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与魏晋风流——从《孟府君传》说起
2015-04-02方盛汉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89
方盛汉(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89)
陶渊明与魏晋风流——从《孟府君传》说起
方盛汉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89)
摘 要:《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是陶渊明唯一一篇明确的写人传记,该文写尽了孟嘉的魏晋名士风度;透过该文,预设出“孟嘉即我,我即孟嘉”的身份,借此表达陶渊明对先祖的怀念和对魏晋风流的高度认同;《世说新语》未记载名士陶渊明,是刘义庆对陶渊明为人的不认可,但这不妨碍陶渊明名士风流。
关键词:魏晋风流;孟嘉;陶渊明;《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
《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以下简称《孟传》)在陶渊明(365~427)的诗文创作中有独特地位和意义。这是除《五柳先生传》外陶渊明唯一一篇写人传记,此文做于隆安五年(公元401年),陶渊明之母亦卒于此年。逯钦立认为,这篇文章是年后陶渊明居忧期间所写。这篇作品单为孟嘉(296~349)做传,足见其外祖父在作者心目中之重要地位;通过对孟嘉魏晋风流轶事的生动追溯,言说己志,“写心”写意,向读者昭示出“孟嘉即我,我即孟嘉”的身份。
魏晋风流中主人公多为英雄与名士,陶侃和孟嘉正是其中代表,他们也是对陶渊明影响最深远的两个人。曾祖父陶侃,他出身孤寒,但凭借武功,“专征南国”,成就不朽功名,终成为东晋的开国元勋,官至大司马,封长沙郡公。“在我中晋,业融长沙;桓桓长沙,伊勋伊德”(《命子》),可说自陶侃始,陶家已进入士族行列。可惜陶侃后代乏人,陶渊明祖父陶茂庶出,曾担任过武昌太守,“肃矣我祖,慎终如始。直方二台,惠和千里”(《命子》),为官清廉正直,为二台属官之楷模;陶渊明之父陶逸,性格“淡焉虚止。寄迹风云,冥兹愠喜”,不因物喜,不以己悲,得官失官顺应自然,惜乎英年早逝,在渊明8岁时就撒手人寰,自此这支系逐渐没落,陶渊明沦为一支没落的士族代表。
外祖父孟嘉为陶侃之婿,娶陶侃第四女为妻,为东晋名士。若更往远处追溯,陶渊明还受到其先祖更大的精神洗礼:一为陶侃的母亲截(剪)发留宾的感人故事,这在《世说新语·贤媛》篇中有记载;一为孟嘉的曾祖父孟宗,二十四孝之一“哭竹生笋”的主角。不可否认,家庭的传承对其影响是深远的。《孟传》就体现了家族传承在陶渊明身上所打下的烙印,也揭示了陶渊明与魏晋风流的渊源和继承。笔者就从《孟传》入手,来论析陶渊明与魏晋风流之关系。
一、“令闻孔昭”“德音允集”的个人追求
在《孟传》中,作者重点讲述了几个代表事情,如庾亮赞嘉、褚裒识嘉、龙山落帽(孟嘉落帽)、龙山造饮、渐近自然等轶事。这些轶事足以展示孟嘉的名士风采和魏晋时代之风流。何为魏晋风流,字面解释为魏晋时代名士之风流。何为名士?根据时代的变化,标准不一。范晔在《后汉书·方术传论》卷82中云:“汉世之所谓名士者,其风流可知矣。虽弛张趣舍,时有未纯,于刻情修容,依倚道艺,以就其声价,非所能通物方,弘时务也。”[1]这里的名士以诗文著称,放达,任性,不拘小节。骆玉明在解读《世说新语》时,将名士风流依此概括为“刻情”、“修容”、“依倚道艺”。[2]“刻情”,骆先生解释为“雕琢内情”,即刻意塑造个人的精神境界,使其呈现为一种独特的风貌。[2]“刻”此处理解为刻意不太准确,“刻”做为程度副词用,做“深”义,“刻情”也即“深情”,指对人对事物保持一种感情深得状态;“修容”即讲究依貌形态;“依倚道艺”,则是才能卓绝,自成一家。《世说新语·任诞》关于名士的记载也很有意思,书载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3]此处侧重酒和文才的重要性。
