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互助到市场:农村丧葬服务变迁的实证研究
——以湖南省双峰县石村为个案
2015-04-02胡叠泉
胡叠泉
(1.河海大学公共管理学院人口研究所,江苏 南京 210098 2.贵州师范大学法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从互助到市场:农村丧葬服务变迁的实证研究
——以湖南省双峰县石村为个案
胡叠泉1.2
(1.河海大学公共管理学院人口研究所,江苏南京2100982.贵州师范大学法学院,贵州贵阳550001)
在市场经济的推动下,农村丧葬服务由传统社会差序格局下的族人、邻里、朋友、亲戚的互助行为转变为一种以金钱为媒介的即时交易。熟人社会向半熟人社会转变,互助链断裂,经济理性主导社会价值,导致农村丧葬服务行为从互助向市场化的转变。论文以湖南省双峰县石村为个案,分析了农村丧葬服务从互助到市场的转变过程。农村丧葬服务发生变迁后,乡村的传统文化规范失去约束力,公共生活空间进一步缩减,淳朴的乡村带上了功利色彩,拜金主义成为人际关系的主要导向。
丧葬服务;互助社会;仪式经济;经济理性
人,生是起点,死是终点,这是自然规律。通过葬礼,人才能入土为安,给自己的人生历程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葬礼塑造出一个想象的世界,使生与死的转换得以完成,认为死亡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生命终结时,死者生前建立起来的社会关系也会遭到破坏,为了进行生与死的转换,更为了重建社会关系,葬礼就显得非常必要。以往对农村丧葬服务的研究,多研究丧葬仪式中的仪式性程序并对其进行人类学解读,或者研究丧葬活动中的互助关系对建立并维系人际关系的作用,而对转型期农村社会丧葬服务出现的新变化很少涉及,新的时期会出现新的情况,我们必须用发展的眼光去看待并分析这种变化。
石村坐落于湖南省双峰县,属于典型的丘陵地带,亚热带季风气候,适合农作物的生长。勤劳的石村人们祖祖辈辈在这块土地上辛勤劳作,他们以水稻种植为主,旱作物有玉米、花生、黄豆等。石村附近有两个大的国有煤矿,绝大部分男人都在煤矿挖煤,随着南下打工潮的兴起,石村的年轻人再也看不起这种用死力气、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挖煤活计,纷纷南下广东打工,留在家里挖煤的都是四十五岁至六十岁之间的中年人,留在石村的年轻劳动力急剧减少。
在石村,村民把葬礼冠以“当大事”,足见他们对葬礼的重视程度。遇到老人去世,全村人都会忙碌起来,共同料理老人的后事。其过程表现为:
弥留之际的慰问。在熟人社会的石村,只要有老人病重,整个村子的人马上都会知晓,为了表达对老人的关心和慰问,亲友一般会提上水果、几盒糖去看看老人,说一些宽慰的话。平时有矛盾的村民也会借这个机会去看望老人,缓解两家之间的矛盾。因为在石村人看来虽然平时有矛盾,但是人都要死了,不应该计较这么多,去看看老人,化解积怨,送他最后一程。可见石村人还是友爱、淳朴的,他们觉得在死亡面前,其他的一切都已经微不足道了。而老人的儿女一般都会从外地赶回来,服侍在老人左右,因为老人病了要有人照顾,儿女们也尽尽孝道,更重要的一点
一、石村传统丧葬文化述要
是老人随时都有断气的可能,按照当地的风俗,老人死的时候最好亲人都在身边,表示死者有福气。
葬礼进行中。老人死后,先要到井里“请水”,死者家属都要到场,拿个水壶,大队人马来到井边,然后一字儿排开,还要敲锣。敲锣的次数要根据死者的年龄定,一般是死者多少岁敲多少下,然后家属就跟着锣声跪拜。拜完之后,就从井里提回一壶水。用提回的水为死者净身,净身之后再换上寿衣入殓,将尸体从床上移到棺木里。入殓之后,便要搭设灵堂了。丧家门口用防雨布之类搭成大棚,供摆酒席之用。厅堂里则放死者棺木,棺木前供死者遗像,遗像前摆有一个烧纸钱的盆和供人拜祭的垫子。灵堂四周都贴有白纸写的挽联。而这一切都是亲族在张罗,孝子就只管报丧和跪拜了。还要请来道士在家里为死者超度亡灵,到晚上则请来西乐、军鼓、拜香客之类的乐队奏乐。出殡时,由铜锣开道,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一般当天将死者葬好,丧礼就算完成。但下葬后第三天还要看坟,也就是提着酒肉到坟上祭拜死者。
