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国基督教史看辛亥革命
2015-03-31土肥步著潘柏均译
土肥步著+潘柏均译
〔摘要〕 太平天国是一场因洪秀全受梁发《劝世良言》影响而爆发的排满运动,但当时只有传教士与部分中国人了解这一点。是谁将太平天国与基督教结合起来的呢?更直接而言,将两者结合起来的梁发与其著作《劝世良言》是从何时开始才引起人们的注意的呢?从中国的基督教历史来看辛亥革命,当初作为排满象征的太平天国,是经过基督教界的“发现”梁发后,才与革命相连接的。开始注意到太平天国带有基督教色彩的,主要是辛亥革命后活跃于地方社会的基督教徒,以及与太平天国关系密切的粤港基督教徒。辛亥革命为再度诠释太平天国提供了契机。
〔关键词〕 太平天国;梁发;辛亥革命;基督教;麦沾恩家族文书
〔中图分类号〕K254;K25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769(2014)01-0158-07
①如李金强《香港道济会堂与清季革新运动》(陈建明、刘家峰编《中国基督教区域史研究》,四川:巴蜀书社,2008年,127-141页)即论述了清末香港基督教界与革命运动的关系。
②如吉泽诚一郎《清朝と近代世界 19世纪》(シリーズ中国近现代史①,岩波新书,2011年,62-66页),菊池秀明《太平天国にみる异文化受容》(世界史リブレット65,山川书店,2003年,14-20页)。
〔作者简介〕土肥步,日本学术振兴会特别研究员,东京 182-0021;
〔译者简介〕潘柏均,神户大学大学院博士研究生,兵库神户 657-8501。
本文以辛亥革命之后的广东、香港、澳门地区为中心,论述基督教界如何应对清朝逐渐衰亡的社会变动。目前已有许多论述辛亥革命及基督教的相关研究,但大部分以讨论基督教会如何参与革命运动为主。①本文不拟从现有研究中基督教会与革命运动之直接关联的观点来叙述基督教史,而从相关史料中检证自辛亥革命之后太平天国史研究是如何被编入基督教历史之中的。
根据通论,太平天国为洪秀全等人自基督教传道书籍《劝世良言》受到思想上的启发后,遂组织拜上帝会发动的反清运动。②拜上帝会受到基督教的影响虽然已是学界共识,但基督教会的传教活动促成了太平天国起义的面相却尚未受到后世研究者的注意。南社刘成禺于清末出版的著作中解说了拜上帝会的举兵经过,却未见关于《劝世良言》的记述。<sup>〔1〕</sup>民国时期出版的吴凌清的著作亦如此。<sup>〔2〕</sup>
如同上述,自清末至中华民国初期虽存在有关太平天国与基督教之关系的讨论,然而传教活动与太平天国之间的因果关系却未受到重视,《劝世良言》对于太平天国产生影响的说法自何时出现目前尚无定论。陶飞亚及杨卫华虽指出了1950年代之后欧美开始重视关于太平天国运动之宗教因素的研究,然而对于其起源及中国的社会状况并未有充分的说明。<sup>〔3〕</sup>
并木赖寿论述太平天国作为革命文脉之形成过程时指出,“广东人孙文藉由强调其继承太平天国洪秀全未完之事业的观点,向世人广泛宣传其理念”。<sup>〔4〕</sup>立志自广东发动边境革命的孙文等人,将自身与太平天国的反清运动相联系以主张其革命的正统性,这样的论点应无疑义。然而,这虽厘清了太平天国因作为“革命”的一部分而被论述的过程,却未说明太平天国与基督教的关联性是何时开始受到瞩目的。孙文本身为基督教徒是众所皆知的,其生前时常论及太平天国往事也是事实,然而孙文的言论仅止于主张自太平天国至20世纪革命的连续性,依管见其并未论述基督教与太平天国之间的关联性。