综上,笔者认为名士必须不拘泥、不拘迹、颖脱不群但必须德才兼备;此外,必须对酒多一度热爱,对酒的偏痴也即对烦恼的逃离和对生活的期待。何谓真风流?冯友兰在《论风流》中论及的构成风流的四个条件,即“玄心”、“洞见”、“妙赏”、“深情”,[4]这四个关键词总结的十分精准。下面笔者就综合名士和风流的条件来阐释孟嘉的名士风流。
(一)刻情多情,一往情深
名士风流少不了深情多情,如同“一往有深情”(《世说新语·任诞》),孟嘉就是很讲究“情”的名士。
孟嘉家庭观念很重,传记中记载:“君既辞出外,自除吏名,便步归家;母在堂,兄弟共相欢乐,怡怡如也。”孟嘉主动辞官回家,步行归家会见父母兄弟,享受亲情伦理;且他十分重视曾经上下级关系,孟嘉曾为刺史谢永之别驾,谢丧亡,君求赴义,虽然汉晋之时,下属对上司吊丧送葬成为当然之义务,但他知道主次轻重。当名士许询半途邀请孟嘉时,孟嘉云:“今先赴义,寻还就君。”后来孟嘉在许询处连住两晚,“雅相知得,有若旧交”,首次相会便如同旧交。
我们再来看孟嘉有名的丝竹肉论,亦可称之为渐近自然论,也反映出孟嘉多情一面。《孟传》中记载:
温尝问君:“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君笑而答曰:“明公但不得酒中趣尔。”又问听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答曰:“渐近自然。”
《世说新语·识鉴》一六引《孟嘉别传》大致内容同。[3]
《晋书》中记载:
嘉好酣饮,愈多不乱。温问嘉:“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嘉曰:“公未得酒中趣耳。”又问:“听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何谓也?”嘉答曰:“渐近使之然。”一坐咨嗟。[5]
上述记载,关于孟嘉的丝竹肉论,简洁有力,清新脱俗,一语中的。他也因此名垂千古。这是一分玄心,又显然是洞见,若非锦心绣口,何能道出?《孟传》和《世说新语》所论相同,不同的为《晋书》,这点苏轼有提到,他在《书渊明孟府君传后》中说到:“陶渊明,孟嘉外孙,作嘉传云‘或问听妓女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何也?’曰:‘渐近自然。’而今《晋书》乃云‘渐近使之然’,则是闾里少年鄙语。虽至细事,然足以见许敬宗等为人。”[6]苏轼读书相当仔细,指出《晋书》不严谨之处、弯曲之处,毕竟这大大有损孟嘉形象。“渐近自然”的总结极其传神高深,若非对自然、自由之向往,则很难有此种传神总结。
(二)依倚道艺,才德卓绝
孟嘉有着很好的才学修养和德行涵养,“龙山落帽”的故事家喻户晓,也为后人津津乐道。下面是关于这则故事的不同记载:
《孟传》记载:
君色和而正,温甚重之。九月九日,温游龙山,参佐毕集,四弟二甥咸在坐。时佐吏并著戎服,有风吹君帽堕落,温目左右及宾客勿言,以观其行止。君初不自觉,良久如厕。温命取以还之。廷尉太原孙盛,为咨议参军,时在坐。温命纸笔,令嘲之。文成示温,温以著坐处。君归,见嘲笑而请笔作答,了不容思,文辞超卓,四座叹之。
《世说新语》记载:
后为征西桓温参军,九月九日温游龙山,参寮毕集,时佐史并著戎服,风吹嘉帽堕落,温戒左右勿言,以观其举止。嘉初不觉,良久如厕,命取还之。令孙盛作文嘲之,成,著嘉坐。嘉还即答,四座嗟叹。(《世说新语·识鉴》一六引《孟嘉别传》)
《晋书》记载:
后为征西桓温参军,温甚重之。九月九日,温游龙山,僚佐毕集。时佐吏并著戎服,有风至,吹嘉帽堕落,嘉不之觉。温使左右勿言,欲观其举止。嘉良久如厕,温令取还之,命孙盛作文嘲嘉,著嘉坐处。嘉还见,即答之,其文甚美,四坐嗟叹。