葬礼后的答谢。在石村,葬礼一般会忙乎一个星期左右,而一个葬礼的完成需要很多的劳动力,从老人断气听到哭声开始,邻里就开始过来帮忙张罗,到丧事当中的准备丧葬用具,购买食物,招待客人,挖墓穴,抬棺材上山,无一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因为在石村孝子只管守灵和跪拜,这些事情都是外人来完成的,所以葬礼举行完了之后,主人一般都会备上一桌酒席,答谢帮忙的人,一般主人还会给每人几包烟表示主人的感激之情。
二、传统互助型的丧葬活动
石村丧葬礼仪繁多,参与人数众多,丧葬仪式的完成不是任何一个家庭可以单独胜任的,要想圆满完成丧葬仪式,不仅要有了解当地丧葬知识的长者对整个丧葬仪式进行组织、协调,还需要一个庞大的服务队伍做后盾。石村碰到有葬礼的时候,往往是家家户户倾巢出动,齐心协力把丧事办好。他们把互助当成了自己的义务,更是人情,因为这关系到社会关系网络的缔结。老人去世这种事情谁家也免不了,并且谁都没有能力独自完成,如果这次你不去给别人帮忙,别人就会认为你这个人钻到了钱眼里,而下次你家碰到事情的时候别人就不可能来帮你,所以,在石村,帮别人办丧礼其实也是在帮自己。对于乡村社会的私人关系,费孝通认为就是以“己”为中心,像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和别人所联系成的社会关系,不像团体中的分子一般大家立在一个平面上的,而是像水的波纹一般,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远,也愈推愈薄。每个人都是他社会影响所推出的圈子的中心。被圈子的波纹所推及的就发生联系。在差序格局中,社会关系是逐渐从一个一个人推出去的,是私人联系的增加,社会范围是一根根私人联系所构成的网络[1]。石村人通过葬礼上的互助行为维系着这种差序格局的关系网络。
(一)差序格局下的互助行为
族人的互助。宗族建立在共同的血缘基础上,具有强大的内聚力,宗族成员之间形成了相互帮助、患难相恤的本能。同一个宗族的人,一般只要老人去世,听到亲人的哭声,他们就会立马赶过去,因为丧事的所有事情都离不开族人的操办。老人去世后,族人会成立一个治丧委员会,所有的事情都由他们来操持,从丧礼排场的大小、物品的采购、服务人员的安排等等。在整个过程当中,孝子只管出钱和跪拜,其他的事情一概不能过问,如果孝子管得太多,会引起族人的不满,认为是对他们的不信任,所以治丧委员会里的账房一般由老人最亲的侄子担任,由他来管钱和安排一切事务,侄子毕竟是自己人,孝子大可以放心,不会铺张浪费。家中一旦有老人去世,侄子无论在多远的地方都必须赶回来。
个案1:HX,男,50岁,初中学历
记得当时是92年,我伯父去世的时候我在山东一个工地上干活,接到家里的电话后,我就马上向工头请假回家了,这种事情耽搁不得啊浴回来一趟前前后后花了10天时间,路费加上工钱按当时的价格算大概有500块钱左右吧,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娘亲舅大,爷亲叔大啊”,钱可以再赚,伯父只有这最后一次了,我一定要把他送上山。
邻里的互助。邻里关系是在乡邻居住的基础上形成的人际关系。乡村社会较小的流动性更加稳固了这种关系,邻里之间能够互相照应,并且有帮助比较及时的特点,所谓“远亲不如近邻”。正如杨美惠所说:“距离能够削弱亲属的‘熟悉'带来的联系和义务。邻居变成了重要的关系来源,邻居之间存在着许多相互义务。”[2]老人去世后,一般都会由族人领着孝子,头上戴着白纸,挨家挨户地上门报丧。报丧的作用在于告诉大家老人去世的消息,还有一个就是要请他们帮忙。报丧之后,治丧委员会就会把丧礼的人事安排写在一张白纸上,张贴在孝家的大门口,上面谁摆桌椅、谁洗碗、谁炒菜等等都会写得很清楚。晚上的时候邻居一般都会跑到孝家来为老人守灵,顺便看看自己安排了什么活,第二天各就各位。
个案2:PF,女,55岁,小学学历
每次有老人去世,我都被安排洗碗,丧礼上洗碗可是很重的活,因为吃饭的人多,每餐至少都有10来桌,吃完之后那碗堆得像座山一样,我手脚麻利,又不偷懒,所有每次都安排我洗碗。我也想少干点、多干点无所谓啦,又不会累死人。