那么,是谁将太平天国与基督教联系在一起的呢?当然,并木的论文也进行了回答,认为收藏在海外的相关史料在1920至30年代之间被介绍到中国是原因之一。<sup>〔5〕</sup>毫无疑问,新史料的发现使得太平天国受到基督教的影响的看法逐渐得到学术界的认同。然而,这并非唯一的解答。太平天国举兵之后,当时已有韩山明(Theodore Humberg, 1819-1854)等外国传教士以其为中国的基督教运动进行宣传。若是如此,则后世的传教士以及中国信徒对于太平天国的认识是基于对太平天国与基督教结合的理解,因而将其作为研究考察的对象。换言之,除了针对问题意识而预测的结果之外,有必要对于连接太平天国与基督教的中国社会内部所存在的逻辑性进行探讨。
在这个议题上,研究梁发(1789-1855)这位中国传教士是相当有效的研究方法。梁发以其第一位中国传教士的身份广为人知,且其于1832年所著的《劝世良言》对于洪秀全理解基督教的影响亦相当有名。因此伴随着梁发为后人所“发现”并被给予高度评价,可以假设太平天国与基督教之间的连接点由此建立。
为了印证这个假设,本文将使用新西兰奥塔哥大学霍肯文库(Hocken Collection, University of Otago)所收藏的《麦沾恩家族文书》(McNeur Family Papers,下文及注释中简称为MFP)。MFP中有许多于1901年前往中国至1939年为止始终致力于传教活动的麦沾恩(George Hunter McNeur, 1874-1953)的资料。麦沾恩以其所著《梁发传》而闻名(详后),他广泛地收集了相关资料。详细阅读其所留下的资料,可以看出19世纪的中国传教士梁发于20世纪被“发现”,并进一步检证梁发与太平天国研究之间交错的关系。
一、“伟人”们的出现
1911年10月,以湖北武昌起义为契机,各省纷纷宣布自清朝独立。1912年1月,中华民国宣布成立,孙文就任临时大总统。同年2月清帝宣统宣布退位,清朝政府正式宣告结束。1913年2月基督教日报《大光报》于香港创刊,梁发曾在其第三号中被报导而广为人知。之所以如此,是由于这个时期在广东、香港及澳门,与基督教相关的许多“伟人”纷纷被“发现”,梁发只是其中的一人。下文将以辛亥革命之后被“发现”与基督教有密切关系的人物为分析焦点。
(一)史坚如——纪念革命烈士
1920年6月7日,这一天是岭南大学的创校纪念日,同时也由岭南大学副校长钟荣光等人进行了梁发的墓所迁移及纪念碑设置等活动。然而,在对这个活动仪式的报导,37行中言及梁发的仅有5行而已,<sup>〔6〕</sup>这是因为当时人们瞩目的焦点都集中在史坚如(1879-1900)身上。史坚如于1898年进入岭南大学的前身格致学院就读,翌年于香港加入兴中会,之后于1900年响应惠州起义,企图暗杀两广总督德寿未遂被捕,同年11月受刑而死。
中华民国成立后的1913年7月,孙文以史坚如为革命义士之名向各界募集资金,于先烈南路青菜岗建立了史坚如的纪念像。依据岭南大学的说法,由于对无法在大学内建立史坚如的纪念像感到遗憾,学生们会找机会在周日前往史坚如的墓所悼念,校方主张深入理解史坚如的精神为“吸收爱国精神之良机”。换言之,若借用这个报导的用语,史坚如作为“爱国伟人”被视为岭南大学学生的模范。<sup>〔7〕</sup>同样,在岭南大学附属小学中,教师们也向学生们叙述史坚如遭受刑死的过程,视其为“民国伟人”。<sup>〔8〕</sup>从这些资料中可以得知,当时在岭南大学之内,史坚如的事迹是广为人知的。
当时基督教界的中心思想是由灵魂救济推展到社会救济的“社会福音运动”。如同蒲丰彦所指出的,这个运动是以学生、YMCA、YWCA为核心进行的。<sup>〔9〕</sup>钟荣光呼吁学生积极地参与社会改革,并表示“余敢谓除基督教以外,世界上无别一宗教可扫除之(即一夫多妻的恶习)”。由此可知,史坚如在当时被视为基督教学生的模范,是于清末从事社会改革的“爱国伟人”。换句话说,在当时的教会大学中,史坚如作为连接以往革命事业及今后社会改革的人物,其形象得到了广泛的认知。
