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章奇美的历史样态及审美特性
2015-04-02陈玉强
陈玉强
(河北大学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古代文学】
古代文章奇美的历史样态及审美特性
陈玉强
(河北大学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在古代文章批评视域中,奇崛的风格和新奇的笔法,是文章奇美的主要表现。文章尚奇有助于破除庸腐气,形成文章异彩,从而打破读者的审美惯性,取得振聋发聩的效果,使文章传播久远。文章奇美与诡晦不同,前者是作者独特境遇、心境的外在表现,具有丰厚的审美意蕴;后者不过是文字诡变,缺乏情感底蕴,毫无美感可言。文章奇美的审美特性表现为:奇而稳、奇而正、奇而法、奇而理、奇而易。这种辩证的认识,固然透露出儒家中庸思想的痕迹,但亦为文章奇美的存在奠定了基本的合理性。
古代文章;奇美;历史样态;审美特性
“奇”是中国古代文章批评中的重要范畴。古代文章批评对于文章奇美的存在理据、审美特性的论述具有规律性及真理性内涵,对当下的文章批评仍有借鉴意义。已有的研究多在作品层面评述古文风格之奇,尚缺乏从整体上探讨古代文章奇美的历史样态及审美特性的成果。
一、风格与笔法:文章奇美的历史样态
“奇”是古代文章批评中的重要风格类型。例如北宋范温《潜溪诗眼》列出10种文章风格,“奇”排第3位。元代陈绎曾《文筌》列出68种文章风格,“奇”属“中中”品,排第26位,其中“奇”的排位比“正”要靠前,“正”排第37位。清代许奉恩《文品》列出36种文章风格,“奇谲”排第21位。清代何家琪《古文三十四品》列出34种古文风格,“奇”排26位。上述排序把“奇”视为了正面的文章审美风格类型。
“奇”在古代各体文章品评中,使用广泛。明代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1]1795-1821以“奇”称赞韩愈的古文,涉及书、序、说、铭、祭文等多种文体,例如评《应科目时与人书》“空中楼阁,其自拟处奇,而其文亦奇”;评《答侯继书》“淡宕自奇”;评《答吕医山人书》“奇气”;评《送窦从事序》“奇崛”;评《杂说》“变幻奇诡不可端倪”;评《行难》“假行难以鸣己志,文极奇诡”;评《试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澹宕多奇”;评《唐故河南府王屋县尉毕君墓志铭》“奇”;评《祭河南张员外文》“公之奇崛战斗鬼神处,令人神眩”。此外,“奇”也用于古代“四六”文体的品评,例如评宋代王铚《四六话》“廖友明略作四六最为高奇”[1]12;用于碑文的品评,例如宋代楼昉《崇古文诀》评王禹偁《寿域碑》“此篇造语新奇”[1]480。类似用例颇多,此不赘述。
“奇”也是古代文章批评中的重要笔法。例如何家琪《论文约旨》说:“十四笔法:曰峻,曰咽,曰逆,曰突,曰雄,曰奇,曰提,曰顿,曰洁,曰简,曰逸,曰澹,曰冷,曰宕折。”[1]6063“奇”在这14种笔法中,排第6位。何家琪《古文方》认为“方犹法”,“医家且著方书,古文岂无方乎”[1]6056,他列出了127种古文之方,其中“奇”排第107位。清代孙万春《缙山书院文话》认为“文章要炼成一家言,大约总不外清、奇、浓、淡四字”,作为笔法之“奇”,“人所略者我偏详,人所短者我偏备。人人一见都觉出乎拟议言思之外,绝不作人云亦云语”[1]5934。文章笔法之奇,体现在章法、句法、字法、命意等多个层面,且又各有讲究,“章法以错综为奇,句法以倒迭为奇,字法以取象为奇,命意以反经合道为奇”[1]2284。