个案3:HDL,男,40岁,初中学历,泥水匠记得邻居张大妈去世的时候,是安排我挖墓穴,当时我正在赶着给别人粉刷婚房,主人家硬是不同意停工,没有办法,我只好自己找了个人去顶替我挖墓穴,不能耽误别人的丧事啊浴
在石村人看来,丧礼是不能耽搁的大事,即使自己再忙也要放下手中的事情,毕竟是最后一次为老人服务了。
朋友的互助。朋友是基于相同的志趣、共同的理想等结成的一种人际关系。朋友之间承担着相互帮助的义务,古时就有“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说法。孝家一般不会正式去朋友家报丧,人事安排的名单上也不会有他们的名字,但是他们听到消息后都会主动过来帮忙,帮主人发烟,招呼客人。反正就觉得朋友家有老人去世,自己不过去帮忙,情理上过意不去。
亲戚的互助。亲戚是在姻缘关系的基础上形成的,主要在情感交流、经济互助方面发挥作用。在石村的传统里,丧礼上亲戚是不做事的,用他们的话来说“亲戚是吃酒饭的”。在他们的观念里,亲戚是客人,族人和邻居才是主,所以亲戚只是在丧礼举办的第二天下午过来戴孝,交礼金,守灵,其他的事务一概不参与。
在这种互助格局下,整个村落和亲属都被卷入其中,葬礼成了村民交流、娱乐的一个平台。有劳动能力的帮着来做事,做完事情之余还可以一起打打牌、聊聊天;老年人平时都窝在家里,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出来走动的理由,送多年的老邻居最后一程,表达自己的惜别之情,更多的是给老年人提供了一个交流的机会,使老年人的情感得到慰藉;葬礼更成了小孩子的乐园,他们可以参观各种仪式,还可以放火炮,所以在小孩眼中葬礼没有任何的悲伤,反倒是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娱乐天地。在原子化的农村,丧葬仪式等公共性事件为村民提供了一个彼此接触、交流的公共空间,在公共娱乐设施尚不完备的农村,丧葬仪式等公共性事件实际上起到了团结村民的积极作用。
传统的丧葬服务不仅会把有血缘关系的亲属聚集到一起,没有血缘关系的邻居和朋友也会共同参与到丧礼当中来,他们不仅送上表示安慰的礼品,同时还无偿地出借自己家的餐桌餐具,帮着死者家属处理丧礼上的各种事务。在互助的过程当中,村民完全把自己融入到了葬礼仪式当中,共同经历着家属的人生体验、悲欢离合,通过葬礼互助,使得整个村庄都处于这样一种生死体验当中。这种共同的体验让他们有一种集体归属感,村庄不仅仅是一个物质共同体,更是一个情感共同体。死亡这样一种私人行为,就变成了整个村庄的公共行为,它不再是个体的一种生命现象,成了连接个人与个人、个人与社会的中介,把具有血缘和地缘关系的人聚集到一起,使乡土社会的关系网络得以维系和重建。因为中国的社会关系结构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流动的、个体中心的社会网络而非凝固的社会制度支撑的,因而礼物馈赠和其他互惠交换在社会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特别是在维持、再生产及改造人际关系方面[3]。多年不走动的亲戚通过葬礼又重新来往,有积怨的邻居可能通过葬礼恢复了关系,葬礼上的鼎力相助更加感觉到朋友情谊的可贵。
(二)互助模式的弊端
虽然大家过来帮忙是一种自觉自愿的行为,但是这毕竟是一种临时的组织形式,况且“搭便车”的行为总是难以避免,在这种互助型的葬礼上,弊端总是存在,表现在:
干活不积极。分田到户后,每家都各自干自己的活,很少有这么多人聚在一起的机会,葬礼给大家提供了一个公共活动的机会,大家在一起聊天、打牌,往往会忽略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在人事安排的时候每个岗位都会安排好几个人,并且其中一个是比较老实肯做事的人。还有的人来主人家吃了早餐,领了烟,就又回家干自己的活去了,到吃饭的时候再来。因为这种临时的组合没有约束机制,完全靠个人自觉,很多人本来不是很想来做事,只是怕下次自己家里有事了,别人不帮忙,出于无奈来凑个数。
