡庶乎!”(《勉学》)颜之推在《勉学》篇多次提到勤学的效用,如“虽百世小人,知读论语、孝经者,尚为人师;虽千载冠冕,不晓书记者,莫不耕田养马”(《勉学》)。“夫学者犹种树也,春玩其华,秋登其实;讲论文章,春华也,修身利行,秋实也”(《勉学》)。颜之推取儒家思想中经世致用的理念,告诫子弟读书求学,修身应世。
《文章》篇主要阐述颜之推对文学的看法,认为文章之学皆出于《五经》,在于阐发经世治国思想。“夫文章者,原出‘五经’:招命策檄,生于《书》者也;序述论议,生于《易》者也;歌泳赋颂,生于《诗》者也;祭祀哀沫,生于《礼》者也;书奏茂铭,生于《春秋》者也。”(《文章》)“朝廷宪章,军旅誓诰,敷显仁义,发明功德,牧民建国,施用多途。”(《文章》)这是文人儒士特有的治学思想,文章的目的要宣扬儒家的伦理纲常和仁义道德,不能脱离立身处世之道。至于“陶冶性灵,从容讽谏”要等到“行有余力,则可习之。”(《文章》)
(二)齐家以安身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大学》)“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易经·家人卦》)。传统的中国社会,对家庭价值尤其重视,美满的家庭不仅是道德的基础,也是历代文人首要追求的理想境地。《教子》《兄弟》《后娶》和《治家》四篇作为颜氏家训的第一卷,对应的主要就是儒家“五伦”(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中父子、兄弟、夫妇这三种人伦关系。颜之推在《治家》开篇就讲到“治家”的基本原则:“自上而行于下”,“自先而施于后”,认为家庭伦理的建立需要家庭成员各尽本分,宅心仁厚。“父不慈则子不孝,兄不友则弟不恭,夫不义则妇不顺矣”(《治家》)。父子有亲,长幼有序,夫妇有别,和谐稳固的家庭需要家庭成员之间各尽其责,父子、兄弟、夫妇之间彼此照顾,相互扶持才能一同共享天伦。
父母对待孩子应该施爱能均,不可以溺爱简慢,“父子之严,不可以狎;骨肉之爱,不可以简。简则慈孝不接,狎则怠慢生焉”(《教子》)。亲之待子务必“威严而有慈”,如此才能使“子女畏慎而生孝”(《教子》)。这里的“严”不是肆意的谩骂殴打,而在于事事指导纠正,不允许孩子肆意妄为;这里的“慈”也不在于嬉笑戏谑,而是让孩子免于饥寒劳累,不必劳心于没有价值的事情之上。长幼之间慈严有度,方得人伦大道。
兄弟之间“分形连气”,“应友悌深至”,不被妻妾的谗言所迷惑,“兄弟相顾,当如形之与影,声之与响;爱先人之遗体,惜己身之分气,非兄弟何念哉?兄弟之际,异于他人,望深则易怨,地亲则易弭。譬犹居室,一穴则塞之,一隙则涂之,则无颓毁之虑;如雀鼠之不恤,风雨之不防,壁陷楹沦,无可救矣。仆妾之为雀鼠,妻子之为风雨,甚哉!”(《兄弟》)治家要有宽和之气,正确的夫妻关系应是婚姻素对,男子“守道备德,勉学设务”,女子“夙兴夜寐,龟勉同心”②尤雅姿:《颜之推及其家训之研究》,台北:文史哲出版社,2005 年版,第137 页。。
《教子》《兄弟》《后娶》和《治家》这四篇将治家的原则方法娓娓道来,书中也列举了很多治家过度、兄弟阋墙的例子,对齐家和家庭伦理的讲述深刻详细,面面俱到,这也正对应了儒家所说处理父子、兄弟、夫妇三伦关系的“孝、悌、忍”原则。
(三)处事以务实、中庸为要
《名实》《涉务》《省事》《止足》《诫兵》诸篇具有浓厚的务实和中庸思想。
