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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政治观的便利与代价

2015-04-08张开焱

文艺争鸣 2014年12期
关键词:詹姆逊文本历史

张开焱

詹姆逊在《政治无意识》中对“政治”这个主符码给予了一种最宽泛的理解,他说一切社会的、历史的,最终都是政治的,意味着他将政治、社会、历史在本质上看成了同义词。也就是说,一切社会、历史现象,都可以用“政治”这个概念表达。因此,社会、历史的边界才是政治的边界。所以,这是一种无边的政治观,或者说极度泛化的政治观。在此前提下,他特别强调了阶级、意识形态、生产方式等因素在“政治”概念中的关键地位。

这种无边的政治观给詹姆逊的叙事政治分析带来了难得的洞见和极大的便利。其最大的便利和洞见之一是,这种无边的政治观使他具有超越近代以来狭隘学科分类体系的开阔视野,看到了人类社会各领域、各层次之间的内在关联,看到这些学科分类体系人为地割裂了人类社会现象的整体性和相关性,看到政治对人类全部社会现象的渗透性。在他看来,现代知识学科的这种分类正是物化社会的典型表现也是其结果。这里有过人的深刻之处。可以从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相关思想中找到为詹姆逊无边的政治观辩护的资源。经典历史唯物主义那个社会结构分层模式的各个层面并不是各自独立的,而是互相关联的。例如作为政治的核心构成之一的国家政权,在马克思主义创始人那里,就是作为社会阶级冲突激化的结果和调和形式出现的,而阶级就是产生于经济活动中的社会现象。马克思将阶级现象视为人类物质生产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列宁对阶级的定义众所周知:阶级指的是在社会经济结构中一部分人可以占有另一部分人的劳动。(这与韦伯对阶级的理解近似,韦伯认为,社会阶级是以在经济上与市场的互动所决定的。)而政治是什么呢?马克思主义创始人认定政治是经济的集中表现,毛泽东说政治就是阶级对阶级的斗争。这些说法都耳熟能详,它们都意味着政治是与经济密切相关的,政治可能渗透到经济关系和活动中。同时,作为社会上层结构中的观念形态(即所谓意识形态),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在根本上是与经济基础、政治活动密切相关的,是反映后者的要求并为后者服务的。詹姆逊的跨界政治观可以在经典马克思主义作家那里找到支持。

詹姆逊在谈到文化的整体性时特别说道,“对我来说,文化应该是个整体,是互为联系的有机体。我从来不屑学院式的分门别类,因为这是旧体系的做法,是资产阶级大学制度的产物。其哲学基础是笛卡尔。我认为我们只有把世界分为若干部分,逐一研究了解,才能掌握世界。我的理论正是力求打破这种界限藩篱,采取辩证法的态度,证明事物之间的相瓦联系。”(1)他的跨界泛政治观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上面的这段话,将“文化”换为“政治”同样有效。

因此,这个无边的政治观可以使得詹姆逊不必拘泥于现代知识系统的分类和界定,而可以在各个不同知识系统中自由地游走,可以将各种不同的社会牛活领域都纳入自己的政治视域,将对叙事现象中任何社会内涵、社会特征的发现和窥见都用这个概念表述,从而确证马克思主义历史分析(也是政治分析)对叙事问题的有效性。这在写作《政治无意识》的时代并非无关重要的事情。在那个形式丰义、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文学分析方法和观念大行其道的时代,在那个把文本、形式、文类、叙事当成抵制、拒绝社会、政治、历史分析最有力工具和理由的时代,詹姆逊通过这种泛政治化的叙事分析,有力地打破了前者设置的屏障,从而在新的时代语境中重新沟通了两者,也使马克思主义社会历史批评方法重新获得了前沿性,这是具有重要理论价值的工作。这个工作得以完成,某种意义上,与詹姆逊无边的政治观有关。因为这种无边的政治观,使得詹姆逊不必将社会生活的不同领域进行进一步切割细分,而可以作为一个统一的对象对待,去整体地面对叙事问题,从而使得对叙事与社会任何一个领域关系的揭示都能在一个统一的概念和视域中获得容纳。何况,马克思历史分析,在相当意义上确实与政治分析难解难分。