存在浪费行为。有老人去世,所在的村民小组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过来帮忙,很多时候他们家里不做饭,一家人过来孝家吃饭。但是有时也很不确定,有的又会在家里吃,这就给主人家准备饭菜带来了麻烦,数量很不确定,准备多了太浪费,准备少了对不住人,特别是热天的时候,饭菜一下就馊了。主人眼看着自己辛辛苦苦赚钱买的东西就这么白白地浪费了,都觉得很心痛,但是这种心痛还不能表现出来,让别人觉得自己太小气。烟是葬礼上最大的消费品,大家都很喜欢,本来规定,每天早上来做事的时候每人发一包,但是很多人往往会每天要几包,不给烟就不做事,如果管事的发烟太严,还会被别人骂。发生偷盗行为。葬礼上人多眼杂,东西又多,并且都随便放着,主人心里也没有个数,有少部分人顺手牵羊就把东西拿回自己家了。亲戚一般还要充当监督者的角色,暗地里管着主人家的东西,防止别人拿走。
三、丧葬服务的市场化转型
20世纪90年代,国家经济体制向深度市场经济转型,农民不再被完全束缚在土地上,以土地求生存,家庭经济收入的来源更多地与市场相联系。这一改革的春风也刮到了石村,祖祖辈辈在石村土地上刨食的农民南下广东,摇身一变成了工厂里面的工人,这些原来闲置在家里的劳动力一下有了用武之地,他们积极投身到工厂的生产当中,换回一叠叠钞票。石村丧葬服务也随之悄然发生变化,丧葬服务逐渐经历了市场化转型。
(一)丧葬服务队成立
打工潮兴起之后,留在石村的大都是老人、妇女和小孩,少数壮劳力留在家里,一般年龄在45-60之间,这一年龄阶段的人很难适应城市生活,留在家里挖煤,经济收入更稳定,又能照顾家里。一个村子里面常年在家的壮劳力,屈指可数,每次有丧事的时候都是他们来帮忙的,一年当中,他们花在丧礼互助上的时间相对就较多了。特别是冬天,老人去世较多,整个月都在帮忙办丧事,大家心里都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每次丧事完了之后,主家就会给一个红包表示答谢,逐渐也就顺理成章了,觉得付出了劳动收点钱也是应该的。每次参加丧葬服务的都是那几个人,大家就开玩笑说:“现在村里死人的事情都被我们包了。”一句玩笑让其中头脑较灵活的人,看到了商机,他们几个就商议,反正每次丧葬服务都是我们几个人帮忙,我们为啥就不把这个事情承包下来,这样我们不出去打工,也可以赚到钱,又解决了村民办丧礼请人难的问题。2000年,石村的第一个丧葬服务队悄然成立了,由10个股东组成,置办了桌椅、碗筷、音响、冰机、三轮车等。
个案4:HML,男,56,小学学历,丧葬服务队队长
我们看到村子里的劳动力越来越少了,丧礼越来越难办,往往要几个村民小组的人凑在一起才能办好一桩丧事。其实那点事情也没多少,10来个壮劳力就可以干好,我们几个没有外出干活的一琢磨,我们为什么不把这个活计给包揽了,既可以赚钱,还可以给主人家省事。我们几个说干就干,每个人凑了点钱,就置办了这些家伙。
(二)丧葬服务队的运作模式
丧葬服务队采取承包方式,根据服务标准收取费用。丧葬服务队根据丧礼时间的长短、规模的大小、服务项目的多少来规定价格。从老人断气开始,有关葬礼的一切事宜都由丧葬服务队打理。丧葬服务队有一整套的工具如桌椅、碗筷、音响、冰棺等,主家都用不着准备了。以前石村有丧事的时候,桌椅、碗筷都是从邻居家里临时借过来,用完之后还回去,光是桌椅搬来搬去都得好几个劳动力。丧葬服务队进驻丧家之后,先会询问主人家包括亲戚数量、酒席上菜肴的种类、丧礼时间长短等,估算要购买食材的多少,会把要购买的物品列出一个清单,种类、名称、数量、品牌等都会写得清清楚楚,丧葬服务队对食材的估算一般不会偏差很大,这样既保证了食物的供给,丧礼过程当中不用急急忙忙去买东西,也避免了食物的大量浪费,而主人家只管按照清单采购物品就行。除了准备食材,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方面就是丧葬服务队会据此来定承包价格,酒席多、丧葬时间长、服务项目多,收费就高,反之则少。所以,丧葬服务虽有一个大致的行情,但每户的具体价格都是不一样的。