颜之推认为应当勉学修身,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不可以贪图功名利禄,聒噪妄言,“君子当守道崇德,蓄价待时,爵禄不登,信由天命”(《省事》)。“守道崇德”“蓄价待时”,这是儒者的自立精神。如果时运不济不能出仕的话,也应信由天命,做到安贫乐道。若是为了官位爵禄不顾廉耻奔走钻营,或与人比较才能、评论功绩,或揭短要挟、混肴视听,这些行为在颜之推看来都是“盗食致饱”“窃衣取温”的行为,和盗贼无异。颜之推还在《诫兵》篇中考察了自己的家族世系,“仲尼门徒,升堂者七十有二,颜氏居八人焉。秦、汉、魏、晋,下逮齐、梁,未有用兵以取达者”(《诫兵》)。强调颜氏世以儒雅为业,未有用兵以达者。这些都是儒家以德治天下思想的反映。
颜之推不尚清谈。南北朝时期,盛行士族门阀制度,“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士族子弟生而富贵,生活中“熏衣、剃面、傅粉、施朱”,穷奢极欲不学无术,“多见士大夫耻涉农商,差务工伎,射则不能穿札,笔则才记姓名,饱食醉酒,忽忽无事,以此销日,以此终年”(《勉学》)。颜之推对此清谈之士人多持鄙视态度,主张“士大夫应成为对国家实际有用的人才,而不应成为清谈家和章句之士。”①陈东霞:《试论〈颜氏家训〉中的儒家思想》,《东岳论丛》,1999 年第3 期。《涉务》篇也明确了朝廷、文史、军旅、藩屏、使命、兴造等国之用材之“六事”,认为士君子处世贵能有益于物,不论哪一种事务,只要能做到精通的地步,就能既有益于国家,又有益于自身。
《止足》篇体现了颜之推非常典型的中庸思想,他认为官位不是越高越好,越大越好,如果能处于中品,不高不低,才能保证免于耻辱,免于刑罚。即使有机会做高官,也要尽量辞却,回归家庭享受天伦之乐。儒家强调大丈夫当经国济世,像颜之推这样把儒家的中庸思想用到如此极致者,还是比较鲜见的。
二、贬黜道教,用其精髓
南北朝时期,道教经过寇谦之、葛洪、陆修静等人的改造,有了较大发展,得到当时帝王贵族统治者的支持,受到了社会上层的高度重视。地主阶级自南北朝以来,形成了世袭的特权阶层,他们生活优裕,自然希望永生,即使不能永生,也想尽可能活得长久。道教正切合了这一阶层人的精神和肉体需求,于是养生、服食、炼丹、房中术等道术大行其道。耳熏目染之间,颜之推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了道家思想的影响。但颜之推对道教的认识是辩证的,既肯定道教的养生之术,又批判道教的“符书章醮”之法;既赞成全身保命,又不苟且偷生;既主张入世,但又强调功成身退。可见,颜之推善于吸收道教的合理因素并为己所用②李平:《从〈颜氏家训〉探究颜之推的道教思想》,《商丘师范学院学报》,2014 年第5 期。。
(一)敬而远之,不致力于道
“神仙之事,未可全诬。但性命在天,或难钟值”(《养生》)。《颜氏家训》中对道教没有明显的反对,但颜之推对道教持敬而远之的态度,自己不信奉道教,也不愿子孙修仙。《颜氏家训》从三个方面讲述了其不致力于道的原因。
首先,“人生居世,触途牵挚”(《养生》)。人的一生会受到很多牵挂,真正能摆脱繁杂世事的人少之又少。“幼少之日,既有供养之勤,成立之年,便增妻孥之累。衣食资须,公私驱役;而望遁迹山林,超然尘滓,千万不遇一尔”(《养生》)。衣食资须、公私驱役这些都是凡人无法逃避的,抛妻弃子、不养父母更是有违人伦。“遁迹山林,超然尘滓”的修道之行都是颜之推无法接受的。
其次,修炼道教的花费巨大,“金玉之费,炉器所须,益非贫士所办”(《养生》)。炼丹需要耗费丹砂、黄金、白银等贵重材料,金玉和炉器需要大量的金钱作为支撑。而颜之推之子颜思鲁曾因“朝无禄位,家无积财”(《勉学》),希望自己辍学来供养家庭,可见颜氏家境并不富裕,从这个角度看颜之推不希望子孙致力于道。
再者,“学如牛毛,成如麟角。华山之下,白骨如莽,何有可遂之理?”(《养生》)以往修炼者的遭遇让颜之推看到华山脚下白骨累累,没有可遂之理。同时,《颜氏家训》还依据佛教的轮回说,认为“考之内教,纵使得仙,终当有死,不能出世”(《养生》)。即使所谓的得道成仙,也难免一死,这也不是颜之推追求的人生归宿。