基于这种无边政治观,詹姆逊能在叙事文本结构的各个层面都看到政治的存在。他以此认识为前提先后检讨了中世纪宗教神学阐释模式、弗莱的神话原型的阐释模式、戈尔德曼的套盒式政治阐释模式、精神分析学阐释模式、阿尔都塞多元决定论阐释模式等西方古今最有影响的几种阐释模式的优势与局限,提出了自己以文本为核心的三层次同心圆的马克思丰义叙事政治阐释模式,现将这个模式绘图如下:

关于这个阐释框架,詹姆逊特别提示说:“这些框架标志着文本社会基础的意义通过下列观念而拓宽:首先是政治历史观,即狭义的定期发生的事件和颇似年代顺序的系列事件;然后是社会观,在现在已经不太具有历时性和时间限制的意义上指的是社会阶级之间的构成性张力和斗争;最后是历史观,即现在确认为是最宽泛意义上的一系列乍产方式以及各种不同的人类社会构造的接续和命运。从为我们储存的史前生活到不管多么遥远的未来历史。”(2)显然,这是一个由文本开始、以文本为核心逐层扩大的文学政治阐释模式。

这个模式的第‘层是“文本”中叙述的那些具体的社会生活事件和生活过程,詹姆逊将其称之为“狭隘的政治或历史视域”,他认为马克思主义政治阐释和其他阐释模式的文本观在这一层面的根本差异,乃在于“个别作品在这里实际上被视作象征性行为。”(3)也就是说,特定文本中的叙事世界足范围更广大的社会政治世界的象征。这意味着,马思丰义叙事政治阐释的目的是从单个文本的叙事世界中发现对整个社会牛活的象征表述。

进入叙事政治分析的第二圈层,詹姆逊说,“我们以前视作个别文本的东西现在则解作是实际上是集体或阶级话语中的‘言论(utterances)。”(4)也就是说,这个圈层其实是要将文本具体叙事放置于更广大的阶级与社会意识形态领域(詹姆逊义称作“文化领域,)去阐释,以揭示具体文本叙事与更广大的社会阶级与意识形态的关联性。在这个层面上,“我们借以理解文化客体的语义范畴已经扩展而把社会秩序包括进来时,我们将发现,我们分析的客体本身已经被辩证地改造,已不再被狭义地理解为个别的‘文本或作品,而在形式上被重构成伟大的集体和阶级话语,而文本不过是这种话语的个别言语和表达。在这种新的视域内,我们的研究客体将证明是意识形态素。”(5)以叙事方式出现的文本(‘‘文化产品,)隐藏其内的“终极原材料”正是这种意识形态素。但詹姆逊认为,叙事文本中这种意识形态素并不容易直接发现,这是因为具有特定阶级立场的作家,往往会有意无意采用各种“遏制策略”遮蔽这种意识形态素。因此,需要通过历史化分析的方法为其去蔽,掘发出叙事文本内隐含的意识形态素。

但只有进入第三个圈层,即政治分析的绝对、终极视域——历史阐释时,叙事的政治分析才算最后完成。这一层次的分析是要将文本叙述的世界放置于特定生产方式构成的历史框架中去解读,在这里“当一种特定社会构成的激情和价值小知不觉地由于整个人类社会历史的终极视域、以及它们各自在整个生产方式的复杂序列中的位置而被置于新的看上去相对化了的视角之中的时候,个别文本与其意识形态素都将经历最后一次改造,即是由不同符号系统的共存而传达给我们的象征性信息,这些符号系统本身就是生产方式的痕迹或预示。”(6)叙事政治阐释最后一个层次的目标,就是要在具体叙事文本中发现特定生产方式的存在或印痕。在詹姆逊的历史观中,生产方式是统摄社会一切领域的总体框架性因素,也是一切社会现象的终极性原因所在。叙事政治分析只有走向最后一个圈层,才算是最后得以完成。