在这三者比较中,陶渊明的传记详实具体,细节描写生动有趣、栩栩如生,使读者身临其境,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孟嘉的魏晋名士风度。“了不容思,文辞超卓”此八字褒奖大大超过了其它两本书,生动表现了孟嘉的文思泉涌,才情卓绝。帽子被风吹落而不自觉,也许未能觉察到;也有可能孟嘉意识到自己失态,而佯装未知,呈现出一种魏晋姿态。但无论是哪种情形,读者感受出孟嘉心无杂尘,心中坦荡荡的名士风范。面对桓温的恶作剧式的不怀好意,孟嘉超然、冷静地面对突发情况,“冲默有远量”,淡泊沉静,富有度量,最终为自己赢得了不朽佳名。
这段轶事在后代反响很大,后人遂用龙山落帽、孟嘉落帽、落帽参军等词语来称赞一个人的镇定自若,潇洒儒雅。后世文人也纷纷借用此典故来表现大将风度。如李白《九日龙山饮》:“醉看风落帽,舞爱月留人。”陈师道《后山诗话》:“孟嘉落帽,前世以为胜绝。”后代的吟咏无形中扩大了孟嘉的个人魅力。
孟嘉的文章和人品道德是高度统一的。《孟传》中记载,晋成帝时,庾亮以帝舅身份当政,他对其弟庾翼说,“孟嘉故是盛德人也”,评价极高。孟嘉“奉使京师,除尚书删定郎,不拜。孝宗穆皇帝闻其名,赐见东堂。君辞以脚疾,不任拜起。诏使人扶入”,晋穆帝召见,孟嘉竟然辞绝,令人起敬。野心勃勃的桓温曾得意洋洋地对孟嘉说:“人不可无势,我乃能驾御卿。”但孟嘉作为桓温的参军,却终生未为桓温所用,助其篡逆。相同的是,陶渊明虽然先事桓玄,后事刘裕,两人都有篡逆之野心,但陶渊明及时醒悟,及早抽身,归隐山林。
(三)颖脱不群,任真自得
萧统评价陶渊明“颖脱不群,任真自得”(《陶渊明传序》),这话用在孟嘉身上同样准确。素未相识的褚裒仅据“此君小异”就从众人中认出他,究竟“小异”是何异?
《孟传》记载:
太傅河南褚裒,简穆有器识,时为豫章太守,出朝宗亮。正旦大会州府人士,率多时彦,君在坐次甚远。裒问亮:“江州有孟嘉,其人何在?”亮云:“在坐,卿但自觅。”裒历观,遂指君谓亮曰:“将无是耶?”亮欣然而笑,喜裒之得君,奇君为裒之所得。乃益器焉。
《世说新语》记载:
武昌孟嘉作庾太尉州从事,已知名。褚太傅有知人鉴,罢豫章还,过武昌,问庾曰:“闻孟从事佳,今在此不?”庾曰:“卿自求之。”褚眄睐良久,指嘉曰:“此君小异,得无是乎?”庾大笑曰:“然!”于时既叹褚之默识,又欣嘉之见赏。(《世说新语·识鉴》一六)
《晋书》记载:
褚裒时为豫章太守,正旦朝亮,裒有器识,亮大会州府人士,嘉座次甚远。裒问亮:“闻江州有孟嘉,其人何在?”亮曰:“在坐,卿但自觅。”裒历观,指嘉谓亮曰:“此君小异,将无是乎?”亮欣然而笑,喜裒得嘉,奇嘉为裒所得,乃益器焉。
在《孟传》中,褚裒在人才济济的州府人士中,也能慧眼识才,可见孟嘉精神脱俗,气度不凡一面。在《世说新语》中,褚太傅被罢豫章太守,和《孟传》中有出入。在鉴人过程中,他“眄睐良久”,可谓用心良苦,最后根据“小异”辨出孟嘉,“于细微处见精神”,《晋书》所载和《世说新语》大同小异。三者都体现出孟嘉超凡脱群一面。但《孟传》更能体现孟嘉与众人更大的不同之处,精神差距不是“小异”,在精神气质上是真正的鹤立鸡群。
此外,孟嘉赴义吊谢永,经过永兴县界,适逢大名士许询,纳闷道:“都邑美士,吾尽识之,独不识此人,唯闻中州有孟嘉,将非是乎?”许询当时为大名士,看一眼就能估摸猜出其为孟嘉,实为不易。
在《孟传》中,孟嘉“至于任怀得意,融然远寄,旁若无人”,至于放纵情怀、得其意趣之时,便心寄世外、恬适安然,旁若无人。渊明叔父陶夔曾经问光禄大夫刘耽,孟嘉若在世,是否可以做到三公位置?刘耽说,孟嘉本是三公中人。他被当时的人所推重,已是显而易见。
(四)顾景酣宴,逾多不乱
孟嘉“常会神情独得,便超然命驾,径之龙山,顾景酣宴,造夕乃归”,喝酒随性而为,造饮龙山。顾景酣宴,饮酒助兴,虽如此,但逾多不乱。但孟嘉虽事桓温,为人处世有自己的原则立场。《容斋随笔》之容斋五笔评价:
孟嘉为人夷旷冲默,名冠州里,称盛德人。仕于温府,历征西参军、从事、中郎、长史,在朝陨然仗正,必不效郗超辈轻与温合。然自度终不得善其去,故放志酒中,如龙山落帽,岂为不自觉哉!温至云:“人不可以无势,我乃能驾驭卿。”老贼于是见其肺肝矣!嘉虽得全于酒,幸以考终,然财享年五十一,盖酒为之累也。陶渊明实其外孙,伤其“道悠运促”,悲夫!