(二)蔡高——首位中国基督教徒
蔡高为广东省香山县人,因于1814年成为首位受洗的中国基督教徒而广为人知。居住于江西的蔡高的子孙们曾于1914年于上海出版的基督教杂志《通问报》上发表了蔡高的年谱。同年香港道济会堂的张祝龄确定了蔡高受洗的地点,并且引用马礼逊(Robert Morrison, 1782-1834)日记中关于蔡高的记述向基督教界介绍其事迹。<sup>〔10〕</sup>除此之外,《中国教会年鉴》(China Mission Year Book)在蔡高的事迹被刊登于杂志之前便指出,中国人独自创立教会始于蔡高的受洗。<sup>〔11〕</sup>这个报导的介绍使得蔡高成为中国基督教界所熟知的人物。辛亥革命之后,中国人创立的教会数量增加,蔡高的事迹也逐渐得到了应有的评价。
自1898年以来,香港因其为马礼逊墓所所在地及蔡高受洗地,整修澳门华人教会的呼声逐渐提高。张祝龄所属的道济会堂虽然为取得葡萄牙当局的许可而费尽心力,但终于在1918年建成了蔡高纪念堂。<sup>〔12〕</sup>这个时期的澳门正在积极地进行禁烟运动,<sup>〔13〕</sup>因此蔡高的存在,对于基督教的社会福音运动及澳门社会的禁烟运动而言是相当好的题材,应可受到一般大众的认同。1917年10月,钟荣光在岭南大学教授陈辑五及外交部部长王正廷的陪同下,出席了蔡高纪念堂的破土仪式。
如上所述,蔡高自19世纪末起即于中国基督教界拥有较高的知名度,其为中国基督教传教史上的首位基督教徒是既定事实。而如以下所述,梁发的“发现”便不得不与这个既定事实进行正面交锋。
二、梁发的“发现”与太平天国叙述
(一)梁发女婿的奔走努力
梁发是经由何种方式被世界所认识的呢?这与梁发的曾孙女婿冯炎公的奔走有相当大的关系。根据冯的同乡林希逸表示,冯炎公为佛山海南县新村藤涌的基督教徒,曾经参与雪兰莪华侨教育事业,在各地的银行、制造公会等进行基督教传教活动的同时,也在华侨间进行革命运动的宣传。张祝龄指称冯炎公担任过美以美会(The Methodist Church)的革命团体益赛会干事,可以推测冯为清末革命运动的基层人士。<sup>〔14〕</sup>
冯炎公于1911年与梁发的曾孙女梁佩芳结婚后,再次前往吉隆坡。居住在吉隆坡期间,冯接获岳父梁泽兰的来信,称其为梁发之后裔,并得知梁发之父梁冲能、梁发及其妻黎氏位于岭南大学的墓所由于扩大校园之故将遭到搬迁的消息。冯炎公其后与岭南大学相关人士联络,为保护先祖墓所尽力活动,<sup>〔15〕</sup>梁发也由于冯炎公一连串的行动而逐渐为世人所认识。然而这历经了一段相当复杂的过程。
首先是前面所论梁发与蔡高的关系。冯炎公在辛亥革命之后再度前往吉隆坡进行传教,在此前后冯似乎阅读了张祝龄所写有关蔡高的报导,文中称颂蔡高为中国首位受洗的基督教徒。对此感到不满的冯炎公写信给张祝龄,指出梁发才是中国首位受洗的基督教徒。张祝龄在晚年曾表示“双方文字之争执”,可知当时在梁、蔡两方家庭之间发生过质询问答式的议论。<sup>〔16〕</sup>
麦沾恩也和张祝龄抱持相同的意见。“由于香港的杂志《大光周刊》所刊登有关首位基督徒蔡高(Tsioi Ah Ko)的报导,冯氏也发表了梁发才是首位基督徒的主张。(这样的)论争促使了寻找岭南大学□□内梁发墓所的调查及将其遗骨迁移至校园中央的活动”。<sup>〔17〕</sup>同样地,由MFP中可散见的梁发的相关资料及混在笔记中的蔡高的相关资料,可以推测,该资料来自冯炎公及张祝龄的可能性相当高。