从这个分析模式可以看出,小到文本具体叙事构成、人物具体的行动和欲望,大到社会的生产方式,都是政治,都有政治潜含其中。叙事的政治分析,就是要通过特定的阐释手段和方法,从叙事文本中揭示这些政治构成的存在,或者从这些社会政治构成角度去阐释叙事文本的构成。

毫无疑问,这种无边的政治观带给了詹姆逊开阔的视野和阐释空间,使他能运用各种当代分析方法揭示各种叙事元素如叙事文类、叙事话语、叙事视点、故事情节构成等的社会政治内涵,这是詹姆逊叙事分析最令人心动也最具有魅力的方面。当他用那种泛政治观面对叙事现象时,他几乎是目光如炬,到处都看到了政治,在文类中有政治∽,在文体中有政治,(8)在叙事视角中有政治(如对詹姆斯关于叙事视点理论政治性的分析),在叙事话语中有政治;在修辞中有政治,在福楼拜写作放弃修辞而强调文体的行为中有政治(9);在吉辛小说社会下层人的愤懑中有政治(10),在霍夫曼小说《睡魔》中主人公的“狂乱”心理状态中有政治(11);在巴尔扎克基于童年家庭处境产生的渴望通过获得某种有价值的对象和社会地位、以获得母亲重视和青睐的白日梦中有政治(12):在康拉德《吉姆爷》中将吉姆所在的海船上运载的对象不设计为商品而设计为800名朝圣香客的细节中有政治(若叙述船上载的是商品就是资本主义商业交换与殖民主义历史的标志,而朝圣香客的形象则与此无关,因此,连这个细节的选择都与意识形态遏制策略相关)(13)……,不胜枚举,总之,在詹姆逊的泛政治化目光的透视中,叙事文本和活动中一切都有政治,一切都是政治。我们确实不能不佩服他的洞察力。

但在对这种无边政治观的洞见和由此带来的便利给予上述评析的前提下,我们也要指出,这种泛政治观也使詹姆逊的理论付出了不小代价。

首先是,他无边的政治观面临着逻辑上的困难。在逻辑上,“政治”这个概念能否容纳所有社会历史因素?所有的概念,都是有自己边界和确定性,没有边界和确定性的概念就等于取消了自身,这是最基本的一个原则。确认政治与其他社会现象有内在关联性是一回事,但确认政治就是一切社会和历史现象,政治就是一切,那是另一回事。前者从逻辑上是可以成立的,因为它是以承认其他现象有自己独特的规定性作为前提的,但后者在逻辑上就是无法成立的,因为它抹杀了一切事物的规定性和区别性。政治这个概念可能和一切社会现象有关,但由此像詹姆逊那样,说人类一切社会的、历史的都是政治的,就用政治代替了一切,似乎人类社会除了政治别无其他,那可能就无限地扩大了政治这个概念的内涵和外延了。詹姆逊显然存在将政治泛化的毛病,这个毛病从根本上影响着他《政治无意识》对叙事现象政治阐释的准确性。因为他的许多阐释从这个角度看,并不是政治的,而是社会其他方面的。即如他作为政治最终极视域的“生产方式”,也并不是可以和政治当成同义语的概念。既然马克思主义将社会一切方面的活动都称之为“生产”,那么,一个社会一切方面都存在生产方式的问题(詹姆逊自己也是这样理解的),至少,我们可以大体分出观念(文化)生产方式、权力(政治)生产方式、经济生产方式、种群(人自身)生产方式四个大的方面,这四个大方面都可能和政治相关,但却都不只是政治而别无其他。因此,詹姆逊无边的政治观显然在逻辑上存在问题。无论从经典马克思主义还是从现代政治学知识体系角度看,政治都不具有这样无边的包容能力。