丧葬服务队内部有着严格的分工,做到人尽其用。葬礼的准备阶段,服务队一般只会派两个人,给老人入殓、扎棚、打炉灶等。举行葬礼的第二天,丧葬服务队的10个人都会到场,一般是两个人进厨房为客人准备食物,一个负责收碗筷和洗碗(一般是妇女),两个人负责摆桌椅和把食物端上桌子,其余的人全部被安排到山上挖墓穴。到了第三天出丧的时候,一般只安排八个身强力壮的男人,由他们负责把棺材抬上山,并在当天掩埋好。在丧事的操办过程中,每个人出力气的多少是不同的,丧葬服务队严格执行按劳分配的利益分配机制,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一般是谁出面承包的就由谁来谈价钱。价钱谈好之后,来做工的按天计费,厨师每天200元,其他的每天150元,丧葬工具按两个人工的工资付费,付掉这些费用之后,剩下的就是承包人的。
当丧葬服务队刚建起来的时候,服务内容仅限于包括煮饭、炒菜、洗碗、挖墓穴、抬棺材等等,而请水、入殓、封棺这样一些仪式性事件还是请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者来帮忙。随着丧葬服务的进一步市场化,现在连这一类仪式性事件也被纳入市场化服务当中,称之为“一条龙服务”。有的丧葬服务队把原来专门负责这类仪式性事件的长者拉入到自己的组织当中来,有的则自己学会整套仪式程序,连原来村里人最不愿意干的扔引路钱的活,只要肯出钱,他们都能请到人。而书写挽联等则由于文化水平的限制,丧葬服务队暂时还没有把它列入自己的服务范围,况且在互助时期书写挽联也是给一定报酬的。采购食物由于涉及到金钱,一般还是由族人购买。超度亡灵则因为道士的高度职业化,丧葬服务队无法把它纳入自己的服务范围。
(三)丧葬服务市场化的影响
丧葬礼仪是一个地方传统文化的体现,文化的转变不可能跟经济同步,具有滞后性。石村经济得到了发展,丧葬礼仪还是保持原来的状态,但是受到市场经济的冲击,丧葬礼仪的组织方式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由原来的以村庄为单位的互助活动变成了以丧葬服务队为依托的市场行为。按服务收费,任务分配到每一个人,如果任务没有完成就拿不到钱,大家干活都很卖力,丧家只要出钱就可以。在互助时期,大概要50个人才能干好的活,现在由10个人就干得好好的,所以参与丧葬服务的人明显减少。以前只要死人,村子里的人都自己不煮饭菜,去帮忙的主人家吃;而现在不用帮忙了,大家都不去了,有时老人和小孩想去看看热闹,也被年轻人劝回,免得别人以为是去混饭吃的。大家都只在丧礼举行那天晚饭前去随礼,不送礼金的人是不去吃饭的。大家越来越感觉到,专业的丧葬服务比互助型的丧葬服务更省事,更多的人愿意请专业的丧葬服务队来举办丧事,专业的丧葬服务被固化下来。张大维等在分析移民的丧葬服务过程中,认为移民由于新到一个社区,社会关系网络还没建构建立,场地、人力、物力等方面都存在困难,而丧葬事件在乡土社会中所具有的公共性、仪式性和紧迫性催生出了新的运作方式,并使其例行化,“仪式经济”得以产生[4]。石村则因为市场经济的发展,农村劳动力减少,大家不愿意无偿付出劳动,使得专业的丧葬服务固化,也催生出了“仪式经济”。石村的丧葬服务已经完全市场化,整个葬礼成了一种市场化的标准行为,仪式不带感情,只是一种格式化产品,服务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获得报酬,而价格的高低取决于市场供求的状况。随着服务队的发展,他们不断地扩展业务范围,服务不仅仅包括丧事,结婚、生日等喜事他们也开始承办。
当丧葬服务进入市场以后,葬礼不再是联络地缘、血缘关系、增强集体认同的一个仪式,而变成了一种市场交易行为,人们尽其所能地追逐利润。丧葬服务行为完全失去了它原来的意义,不再是一种情感的表达;因为金钱的及时兑现,人们也不再像以前一样要通过还礼来维系乡土社会的关系网络。
四、丧葬服务变迁的原因分析
贺雪峰将中国农村分成三大区域类型:南方团结型村庄、北方分裂型村庄、中部分散型村庄[5]。石村属于中部地区,虽然历史上石村有过较强的宗族势力,但是随着“反封建”和“破四旧”社会运动的开展,象征着宗族势力的祠堂被拆除、族谱被烧毁、族田被瓜分之后,宗族社会被瓦解。分田到户,农民分散劳动,各自经营,更加加剧了石村农民的原子化。虽然近年有恢复寺庙,但是以前那种一切都由家族势力主宰的情况已经不复存在了,所以石村也可以划归到中部分散型村庄之列。“村庄内每个人都不受到强有力结构性力量的约束,每个人都可以相对自由地行动,因此,一旦现代性的因素渗透进来,一旦市场经济理念成为政治正确,中部农村的农民就可能最快以理性人的逻辑来行动。”[6]当市场经济渗透进石村之后,农民很快冲破了互助传统的羁绊,完全以经济理性人的角色来处理丧葬服务,完成了丧葬服务由互助到市场的转变。
