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鞋院士”李小文传奇
2015-04-07阿福
阿福
2014年4月18日,李小文的一张照片被贴到人人网上。照片里,花甲之年的他蓄着胡须,衣着简朴,光脚踩双黑面布鞋,裤脚高高卷起,坐在中国科学院大学讲堂上,低头念着发言稿……
如此仿若做脱贫报告的老农形象,与其光环耀眼的院士身份,对比悬殊,云泥霄壤。那么,如此“奇葩”院士,究竟有着怎样的传奇经历?
横空出世,“布鞋院士”蹿红网络
李小文因一张照片而一鸣惊人,用他的话说,“布鞋失火了”。其实,那不过是双极其普通的布鞋,款式老旧,俗称“懒汉鞋”,是他出差成都时,在地摊上买的便宜货,“80块钱一双,一下子买了3双”。
布鞋“失火”后,殃及的是他原本平静的生活。一时间,“布鞋院士”字眼迅速攀升搜索引擎首位,各路记者蜂拥而至,办公室电话此起彼伏,就连他在科学网开的博客,点击量也一举突破400万人次。
真人不露相。有网友调侃,照片里的李小文,其貌不扬,就像“现实版”的扫地僧,看似不起眼,却有着惊人天分和“盖世神功”。还有人为其点赞:“不修边幅,源于内心足够强大;无需西装革履装点门面,一身风骨,遗世独立。”
然而,作为国内遥感领域泰斗级科学家,李小文在学术界是尽人皆知的“技术宅”和“优质叔”。美国波士顿大学地理系主任斯瑞勒教授对李小文的科研成就给予高度评价,说他是目前国际遥感领域最顶尖的三大科学家之一。除了很多被广泛引用的研究论文,李小文的人生快乐,大多来自教书育人。
有人曾问李小文喜欢带什么样的研究生。他说:“有教无类,只要愿意跟我学,我都愿意带。”学生胡荣海说:“李老师讲课风趣幽默,寓教于乐,比方说,遥感观测力学中有‘尺度效应原理,要是别的老师讲,可能会枯燥乏味,而课堂上李老师如此诠释:‘距离产生美,观测就像欣赏美女一样,太远了,什么都看不清;太近了,却看见了她的毛孔,有何美感可言,只有不远不近时,才楚楚动人。”
在学问上,爱钻牛角尖的李小文常跟弟子们争得面红耳赤,实在难分难解时,便打赌定输赢。一次,一名学生在实验观测中意外发现,太阳可以从东北方向升起,西北方向降落。李小文觉得这种判断虽有悖常识,但观点新颖大胆。为了给学生一个发现真理的机会,师生摆开擂台,他们分头查阅资料,仔细论证,最终,导师败下阵来。李小文虽然输了,但未觉脸面挂不住,反而为学生的成长进步感到欣慰:“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这一代人,迟早要死在沙滩上!”
李小文曾在博客里提到,合格老师的标准,就是让学生做自己的“掘墓人”,他还举例说明,“柯达发明了数码相机,反而成了自己(彩卷)的掘墓人,这有什么不好呢?如果柯达吃了亏,那只能怪自己转轨太慢。”
有人说他性格固执倔强,也有人说他率真坦诚,在通往科学真理的征途上,李小文性格中的“固执”和“不跟风”糅杂起来,是一种不盲从的治学态度。早在赴美留学期间,他敢于挑战美国遥感界的学术权威,提出遥感观测中“热点效应”理论,一举成名,被国际遥感界誉为“20世纪80年代世界遥感的三大贡献之一”。
命途多舛,“光脚院士”这样炼成
1947年,李小文出生于四川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工程师,母亲是会计。望子成龙的父母对他管教很严,而他偏偏是个顽皮孩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上小学时,李小文不爱背珠算口诀,拿零分也毫不在乎。“因为那时候,已经看到大人们用计算尺和手摇计算机了。”
由于年少轻狂,活泼贪玩,中考时,李小文考入一所很烂的中学,父母恨铁不成钢,他却处之泰然:“我小时候玩心大,学习没动力,成绩及格就行,从来不想得高分。”据教过他的中学老师反映:“他贪玩是贪玩,但脑子绝对聪明,思维敏捷,属于精灵古怪那类学生。”
学生时代的李小文,对老师而言,是个“不讨喜”的学生,有时还让老师甚感头痛。比方说,上初中时正值青春叛逆期,他对个别老师压堂深恶痛绝,就用物理课上学过的知识,研制出一个警报灯,一到下课时间,就自动“叮铃铃”报警,催促老师赶紧下课。
1963年,李小文金榜题名,考入成都电讯工程学院(今电子科技大学),“那时候,我还是不爱上课,不爱做作业,考试临时抱佛脚,只要不挂科就行。”大学期间,不知天高地厚的李小文,居然做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大二时,他在《光明日报》上看到姚文元的《评海瑞罢官》,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头脑一热写了一篇反驳文章投给报社。然而,那篇稿子非但未变成铅字,还被退回他所在大学党委,成为批判他的重要罪证。毕业时,李小文被“发配”到偏僻落后的西昌一个部队农场,算是对他乱写文章的惩罚。
