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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或异域:认同的焦虑
——刘亮程小说论

2015-04-02蔡郁婉

关键词:刘亮程刘亮乡土

蔡郁婉

(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评论》杂志社,北京 100029)

乡土或异域:认同的焦虑
——刘亮程小说论

蔡郁婉

(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评论》杂志社,北京 100029)

与其散文一样,刘亮程的小说《虚土》和《凿空》也是对新疆农村的书写。这两部小说都试图通过对新疆农村地域特色和神秘色彩的强调来完成乡土世界的建构。然而,在建构乡土世界的同时,一方面小说透露出这一空间的某种可疑性;另一方面,对生活其中的某些个体而言,他们始终是这一乡土世界的他者。这样,刘亮程对乡土的建构却最终被呈现为一处异域。从乡土世界的建构与失落,小说传达的实际是对自我身份认同的焦虑。

乡土;身份;认同焦虑

URI:http://www.cnki.net/kcms/detail/65.1210.C.20151130.1305.032.html

刘亮程以对新疆农村的呈现为其写作的重要标志。1998年,刘亮程推出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引起了新疆文坛的热切关注。刘亮程的散文以诗意而哲思的语言描述了村庄和乡土带给个体的心灵慰藉。这些新疆小村庄也同样出现在他的小说《虚土》和《凿空》中。与其散文一样,刘亮程的小说也对新疆农村进行了多方位的书写。小说通过这些书写完成了对乡土的建构,并在此基础上展开关于童年的记述、对生命的思考。

一、建构的乡土

正如赵园对乡土小说的描述,“怀乡”作为一种文学母题,联系着人类生存的历史和经验;同时,人与乡土的关系意味着人与其世界在相互寻找中的遇合,反映着人主动的文化选择和个体的精神特性[1]。可以说,乡土意味着对出身与起源的一次寻找和指认,个体从而获得进入文化脉络的可能性。乡土所提供的正是关于“我们的立足点在何处?我们认同的又是什么人”的答案[2]。而这正是新疆的村庄在刘亮程的小说中所具有的意味,也即刘亮程所强调的对这些村庄的书写实际是要完成一种可供安放心灵的精神谱系的意义[3]。在此意义上,乡土与其说是对现实空间的再现,毋宁说是对情感空间的建构。这便意味着乡土并非一种任意而空泛的空间。无论是沈从文的湘西、汪曾祺的大淖,还是林斤澜的“矮凳桥风情”,作为“怀乡”情感的载体,这些“乡土”都呈现出了某些共同的特征——正如丁帆所指出的,浓郁的“地域色彩”和“风俗画面”是现代乡土小说重要的底色[4]。在当代的乡土小说中,除了以个体情感与记忆对某一空间进行赋魅之外,地域与风俗仍然是被重点呈现和强调的。对刘亮程而言,借助新疆独异的自然风貌与民族、宗教因素,其笔下村庄被赋予了强烈的地域色彩。

《虚土》中的虚土庄是新疆荒漠中的小村庄。小说在对其自然环境进行描写时首先呈现的是浮动的沙土和席卷大地的风。在《虚土》中,虚土庄的土地不仅生产粮食,为人们提供住所,它更具有生命。太重的负载将使土地濒于死亡,而太轻的负担却又“压不住这块土地”[5],需要对土地负荷的轻重进行调节。而在对土地进行调节时,风又得到了强调,“风知道该留下什么,扔掉什么”[5]。而风不仅为虚土庄人显示了村庄的时序变化,也影响了虚土庄人的思维方式。“风让人懂得好多道理……风成了人们生活的一部分”[5]。当小说在叙述冯二奶的一生时,风声贯穿并映照了她生命的每个阶段。风甚至与人的生命相互交织为一体。事实上,风正是人们在虚土庄落脚时最先认识的。借助对风和土的描写,虚土庄成为一个独异的存在。而在这些描写中也可以看出,刘亮程所构筑的虚土庄是一个万物有灵的世界。这样的环境也使虚土庄人的生活方式展示出某种神秘性。如虚土庄中的守夜人为村庄看管夜晚,长久的昼伏夜出甚至在黑夜中生儿育女使守夜人的家族成为村庄中独特的一群人。又如赌徒赵香久所设的赌局,赌的是树上哪片叶子会被风吹落,叶子会被风吹往哪个方向。刘亮程对虚土庄地域特色的摹画具有某种魔幻色彩。对奇谲诡异的书写使虚土梁这片土地呈现出了一种虚幻而神秘的色彩,强调了一种浓郁的地域色彩和风俗画面。