(一)熟人社会向半熟人社会的转变
费孝通先生认为“中国农村是一个乡土社会,而乡土社会在地方性的限制下则成了生于斯、死于斯的社会,所以这是一个熟悉的社会,没有陌生人的社会。”[7]熟人社会邻里之间接触多,在相互的接触中产生了公认一致的规矩,在公认一致的规矩之上产生了彼此之间的信任,也正是有了这份信任感使得互助这种“延期交换”行为得以可能。上世纪90年代以后,大量的农民进城务工,留守农民和外出务工人员无法保持经常的接触,特别是一些青年农民工或从小跟随父母生活在城市,或读书之后就外出打工,相互之间都不认识,更无从谈熟悉。由于长期的不接触,人品、财产状况、社会关系等彼此都不清楚,转型期的乡村社会已经成了一个半熟人社会。村民之间彼此不再熟悉,信任也无从建立,村民之间更愿意以一种即时的方式进行交换。丧葬服务这种互助关系是在彼此信任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只有信任才能确保这种“延期交换”会获得回报,交换关系才能够延续下去。现在,乡土社会的信任关系已不复存在,所以只能用即时交换替代“延期交换”。
(二)互助链的断裂
中国乡村社会的互助说到底是一种互惠劳动交换,王铭铭通过对闽南两村的实地调查,提出“互助是情谊的交换”,这种交换遵从收支大体平等的原则,而这种互助可以使社会圈子和关系得到不断的强化与重构[8]。李全生认为由于生活水平低和思想观念落后这两个主要原因,使得农村的互助行为仍有很大程度的交换性,付出和回报成为一种既定的人际互助模式,为农村社会所共同承认[9]。在市场经济前,乡村社会劳动力互助或“帮工”是农村经济生活中的重要内容,这和乡村经济不发达和劳动力充足等有着密切的关系。而现在外出打工能挣钱,谁也不愿意把劳动力闲置在家,农村闲置劳动力几乎没有,就使得传统的互助链断裂。一方面在农村已经很难找到留在家里的青壮年劳动力,在葬礼上想要找个人帮忙很不容易;另一方面请人帮忙之后是要还工的,如果家里没有劳动力,遇到下次别人家有事的时候帮不上忙,就会受到指责。不论在丧葬活动中还是其他需要使用劳动力的过程中,人们更愿意支付工钱来使用劳动力,这样的话既不耽误别人赚钱的时间,也省得自己要去还工,石村传统的劳力互助形式开始消失。
(三)经济理性主导价值观
随着外出打工人数的增多,让石村的人感觉到劳动力可以创造财富,时间就是金钱,市场经济的理念开始慢慢地渗透进石村的日常生活,他们的价值观也开始由“生存理性”向“经济理性”转变,利益开始成了人们衡量一切的标准。个体间关系不再由亲缘关系的远近来决定,而是由双方之间经济利益上的互动来决定。在工具理性充分渗透下的乡村社会生活情境中,互助的发生不再由关系下的伦理、情感单方决定了,而是由利益和关系共同主导[9]。经济理性主导的价值观使得村民更加看重眼前利益,人情交换的圈子也被打破,不再局限在血缘、地缘的界限内,更加注重业缘关系,因为业缘关系更能创造价值。建立在血缘和地缘关系上的互助性质的丧葬服务原本是建立和维系社会关系的一种手段,但是这种关系很难在获取经济利益方面获得有用信息,大家更愿意寻找、建立业缘关系,这种扩大的社会关系网让村民有更多发财致富的机会。人们不再热衷于用互助这种方式来维系血缘、地缘关系建立起来的人际交往圈,丧葬服务互助等维系人际关系的手段也备受冷落。
社会转型期,石村从熟人社会向半熟人社会转变,阶层分化开始出现,价值观念的转变,互助链的断裂,传统的互助形式已经难以为继,人们更愿意以一种人钱两清的方式来完成丧礼。
五、结论与讨论