其次,无法确定梁发的墓碑,对冯炎公而言也是不利的状况。梁泽兰虽记得先祖的墓所位于名为新凤凰岗的丘陵上,然而钟荣光却表示“本校附近,村名新凤凰岗。但无新凤凰岗名。自接先生函已着人分往各山冈寻觅,又托李约翰先生访寻梁氏后人”。钟荣光虽已尽力协助寻找墓碑,但最后能够确定的只有梁冲能的墓碑。〔18〕
最后,梁发在河南(现珠江南岸地区)附近的故居于1915年遭遇水灾,其遗物被洪水冲失。梁泽兰受女婿委托,虽然收集了梁发的遗物并交由友人保管,然而却在公之于世之前遇到水灾。<sup>〔19〕</sup>由于梁发遗物的散失,证明梁发生前事迹的工作显得更加困难。
冯炎公虽然遭遇了上述困难,但之后其与为兴建岭南大学校舍而前往吉隆坡募集资金的陈辑五进行了直接交涉,并且特地返回广东与钟荣光等人数次交涉后,在1917年底“乃满意答复”。<sup>〔20〕</sup>其后,在梁氏子孙记忆的指引下,于岭南大学西侧的萧岗发现了梁发的墓所。
冯炎公为了纪念妻子祖先的事而到处奔走,向各界人士进行宣传等活动。然而,由于梁发的遗物为水灾冲失、无法确定墓所的正确位置等因素,使得“发现”梁发的过程相当迂回且曲折。由于MFP之中仅收藏了1917年的数件书信,因此至1920年为止的经过目前仍不明。麦沾恩日记中关于这个时期的资料已轶失,无法了解其中细节,然而由以上史料,可知梁发是经由冯炎公的行动而被刻意“发现”的。
张祝龄晚年回想蔡、梁二氏争论孰为中国首位基督徒的往事时,带有嘲讽意味地表示“此一争殊有价值矣。一笑”。<sup>〔21〕</sup>
(二)太平天国与基督教的“连接”
如前所述,冯炎公为彰显梁发的事迹而奔走努力的结果,是1920年6月7日梁发的墓所被迁移至岭南大学校园内。梁发的墓碑上刻有“第一宣教士梁发先生”,以与蔡高相区别。<sup>〔22〕</sup>然而,对于在清末就参与革命运动、领导过由中国人主导的“自立教会”的张祝龄而言,梁发是“首位中国受洗者”或是“首位中国传教士”,不过是付之“一笑”的问题而已。这是由于更重要的对梁发所著《劝世良言》的评价问题。
此书(《劝世良言》)不日竟留中国一绝大纪念。何也。当太平天国之初,洪秀全学习耶稣道理,专藉此书并以鼓吹党人。是此小卷实为尔日民族革命之主动。其关系诚非浅鲜(如今日人称广学会书籍为革命之动因)。<sup>〔23〕</sup>
可见,张祝龄将基督教的传教与太平天国、辛亥革命视为一段连续的历史。由于冯炎公的努力而为世人所知的梁发对于张祝龄而言,是将太平天国、辛亥革命与基督教相连接的重要人物。
为何19世纪的反清运动与20世纪的辛亥革命会藉由基督教被连接在一起呢?目前可以解释的是,张祝龄的言论思想受其家庭环境影响。张祝龄的祖父张彩廷与躲避清廷追捕而藏身东莞牛眠埔的洪仁玕往来亲密,并受洪仁玕“民族革命思想”启发,参与太平天国,受封为户部侍郎三千岁。传说张彩廷于太平天国末期的1864年死于杭州。为了躲避太平天国的混乱局势,张祝龄之父张声和(1853-1938)被送往李朗的神学校,其后成为巴色会(Basel Mission)牧师。身为客家人的张声和以移居至香港、东莞一带的海外客家人华侨为对象进行传教活动,并担任海外客家人华侨汇款的中介人等,颇受国内外客家乡亲的信赖。张声和也利用这时期的收入,兴建教会,推广教育活动。张声和早年即计划在故乡兴建教会,辛亥革命后终于在牛眠埔开拓了基督教徒村庄。<sup>〔24〕</sup>张祝龄为彰显祖父张彩廷的功绩在牛眠埔建立了纪念碑,其“墓志”上刻有下列内容:
道种初实 东官(即东莞)之先 个人革命 政治关连 奋袂并起 满清几颠
太平国史 名字留篇 杭州死难 正寝无缘 谁无宗祖 忍任魂牵