与此相关的第二个代价是理论的神秘化倾向,而这正与现代理论追求的品格背道而驰。从人类认识进程角度,我们发现,将某种对象当成一切的一、一的一切的终极性存在的时代是有的,那就是人类的神学时代和泛神学时代。例如中国古代哲学从上古神话世界的“神”衍化出的“道”,西方古代哲学从神话世界的“神”衍化出来的“逻各斯”或“理式”,中世纪神学中作为世界万物本源的上帝,等等,这些因素都曾经被当成终极性的“一”在人类早期哲学和神学中表述。关于它们的表述都必定会采取神秘化即赋魅的方式,因为在有边界和质的规定性的语言中它们无法完全被表述,所以只能作为神秘的对象存在和被表述(老子《道德经》中对“道”的神秘化表述是最典型的)。詹姆逊在《政治无意识》乃至在大部分著作中,对政治、历史等概念的使用和表述,正有这种神秘化倾向。但这与詹姆逊的努力正是背道而驰的。詹姆逊的目标正是要在后现代语境中给一切曾经被赋魅的对象(如审美、形式、文本等)“祛魅”(去神秘化),但他对于自己的阐释主符码却采取了一种神秘化(赋魅)处理方式,这在他有关政治、历史、生产方式等关键词的表述中可以明显地看出,这大大损害了他著作的现代品格。一个普遍的现象是,即使有着较好理论素养的学者,初读詹姆逊的著作都会感到特别吃力,特别费解(《政治无意识》可以作为标本),这个原因固然与詹姆逊超乎常人的深刻识见相关,与其过分晦涩的表述方式相关,更与其对核心符码的神秘化处理有关。作为科学时代的理论著作,《政治无意识》在这一点上不能令人满意,这大约是他无边的政治观必出的代价之一。

詹姆逊这样做有不得已的原因。如果按照现代科学认知原则,将“政治”作为纷繁复杂的社会历史构成中的一种现象而不是全部构成,他就无法证明—切叙事文本都会指向政治,因此也就无法达到他写作的目标;如果他想达到自己写作的目标,证明一切叙事文本、一切叙事因素都指向政治,和政治相关,都有政治存在其中,他就必须无限扩大“政治”这个概念的外延和内涵,乃至根本就不确定其外延确切内涵,从而使这个概念成为一个无所不包的神秘的超级能指,将一切复杂纷繁的社会历史现象囊括其中。与此相关的是,他对这个超级能指的表述就无法具体化和明晰化,就必定要神秘化。而这样做,就大大损害了他思想和著作的现代品格。

由于上面理论层面上的问题,他付出的第三个代价是某些对具体叙事元素政治性的阐释在显示出过人洞见的同时,往往给人一种若是若非的感觉,其精准性和合适性令人生疑。例如他对亨利·詹姆斯叙事“观点”(或作视角、视点)理论政治性的阐释就存在这个问题。