文章奇笔是脱出窠臼,与众不同的用笔,其特点是“不平”或“突”。例如何家琪《古文方》认为:“奇则不平,或奇正相间,或寓正于奇,或以奇为正。”[1]6056明代李腾芳《文字法三十五则》说:“平地中突然有山隆起者,谓之突。此法在文中,最奇艰难者。突然而来,不知其所从来;突然而去,不知其所从去。”[1]2492清代薛福成《论文集要》记载曾国藩语:“文字用顺笔便平,用逆笔便奇,如退之《与孟尚书书》,处处尽取逆势,所以奇绝。”[1]5810上述诸说皆认为突如其来的用笔是文章奇笔,它与正笔的配合,有助于形成摇曳多姿的文章奇美。“正”是法度,“奇”是不为法度所缚。明代王文禄《文脉》记载宋濂之语说:“尝谓作文如用兵,兵法有正、有奇。正是法度,要部伍分明,奇是不为法度所缚,千变万化,坐、作、进、退、击、刺,一时俱起,及欲止,什自归什,伍自归伍,元不曾乱。”[1]1711文章章法与行军阵势相似,都强调奇正配合。明代庄元臣《论学须知》说:
昔王右军有《笔阵图说》,余谓非独笔有之,文亦宜然。意者,大将也;章法者,阵势也;句法者,士卒也;字法者,盔甲也。奚以明其然也?意为一篇之纲纪,机局待之以布置,词章待之以发遣,如大将建旗鼓,而三军之士,臂挥颔招,奔走如意也,故曰意为大将。章法者,首尾相应,脉络钩连,形圆而势动,节短而机藏,如阵之出奇无穷也,故曰章法为阵势[1]2212。
如果说文章句法如同士卒,字法如同盔甲,那么文章的章法,就如同阵势。文章的章法首尾相应,脉络钩连,如同兵阵之出奇无穷,由此产生文章奇美。
作为文章笔法的字句之奇,与作为文章风格的气奇,有精粗高下之别。清代刘大櫆《论文偶记》指出“字句之奇,不足为奇;气奇则真奇矣;神奇则古来亦不多见”[2]6。文章以气奇为上,字句之奇为下,但后者又是形成前者的基础。曾国藩《谕纪泽》(咸丰十一年正月初四日)说:“雄奇以行气为上,造句次之,选字又次之。然未有字不古雅而句能古雅,句不古雅而气能古雅者;亦未有字不雄奇而句能雄奇,句不雄奇而气能雄奇者。是文章之雄奇,其精处在行气,其粗处全在造句选字也。”[3]272曾国藩认为文章雄奇是以行气为上,而字句为次。以这个标准来评价古人文章,韩愈、扬雄文章行气本之天授,韩愈之句奇又胜于扬雄之字奇。这种观点代表了古人对于文章奇美层次的基本认识。
二、“不奇不能骇俗”:文章尚奇的理据
对于文章尚奇的理据,古人有颇多诠释。概括来看,主要有以下三点:
第一,文章尚奇有助于打破读者的审美惯性,取得振聋发聩的效果,此即唐代陆龟蒙所谓“不奇不能骇俗”[1]5378。唐代孙樵《与王霖秀才书》认为“鸾凤之音必倾听,雷霆之声必骇心。龙章虎皮是何等物,日月五星是何等象。储思必深,摛辞必高,道人之所不道,到人之所不到”[4]70。这种以自然万物之奇来论证文章之奇的论说方式,是古人“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观象思维的体现。晚清吴曾祺《涵芬楼文谈》指出:“大凡文之至者,境以奇险峭拔为胜,音以激切凄戾为工。譬之言山者,峰峦耸拔,壁立千仞,而委迤绵亘者,无足言也;言水者,湍流激射,一泻千里,而濚洄荡漾者,无可言也。盖必如此而后使人惊叹骇绝,心魄俱震。”[1]6605这是以山水之雄奇引人叹绝喻证文章奇险的必要性。
第二,文章尚奇有助于破除庸腐。明代王文禄《文脉》说:“秦汉至今作者多矣,不奇则同,同则腐,不惟不爱,且生厌斁,理因之芜。”[1]1703文章不奇,则雷同、陈腐,使读者产生审美疲劳。明代归有光《归震川先生论文章体则》“用意奇巧则”说:“文章用意庸庸,易起人厌,须出人意表,方为高手。”[1]1718文章尚奇为何能化腐朽为神奇,究其原因有二。首先,异思、异局、异句才能合成文章异彩。明代陈龙正《举业素语》说:“异思、异局、异句,合乃成异彩。……但能出以异局,佐以异句,即化腐为新矣。”[1]2582其次,文章奇气是涤荡文章陈腐气的重要手段。明代左培《书文式·文式》引施存梅语说:“奇者,自有一种豪迈魁杰之气,郁之心胸,勃发之手腕,不禁其凌厉振荡,而亦不掩其高足阔步,昂藏自喜,故人得貌之曰‘奇’。”