中国乡村社会的互助活动建立在经济不活跃、社会流动较小的基础之上,在这样一种相对固化的社会结构当中,整个乡村的各个要素处于一种平衡、和谐的状态,人们能够对自己的互助行为获得良好的预期,能够通过这种互助达到利益的最大化。传统的农村社会经济落后,人们无力单独操办丧礼等大的仪式性事件,所以只能求助于他人,构成一个互惠的互助圈。只是这种互惠的性质在中国农村这样一个熟人社会中增加了一种伦理色彩,蒙上了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正如徐勇所说:“圈子的本质是一种互利性的活动关系,只是这种互利的活动包含或装饰着一种温情、一种人伦、一种情感。”[10]通过互助性的仪式活动可以把整个村庄团结到一起,“仪式性人情在村庄中是一个公共事件,具有公开性和公示性,是村庄社会关系的集中展示,也是社会支持的具体体现。”[11]市场的开放使农村经济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像葬礼这样一类大型的仪式性活动,单独一个家庭也有能力承办,这就使得互助性活动不再成为一种必要,也使丧葬服务的市场化成为一种可能。在社会转型过程当中,中国的社会结构出现了分化,在偏远农村的石村也受到了冲击,社会观念转变,社会组织分化,村民呈现出明显的阶层化。更重要的是农民不再被束缚在土地上,他们一样地可以进城,变成城里人。而建立在信任基础上并有一定规范约束的互助机制也被打破,人们已经不能像往常一样获得互惠的预期,有可能你今天帮了别人,但是等到下次你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们家的人都进城打工了,根本得不到回报。在社会转型期,中国农村已由熟人社会变成了半熟人社会,原来约束村民的人情、面子已经起不到规范作用,也就是说互助关系中的那层人伦面纱已经被彻底揭开,剩下的只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交换关系。而交换在市场经济体制中,是以金钱来衡量的,所以村民把原来的互助关系彻底地转变成了一种雇佣关系,人钱两清,谁也不欠谁,就像贺雪峰认为传统的人际关系受到市场力量的化约而变得理性化甚至金钱化[12]。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论述了中国的乡土社会是一个礼治社会,但是这种“礼”也逐渐被市场经济所破坏。在丧葬服务的互助时期,邻里之间的互助不仅仅是一种换工行为,在它的背后还有很多跟乡村文化有关的东西,通过葬礼上的互助可以化解邻里矛盾、惩治不孝行为等。如果子女在老人生前不孝顺,老人去世后,族人和邻居会拒绝葬礼上的互助,而葬礼不可能自己操办,所以在众人的压力下,子女一般会在老人灵位前磕头认罪。虽然这种事后的补救对老人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但是对这种不孝敬老人的行为毕竟起到了一种惩戒作用。邻里之间为了水源、宅基地等等,磕磕碰碰总会在所难免,如果没有一个适当的机会,谁也不肯低头认错,而老人的葬礼就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老人去世后,族人会带着孝子挨家挨户去下跪报丧,报丧之后即使有矛盾的人家也会来帮忙,这样就缓解了邻里矛盾,起到了社会整合的作用。
丧葬服务市场化以后,有钱就可以办事,不孝的儿女也不再惧怕社会力量,还很嚣张地说只要我肯给钱,谁也不求,谁也不怕。市场经济渗透进乡村后,“笑贫不笑娼”,农民评价人的标准不再是人情伦理,金钱成了生活的主宰,亲缘、地缘关系成了人们外出务工的重要社会资本,大家都卯足了劲赚钱,对别人的事情更是无暇顾及,认为孝不孝顺是别人家的私事,不要得罪人。村委会虽然是管理村庄的自治组织,但是这种自治组织没有实际上的行政权力,村干部虽然对不孝敬老人的行为看不惯,但是也只能以劝说为主,实在不听也没有办法。现在大家也不再去有矛盾的人家下跪报丧,觉得反正我又不求你给我做事,我又何必向你低头认错呢。在日益市场化的石村,乡土社会的“礼”已经起不到规范人们行为的作用,而金钱的作用则变得日益重要。