在部队农场那段艰苦岁月,他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想一辈子窝在穷山沟,开始思考人生出路。时间一长,李小文慢慢接受了命运安排。“那时,我常想国家不可能永远动荡下去,有朝一日走上正轨,自己可能面临再分配,这样就要有一技之长。”此后,他像换了个人似的,开始学习修理柴油机、拖拉机等农机具,很快成为远近闻名的“修理能人”。
李小文的出色表现,得到上级肯定,命运终现生机。为了解决夫妻两地分居,上级通知他去绵阳一家无线电厂当技术员。“漫卷诗书喜欲狂”,杜甫的诗句颇能诠释他当时的心情。
进入工厂,李小文以为从此前程似锦,然而性格使然,他不会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不会弄虚作假表现自己,所以虽身为技术员,却一直不被重用。“一开始,让我去农村修对讲机。后来,厂里开了个维修门市部,让我负责,还给我配了徒弟。本来我对这份工作提不起兴趣,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修理部交由徒弟打理,我就回家带孩子去了。”可好景不长,修理部失火,付之一炬。虽然李小文不是直接责任人,但也难辞其咎,做完深刻检讨后,组织上便调他去仪表科搞产品研发,也算人尽其才。
这样,一直不得志的李小文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就在他踌躇满志之际,幸运之神再次眷顾到他的头上。一天下午,支部书记过来闲扯,说在报纸上看见要恢复考研了。李小文不由怦然心动,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改变命运的机会,便随口问了一句:“有条件要求吗?”支部书记说:“起码得大学毕业。”说完,定定地看着他:“你小子是不是有这个野心?”李小文嗫嚅着说:“嗯,想是想啊,不知能否考得上!”
很快,李小文想考研的传闻,在厂里闹得沸沸扬扬,各种讽刺挖苦满天飞,原本举棋不定的他被逼得“走投无路”,只有铁了心应考一条路。“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当初支部书记未讲考研这件事,如果没有工友们冷嘲热讽施压,可能我还窝在那个厂里当技术员呢!”
特立独行,留过洋的“扫地僧”院士
从此,李小文好运连连,胸有成竹参加研究生考试,然后赴美留学。
在美国读研,满分五分,三点五分以下,就要亮红灯。“按我的性格,即使能得满分,也不会争取,每次考试及格即可,如果一不小心考了四分,我就觉得吃亏,尽量把分数压下来。”
在美国留学期间,除了完成学业外,李小文最大的业余爱好就是读文学书籍,“那时我特爱读金庸,喜欢《笑傲江湖》里的令狐冲,我觉得我的性格,多少有点像令狐冲。”
学成回国,李小文进入中科院,2002年,出任中科院遥感应用研究所所长。2005年起,他兼任北京师范大学资源与环境学院副院长,是我国“973计划”项目首席科学家。
在北师大“地遥学院”教授谢云看来,李小文是国内遥感界首屈一指的专家,但初次见面,却令他大跌眼镜。
当时,学院里一名老教师即将退休,为了让学院在遥感领域突飞猛进,领导邀请李小文担纲。
一天,谢云下楼时,迎面碰上一个瘦小男人,白衫黑裤,手里拎着款式老旧皮包,足蹬一双黑布鞋,“特别土,这身农民装扮的人,来我们这儿做啥呢?后来,别人告诉我,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小文院士。”
李小文第一次来学院报到,被保安挡在门外。直到他不紧不慢亮出院士证件,保安不由讶异地上下打量他一番,确认证书上照片与其本人无异,赶紧行礼:“对不起,李院士,请进!”李小文颔首一笑,信步远去。还有一次,他去学院领取院士生活补助,斜挎一个破包,站在财务处的柜台前,被学生误认为“修空调的师傅在讨要工钱”。
在谢云看来,现在社会虚荣浮华,一些耐不住寂寞的专家学者,爱将自己包装成魅力四射的“学术明星”,在媒体上高谈阔论,吸引公众眼球,像李小文这样浑身上下土得掉渣的学者,几乎凤毛麟角。
而在他的弟子王易印象里,每次见到李老师,他脚上都是一双布鞋,甚至裤腿也要挽起来,满口牙全都“下了岗”,一副饱经沧桑的模样,就像乡下淳朴善良的阿伯,如果不知道他真实身份,很难将他跟学界泰斗划上等号。
面对外界给他贴上各种溢美标签,李小文不置一词。他慨叹,“初次见面的人,对我的印象大多不好,可能还是不修边幅的原因。”他总结道,在“以貌取人的社会,衣着随便还是会惹些麻烦,吃点儿小亏的。”但紧接着他来一句:“无所谓!”