[1]3157文章尚奇,最起码不陈腐,而一味求平淡,则往往无精彩可言。南宋谢枋得《文章轨范》说:“欧阳公文章为一代宗师,然藏锋敛锷,韬光沉馨,不如韩文公之奇奇怪怪,可喜可愕。学韩不成亦不庸腐,学欧不成必无精彩。”[1]1053这是从文章师法的角度强调了“学韩”胜于“学欧”。明末清初学者吕留良《吕晚邨先生论文汇钞》指出:“凡行文无奇情古色,如村师讲故事,街头说演义,皆有授受援引,言之凿然,只是白肚鄙妄耳。”[1]3346这也表明文章不奇则陈腐鄙妄。
第三,文章尚奇有利于文章传播。明代吴讷《文章辨体序说》引《纬文琐语》说:“为文当要转常为奇,回俗入雅,纵横出没,圆融无滞,乃可与言远。”[1]1593古人对于文章的传播普遍存在焦虑,其中既有当时传播的焦虑,也有传之后世的焦虑。在儒家设定的“三不朽”,即立德、立功、立言的人生价值模式中,立言虽然列在最末,但却往往是士人安身立命的所在。文章如何传远,是士人们普遍关心和思索的问题。文章尚奇投合了读者求奇尚异的阅读心理,相较于写得正统死板的文章而言,有奇美文章更能引起读者的关注,更能有效地进入传播领域。
三、文章真奇与文章伪奇
文章尚奇固然引人注目,但稍不注意,便有晦涩之弊。宋代张耒《答李推官书》说:“自唐以来至今,文人好奇者不一。甚者或为缺句断章,使脉理不属,又取古书训诂希于见闻者,挦扯而牵合之,或得其字不得其句,或得其句不得其章,反覆咀嚼,卒亦无有,此最文之陋也。”[5]829宋代朱熹《朱子语类·论文》批评如同搏谜的文章,“此安足为奇!……大概是不肯蹈袭前人议论,而务为新奇。惟其好为新奇,而又恐人皆知之也,所以吝惜”[1]220。文章不袭陈言,只是大体而言,如果文章求奇以至于字字求异,则是文章一病。
明代杨慎《升庵诗话》认为:“文章好奇,自是一病。好奇之过,反不奇矣。”[6]320明代朱荃宰《文通》记载了李廷机之语,他概括了过分求奇导致的文章理病、意病、声病、气病、世道病,言之“理病,务窈窅晦间其词,令人三四读不能通晓。以是为深沉之思,则意病;佶屈聱牙,至不能以句,若击腐木湿鼓然,则声病;决裂饾饤,离而不属,涩而不贯,则气病;而习尚颇僻,不轨于正途,令大雅之风为斫,则又为世道病:而皆起于奇之好。”[1]2818这些文章弊病都是起因于好奇。清代魏际瑞《伯子论文》认为文章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固然是庸俗人病,但“专好新奇谲怪者,病甚于此。好奇好怪,即是俗见,大雅之士不然耳”[1]3600!这些表述体现了古人清醒的理论认识,他们大都坚守文人的良知和准则,并不因为文章尚奇存在种种诱人的好处而迷失于逐奇的境地。他们主张文章尚奇应该适度、合理。而要做到这一点,首先要区分文章真奇与文章伪奇。明代宋濂《文原》指出“伤文之膏髓”的“八冥”,其三就是“庸者将以混夫奇”[1]1529。文章奇崛与诡晦不同,前者是真奇,后者是伪奇。
古人对于文章真奇与伪奇,自有一套辨别方法。陈龙正《举业素语》指出:“医家称切脉,为其亲近脏腑,深彻性情。文若依傍皮肤,只是爬搔,岂得云切?”[1]2578陈正龙以医家切脉为喻,指出辨别文章不能只依据字句等外在形式,而应深入文章所蕴含的性情去辨析。正如明代张次仲《澜堂夕话》所说:“文章未论理之浅深、格之奇正,但望其神气,洒洒落落,不受人间尘垢,便是最上一乘。故吾于此道,一以臭味为贵,修辞、说理俱属第二事。”[1]3109故而文章奇美与诡晦不同,前者是作者独特境遇、心境的外在表现,具有丰厚的审美意蕴;后者不过是文字诡变,缺乏情感底蕴,毫无美感可言。这种强调性情之奇,而非字句之奇的认识,极有见地,对于当下我们辨别文章奇美依然有效。
四、古代文章奇美的审美特性
在对文章真奇与文章伪奇的辨识过程中,古人形成了对于文章奇美特性的基本认识,概括来说主要有以下五个要点。