相比之下,《凿空》以对日常生活的观照而使《虚土》的虚幻感得到了很好的中和。在《凿空》中,这种异域色彩是渗透在日常生活的各个细节之中。《凿空》是对龟兹县阿不旦村的一幅详细图解。小说对阿不旦村这一空间的建构凭借的是饮食(馕、奶茶)、宗教(清真寺的礼拜)、风俗仪式(作为汉族人的张旺才不能参加的葬礼)等因素。同时,小说在叙述过程中大量直接地引入了方言,如称农具为“坎土曼”,称墓地为“麻扎”,称妻子为“洋冈子”等。方言在小说中的引用突出而形象地传达了阿不旦村这一特定地区人们的生命状态和情感表达。而在小说所借用的地域因素中,最为突出的是毛驴和坎土曼。甚至可以说,《凿空》中的阿不旦村实际就是建立在对这二者的描述之上。坎土曼是阿不旦村自古传承至今的劳动工具。一方面,它的独特形态强调了一种地域特点。而这种独特性经历悠久历史而形态未产生明显的改变,“早在两千年前的壁画中的农具,竟然活灵活现地握在阿不旦村人的手里”[6]。这样对历史的强调意味着一种将乡土世界接续进文化脉络的企图,并成为乡土世界建构历史的基础。同时,坎土曼与阿不旦村的历史变迁也联系密切。坎土曼形状的每一次变化都意味着对阿不旦村具有重大影响的事件的发生:在铁匠吐迪的讲述中,清末时逃窜的马队进入阿不旦村,以坎土曼改造的大刀血洗村庄;又如在“大跃进”时出现的大尺寸坎土曼;而在“西气东输”工程开始之后,坎土曼在村民将参与挖掘工程的谣言中又一次悄然变大。事实上,正如小说中的吐迪所言:“坎土曼一旦改变形状,就会出事情”[6],从某种意义上说,坎土曼在小说中正是映照阿不旦村历史变迁的一面镜子。另一方面,毛驴作为阿不旦村中最为重要的家畜,实际是村庄之中除了人之外最为重要的生命群体。“村庄的一半是驴的”[6]。小说以对毛驴“半年和人过,半年和驴过”[6]生活的详细描写,串联起阿不旦人农忙与农闲的时序更替、荏苒光阴。小说甚至借用毛驴的观察视角,以毛驴的叙事角度来观照村庄的生活。事实上,与其说小说描写的是毛驴,毋宁说小说借助毛驴来展现村庄中人们的生活,从中折射出阿不旦人的劳作与贫困,困惑与隐忍的抗争。《凿空》借助了坎土曼和毛驴,相辅相成地表现了阿不旦村的往昔历史和当下现状。当阿不旦村乃至整个龟兹老县城的传统在石油工业等现代文明的挤压下濒于崩溃时,在坎土曼被现代工业不断抛弃的同时,小说描写了“万驴齐鸣”这一“这辈子都没见过的事”[6]。借助毛驴的疯狂行径,小说实际呈现的是阿不旦人在挤压之下的迷惘与痛苦情绪的一次爆发与抗争。《凿空》也通过对坎土曼和毛驴的着重描写,使《虚土》之中的虚构乡土现实化和世俗化了。