叙事视角问题是20世纪西方小说学和结构主义叙事学都十分关注的问题,几乎所有谈论这个问题的学者,基本都是从纯形式、纯技巧角度讨论它的,但詹姆逊则认为,视角问题是个历史问题(或者说是政治问题),其内也积淀着特定的历史内涵。他在《元评论》中谈到“观点小说”(Novel of' point ofview)(指从特定角度进行观察和叙述的小说)时指出,“观点不仅仅是纯技巧的问题,它还表现出我们社会的日益分裂。”(14)在评论韦恩·布斯的名著《小说修辞学》中,他指出视角问题的出现是一个历史现象,他设问道:“把视角说成是一种历史现象确实是矛盾的吧?不过,这恰恰是问题的所在。就视角作为一个范畴反映中产阶级在现代时间的历史境况而言,它是论述历史上不同形式的一个不相宜的概念,而且不可能以没有矛盾的方式运用于中世纪的叙事诗或民间史诗之类的作品。推而广之,我甚至可以说,对布斯所描述的困境的解决本身,也能用同样的方式仅仅被设想成社会和历史变革的结果,这种新的叙事方式与一个后个体世界的现实相符合;实际上,这些新形式的发轫,可以见于现代文学的各个方面。”(15)按照詹姆逊的看法,占代神话、史诗、中世纪叙事诗、传奇等叙事文类,都不存在视角问题,叙述者可以从任何一个角度叙述任何对象而没有任何限制。视角问题只是近代小说中才小现的,而且,对这个问题在理论上的重视是19世纪末到20世纪的事情。视角问题在20世纪获得特别的重视,在詹姆逊看来,不是偶然的,而有特别的历史原因。他在《政治无意识>中专门谈这个问题的时候指出,这个问题在詹姆斯那里被提出来,并且被重视,根本的原因就是现代社会严重的物化现象对主体的挤压,导致主体的反抗和抗议。

詹姆逊在论及亨利·詹姆斯从19世纪下半叶一位不起眼的小作家成为20世纪上半叶伟大作家的过程时,特别谈到这得益于他对于叙事“观点”(观察点,或作“视点”“视角”)的符码化。而叙事“观点”所以在20世纪得到小说界特别重视,这与西方社会文学生产的特殊历史语境有关,这就是越来越严重的物化(理性化)进程“打开了世界工具化的无限视野”、主体与客体的割裂、传统文化与文学生产方式的衰落等构成的特殊历史语境。詹姆逊说在这样的语境中,“詹姆斯发明的观点(或确切地说,是亨利·詹姆斯对这个已经存在的技巧的符码化,他把这个技巧改造成了最根本的叙事范畴,以及围绕他而发展起来的整个美学)是真正的历史行为。丰体因为社会历史的发展逻辑被从文本客体中剥离出来,后者的建构现在必须要在自身之内代替前者的位置……。詹姆斯美学甚至在今天仍然不太为人们所理解的方面,也许就是詹姆斯的观点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成为整个意识形态的主要部分。……在建构美学话语的层面上,可以把詹姆斯的操作方法解作19世纪后期遭受物化后果的资产阶级所采取的普遍遏制策略的一部分。”(16)詹姆逊说,在这个物化的进程中,资产阶级文化革命所虚构的个人主体的幻觉越来越难得持续了,自我更加绝望的神话被生产出来,“亨利·詹姆斯的观点是作为对物化的抗议和申辩而出现的,结果为愈加主体化和心理化的世界的永久存在提供了一件有力的意识形态工具,这个世界的社会视觉是共存单子彻底的相对性,其时代精神特质是反讽、新弗洛伊德投射论和适应现实疗法,这就是亨利·詹姆斯从一个19世纪的小文人到20世纪50年代最受欢迎最伟大的美国小说家惊人转变的语境。”(17)

这样将詹姆斯对叙述观点的符码化放到资本主义持续物化、工具化,从而导致主体危机的社会历史语境中去阐释其政治性,当然显示出詹姆逊历史化方法的特殊优势和理论穿透力。但可能会有人质疑,这些内容是“政治”吗?从詹姆逊无边的政治观角度看,这肯定是政治。但从现代政治学角度看,这些可能不是政治,或者不是典型的政治。

与此相关的问题是:这个阐释准确可靠吗?这是亨利·詹姆斯叙事观点的理论与行为本身就有的政治含蕴,还是詹姆逊从自己特定的政治论阐释模式角度“赋予”的政治意涵,甚至是“逼迫”其给出的结论?不要说亨利·詹姆斯当初在将叙事观点符码化的时候对其工作的这种政治性质可能完全没有意识,就是迄今为止的小说家和小说理论家,在运用叙事观点写作或研究叙事观点的时候,有多少人会觉得这是对物化社会的抗议方式?当然,即使所有使用和研究叙事观点的小说家和小说理论家都没有这种意识也不要紧,因为詹姆逊完全可以说这是“政治无意识”,是一般人觉察不到的,只有如他那样具备超越常人的政治眼光和穿透力,才能看到这个理论和行为后面的政治性。但即使完全不考虑这些,詹姆逊还面临着另一个反对意见:按照詹姆逊叙述的那种历史语境对亨利·詹姆斯叙事观点理论的政治意义进行阐释,也可能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

