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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我的爱情丢了

2015-04-03石勇

南风窗 2015年7期
关键词:弗洛姆食物链大龄

石勇

2015年春节过后,我收到了一封读者来信。信是一个29岁的大龄女青年写的,一个在外企工作的职业女性。

在信中,她详述了自己多年来寻找真爱,并在父母的逼婚和舆论压力下相亲近20次的“血泪史”。

她说,她曾经是一个对爱情抱着美好幻想的人,谈过一次认真的恋爱,无疾而终,深感受伤。此后,发现找到一个条件合适的,可以爱的人非常困难,大家几乎都是先从社会经济地位和身高外貌等条件去过滤、筛选对方,而在符合条件开始谈的时候,或是她因为没感觉而淘汰对方,或是对方把她淘汰。

随着岁月的流逝,跨入大龄行列,父母、社会舆论对她的压力骤然加大,好像她不结婚,就是什么罪过,就对不起谁一样。为解除压力,也为了尝试着看能不能找到爱情,她多次相亲结果却相当失望,甚至感到恶心:大家赤祼裸地是一场交易,“和牲口买卖没有区别”。今年2月,重庆有个美女相亲相到吐,她说,那正是她的真实写照!

29岁了,也算“阅人无数”,却发现爱情这种“必需品”,其实是几乎难以奢望的奢侈品。但随便找个人结婚,过一种没有爱情的生活,让自己这辈子就这样留下遗憾,同时可能也是埋下隐患地交出去,她现在还做不到,其中的焦虑、挣扎、痛苦,甚至让她失眠。她问我:“这个社会,是不是爱情丢了?我就只能注定无爱地过一生吗?”

她请我从社会文化心理的角度看一看,今天,还有爱情存在吧?还可以对爱情保持期待吗?

是需要问一下了:中国,是不是爱情丢了?

这位城市中产女性对爱情的发问,让我想到了精神分析大师弗洛姆说过的一句话:“没有爱,是因为我们没有爱的能力。”

在弗洛姆老师眼中,如果一个人生活在缺乏某些品质的文化环境里,想要具备爱的能力非常困难。在这样的文化里,“不妨问问自己,我们究竟见过多少会爱的人呢?”

所以我对她的回答是:在今天,当然是有爱情存在的,而且可以期待,但那属于一些能抵抗污染,或可以把影响到自己爱的能力的毒素排出去的心灵。必须承认的是,我们自身和社会文化中的某些东西,已经让我们在爱情上自我下套,以致找不到它,或体验不到它了。

弗洛姆老师在对爱情的深刻洞察上无人能比。但我们可以站在他的肩膀上,去发现更多。

我愿意描述三种爱情理论。

一种是“大街找人理论”。

人类要爱情来干嘛呢?这是一个哲学问题了,是关于存在的。按照存在的经典理论,尤其是《圣经》关于人被逐出伊甸园的经典教义,存在主义关于人从世界中分裂出来的理论,以及心理学关于人有一个“自我”,然后和世界打交道的理论,我们可以知道:任何一个男人或女人,在存在的意义上,和世界是分裂的,从而有一种无法消除的“存在性焦虑”。他们需要消除这种分裂状态,和世界重新融合。

所以,他(她)需要一个人,需要和这个人的爱情,来做到这一点。也只有爱情真正能够做到这一点。爱情对于一个人来说,就是一种存在的治疗。

因此我们可以知道,得不到爱情,虽然不至于让人抓狂,但起码我们可以感觉到没有得到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这个东西就是克服和世界的分裂的那种极为幸福的体验。

“大街上找人”理论的內容是:每一个男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女人是为他而来的,女人同样如此,从踏上这个世界开始,男人和女人便开始了互相寻找。但他们对于对方只有朦胧而模糊的印象,并不准确地知道对方是谁。同时,他可能要找的是某一个,但属于这一类型的人实在很多。因此,就像在大街上找人一样,有可能找错人。这会导致几种情况出现:

A、发现自己找错了人,然后继续寻找。也许可以找到真正的归宿,也许永远都找不到。有的人最后放弃,随便找一个,但有的人一生都在路上;

B、认为自己没有找错人。但他(或她)会发现,自己找的不过是自己喜欢的类型中的某一个,而并不是真要找的那一个;

C、随便找一个就这样算了,根本不去想什么爱情不爱情;

D、两个相互寻找的人终于幸运地会合。

在这里,D属于爱情,理想的爱情。

第二种爱情理论,是“一路人理论”。

我们都知道,有传说中的“灵魂伴侣”,这个属于高境界的爱情。但也有境界可能不那么高的爱情,比如精神较为契合的,三观比较一致有共同语言的,性格上很互补,心灵上比较默契的,这些也属于爱情的范畴。大家能够感觉到,这一生大家是一路人。