洪迈在此处道出了实情,笔者深表赞同。孟嘉不为桓温所用,只能借酒浇愁,幸以全身。但身体最终为酒所累而早逝,极其可惜。“道悠运促,不终远业,惜哉!仁者必寿,岂斯言之谬乎!”(《孟传》)外祖父早逝,陶渊明感到无比痛惜,“仁者必寿”难道是欺骗人的假话吗?
《孟传》中评价孟嘉“清蹈衡门,则令问孔昭;振缨公朝,则德音允集”,他以高洁的情操隐居柴门之时,美名远扬;出仕为官,有口皆碑。孟嘉隐则隐,仕则仕,都声名远扬,威名远播。孟嘉的名士本色给了外孙诸多潜移默化的影响。
二、“孟嘉即我,我即孟嘉”的身份昭示
综上,《孟传》中每一个小故事都洋溢着孟嘉的风度翩翩。陶渊明处处在写孟嘉,但我们时时刻刻看到陶渊明自身影子,如同陶渊明自己“写心”、“颇示己志”。袁行霈认为,传记中评价孟嘉的话语“皆可用以论渊明本人也”,[7]逮钦立认为陶渊明“存心处世,颇多追仿其外祖辈者”,所言不虚。苏东坡一生最服渊明,他在《书陶渊明<东方有一士>诗后》放言“我即渊明,渊明即我”,甚至认为“只渊明,是前生”(《江城子》),可见苏轼对渊明人品文章的高度认可。笔者借用此语,想象当时的陶渊明也如同放言“我即孟嘉,孟嘉即我”,“只孟嘉,是前生”。
追溯中国文学史,陶渊明可算为数不多的为外祖父做正式传记的诗人。他评价孟嘉“始自总发,至于知命,行不苟合,言无夸矜”,作者对外祖父的崇拜也表明了向魏晋风流的致敬和礼赞。
(一)有情忘我,深情忘情
其实陶渊明和外祖父一样,是“一位缠绵悱恻最多情的人”(梁启超语),[8]我们在其《命子》、《与子俨等疏》、《祭程氏妹文》、《祭从弟敬远文》等,可以体会其何等看重骨肉亲情。在《命子》中追溯家族盛衰,谱系清晰明了,先祖的光鲜业绩令陶渊明骄傲不已,并勉励后代温和恭敬,励志成才,做个德才兼备之人;在《与子俨等疏》中,写出了自己的愧意和对子女的期待;在《孟传》中,写出了对亡母和外祖父无限的思念。陶渊明对家庭始终是充满深情的。
陶渊明能达到有情忘我的状态。在“心远地自偏”的精神境界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悠然地在东篱下采菊,不期而遇南山,一幅怡然自得之境,此处人与自然高度和谐,达到了王国维所谓的“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的无我之境,与其称为“无我”,也许名为“忘我”更能贴近心理事实。
《世说新语·伤逝》记载:“王戎丧儿万子,山简往省之。王悲不自胜。简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锺,正在我辈。’简服其言,更为之痛。”忘情并不是等于无情,是在有情深情的前提下不为情所羁绊。在晋代,忘情比不忘情的境界更高。陶渊明显然属于深情而忘情之人。在陶诗文中,我们可以发现陶渊明8岁丧父,12岁丧庶母,30岁丧妻,37岁丧母,41岁丧程氏妹,47岁丧从弟敬远,再加上自然灾病、穷困交加以至于外出乞食,这些他都完完本本、真切直率地表达出来,深切痛感,不言而喻。但是在他内心深处,是一种彻痛后的超然物外。忘情途径乃是写诗、躬耕、饮酒。“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移居》其二)、“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移居》其一),这些都是他忘情之乐;面对生死离别,他也能参透,“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挽歌诗》;面对逆境委运自然,不喜不惧,“甚念伤吾身,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形影神》)
忘我、忘情恰恰是有情、深情的体现,两者很好地体现在陶渊明的情感之中。
(二)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
陶渊明的才学为后人所敬重,当时籍籍无名,但死后备受殊荣。如苏轼:“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与苏辙书》)后世对陶渊明道德、文章的高度评价,举不胜举。他和外祖父文学风格显然不同,但是在文学才华方面,渊明同孟嘉是一样“了不容思,文辞超卓”。