例如,人们完全可以从詹姆逊所指出的资本主义社会的物化(商品拜物教、工具化、技术主义统治,等等)进程角度说,亨利·詹姆斯将叙事观点符码化的行为和这种行为受到20世纪特殊重视的现象,正是这种全球性物化或者说商品拜物教、工具化、技术主义统治进程中的一个方面、一种结果。因为,巴尔扎克以及此前的作家写作,不会将诸如叙事观点这样的技巧性因素看成第一位的东西,他们更重视的是如何使自己的写作真实地反映这个世界或者深刻地表达自己的心灵。也就是说,文学内容的东西是他们最为关注的问题,也是他们认为的文学最核心的东西。这种对文学内容特别重视而将形式当成内容表达附属性因素的观点,正是19世纪中叶之前西方古典时代最权威的观点。在那样的时代,主体、心灵、精神、本质、内容等,是文化价值中远远超过外在形式技巧的因素。在那样的时代将技巧问题作为最重要的问题对待和谈论,那正是杜勃罗留波夫不屑的“小脚女人的趣味”。是科学技术促进了近现代资本主义大发展,为人类认识、利用和征服世界打开了无限可能。因此,技术决定论即成为19世纪后期以来西方社会最受人重视和接受的意识形态理论之一,它在美学和文学理论上的体现,就是唯美主义到形式主义到结构主义到解构主义多种理论对语言、文本、手段、形式、技巧等因素的特殊关注。文学艺术无论创作还是理论,对(包括叙事观点在内的)技巧与手段空前重视,相应地对内容空前贬低甚至抹杀、将内容看成是技巧与形式创造的附生物的观点,也正是在这个大背景中形成的。而形式决定论、技术决定论正是詹姆逊所说的物化社会的标志性产物。从这个历史角度看詹姆斯对叙事观点的符码化,以及20世纪西方文学界对詹姆斯理论的重视,甚至20世纪中后期以研究叙事形式、技巧或形式化地研究叙事构成为目标的叙事学的产生和热炒,那不仅完全看不到什么叙事观点被重视的现象是对严重物化社会的抗议这样的意识形态意涵,而恰恰相反,它就是物化社会的产物,是对物化原则、工具化原则的认同结果。

这种解释是不是比詹姆逊的解释更准确合适?至少是同样有理?如果同样有理,那么继续提问的就是:叙事视角问题的出现,真的与物化社会有关吗?或者只与物化有关吗?是否可以从叙事技术本身的发展进步角度来理解叙事视角出现的原因以及其理论上受到重视的原因?从古代叙事无边的散点透视,到当代叙事集中的焦点透视(视角、视点意识正是焦点透视意识强化的结果和体现)的发展历程,很明显是一个有内在规律和路径的过程,这个过程除了受外在社会历史的影响外,更重要、至少同样重要的恐怕是艺术形式自身发展规律的结果。仅仅只从外在社会历史进程角度解释包括叙事视点在内的叙事形式的发展动因和路径,应该是有片面性的。