值得注意的是,在《虚土》和《凿空》之中都引入了一个有关迁徙的叙述。在《虚土》中,虚土庄是漂泊者寻得的居留地。甘肃故乡的饥荒逼迫人们上路;而故土满溢的死亡要求他们“走得远远的,找一个看不见坟的村子,住下”[5]。一个尚未发生过死亡的栖息地实际意味着新历史的书写;漂泊者将在此基础上重新构筑区域性的群体同盟,在故土失落后重新解决“我属于什么”的问题。而小说中,从“虚土梁”到“虚土庄”,显示的正是一个乡土空间的建构。同样的,《凿空》中的河南人张旺才也是在黄河大水中失去了家园和亲人,跟随本村的几户人逃荒而流落到了新疆。而阿不旦村为他提供了落脚处,使他得以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使自我的历史得以延续。可以说,迁徙在小说中意味着原本乡土的失落,因此也透露了一种个体寻找立足点的迫切。漂泊者对乡土的渴求源自于在路上时的进退失据。因为“一旦住进了别人的村庄,就是别人的村民了”[5];也因为逃荒的人“丢下他走了,他一个人在火车站转”[6]。无论是被迫依附还是失去归属,这些焦虑的体验所联系的正是对失去主体性的恐慌。在这背后则隐含了对自我认同的迫切。由于迁徙和漂泊的存在,刘亮程的小说中对村庄的描述已不再只是对乡土的建构,更是在乡土遗失之后对新的乡土的渴求。乡土对个体的作用被突出和强调。它不再只是作为一种可栖息的空间而影响生活其中的个体命运,也更是个体于世生存并与世抗争的重要依凭和基础。这正如《凿空》之中,对故乡声音的回忆成为治愈张金耳聋的药方。如果说,曾经的乡土文学多以特定的回顾视角来观照,以浓郁的地方风俗来呈现,传达难以遏制的情感寄寓[7],那么在刘亮程这里则更多地呈现为对乡土的寻找。这进一步强调了乡土的庇荫与抚慰的作用。事实上,借助对乡土书写,作者为主体性的建构和个体身份的认同寻找到了某种可能性。

二、动摇的乡土

正如前文所述,刘亮程对虚土庄的描写借助了一些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这一方面强调了虚土庄的地域色彩,另一方面也使虚土庄的存在具有某种虚幻性。同时,《虚土》的叙事视角也是颇值得玩味的。尽管刘亮程认为《虚土》借助的是一个五岁孩童的视角来对虚土庄进行描述,但事实上小说的叙事视角是游离的——这个叙事者的年龄是游离的。他忽而是稚拙的孩子,时而是正当壮年的成人,时而又是历尽沧桑的老者。这使虚土庄在小说中得到了不同层面的展示。在儿童眼中,村庄是童年被抱养的弟弟,是等待父亲归来的母亲,是从后院的墙洞中望见的种种生灵;而在成人眼中,村庄则是在梦中怀孕的妻子,让土地生长粮食、让女人孕育后代,甚至掌管时光流逝的村长;当借助老者的视角时,村庄又是面前的落日和身后躁动的年轻人。尽管以这样变化的视角,小说试图对虚土庄进行多层次、多角度的呈现,但也使小说的叙述呈现出了一种流动的、甚至不可靠的状态。这些变动不居的视角似乎是同一个人生命的不同阶段,又似乎是全然各异的几个人;而每个视角所呈现的村庄各不相同甚至具有某种矛盾性,却似乎都是村庄本应有的面目。真实的村庄反而淹没在这样的多样性之下。可以说,在小说难以捕捉的叙述中,虚土庄本身的存在进一步被显现为虚幻:作为叙述者的“我”究竟是谁,“我”是否存在过,“我”是否在虚土庄中度过岁月;而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的疑问是,虚土庄是否真正存在?变动的叙事视角动摇了乡土空间存在的真实性,也使得乡土作为归属和依凭的作用显出了某种可疑性。