(二)《颜氏家训》对道家经典的化现运用
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对道家多加贬黜,但尽管如此,他对道家思想也并不是全盘否定。如,《止足》一篇中,“止足”一词就是源于《老子》的“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老子》第四十四章)。《止足》篇渗透着儒家中庸思想,但终究是道家理念。
除此之外,书中很多地方也体现了《老子》《庄子》等道家经典的影响,比如:《风操》篇有“昔者,王侯自称孤、寡、不毂。自兹以降,虽孔子圣师,及门人言皆称名也”。《老子》亦有“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称孤、寡、不毂。此非以贱为本耶!悲乎?”(《老子》第三十九章)《文章》篇有“自见之谓明,此诚难也”。《老子》亦有“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老子》第三十三章)。《音辞》篇有“自兹厥后,音韵锋出,各有土风,递相非笑,指马之谕,未知孰是”。《庄子·齐物论》亦有“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庄子·齐物论》)《勉学》篇有“素怯懦者,欲其观古人之达生委命,强毅正直,立言必信,求福不回,勃然奋厉”。《庄子·达生》亦有“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命之所无奈何。”由此可以看出,颜之推虽不喜老庄,但他对道家经典非常熟悉,能选择性吸收,且能化现运用。
(三)《颜氏家训》对道家“养生”观的吸收
道教的基本思想是“长生久视”,“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庄子·养生主》)。晋朝的葛洪所作的《抱朴子》阐述了道教的基本理论和修行的方法:“夫陶冶造化,莫灵于人。故达其浅者,则戳役用万物;得其深者,则能长生久视。知上药之延年,故服其药以求仙。知龟鹤之遐寿,故效其导引以增年”。道家的这种养生思想在《颜氏家训》一书中深有体现。颜之推先是在《养生》篇中赞扬道教:“爱养神明,调护气息,慎节起卧,均适含暄,禁忌食饮,将饵药物,遂其所禀,不为夭折者,吾无间然”(《养生》),后又讲到如何牢齿、固齿,以及正确运用导引、药方等养生之法,注重内外兼修,避免身体为外物所伤。这些都是受了《抱朴子》思想的影响。
颜之推深刻领悟到道教“养生全命”的思想精髓,“夫养生者,全身保性,有此生然后养之,勿徒养其无生也”(《养生》)。颜之推用自己对道教的理解教育后世子孙既要“先须虑祸”,避免外物对自己的伤害,又要通过内在调理保养身体的健康。这样才是人生之万全之计。
三、归心佛教,以佛匡儒
纵然南北朝时有周武帝灭佛事件,但世间苦难深重,佛教教义能减轻人精神上的痛苦,因此人心仍然向往佛陀。“若能偕化黔首,悉入道场,如妙乐之世,禳佉之国,则有自然稻米,无尽宝藏,安求田蚕之利乎!”(《归心》)可见颜之推在当时的社会风气之下,笃信佛教,皈依佛门,把佛教当成他的精神皈依之所。
(一)笃信践行佛教的教义思想
按照佛教教义,在家修行的信男信女受五戒: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妄语,五不饮酒。颜之推认为五戒如儒家之五常,“仁者,不杀之禁也;义者,不盗之禁也;礼者,不邪之禁也;智者,不酒之禁也;信者,不妄之禁也”(《归心》)。一个人如果受持五戒,也就遵守了仁、义、礼、智、信五种伦理纲常。在颜之推眼里,即使未能出家,也应该兼修戒行,不能“杀生为之,翻增罪累”,他的持戒思想可见一斑。