那么,詹姆逊错了吗?从他的角度当然没有。他从自己的阐释框架和视角出发,可以得出那样的结论。很多时候,我确实十分佩服他的洞察力,但在佩服之余,我经常不能不问,叙事文学中还有不是政治、不属于政治、不携带政治性的因素吗?按照詹姆逊“一切社会的、历史的……说到底都是政治的”观点,按照他明确将政治阐释作为一切文本阐释的“终极视域”主张看,答案完全是否定性的。但这会使我们想起詹姆逊对福柯从权力角度谈论政治的否定性评价。他说:“如果一切都成了权力,我们便不需要这种提醒了,……用‘权力来解释事物就像用鸦片来催眠一样,难以令人满意;如果权力无所不在,那谈论权力就没有多大意义。”(18)人们会不会也对詹姆逊的泛政治观这样说:

如果一切都是政治,政治无所不在,那谈论政治就没有多大意义了。

这肯定是詹姆逊不能接受的,但在逻辑上这个命题却是不能推翻的,如果詹姆逊否定福柯权力理论的命题是对的话。

因此,在保持詹姆逊叙事政治学丰富洞见的前提下,我们也许应该努力回避他泛政治化观念带来的问题,而要这样做,首要的工作之一,就是最好接受分析哲学的原则,对政治这个核心符码进行语义廓清,给予一个合乎当代视野的明晰界定,并在这个界定前提下进入叙事问题的政治分析。

注释:

(1)[美]弗里德里克·詹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唐小兵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 986年版,第7页。

(2)(3)(4)(5)(6)[美]弗里德里克·詹姆逊:《政治无意识》,王逢振、陈永国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63-64页,第64页,第67-68页,第64页,第65页。

(7)[美]见弗里德里克·詹姆逊:《政治无意识》,“魔幻叙述:传奇文类批评的辩证运用”一章,第90-136页,

(8)詹姆逊认为“文体又是一种中产阶级现象,反映了日益发展的中产阶级个性化生活方式和语言本身所散发的集体性的活力,而同时旧的集体和前资本主义社会集团则逐渐土崩瓦解。”(见王逢振主编:《詹姆逊文集》第1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68页。)另在《辩证的批评》一文中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詹姆逊:《辩证的批评》,李自修译,王逢振主编:《詹姆逊文集》l,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4页。)

(9)詹姆逊认为,修辞这种方式与古代社会统治阶级的表述相关,而文类则强调的是写作者个人的主体性,因此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废除了修辞而强调文体,这“强调的是主体而不是集体——成为一种意识形态的反映。在这种情境下,可以清楚看到,没有一种文体分析不最终具有政治或历史特征”(见王逢振主编:《詹姆逊文集》第1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 70页。)

(10)见弗里德里克·詹姆逊《政治无意识》“发自肺腑的愤懑:乔治·吉辛‘实验小说中的文类断裂和意识形态素”一章,第171-191页。

(II)詹姆逊在谈到霍夫曼的小说《睡魔》主人公的“狂乱”状态时说:“确实,在这一时代心理的意识形态中,‘狂乱是一种特定的意识形态素。”(弗里德里克·詹姆逊:《文本的意识形态》,严锋译,载弗里德里克·詹姆逊《晚期资本主义文化逻辑——詹明信批评理论文选》,张旭东编,陈清侨译,生活-新知·读书·三联书店,牛津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11页。)

(12)见弗里德里克·詹姆逊:《政治无意识》“现实主义和欲望:巴尔扎克和主体问题”一章,第137-170页。

(13)见弗里德里克·詹姆逊:《政治无意识》“传奇与物化:约瑟夫·康拉德小说中的情节建构与意识形态的封闭”一章,第171-191页。

(14)弗里德里克·詹姆逊:《元评论》,王逢振译,载王逢振主编《詹姆逊文集》(第2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9页。

(1 5)[美]弗里德里克·詹姆逊:《辩证的批评》,李自修译,载王逢振主编《詹姆逊文集》(第1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4页。

(1 6)(1 7)[美]弗里德里克·詹姆逊:《政治无意识》,王逢振、陈永国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07页,第208页。

(18)弗里德里克·詹姆逊:《论文化研究》,谢少波译,载王逢振主编《詹姆逊文集》(3),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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