(一)奇而稳
古人认为奇而稳是文章奇美的重要特征。清代刘熙载《艺概·文概》认为:“百世之文,总可以‘奇’‘稳’两字判之。”[1]5564文章奇美必定是在奇与稳之间寻找到平衡。比如清代孙万春《缙山书院文话》认为:“奇辟之文,须从纯稳之思破露而出。纯稳之文,须从奇辟之意涵泳而成。”[1]6015又比如清代朱宗洛《古文一隅》评韩愈《复上宰相书》:“凡文章用意要稳,设势要奇。不稳则意与题隔,安能令阅者心肯?不奇则势涉平弱,一望徒令人心厌耳。”[1]4199-4200文章奇而不稳,呈现出来的就是拖沓、委靡不振,恰如朱熹《朱子语类·论文》所说:“文字奇而稳方好。不奇而稳,只是阘靸。”[1]227
(二)奇而正
古人认为文章奇美是奇与正的统一。宋代吕祖谦《古文关键》说:“为文之妙,在叙事状情。笔健而不麄,意深而不晦,句新而不怪,语新而不狂。常中有变,正中有奇。”[1]237文章奇美须是奇正配合,而不入于狂怪。明代杜浚《杜氏文谱》认为,文章之妙在于笔健、意深、句新、语险,但又不落入粗、晦、怪、狂,应该“常中有变,正中有奇”[1]2463。明代谭浚《言文》也说:“文以反正为奇,词以殊常为变。……勿逐奇而失正,勿从变而乱常。”[1]2345朱荃宰《文通》记载邓定宇语:
文章家有正有奇。题应上下做,虚实做,轻重做,对做,串做,断做。认理典则,此便是正。若做得有把捉,有挑剔,有点缀,有起伏照应,有体认发挥,舒精发蕴,此便是奇。今人以浅薄疏庸为正,却唤做水平箭,豆腐汤;以险怪迂诞为奇,却唤做打空拳,说鬼话。不知文章家正不如此[1]2816。
文章有奇有正,以浅薄疏庸为正,以险怪迂诞为奇,都是过犹不及的表现。晚清林纾《春觉斋论文》指出:“凡能奇者,有一种颠扑不破之道理,以曲笔描画而出,见以为奇,实则至正。若反常道而敢出以凶逆之语,直是狂谬,不是能奇。”[1]6400文章以曲笔描写,看似奇,实则正;而凶逆之语并不是奇,而是狂谬。清代赵吉士《万青阁文训》认为:
先辈立局,只是相题要害而布置之,非有一定,而实如一定。正固正,奇亦正,所谓天然是也。而近来好异之徒,不顾题义,专在局上求新,勉强割裂,颠倒支离,如人之一身,目居眉上,足出胸前,奇形异状,直如怪物。自以为奇,而不知此乃文字之妖,尤当亟为剿灭者也[1]3312。
赵吉士以身体喻文,认为不顾题义而一味求新的文章,如同目居眉上、足出胸前的怪人,毫无美感可言。
文章尚奇表现为不为成法所缚,讲究变化,然而又受到“正”的约束,并不是一派混乱,依然有一定的规矩在其中,这就好比兵法的奇正相生。正如明末清初方以智《文章薪火》所说:“吴莱立夫言作文如用兵,有正有奇。正者文之法,奇者不为法缚,千变万化,坐作击刺,一时俱起者也。及止部还伍,则肃然未常乱。”[1]3212
(三)奇而法
古人认为奇崛而合乎法度,才能产生文章奇美。宋代孙奕《履斋示儿编》记载谢谔论作文法:“奇而法,正而葩。《易》《诗》之礼,尽在是矣,文体亦不过是。”[7]73对此,孙奕深表赞同,他认为:“然文贵乎奇,过于奇则艳,故济之以法。文贵乎正,过于正则朴,故济之以葩。奇而有法度,正而有葩华,两两相济,不至偏胜,则古作者不难到,况今文乎。”[7]73-74文章过奇则要“济之以法”。明代张次仲《澜堂夕话》认为奇而法是文章三昧语,他批评疾走狂叫、滑稽谑浪、軿连枝附、吞剥补缀、谈空说谜的文章:“眉目易位,部曲纷纭,奇则奇矣,法竟安在哉?若是者,一笔抹却。”[1]3110吕留良《吕晚邨先生论文汇钞》也认为:“文之奇横者,以其变化于法度之中,不可捉搦而自合,乃为真奇横耳,非蔑弃绳尺之谓。文之有体,犹人之头目手足也,头未讫而手已生,目下降而足上出,岂复成形貌哉?”[1]3344文章之奇暗合法度才是真奇,文章蔑弃法度,就如同头手、目足位置颠倒,并不美。故而清末民初姚永朴《文学研究法》指出:“大抵古人之文,愈奇变不可测,愈有法以经纬其间。”[1]6859