无独有偶的是,在《凿空》之中,阿不旦村这一乡土也是一处颇为可疑的空间。《凿空》对阿不旦村的描写着意于对村庄之中声音的呈现:“驴叫是红色的,一道一道声音的虹从田野村庄里升起来。我四处望,望见红色驴鸣声里的阿不旦村”[6]。但作为小说叙事者的“我”却是外出打工,并在矿山爆破中失聪的张金。这样,由一个失聪者来完成的关于阿不旦村声音的叙述又显示了某种不确定性和可疑性:究竟小说中所描述的村庄是真正的阿不旦村,还是借助张金的记忆被赋魅之后才得以显影的阿不旦村?在《虚土》和《凿空》这两部小说之中,刘亮程无意中都使自己的叙述者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不可靠,从而动摇了两个小说中乡土空间的根基。而这一动摇实际上深化了关于自我身份认同的焦虑。

另一方面,《凿空》之中引入了一个城乡二元对立的模式。阿不旦村原本负载着悠远的传统文化,同时也是人与自然能够和谐共存的空间。然而在被裹挟着进入资本全球化的今天,阿不旦村显然已经不可避免地进入了与现代文明的冲突之中。正如前文所述,在《凿空》之中,坎土曼和毛驴是阿不旦村最为突出的两个因素,甚至是阿不旦村的象征符号。因此,坎土曼和毛驴在面对现代工业文明时的遭遇实际意喻了阿不旦村在当下的遭际。小说中贯穿始终的事件是阿不旦村附近石油的开掘和“西气东输”工程的展开。石油的发现将阿不旦村被迫离开原有的生活状态。如为方便卡车行驶而被拓宽的村道,并使得本作为主要交通工具的驴车只能在路边行进;跟随石油工程一同到来的是行迹暧昧可疑的“美容院”。这些都改变了阿不旦村原本简单纯粹的生活。而坎土曼在“西气东输”工程中的尴尬处境显然意指阿不旦村在面对现代文明时的茫然与失措。在传言中,这个大工程将是“靠坎土曼挣钱的一次大好机会”[6],是一个“坎土曼工程”[6]。而在村民的热切期待和村长亚生的四处奔波联络的同时,“西气东输”工程却在阿不旦村民不知情的情况下悄然进行着。显然,坎土曼被这一个现代化的大工程抛弃了——“这个活让挖掘机挖掉了”[6]。实际上,这里所隐含的正是坎土曼—传统与挖掘机—现代之间的对立和角力;同时也传达了传统在面对现代文明时的失措。在其阿不旦村所遭遇的嘲笑中,刘亮程显然对传统乡土在现代的遭际表达了深刻的同情与忧虑。而与坎土曼的处境形成呼应和对照的是毛驴。随着石油的发掘,拖拉机、摩托车等渐渐进入阿不旦村的日常生活,也日渐突出地影响着村庄中毛驴的生存。而小说借此试图要表现的实际是阿不旦的村民将如何应对现代文明对生活的改变。拖拉机代替驴车,带来了更快的速度和更远的行进距离,同时带来了思维模式的改变,“人想要的东西越来越多,身边失去的也越多”[6]。当拖拉机的废气使人们更快地面对病痛与死亡时,传统面对现代时所表现的水土不服意指了传统崩解的开始。不仅如此,毛驴的存在更被视为是阿不旦村愚昧、落后的象征之一,甚至村庄要脱贫首先就要摆脱对毛驴的依赖:县上的文件“动员家家户户用三轮摩托替代驴和驴车,……三头驴换一辆三轮车,当场兑现”[6]。阿不旦村传统的生活与劳作方式使其成为毛驴生活的乐土;那么在这里,毛驴的消失则意味着旧有生活方式和生产方式的崩溃。在此意义上,老城巴扎上的“万驴齐鸣”实际正是传统崩解前无力的挣扎和最后的哀音。同时,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与坎土曼的被抛弃和毛驴的消失是同时出现的,是乌普阿訇的衰老和死亡。乌普阿訇作为其家族的最后一人,也是阿不旦村象征传统的权威。乌普阿訇的离世不仅意味着一个家族的终结,更是传统的覆灭。显然,《凿空》借助了毛驴面对工业文明的遭遇,力图勾画的实际是一幅传统乡土在工业时代逐步崩塌的画面。而这种崩塌或者正是《凿空》这一标题所具有的象征意味之一:石油的开掘将捣入并凿穿乡土的大地,甚至最终使乡土空间成为一处被掏空的能指。而这也正意味着作为归所和依托的乡土世界的动摇和失落。