他品德同样高尚。苏轼非常赞赏:“吾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渊明临终,疏告俨等:‘吾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黾俛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渊明此语,盖实录也。吾真有此病,而不早自知,半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愧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与苏辙书》)陶潜在《与子俨等疏》文中,检讨自己的性格缺陷,满怀对子女的愧疚,感人肺腑,令人唏嘘不已,读之令人堕泪。苏轼读后深有同感,半生为官,触犯世俗惹来祸患,现欲向渊明学习其“放下”和自知之明。
陶渊明的最初被人认可源于其高尚品德。颜延之的《陶徵士诔》、沈约的《宋书·隐逸传》、及至萧统所做《陶渊明传》乃至后来诸多诗人的赞美,都不忽略其高洁人品。钟嵘在《诗品》中道:“每观其文,想其人德。”萧统在《陶渊明集序》中说:“余素爱其文,不能释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时。”都为其道德所折服。
他不以躬耕为耻,不以贫穷为病;晋朝易主,耻复屈身异代;不为五斗米折腰;临终前拒绝江州刺史檀道济的救助,一身凛然正气。其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和郭主簿二首》),言说己志,自喻要像松菊一样坚贞秀美姿,在寒霜中挺立乃真豪杰。寒霜下的松菊是陶渊明的真实写照,再加上才华盖世,体现了名士风流必备之德才兼备一面,这是和孟嘉完全相通的。
(三)随中和而任放
陶渊明始终是“颖脱不群,任真自得”的,且“随中和而任放”(萧统《陶渊明集序》)。“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连雨独饮》)、“陶潜任天真,其性颇耽酒”(王维《偶然作》),也即顺应自然之意。孟嘉的“渐进自然”言论,“自然”一词理所应当会被陶渊明所借用,如“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自然之境就是陶渊明真性情的体现。他在《归去来兮辞序》中说:“及少日,眷然有归与之情。何则?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向往自然即向往自由。魏晋风流一个特点就是洒脱自在,潇洒任性,陶渊明多次在诗中表达这点,“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聊且凭化迁,终还班生庐。”(《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久游恋所生,如何淹在兹。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当年讵有几?纵心复何疑。”(《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其二)
在陶诗中,他对鸟儿自由无限向往,出现30余次“鸟”之意象,“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停云》)“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向往鸟之自由,自己心灵亦无限飞扬。
陈寅恪在《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一文中,称誉陶渊明思想为新自然主义思想,“新自然说不似旧自然说之养此有形之生命,或别学神仙,惟求融合精神于运化之中,即与大自然为一体”。[8]确实,他反对旧有保养有形之生命的旧自然说,也非议儒家旧有的名教说,陶渊明是和大自然完全融为一体的,这是借鉴吸收庄子的自然无为思想,回到道家本身,有“道教之真精神”。
渊明同样真率。《南史·隐逸传》记载他:“贵践造之者,有酒辄设。潜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郡将候潜,逢其酒熟,取头上葛巾漉酒,毕,还复著之。”“我醉欲眠卿可去”以及“葛巾漉酒”,陶渊明之真率、自得亦可见一斑。
(四)顾影独尽,酒趣自得
孟嘉“未尝有喜愠之容”,生活中的陶渊明,亦“未尝有喜愠之色”(《晋书·隐逸传》)但遇酒则饮。在《孟传》中,孟嘉认为桓温不得酒中趣尔。陶渊明同外祖父一样,饮出酒中人生,饮得酒中趣味。在《饮酒》诗序中,“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陈祚明认为:“‘顾影’八字,真得酒中趣,不堪为外人道。”(《陈祚明评选《采菽堂古诗选》卷十三)顾影独尽是多么类似于孟嘉的顾景酣宴,陶渊明的独尽,更加显示出自己的孤独和能体会到喝酒的乐趣。