丰碑追远 忠孝期全 示兹苗裔 永志弗谖 孙廷献题碑文指出,张彩廷为东莞教会之先驱。身为基督教徒的张彩廷与太平天国产生了共鸣,而太平天国使得满族的王朝体制产生了动摇。若是更仔细地分析,其将基督教徒张彩廷个人的“革命”,与中国全土的“政治”刻意连接,造成了“满清几颠”。这个于复辟后1916年秋天所建的纪念碑,如实地呈现了太平天国与基督教之间的关系。
如同上述,张祝龄对太平天国的理解,其背后有着呼应洪仁玕并前往天京(现南京)的祖父张彩廷、以革命作为宗教契机开拓基督教村庄的父亲张声和的经验。而在香港进行革命宣传的钟荣光也指出,洪秀全与孙文为基督教教育所孕育的英雄。从与张祝龄有数面之缘,且受到钟荣光强烈影响的简又文日后倾全力投入太平天国史研究的事例,可以推知,将太平天国和辛亥革命以基督教连接起来的思考理论,是在中国南方的基督教界及教会大学中形成的。
三、麦沾恩执笔写作《梁发传》
前文介绍了梁发由于冯炎公等人的努力而为世人所知,以及张祝龄在广东和香港有关太平天国与基督教的言论。而在同一时期,麦沾恩开始进行梁发传记的写作。下文将考察麦沾恩是以何种形象描写梁发的,以及麦的著作给中国社会带来了何种影响。
(一)麦沾恩对太平天国的认识
MFP之中保存了许多纪录1920年代麦沾恩写作活动的笔记,藉由这些资料可以探索麦沾恩对于太平天国的认识。
麦沾恩虽然了解太平天国的历史及《劝世良言》所扮演的角色,然而这与其他传教士的认知并无太大的差异。麦沾恩表示,洪秀全“自称基督教徒”,并认为太平天国会给中国社会带来混乱。渡边佑子在分析香港的传道团体汉会(Chinese Union)在广西的传教活动及其对于拜上帝会之影响的论文中,曾言及传教士们对于太平天国的评价。渡边自20世纪的基督教史学家赖德烈(Kenneth S. Latourette)的文章中整理出太平天国造成传教活动大幅停滞、基督教对于太平天国的影响评价过小、在中国的基督教邪教观增加等观点。<sup>〔25〕</sup>麦沾恩认为洪秀全是“自称基督教徒”,也是同时代传教士们的普遍观点。洪秀全自称上帝的第二子并否认三位一体的基督教理论,在任何时代都不可能为传教士所接受。
然而,麦沾恩所处的境况与赖德烈大不相同,因为麦沾恩描写梁发时必须要言及其与太平天国的关系。麦沾恩在写作时就知道洪秀全曾阅读过《劝世良言》,在麦的笔记中,梁发的著作目录里有这本宗教手册,并指出了其与太平天国的关系。〔26〕然而,在英语版《梁发传》中,关于其与太平天国的关系描述得相当暧昧,例如,原文并不使用《劝世良言》,而仅提及“梁发之书”而已;〔27〕“附录1”中,虽指出《劝世良言》于1832年在广州出版,但关于洪秀全只描述其获得了“基督教的初步知识”。〔28〕中国方面所指出的自太平天国至辛亥革命的连续性,在麦沾恩的著作中并未得到强调。
麦沾恩在英语版《梁发传》中必须细心注意的是要将梁发自太平天国中抽离,仅描述其为一纯粹的基督教徒。麦沾恩引用密迪乐(Thomas Taylor Meadows)的著作,强调相对于洪秀全与冯云山以曲解的方式解读圣经,受到马礼逊及米怜(William Milne, 1785-1822)感化的梁发完全不同。<sup>〔29〕</sup>关于《劝世良言》,麦沾恩留下了梁发参考伟烈亚力(Alexander Wylie, 1815-1887)于1867年完成之著作的纪录,<sup>〔30〕</sup>对于太平天国的叙述则是引用同时代的著作。然而在英语版《梁发传》中可以发现,麦沾恩刻意避免如张祝龄一般明白指出《劝世良言》与太平天国的关系。张祝龄评价梁发道:“(梁发的)文字传道协助了太平天国民族革命的伟业”。<sup>〔31〕</sup>但是,关于前文介绍的能够说明太平天国与辛亥革命的连续性的内容,1934年出版的英语版《梁发传》中麦沾恩并未记载。