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导致了农民的“原子化”现象,农民各干各的活,各自忙着赚钱,公共生活空间很少,只有选举、丧葬、婚嫁等活动才能够把村民聚集到一起,让他们有集体交流的机会,而葬礼持续时间长,更为村民提供了一个交流、娱乐的良好平台。随着农村丧葬互助现象的消失,丧葬服务队的出现,往日热热闹闹的丧礼,现在也日渐冷清,只有在收礼金的那天下午,才能显现丧礼的气氛。但是人们也是匆匆忙忙来送了礼,吃了饭就回家了,再也不像以前,村民可以在孝家相处一个星期的时间,原本就缺失的公共生活空间也逐渐缩减。市场经济也使得淳朴的乡村人带上了功利色彩,老人弥留之际的看望原本寄托的是对老人的关心、安慰,现在也完全被扭曲了,成了丧葬服务队拉生意的一种手段,金钱成了人际关系的主要导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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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周琍】
【】From Cooperation to Marketization:an Empirical Study on the Changes in Rural Funeral Service
【】
HU Die-quan
(Institute of Population Research of School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Hehai University,Nanjing 210098;Law School,Guizhou Normal University,Guiyang,Guizhou,550001)
Driven by market economy,the funeral service in Chinese rural areas has shifted from the cooperation among clansmen,neighbors,friends and relatives in“the differential mode of association”in traditional society to an instant transaction with money as the medium.This transition can be attributed to the factors as the transformation from the acquaintance society to the semi-acquaintance society,decline in mutual assistance,and economic rationality dominating social values.Taking Shicun village in Hunan Province as a case,the paper analyzes the transformation process from cooperation to marketization of rural funeral service.During the transition,the traditional rural cultural norms are losing their force,public living space is diminishing,simple rural life is plagued by utilitarianism,and money is playing an increasingly important role in interpersonal relationship.
funeral service;cooperative society;ritual economy;economic rationality
C 912.82
A
1000原260X(2015)06-0132-07
2015-01-15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中国失独家庭社会保障体系建构研究”(14YJC840013)
胡叠泉,河海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博士生,贵州师范大学法学院讲师,主要从事城乡社会学和文化人类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