(四)奇而理
古人认为文章奇美不能悖于理。宋代黄庭坚《与王观复书》说:“好作奇语,自是文章病,但当以理为主,理得而辞顺,文章自然出群拔萃。”[1]311宋代魏天应编选《诸前辈论行文法》记载陈亮之语:“意与理胜,则文字自然超众”,“不善学文者,不求高于理与意,而务求异于文彩辞句之间,则亦陋矣”[1]1078。张耒《答李推官书》说:“江河淮海之水,理达之文也,不求奇而奇至矣。激沟渎而求水之奇,此无见于理,而欲以言语句读为奇之文也。”[5]829正因为“山水以形媚道”[8]1,江河淮海这些奔流不息的大江大河,是道的呈现,其浩大的水势,自然显得奇丽,这就好比是奇而理的文章,因寄寓道理,所以不奇而奇至。宋代学者在理学语境中,强调文章的意理胜于字句的奇崛,固然有“文以载道”的原因,但也揭示出文章奇美应该做到奇而理的道理。
明代吴讷《文章辨体序说》记载张文潜之语也认为“作文以理为主”,“若未明理,而欲以言语句读为奇,反复咀嚼,卒亦无有,此最文之陋也。”[1]1592清代李绂《秋山论文》说:“文莫奇于子长,试读其书,人情物理,细入无间,故能穷寄尽变乃尔。若体验不精,而欲求肖物,乌可得哉?”[1]4004司马迁文章最奇,他对于人情物理的体验细微无间,所以才能在文章中有所穷变。林纾《春觉斋论文》也说:“须知文之能奇,必为情理中之所有,不过造语异于恒蹊,非背理而求奇,匿情而求奇也。”[1]6413这些观点都倡导文章之奇不能违背“理”。
(五)奇而易
古人主张的文章奇美绝不是艰涩,而是奇崛与平易的统一。明代庄元臣《文诀》说:“凡行文用字,当于易简中求神奇,不当于艰险中求新特。”[1]2284陈龙正《举业素语》也说:“文奇崛须勿至难读,森发须勿至凌杂。其才薄而清者,又如轻波洽湍,非不皭然沁人心眼,然以容千钧之舟则难。奇而易读者,气盛足以贯之,森而不杂者,前后浅深确有条理。”[1]2575文章真奇应该是奇崛而易读,甚至平易本身也能显出奇崛。例如苏轼《与二郎侄》说:“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釆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9]2523朱荃宰《文通》记载冯具区之语也说:“平淡必始于神奇,而伪平淡则反神奇。今之士薄伪平淡,竞趋伪神奇;而衡文者,又薄伪神奇,并收伪平淡,盖两失之。故余衡士不亟体之正,而亟真。真如种子,一粒入土,时至气行,将畅为枝叶,腾为菁华。此何恶于神奇而薄之?薄真神奇,吾以为必不识真平淡。”[1]2817文章奇丽之极的表现,在文体风格上就是清奇。明代陶望龄《甲午入京寄君奭弟书》指出:“文之平淡者乃奇丽之极,今人千般作怪非是厌平淡不为,政是不能耳。”[10]432吕留良《吕晚邨先生论文汇钞》认为:“老手行文,如书画大家晚年制作,俱从极奇横、秀润、工致中来。故浅浅疏疏数笔,令人玩之有不尽之味,即文家所谓‘绚烂之极,乃造平淡’也。”[1]3345清代魏世傚《答许言闻书》指出:“篇自有其皎洁特到之处,至平而至奇,即上乘矣。必奇即小,必异即诞而诬也。”[1]5456刘大櫆《论文偶记》认为:“文法有平有奇,须是兼备,乃尽文人之能事。”[2]8可见,古人认为文章尚奇的极致是奇崛与平易的统一,晦涩之奇反而落入下乘。
综上,在古代文章批评视域中,文章奇美存在一定限制,呈现为奇而稳、奇而正、奇而法、奇而理、奇而易的动态平衡。这种对文章奇美的辩证认识,透露出儒家中庸思想的明显痕迹,但亦为文章奇美的内涵、外延构建了基本的合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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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任屹立)