李小文的不修边幅,似乎与生俱来,他从小爱打赤足,恋爱时,即便去拜见女友家人,也这身打扮。2001年,长江学者颁奖典礼,场面隆重,名流云集,其他获奖者一律西装革履,器宇轩昂,唯独他衣着寒素,光脚穿着那双招牌布鞋。
院士称号代表着至高无上的学术荣誉,一般人心目中,院士至少穿着考究,口若悬河,就算没有前呼后拥,众星捧月,也是轿车接送,而李小文如此接地气的学者本色,让人觉得与院士称号格格不入。
1980年代初,李小文出国留学前,妻子特意为他量身定做了两套毛料西装,但他总觉得西服加身不舒服,在异国他乡几乎没派上用场。在他看来,科学本身就应该追求简单性原则,人生亦然,“身上的东西越少越好,简简单单,内心欲望少了,活着才不累。”
他为人处世,喜欢删繁就简。一次车祸,一口牙齿被撞得七零八落,因为不耐烦“一颗一颗地镶牙”,李小文干脆拔光了事。他的两个女儿在国外读书,妻子陪读,孤家寡人的他,没有严格作息规律,三餐泡面咸菜应付了事。
2011年,李小文接连承担两个大的国家项目,作为首席科学家,他一天到晚忙得废寝忘食。不久,体力透支的他累病住进医院。医生诊断为营养不良加上劳累过度。在这个丰衣足食年代,中科院院士居然营养不良,一时间舆论哗然。
仗义“侠客”有一副古道热肠
在李小文看来,事业只是人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科学家不是神,也有七情六欲,因此熟悉他的人说,李老师的性格里,有侠客的影子。他经常在朋友圈自诩“令狐冲”,平日里,喜欢煮酒论英雄,且酒量惊人。“好汉不提当年勇,年轻时,一天喝一斤没问题,酒量都是在下放农场时练成的,那时心情不好,常借酒浇愁。”他说自己今生没有太大欲望,能美酒相伴,把盏言欢足矣。学生们也证实,李老师确实是“酒仙”,而且爱喝老白干那种烈性酒。他有个酒壶,里面总是装满二锅头,“李老师最动人的模样,是微醺状态,面色红润,醉眼迷离,口若悬河,一泻千里。”
进入晚年,由于肝脏不太好,医生建议他戒酒,他才一狠心戒了,现在几乎滴酒不沾。
李小文还有一副古道热肠,用当下时髦话叫“暖叔”,学生遇到困难,他总是鼎力相助。王海辉去美国留学,带去的钱告罄,便硬着头皮向国内恩师求助。李小文二话没说,让远在美国的妻子赶紧与其联系,解囊相助。还有一件被大家津津乐道之事,2009年,地质学家嵇少丞在网上发帖,帮一位羌族妇女找工作。李小文看后,很快在成都一所高校后勤找到一个岗位,只是那位妇女故土难离,此事作罢。
在博客世界里,他会刻意去掉“院士”光环,以“黄老邪”的身份,跟年龄和资历与他相差悬殊的人平等交流,在虚拟的学术江湖里,他倒是露出几分仗剑天涯的豪迈气概。“不服来辩!”针对遥感领域的问题,李侠士经常与观点不同者一较高低,“掐上一架”,有时也会怅然“独孤求败”。比起金庸小说里黄老邪的“七分邪气,三分正气”,李小文的邪气不重,看得出,他是个胸怀大爱之人。2010年,他入选“科学网年度风云人物”,推荐理由是:言冷心热,心怀天下的他,是不把“院士”头衔异化的最好注释。
几年前,一次采访中,他让记者坐在真皮沙发上,自己却矮矮地坐在别人送他的小竹椅上。访谈中,他显得有点局促,抱着左臂弯的右手不自觉地上下摩挲着。然而,在聊到遥感问题时,他眼神放光,话匣子一下打开。采访中,他时常仰望记者,不停地给对方递烟、点火。最后,那位采访过无数专家学者的记者大发感慨:“这可能是世界上最谦虚的科学家了。”
正是这位“最谦虚”的学者,在38岁时创建了地物二向性反射研究“李小文几何光学”学派,其论文被列入国际光学工程协会“里程碑系列”。后来,他凭此荣膺国际劳力士雄才伟略奖———该奖专门奖给那些“能帮助人类向前迈进一步”的科学家。他和他的科研团队的研究成果,推动了定量遥控研究的发展,让中国在多角度遥感领域一直保持国际领先地位。
(责编 孙礼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