还有一种爱情理论,就是“凑合理论”。

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寻找到了爱情,而有的人当然没有,他们即使结婚,也不是爱的结合,而是“凑合”。换句话说,他们解决情感和婚姻问题,更多不是存在的需要,而是社会需要和生物学需要。这个,相亲达人们最有发言权,尤其是给我写信的那位中产女性,更有痛切感受。

“大街上找人”中的情况D,以及“一路人理论”的所有情况,都是爱情,区别只是程度而已。

问题在于,为什么爱情丢了,或找不到?为什么在当下中国,很多人居然不敢去奢望爱情了?我们的文化环境真的让爱情难以存在或存活吗?

好像是的。

弗洛姆曾经讲到现代人有两种不同的生存方式,一种是“存在式”的生存方式,另一种是“占有式”的生存方式。它们的意思,分别就是:你到底是以你的存在,以你的心灵去体验某种东西,让你的心灵对世界开放,从中体验到你的存在,还是以占有的方式去体验,把一切,包括自身都变成心理上的占有物,通过占有来刷你的存在感?

比如,大概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经验,对某种知识的掌握,在用了一段时间后,就“消耗”光了,需要去“充电”(这是一个已经过时的概念,我认为现在可以玩一个更时尚的概念:“充值”)。但为什么有的人就没有这种感觉,而是创造性不断呢?

原因其实就是:我们在头脑上、心理上,早已预设了和世界的这样一种关系:外物,甚至他人,仅仅是我们占有或可利用的对象。这样一种关系投射在知识上,就是把知识当成了一种财产,而不是我们存在的一部分。既然是占有的财产,就像钱一样,那你一直在用,逻辑上,当然会用光。所以需要“充值”。

那为什么有的人,就没有这样的感觉,就总能有创造性呢?也许是他有天赋,但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知识对于他来说不是一种占有的财产,而是其存在的一部分,一种能力。正因为如此,创造性就像一个源源不断的水池一样,不会干枯。

用心理分析来解释一下这个看上去有点哲学的洞察,其实很简单。如果我们是占有一种知识,那么,它只是停留在我们的记忆里,停留在智力结构里,并没有进入我们的心理结构、人格结构,换句话说,它不是我们的存在本身,而只是我们占有的“外物”。

如果我们的生存方式是“占有式”的,对知识如此,对爱情婚姻,大概也是把对方视为一种是否可以让自己在物质上或心理上增值的财产。对方,仍然不是一种可以和自己的存在融为一体的存在,而是通过在心理上占有对方,刷出自己的存在感,比如,男人在朋友面前显示“我女朋友漂亮”的优越感,女人在闺蜜面前玩“我男朋友多有钱”的心理竞争,就是如此。

于是,爱情和婚姻便异化为一种交易,像弗洛姆老师所说的,大家在爱情婚姻市场里根据权力、容貌、职业、收入、学历、社会地位、现在是否成功,以及未来是否有成功机会等来讨价还价,如果双方都能接受对方的出价,那就“成交”。遍布于中国广大城乡的相亲市场,以及著名的上海虹口鲁迅公园“相亲角”、广州天河公园“相亲会”,玩的就是这个游戏。

按照市场交易的规则,以及男女在出价上的对应条件,有两类人肯定是在市场上处于劣势的,至少所占的市场份额极少,他们就是城市中的大龄女青年,以中产女性为主,以及农村中的超级大龄男青年—区别在于,大龄的中产女性都可以嫁出去,但农村的大龄男青年在男多女少的今天,因为较差的经济条件,很多人只能打光棍了。

这是一种巨大的无奈。我们发展出“占有式”的生存方式,进而在爱情上也如此,除了自身的弱点之外,和社会利益结构,以及价值观念、文化心理息息相关。利益分配上的不公,使权力和金钱稳居利益食物链的上端。进而,这个利益食物链通过崇拜权力和金钱的价值观念,通过人与人之间的心理竞争,以及用一个人所拥有的东西来衡量其价值的文化心理,又建构了和利益食物链完美配套的心理食物链、审美价值链。

在任何一个社会里,利益食物链和心理食物链、审美价值链是三位一体的,而“心理食物链+审美价值链=社会价值排序”。

一个人要想在心理上活下去,不做社会价值排序的忠实粉丝,不按权力、金钱、学历、容貌等社会价值排序上的东西去思考,去找恋爱或结婚的对象,可以说非常之难。我怀疑一些人这辈子要摆脱这些东西已经不可能了。