Historical Modality and Esthetic Feature of Literary Oddness in Ancient Essays
CHEN Yu-qiang
(College of Literature,Hebei University,Baoding 071002,Hebei,China)
In the vision of ancient Chinese literary criticism,queer styles and fancy techniques of writing are the major expressions of literary oddness.Essays that pursuit oddness tend to get rid of mediocreness and form radiant literary splendour,so that they can break with the reader’s esthetic inertia,acquire an awakening effect and spead far and wide.Literary oddness differs from literary cunningness,for the former expresses the author’s unique inner circumstances and mood,which is full of esthetic implication,while the latter is only the cunning wordings,which lacks emotional details and is of no sense of beauty.The features of literary oddness are odd but steady,odd but upright,odd but regulated,odd but reasonable and odd but changeable.This dialectic recognization not only shows the trace of the Confucianist doctorine of the Mean,but also lays a reasonable foundation for the raison d’etre of literary oddness.
ancient Chinese essays;literary oddness;historical modality;esthetic feature
I206.2
A
1671-0304(2015)05-0108-05
2015-03-20
时间]2015-10-22 17:08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古代文论‘奇’范畴及其周边问题研究”(09CZW002);河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六朝新兴文艺批评范畴研究”(HB14WX031);河北省高等学校青年拔尖人才计划项目(BJ2014067)。
陈玉强(1974-),男,江西南昌人,河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古代文论研究。
URI:http://www.cnki.net/kcms/detail/65.1210.C.20151022.1708.03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