颜之推相信因果报应,“三世之事,信而有征”(《归心》)。三世即前世、今生和来世。今生之果种因于前世,来世之果肇因于今生。祸福生死,贫贱富贵,都是三世的轮回报应,今生不能解释的“果”需要溯源于前世的“因”,就像项橐、颜回遭短命,忠伯夷、原宪受饥寒,而盗跖、庄硚却长寿,齐景公、桓魋却富足,当下之事不可思议,但如果把这些看成是他们前身积下的祸福报应在后人身上,就可以讲得通了。在《归心》篇中,颜之推列举了很多冤冤相报的事例,宣扬业报,对人们进行劝诫。如“江陵高伟,随吾入齐,凡数年,向幽州淀中捕鱼。后病,每见群鱼啮之而死。”(《归心》)“王克为永嘉郡守,有人饷羊,集宾欲宴。……”(《归心》)等等。
“形体虽死,精神犹存。”颜之推还宣扬神不灭论,“人生在世,望于后身似不相属;及其殁后,则与前身似犹老少朝夕耳。……今人贫贱疾苦,莫不怨尤前世不修功业;以此而论,安可不为之作地乎?”(《归心》)认为今世的克己复礼多行善事,可以得到来世的幸福安康。
(二)主张儒佛一体,力图“以佛匡儒”
南北朝时期,佛教的教义与中国固有文化观念碰撞融合,形成了中国化的佛教。此时的儒教已经不能像两汉时期一样享有“独尊”的地位,在时局变迁中,儒佛融合的思潮对颜之推深有影响,他认为“内外两教,本为一体,渐积为异,深浅不同。内典初门,设五种禁;外典仁义礼智信,皆与之符。”(《归心》)佛教与儒教虽然表面旨归不同,但二者根本思想还是有相通之处的。
《归心》篇“以佛匡儒”,力图儒、释调和。颜之推把佛教的五戒与儒家的五常并论,认为佛家有不杀之禁,儒家也有好生之德。《礼记·曲礼》要求“国君春田不围泽;大夫不掩群;士不取麑卵。”《礼记·王制》强调“诸侯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平民无故不食珍。”因此颜之推认为,佛教的教义并不违背儒家的纲常名教,二者在伦理上是一致的。
(三)“家世归心”,明显偏袒佛教
颜之推先是用儒教贬低道教,后来又说佛典“辩才智惠”,深于儒教,而“归周、孔而背释宗,何其迷也!”(《归心》)可以看出颜之推对佛教十分的偏袒。
《归心》开篇就说“家世归心,勿轻慢也”,表明颜家累世对佛教的态度。为了端正时人待佛之心,颜之推首先列举了当时诘难佛教的五种偏见:“其一,以世界外事及神化无方为迂诞也。其二,以吉凶祸福或未报应为欺诳也。其三,以僧尼行业多不精纯为奸慝也。其四,以糜费金宝减耗课役为损国也。其五,以纵有因缘如报善恶,安能辛苦今日之甲,利益后世之乙乎?为异人也。”(《归心》)之后颜之推用重笔墨旁征博引,逐一展开辩论:列举实例论证“世界外事”和“神化无方”是实际存在的;针对对僧尼“不精纯为奸慝”的指责,引以“不善人多而善人少,何由悉责其精洁乎”(《归心》)进行反诘,强调自古善人就比不善之人要少,不能苛责要求每个出家人都是清白高僧;为了消释佛教与世俗王权的冲突以及反佛者对佛教浮屠害政、破国的责难,颜之推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提出佛教与王权并不矛盾,且佛教有助王权的思想①赖井洋,赵军政:《颜之推两教一体思想初探》,《汉中师范学院学报》,1998 年第2 期。。忠孝不能两全,同样身计国谋也不可两遂。儒家有耿直独立不屈王侯的雅士,也有让王辞相隐居避世的隐士。和他们一样,僧人也不能被看作逃避税赋的罪人;确信佛教的因果报应观念是真实不虚的,有些报应之所以没有发生,是因为业缘还未成熟,或者精诚之心还不深厚②陈东霞:《从〈颜氏家训〉看颜之推的思想矛盾》,《松辽学刊》(人文社会科学版),1999 年第3 期。。此时的颜之推俨然成了佛教的捍卫者!