尽管这种二元对立的模式并未出现在虚土中,但《虚土》也并未应允一处真正的回归之地。让我们再重返《虚土》小说的叙述中受到动摇的乡土空间。正如上文所述,《虚土》的魔幻色彩与其神秘的异域性,以及叙述视角所呈现出的不可靠性,实际上已经从多个层面将虚土庄呈现为一个虚幻的空间。或许这也是虚土庄之“虚”的意味所在。一个虚幻的空间,消弭了现实中可能的矛盾冲突。而这实际也是一种悬置。如果借助詹明信对海德格尔评论凡高绘画《农民的鞋》时所提出的“大地”和“人间”的观念进行分析:“大地”可被视为大自然界及人体躯壳所占据的物质领域,而“人间”则可视作那些具有深刻意义的历史境况及社会现实[8];那么在《虚土》之中,这一“人间”即使并非荡然无存,至少也显得单薄无力。可以说,虚土既是一处乌托邦式的归宿,同时也是一个近乎纯粹的想象之地。而刘亮程对虚土庄的描写,无意间证实了雷蒙·威廉斯对“文学乡村”的评价:“人们深爱的地方是‘未被破坏的’地方”,而这种乡村则是被创作出来的[2]。事实上,《虚土》中的对虚土庄的描写实际所进行的是一种乌托邦的移植、经营或绘图的实践[9]。虽然“艺术创作者正是抱着乌托邦式的补偿心态,奢望艺术能为我们救赎那旧有的四散分离的感官世界”[8],但同时,退回乌托邦也意味着建构的乡土空间在现实世界中的实际缺席。

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凿空》或可被视为刘亮程直面现实乡土的尝试之一。尽管南帆在讨论乡土文学时曾指出,“文学始终对城市的声色犬马深怀戒意”[10]。《凿空》所书写的正是在城市文明侵入之下,阿不旦村飘摇欲坠的农业传统;但在《凿空》中,这一乡村与城市的对立实际被偷偷地置换为传统文明与资本全球化之间的矛盾。石油的开采带来了在村庄之中横行直去的大卡车,也为村民带来妄图凭借坎土曼在石油工程中分一杯羹的幻想,而不再安于曾经的耕种劳作。除此之外,小说也述及了乡、县干部帮助农民致富,动员村民种植经济作物的往事。在动员之下,村民砍掉原先的老杏树种苹果,又砍掉苹果树种杨树糖心梨树,少种粮食多种棉花等等,最后却更深地陷入贫困的泥泞之中。而与此同时,县上的干部和家具厂的老板却借着倒卖树苗和果木家具赚了钱。无论是被石油工程抛弃的坎土曼,还是农民的越致富越贫困,在这背后隐隐显影的正是资本的霸权。小说在这些叙述中,呈现出了传统的乡土世界和资本霸权之间的矛盾对立。显然在面对资本全球化的冲击时,节节败退的是逐渐走向凋敝的乡土世界。因此,刘亮程在传达对阿不旦村农业文明的追怀与向往的同时,小说传达了对资本倾轧传统乡土的批判。