必须把这一点给挑明了:“存在式”的生存方式,对应的是一个人真实的自我,他是用真实的自我和世界打交道。因为一个人的真实自我,面对这个世界都比较弱小,所以如果他没有通过理性和爱让这个真实自我强大的话,肯定会经常受伤。

正因为如此,人们不得不把这个真实的自我给藏好,或者压抑掉,甚至扼杀掉,发展出一个假自我,来和世界玩。利益食物链打击到的,正是人的真实自我,而他屈服于社会价值排序,正是假自我在屈服。

所以你想想,当两个屈服于社会价值排序的人,扛着假自我在那儿讨价还价时,能够有什么爱情呢?有的,不过是各种利益算计,各种心理博弈而已。

中国,我们的爱情丢了,是因为真实的自我丢了。

我们遗忘了自己的存在,生活离内心已有一段距离,只看到所占有或想占有的东西。但这些东西,或者存在失去的可能,或者很难得到,大家在心理上充满了不安全感和焦虑。

得到事物A,似乎也会失去事物B。

任何一个社会,其运转都需要支付成本。一個社会越是不公正,越需要支付道德上的成本—既得利益者必须突破道德约束才可能获取和维持不当的利益,而被剥夺者在利益食物链的下端,要想获取利益,也只能突破道德底线,比如,对于市场小贩来说,不造假能有多少利润呢?

但如果心理竞争还挺严重的,人们还有不安全感的话,那付的成本还不止道德,一定还包括很多自然情感,尤其是爱情这种和真实的自我,和内心克服存在的分裂所联系在一起的自然情感。

现在回过头来看一下给我写信的中产女性。在她相亲的血泪史中,从她那一方来说(对方很可能也是如此),虽然内心里渴望爱情,但仍然是扛着一个嵌入了社会价值排序某个位置的自我,即假自我,去面对这个世界,去衡量对方,有可能方向一开始其实就错了。

谁都知道,在市场里,买卖双方,对对方是有心理防御的,绝不可能解除心理上的武装,把真实的自我赤裸裸地暴露在对方面前。爱情婚姻市场上也一样,大家听到的,甚至都不可能是内心最真实的声音,而是父母、他人的声音(这些声音总是在用社会价值排序上一个人有或没有什么来评判),更不用说去感触对方的内心了。这样的互动,条件又满意,又能够有爱情,几率当然非常低。

所以,从来就是:不是爱情并不存在,而是在两个扛着假自我的人那儿,很可能不存在爱情。

甚至,它从一开始或许就决定了我们能不能找到爱情。

有个男孩说,一直因为深刻自卑的关系,喜欢过一个人,但是不敢去追求。我说为什么呢?如果你是以真实的自我去面对对方,你最多感到弱小、无力,而不可能感到自卑。自卑是你把自己纳入到了社会价值排序,靠一个假自我去玩,因为你排序太低才感到自卑。这个假自我从一开始,就让你步入爱情的误区了。

还有另一种假自我,也妨碍人们去感受到爱情。如果这种爱情曾经有的话,也慢慢会变质,然后失去。

对应这个假自我的,是一些在两性间预设了对立或相互提防的价值观念。比如,动不动就鼓吹两性间讲“独立”、“自由”、“权利”,又比如,鼓吹要控制异性。

后者的错误显而易见。但在两性关系上讲究“独立”、“自由”、“权利”有错吗?它们本身当然是没错的,但在运用时,犯了“范畴错误”了。这些词是用在陌生人的关系上的,或者是用在已经不亲密的关系上的(比如夫妻离婚时,恋人分手时),在亲密的家人、恋人中提“这是我的自由”、“那是我的权利”,在我们的文化环境中其实挺没意思,很影响感情。这些词本身是有防范意识的,预设了自己可能会被侵犯或伤害。

被这些价值观念所武装起来的人们,不可能敞开内心去面对这个世界,去面对另一个人。

多少年以来,流行着这样一种观念,即爱情是需要“缘分”的。这是一种神秘主义的解释,看上去也有点道理。但是,如果大家都缺乏爱的能力,都在“占有式”的生存方式中扛着一个假自我去面对自己,面对异性,即使缘分来了,又怎么知道呢?爱情就存在于两个人内心的融合中,并不是一种可以占有或崇拜的物品。

弗洛姆老师说,爱只可能存在于健全的人格里,包括爱情。这对很多人可能是一个高要求。我倒是认为,就像黑豹乐队在《我问》这首歌里曾经唱的那样,对于爱情,“推开窗,撕去装,就会看到光芒把你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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