欧美人士对于太平天国的认识,由1934年英语版《梁发传》出版后的书评可以获知。书评如此评论麦沾恩的著作:洪秀全阅读了梁发所著的宗教册子而发动了太平天国武装起义,造成三百万人的牺牲,基督教也因而受到贬抑,遭到中国人的拒绝。然而,梁发并未协助太平军继续从事传教士工作,他完成了自身的使命,是“最伟大的传教士”。<sup>〔32〕</sup>书评反映出当时的外国人对于太平天国抱持否定观点,英语版《梁发传》认为梁发与拜上帝会起义并无关系,在外国人看来梁发与太平天国也并无关联。然而,不得不指出,出现这样的评价是由于中国方面论述太平天国与辛亥革命因基督教而连接起来的想法相当强烈之故。
(二)汉语版及英语版《梁发传》出版之后的反应
汉语版《梁发传》1930年于广东出版,1934年在上海出版了英语版及中文版,这里的背景是招观海进行的“南捐”。1930年11月汉秋堂于广州落成之时,麦沾恩曾在该堂的讲道中演讲梁发的事迹并公开梁的日记。<sup>〔33〕</sup>梁发的存在为当时被称为“自立教会”的中国基督教界所瞩目。
通过这些事件,梁发拥有了凌驾于前文所介绍的“伟人”们之上的知名度。统合广东、香港、澳门的中国人教会的组织中华基督教会广东协会,也于1931年决定在梁发的故居佛山高明三洲兴建纪念礼拜堂。礼拜堂落成后,汉语版《梁发传》也在上海出版了,某位中国基督教徒对于国内外众多人士至今仍然不知道“(梁发)比较史坚如烈士尤光荣百倍”而感到惊讶,认为梁发是超越史坚如的人物。
1949年以后,香港的岭南大学校友们回忆钟荣光当年为保护梁发墓所而奔走时说到,1920年岭南大学创校纪念日,为梁发聚集“不下千人”。然而该仪式原本为史坚如遗物寄赠而举行,对此却未有任何记述。<sup>〔34〕</sup>在后人的记忆中,史坚如逐渐被淡忘,即便现今的基督教史中,也仅记载蔡高为中国首位基督教徒,而对梁发的出版及传教活动则有较多的描述。
麦沾恩虽然将梁发定位为受马礼逊、米怜指导的基督教徒,然而要判断中国信徒如何认知梁发的形象是相当困难的。1955年于香港重新出版的汉语版《梁发传》绪言中说:“运动终于失败了,然而它(太平天国)在时间上延续了十三年,在空间上波及十九省,而追本溯源,亦不能不说是《劝世良言》所留下的影响”,将《劝世良言》与革命相连接在麦沾恩死后的中国南方基督教社会中成为相当普遍的做法。<sup>〔35〕</sup>再版的《梁发传》最大的特征是,书后附上了1951年于英国发现的《劝世良言》全文。麦沾恩及外国人将梁发塑造为“最伟大的传教士”,然而在中国南方的基督教界却有着不同的认识。
结语
辛亥革命造成清朝灭亡之后,在广东、香港、澳门各与基督教有深厚渊源的人物逐渐为一般社会所认识。然而,梁发是以与史坚如、蔡高等“伟人”不同的方式被介绍的。换言之,由于冯炎公对关于蔡高的评价抱持异议,并持续向岭南大学及与教会有关系者进行各种活动,1920年梁发终于在岭南大学得到纪念。只是冯炎公所进行的活动,对于欲强调基督教对太平天国运动之影响的张祝龄来说,只是付之“一笑”的小事而已。对于张祝龄等中国南方基督教界而言,梁发的《劝世良言》是推动至1911年辛亥革命为止的革命运动的起源。综上,中国南方基督教界认为梁发为基督教传教工作而书写《劝世良言》,与太平天国“革命”之间有着内部连续的逻辑性,从而将两者相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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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许丽梅)
社会科学研究 20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