另一方面,从某种意义上说,在《凿空》之中,刘亮程正试图借助阿不旦村来完成与工业化、资本霸权的抗衡。事实上,这正是乡土世界在文学中所承担的意义之一——“一旦民族的文化传统遭受侵犯,这种修辞系统将为民族认同提供响亮而独特的符号代码”[10]。在上文所论述的二元对立中,阿不旦村所承担的正是这一作为“本土”的象征意义。然而,固守传统在小说中却又在无意中意指了一种与贫穷和愚昧相联系的逻辑。在阿不旦村,扮演着财富与权威的是玉素甫和村长亚生。而这两个人物的共同点恰恰都在于他们都有曾进入城市又重返阿不旦村的经历。无论是玉素甫的承包工程,还是亚生的贩皮子、倒卖鸽子,在小说中都是一个在外长见识的过程。当玉素甫与亚生与贫穷的艾疆等人形成对照时,小说实际将离开乡土与增长见识,进而与财富与权威地位相联系。这使小说对传统的态度显示出了某种含混性。在工业文明与全球化发展的今天,如果固守传统意味着贫困与落后,那么传统当如何延续?它能否与工业文明共存,还是只能在工业文明的冲击下覆灭?这都是小说未能予以解答的问题。另一方面,如果我们返回《凿空》之中,可以看到,阿不旦村在《凿空》之中也并非一个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桃花源。阿不旦村的村民并非淳朴天真。比如当卡车司机在村里肇事之后,“都想扔点钱私了赶紧跑人。不然村民围上来挨一顿乱打,打完了还得赔钱”[6];又如抛锚在田中的拖拉机因无人修理而渐渐被村民拆掉零件售卖;同时,铁匠铺也成为铁器偷盗者最大的销赃地。在这些描述中,隐约可见到的是对国民劣根性的暴露。因此,《凿空》奇异地呈现出了对纯净的传统乡土倾覆的忧虑与批判国民劣根性的相互交织。而这再度显示了刘亮程在面对传统与乡土时的矛盾态度。显然,《凿空》显示了作者对于展现现实矛盾及其复杂性的企图。然而在复杂性被呈现的同时,乡土空间也表现了无法厘清的含混性。这样,刘亮程对于现实的观照再度搁浅。可以说,刘亮程的乡土建构实际上却展示了乡土世界的可疑,动摇了乡土世界的根基。这样,如果说刘亮程试图倚重乡土世界这一符码来完成抗衡的意义,那么无论是《虚土》还是《凿空》都未曾提供一个完整而强大的乡土世界来抗衡城市、工业文明与资本全球化的席卷式冲击。乡土世界仍然无法成为一艘诺亚方舟,为个体提供泅渡的依凭。而这再度深化了对身份认同的焦虑:如果乡土是存无可存之地,那么“我”当向何处寻找依托,又当向何处回归?

三、永恒的他者

伴随着这一被动摇的乡土空间而产生的是一种“他者心理”的形成。事实上,迁徙的欲望和冲动始终贯穿于刘亮程的小说中。《虚土》中,虚土庄“人人叫嚷着要走,家家在准备走”[5]。这印证了虚土庄只是人们在迁徙之途上被迫停留的地方——虚土梁是逃荒的人们在被黄沙梁村欺骗之后无意中发现的地方,因为体力不支而不得不停留的地点。既然虚土梁仅仅是一处暂时的落脚点,因此离开虚土梁而去寻找一处真正的安身之所始终是虚土庄人挥之不去的心结。由此观之,虚土庄并非作为一处真正可皈依的乡土而为人们所接受。而这也是虚土庄之“虚”的又一层意味。然而有趣的是,每一次离开虚土庄的冲动最终却都以再度的羁留而结束。“他们说走的时候,屁股沉沉地坐在地上,嘴朝着天空和远处。一个人说要走,其他人全说要走,走掉的只是那些话,一出口就飘得没影了。”[5]一方面,作为一处暂时的停泊地,虚土庄仍在某种程度扮演着“乡土”的角色,以琐碎然而丰盛的日常生活不断吸引人们数度停留;另一方面,陷住人们的实际却是一片“虚”土。而这种矛盾正意味着对真正的立足之地、皈依之所的渴求。在这一意义上,小说以蒲公英为虚土庄人作喻实际别有深意。尽管蒲公英已经落地开花,却始终是此在的他者,“一粒种子在落地的瞬间永远地闭上眼睛。从此它再也看不见自己。不知道自己是否发芽,是否长出叶子,是否未落稳又被另一场风刮走”[5]。在对“反认他乡是故乡”的宿命论式认可中,这实际再一次地将自我指认为立足之地的他者,将乡土指认为异域。在走与留的挣扎之间,小说再度突出了对寻找栖身乡土的渴望。