然而当时“天下户口几亡其半”,颜之推却辩解说“若能诚孝在心,仁惠为本,须达、流水,不必剃落须发,岂令罄井田而起塔庙,穷编户以为僧尼也?”(《归心》)正是这种对佛教过分偏袒推崇的态度,致使后人对颜之推的言论颇有异议。王利器在《颜氏家训集解》中评论道:“当日者,梁武之饿死台城,梁元之身为俘虏,玄、释二教作为致败之一端,都为颜氏所闻所见,他却无动于衷,执迷不悟,这难道不是像他所讽刺的‘眼不能见其睫’吗?”③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增补本),北京:中华书局,1993 年版,第55 页。清人郝懿行在《颜氏家训勘记》中批评道:“案:《归心》一篇,意在佞佛,便尔掊击周、孔,非儒者之言也。案:《勉学》篇,颜君既称老、庄之书为任纵之徒,且甚讥何晏、王弼附农、黄之化,弃周、孔之业,而又历诋魏晋诸公,下逮梁武父子,持论可谓正矣。至于内典梵经,大体所归,不出老、庄之绪论,特于福善祸淫,凿凿言之,将以导众生而警群迷,为下等人说法尔。颇怪颜君于老、庄斥之,于释家则尊奉之。老、庄空说清静虚无,则鄙而不信,佛氏一切言福田利益,则信而不疑,是忘青出于蓝,而忽冰生于水也”①(清)郝懿行:《颜氏家训勘记》。。
四、《颜氏家训》三教兼容、主次有别的原因分析
颜之推作《颜氏家训》,兼容“儒释道”三家思想,形成了以儒雅为业、归心佛教、兼收道教的独特信仰观念。但是他对三教信持有主次之分,侧重之别,究其原因有四:
(一)颜之推的家风与生平事迹
颜氏家族世以儒学成其家业,“吾家风教,素为整密。昔在龆龀,便蒙诱诲”,颜之推自幼受家传儒业的影响,祖父颜见远绝食而死的忠烈,父亲颜协不求显达的义气,都深深影响着颜之推。尽管当时玄学清谈成风,但颜之推还是早传家业、还习礼传,家学儒风是颜之推以儒家思想作为其思想主题的原因。颜之推不能终始于儒家思想与他颠沛流离、饱受亡国离乱之苦的人生有关。颜之推年幼丧父,家道磬穷,亲戚索然;十九岁时,侯景乱梁,多次几乎被侯景所杀;二十四岁,西魏攻陷江陵,梁元帝被杀,为免祸被迫迁徙关中;二十七岁,陈霸先废梁帝自立,归国梦碎,被迫滞留北齐,身仕胡主;四十七岁,北齐被北周所灭,颜之推再为亡国之人,迁徙入关中。五十一岁,杨坚废北周静帝,周亡。在《观我生赋》中,颜之推感慨“予一生而三化,备荼苦而蓼辛”②《北齐书·观我生赋》。。丧亲之痛、亡国之哀,加上当时战事连绵,百姓生灵涂炭,颜之推精神、肉体甚为困苦不堪,他对自己的所信奉的儒家仁义道德产生怀疑,于是开始在佛教和道教中寻找心灵寄托。
(二)“儒释道”三教融合思潮的影响
魏晋南北朝是我国古代思想史上继战国“百家争鸣”之后又一个大破大立、思想交错、碰撞和融合的时期。虽然儒家思想在当时还是社会的主导思想,但混乱的战争、交替的政权,特别是新思想的融通,使人们开始对儒家的伦理纲常思想产生怀疑,“士人阶层一方面对传统儒学失去了往昔的自信,失去了自我赖以安身立命的精神寄托,整体处于一种迷惘而又焦虑的状态;另一方面,在这种彷徨焦虑的心态下,士人阶层开始对外来传入的学说和其他学派的思想加以关注。”③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北京:中华书局,1983 年版,第300 页。随着社会时局、文化格局的进一步变化,儒家学说失去了一家独尊的地位,佛教、道教相应得到了充分的发展,“儒释道”三教鼎立的局面逐渐形成。在这种三教融合思潮的影响下,颜之推虽受儒家礼法的教导,但他确信佛教比儒家更值得托付,只有皈依佛法,才能平衡他“一生而三化”所遭遇的内辱外祸,而为了养生全命信持道教也是生存之需要。
(三)各篇撰写时间的不同