陶渊明文中“篇篇有酒”(萧统《陶渊明集序》),虽有夸张,但是足见酒在他心目中之分量。他常常痛感“总角闻道,白首无成”,所以借酒浇愁,“酒能消百虑”(《九日闲居》)“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饮酒》其七);酒喝高了,自言“我醉欲眠卿且去”;喝酒还始终保持着一分清醒,“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述酒》);他也爱吟酒,如《饮酒》、《述酒》、《止酒》诗。
“陶渊明的自我形象和他对外祖父孟嘉的描述颇有相似之处。孟嘉闲静风流,正是东晋士流所仰慕的一种人”,[9]陶渊明无形中是向外祖父学习的,他学习孟嘉的名士风范,恬淡闲静,再内化为自己的魏晋风度。
三、《世说新语》未记载陶渊明之缘由
上文已经论述到陶渊明的魏晋风流一面。但他为何不被时人所认同?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世说新语》作为当时名士的教科书,就没有收录陶渊明。这个问题已有不少学人论述。此列较有代表性观点。
袁行霈认为,他不被收录也许是因为地位不显,身居田园,鲜为人知的缘故。[10]宁稼雨认为陶渊明的家庭没有取得世家大族的社会地位和声望,而《世说新语》的编者很重视门第流品意识。[11]可《世说新语》中收录人物也并非所有人都是士族或者世家大族,出生高贵。王慧刚认为陶渊明没能入选,是因为不符合《世说新语》的入选标准,陶渊明是与魏晋风流背离的,或者说是另类的魏晋风流。[12]作者一方面否认陶渊明是魏晋风流的代表,另一方面又说是另类的魏晋风流,本身显得矛盾,缺乏说服力。
卞东波认为,首先,《世说新语》的编撰体例可能使陶渊明丧失了入选的机会。即从当时的文献中采摘旧文并加以整理润色而成,而关于陶渊明的一些事迹当时还没有成书,所以没法采录;其次,陶渊明是晋宋之际的新隐风的落伍者,这可能使他不得入《世说新语》,晋宋之际出现通隐隐士,即为隐士,但也和官场保持紧密联系,而陶渊明不属于通隐,属于完全的隐士,刘义庆乐于拜访通隐之士,导致陶渊明的落伍。[13]观点给人颇多启发,但仍有商榷之处。第一,谢灵运晚于陶渊明,也没有旧书采录,怎能入选?第二点,完全隐士之气节应该高于通隐,为何反而不受待见?更何况,陶渊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边仕边隐。
李泽厚曾说:“陶潜和阮籍在魏晋时代分别创造了两种迥然不同的艺术境界,……而是他们两个人,才真正是魏晋风度的最高优秀代表。”[14]李泽厚明确将魏晋风度和陶渊明划上了等号。袁行霈将魏晋风流分为4个阶段,最末阶段为晋末风流,也是魏晋风流的最末阶段,代表人物为顾恺之和陶渊明。“陶渊明虽然处于魏晋风流的最后阶段,但他绝不逊于那些赫赫大名的风流名士,甚至可以说他达到了风流的最自然的地步,因而是最风流的风流”[10]确如袁先生所言,陶渊明无愧于大名士,无愧于魏晋风流,为何刘义庆熟视无睹?
这与刘义庆对陶渊明的态度有关。在《孟传》中,出现的诸多名士如庾亮,褚裒,桓温,孟嘉,许询等,在《世说新语》里面都有收录,《孟传》在某种程度上何尝不是一部微型版的名士教科书,陶渊明对魏晋风流是相当熟悉的。按照常理,其抚无弦琴的故事,取头巾漉酒之事,拒绝檀道济救助之事等等都是魏晋名士风采。
不录陶渊明,与刘义庆对陶为官做法有关。陶渊明五次出仕。第一次起为州祭酒,第二次入桓玄幕,第三次为镇军将军参军,第四次为建威参军,第五次任彭泽县令。首尾两次为贫而仕,其他三次出仕为官主要是想干一番事业。他一生五官三休。他和当时的官员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他虽事桓玄、刘裕等人,但是未支持这些人篡逆。有篡逆之事,也是口诛笔伐。公元420年6月,刘裕篡晋称宋,改元永初。陶渊明做《拟古》(其九)诗,原文如下:
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
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
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
春蚕既无食,寒衣欲谁待?