这种他者化的身份和心理在《凿空》之中集中地体现在张旺才身上。张旺才从河南逃荒而进入新疆,外来者的身份是无可疑的。虽然张旺才落户阿不旦村,已经娶妻生子,并且,“渐渐地,一家人在村里有了好人缘”[6],看似已融入了阿不旦村。但作为阿不旦村唯一的一户汉族,张旺才始终外在于村庄。由于宗教信仰的差异,张旺才不能参加村庄里的葬礼,不使用村庄的水井;由于劳动习惯的差异,张旺才在一群使用坎土曼的人群中孤单地使用铁锨劳作。这些差别最终将张旺才标识为村庄的“他者”。与这一“他者”相对应的是,当武警进入村庄搜查“东突”分子之时,张旺才首先便被怀疑为报信者,并受到谩骂和打击。而包产到户后,张旺才恰巧分得了村外河梁上的孤地,张旺才不顾妻子的反对将一家人移居村外,这是他对自我他者化的一种认可。换而言之,对张旺才而言,阿不旦村并不是一处能够提供真正庇护的栖息地,而始终是一处异域。而也正在此意义上,张旺才在地下的挖掘行为才能得到解释。“他坐在河岸上看他的房子,想他的房子,就像想自己的老家一样。……想着想着转身进屋,下到他的地洞里”[6];“他通向村子的地洞,就是在被挨打的那天晚上开始挖的”[6]。在此,挖地洞被与张旺才的他者身份联系在了一起。一方面,地道的方向通往张旺才村庄之中的旧屋,这传达了他者化个体企图融入村庄(共同体)的企图;另一方面,这更是一种向土地索求庇护的行为——如果现实的村庄不再是可归之处,只有土地能够提供关于乡土和归所的想象性满足。同时,小说也借助张金对父亲张旺才的认可来确认土地的抚慰功能。当张金长期观察并理解了父亲的挖掘行为之后,小说弥合了张旺才父子之间不再是“我是这个村子的人,我在村里出生,……他是外来的”[36];而是“只要父亲再喊一声,他就回去”[6]——认同父亲成为追认个人历史的有效途径。然而矛盾的是,张旺才的挖掘实际也是“凿空”村庄的行为之一。因此,当张金在回忆中认同了父亲的同时,阿不旦村对他所具有的乡土意义却失落了:“他的洞把我回村子的路堵住了”[6]。对于张旺才父子这些外来者而言,阿不旦村始终未曾回答“何处是吾乡”的寻求,从而深化了身份认同的危机。

如果说,张旺才父子作为阿不旦村的外来者,已决定了他们的他者身份;那么当这种身份认同的焦虑也呈现在身为当地人的玉素甫身上时,问题令人深省。与张旺才一样,玉素甫也在掩人耳目地进行着挖掘地洞的工作。这一挖掘首先是与寻找阿不旦村的地下文物、寻找财富有关。但随着地下村庄的发现,挖掘行为很快与玉素甫父亲和祖父曾经为寻宝者充当向导的往事相联系。地下掩埋的村庄不仅与阿不旦村的历史相关,并接续了玉素甫的血缘。“不管我们从哪里来,土里的人都是我们的祖先”[6],在此,土地与祖先相联系,进而与个体文化相联系。这使土地被赋魅,具有了为个体提供依托的可能性。这也是小说对乡土空间进行建构的一部分。同时,玉素甫选择将地洞挖向麻扎(墓地),因为“麻扎是最安全的地方”[6]。在这里,“安全”所指的也并不仅仅是墓地的隐蔽性,而更在于祖先安眠的土地所能给予个体的依托与凭借。从这一意义上说,玉素甫的挖掘正是一种对自身起源的寻找和指认。通过玉素甫的挖掘,小说试图巩固阿不旦村作为乡土的意义。但另一方面,玉素甫的挖掘同时也在“凿空”阿不旦村。更为讽刺的是,地洞被认为是“东突”分子的藏身之处。在武警进入地洞进行追捕之后,玉素甫作为被怀疑与“东突”分子有所联系而有家不能回,甚至在传言中前往阿富汗。无论传言真假,这都意味着再一次的迁徙;也是乡土的再度失去。正是在对起源的追寻中,玉素甫(个体)却被指认为乡土的他者。在此,小说对乡土的建构呈现出了某种矛盾,从而导致了乡土的再度失落。无论是始终无法融入村庄而使村庄成为真正乡土的张旺才,还是在寻找起源而最终被迫离开村庄,失去乡土的玉素甫,对个体而言,小说试图建构的乡土空间最终都成为了一处异域;而个体试图通过乡土空间来获得身份认同的可能性又再度被悬置。