日本著名历史学家守屋美都雄研究《颜氏家训》后,把书中提到时间的文字进行罗列,发现除了《书证》篇中“开皇二年五月”及《终制》篇中“吾已六十余”以外,可分两种形式,一为叙述四十岁以前的事:(1)昔在江南(《风操》);(2)吾在益州(《勉学》);(3)吾当从齐王幸并州(《勉学》);(4)当为赵州佐(《书证》);(5)前在修文令曹(《省事》)。一为叙述四十岁以后事:(1)吾近为黄门郎(《止足》);(2)吾近至邺(《风操》);(3)近在扬都(《风操》)。据守屋美都雄推测《颜氏家训》的编纂,应该是在他四十几岁担任黄门侍郎,有心引退之后开始,从北齐灭亡前后一直到颜之推晚年,这十几年之中陆续完成的。④[日]守屋美都雄:《中国古代的家族与国家》,钱杭、杨晓芬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版,378 页。从这个角度推测,就很容易理解为什么单是《归心》《终制》两篇谈到佛教,而其他篇罕见佛教的论及,大致是因为《归心》《终制》两篇是颜之推晚年笃信佛教时所做,而其余各篇早已撰成或早有手稿。
(四)家训本身的体裁限制
家训是为训家所作,是家庭内部关于治家教子的训诫,可以说家训的阅读对象是本家族的子弟,而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圣贤书。家训针对家庭子弟与家族后人这一特定群体,冠冕传家、保身全兴才是劝诫子孙的目的。颜之推在《序致》篇也提到,他作此家训的目的“非敢轨物范世也”,而是追求“绍家世之业”,家训中难免显露出私爱子弟、袒护家族的思想。清人纪昀在他手批的黄叔琳节钞本一再指出:“此自圣贤道理。然出自黄门口,则另有别肠——除却利害二字,更无家训矣。此所谓貌似而神离。”①转引自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增补本),北京:中华书局,1993 年版,第5 页。王利器在《颜氏家训集解》中也批评颜之推“他是把自己家庭的利益——‘立身扬名’,放在国家、民族利益之上的。”②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增补本),北京:中华书局,1993 年版,第3 页。从家训的角度看,纪昀、王利器对颜之推的批评略显刻薄,家训的目的是追求家族完善,颜之推在书中出现仁义与利害并存,“儒释道”三教兼容的思想是情有可原的。
余 论
颜氏世代以儒学为治家之本,颜之推“昔在龆龀,便蒙诱诲”,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颜氏家训》大部分内容都是以儒家思想作为安身立命、行为处世的原则标准,其阐述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伦理道德观都是以儒家思想作为指导,儒家思想是全书的主导思想。但奈何“生于乱世,长于戎马”,“君臣固无常分”,颜之推颂扬“不屈二姓,夷、齐之节”,却“一生而三化”,违背了儒家舍生取义的标准,于是“心共口敌”“性与情竟”,内心十分痛苦,这种内心的空虚最终让颜之推抛弃了儒家思想笃信者的角色,于是他在《归心》篇诉说虽“内外两教,本为一体”,但佛教远非尧舜周孔所能比得上的,所以他感叹“归周、孔而背释宗,何其迷也”,希望能“偕化黔首,悉入道场”,可见他俨然成为了一名佛教徒,佛教已经成为了他的精神支柱。另外虽然颜之推对道家思想多加批判,对玄学清谈深恶痛绝,认为道家非“济世成俗”之要,但是书中不少地方吸收老庄的思想,还单列《养生》一篇说“神仙之事,未可全诬”,可见他也并非对道家思想全盘否定,只不过是其人生态度与道家思想不相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