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
这首诗一般皆认为诗人以桑喻晋,言晋恭帝为刘裕所立,犹如“种桑长江边”,植根不固,依非其人,最终是山河易主,自取灭亡。针对刘宋更替司马氏晋朝,陶渊明感到无奈和愤概,这种“易代之悲痛”一言难尽,所以陶渊明始终是不会和刘宋政权合作的。而刘义庆(403~444)是宋武帝刘裕的侄子,袭封临川王,官至尚书左仆射、中书令,他是刘裕篡晋的直接受益者,他针对陶渊明的先事桓温,后事刘裕、刘敬宣,再反对刘裕篡晋的反反复复做法不满,不满意其政治立场的不坚定,对其写诗讽刺刘裕也是充满不平;且刘义庆晚年好佛,这与陶渊明对佛学的冷淡恰恰也相左。不管刘义庆是否看到这首诗,但是诗人对于晋朝的忠贞是始终陪伴他终身的。
此外,这与陶氏家族的身份地位有关系。“《世说新语》里有数条关于陶侃的记载,分别见于《容止》篇,《假谲》篇,和《俭啬》篇,都反映了东晋士族对陶侃的复杂态度:一方面佩服他的政治、军事才能,一方面对他普通的家庭出身和脚踏实地的实用主义精神感到轻蔑。”[9]确实如此,陶侃虽为东晋名臣,但陶氏的民族身份问题一直是个问题。有学者质疑其非汉人;加上陶侃“性俭吝”,显得与其他士族为人风格格格不入;此外,到陶渊明这支,家族逐渐没落,传统世宗大族更有点瞧不起陶渊的家族地位。刘义庆出于这样的家族背景考虑,将其排除在名士之外,也显得合情合理。综上,不管在何等层面上,刘义庆都不认可其成为魏晋名士。
陶渊明一生仅写了两篇传记,有学者将两篇进行比较:“你可以说是外孙继承了外祖父的流风遗韵,也可以说外祖父只是外孙笔下的另一个‘陶渊明’,不同之处,外祖父没有外孙那般穷困潦倒。说《五柳先生》是‘自述’,《孟府君传》又何尝不是。他们都是陶渊明写的人物传记,也是他本人的自传,并且,都属于另类的自传。”[15]确实,通过《孟传》,陶渊明仿佛间接地写出了另一个自己,通过诸多风流轶事的呈现,还原了外祖父孟嘉的风流不羁,尽显魏晋风度;而这正恰巧有着陶渊明自身的影子。陶渊明当时作为名士,未被《世说新语》记载,着实遗憾,原因在于刘义庆对陶氏身份的不认可,以及陶渊明与刘氏家族立场的相背,这些都可能导致《世说新语》失收陶潜,但即使这样,并不妨碍陶渊明“是名士自风流”的本色。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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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武云侠)
Tao Yuanming and Weijin Romance——Based on Biography o f Meng Jia
FANG Sheng-han
(Chinese Department,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100089,China)
Abstract:Biography of Meng Jia-the General Conquering to the West in Jin Dynasty is the only biography by Tao Yuanming to commemorate a celebrity.By depicting the romantic demeanor of Meng Jia,Tao Yuanming shows not only his sincere memory of his grandparent but also his high appreciation of the Weijin Romance,through which,he expresses his own identity recognition,namely,"Meng Jia is me and I am Meng Jia".Although there is no record of Tao Yuanming in the New Collection of Anecdotes of Famous Personages,which shows solely the attitude of Liu Yiqing towards Tao but doesn't impair Tao Yuanming's romance as a celebrity of Jin Dynasty.
Key words:Weijin Romance;Meng Jia;Tao Yuanming;Biography of Meng Jia-the General Conquering to the West in Jin Dynasty
作者简介:方盛汉(1986-),男(汉),安徽太湖人,讲师,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古代文学理论方面的研究。
收稿日期:2015-06-25
中图分类号:I2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816X(2015)10-105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