在《虚土》和《凿空》之中,刘亮程都试图以小说的形式来建构以新疆农村为基础的乡土世界。借助对新疆独特地域特色的强调,刘亮程首先提供了颇为生动具体的乡土空间。无论是《虚土》的以奇诡来升华日常生活的琐碎,还是《凿空》以纷繁矛盾来呈现农村的复杂现实,刘亮程一方面以对村庄的书写来强调乡土世界对个体身份认同的重要性,同时却也以不确定叙事和对乡土世界的矛盾态度动摇了乡土空间的基础,并将乡土呈现为一处可疑的空间。尽管这也同时意味着刘亮程对乡土世界备受倾轧现状的忧虑;然而在建构乡土世界的过程中,刘亮程却逐渐将个体指认为乡土的他者。从乡土到异域,乡土的失落之后无所皈依,透露出的正是对身份认同的焦虑。

[1]赵园.回归与漂泊——关于中国现当代作家的乡土意识[C]//王光东.中国现当代乡土文学研究.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1:153-160.

[2][英]雷蒙·威廉斯.乡村与城市[M].韩子满,刘戈,徐珊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55-354.

[3]符二,刘亮程.我喜欢写被我视若平常的事物:符二访谈刘亮程[M]//刘亮程.凿空.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3:419。

[4]丁帆.中国乡土小说史论[M]//叶君.乡土·农村·家园·荒野.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16。

[5]刘亮程.虚土[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3:16-169.

[6]刘亮程.凿空[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3:72-486.

[7]叶君.乡土·农村·家园·荒野[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17.

[8]詹明信.后现代主义,或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A]//张旭东.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詹明信批评理论选.陈清侨,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436.

[9]李丹梦.文学“乡土”的地方精神[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26。

[10]南帆.启蒙与大地崇拜:文学的乡村[C]//王光东.中国现当代乡土文学研究.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1:183-186.

(责任编辑:任屹立)

Native Space or Another Land:Anxiety of Self-identification in Liu Liang-cheng’s Novels

CAI Yu-wan
(Chinese National Academy of Arts,Periodical Office of Arts Criticism,Beijing,100029,China)

Like essays of Liu Liang-cheng,his novelsXu TuandZao Kongalso describe Xinjiang villages. By emphasizing the local character and the mystery of villages in Xinjiang,these novels construct Liu’s native space.However,at the same time of construction,the novels also reveal the dubiety of this native space;on the other side,to some individuals who live there,they are always the others of this space.In this way,the native space,which Liu Liang-cheng constructs,finally appears as another land in his novels.In reality,by the construction and the subsidence of the native space,the novels convey the anxiety of self-identification.

native space;identity;anxiety of self-identification

I206.7

A

1671-0304(2015)06-0029-07

2015-06-25[网络出版时间]2015-11-30 13:05

蔡郁婉(1987-),女,福建莆田人,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评论》杂志社编辑,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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