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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留苏岁月

2015-03-30李兴耕

当代世界社会主义问题 2015年4期
关键词:回忆莫斯科友谊



我的留苏岁月

李兴耕

编者按:李兴耕,1936年生于江苏无锡。曾就读于无锡师范学校、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苏联列宁格勒大学历史系。1960年回国后一直在中央编译局从事有关世界社会主义、国际共运史和俄罗斯问题的翻译和研究工作。曾任中央编译局国际共运史研究所所长、研究员、中央编译局副局长、俄罗斯研究中心主任,中国科学社会主义学会当代世界社会主义专业委员会副会长。1999年12月退休。主要学术成果有:《拉法格传》(专著,1987),《拉法格文选》(上下两卷,合编,1985)、《当代西欧社会党的理论与实践》(编辑,1988),《风雨浮萍——俄国侨民在中国》(合著,1997),《第二国际研究》(合著,1998),《20世纪的历史巨变》(合著,2005),《当代俄罗斯政党》(合著,2006),《饶勒斯文选》(编辑,2008)等。上世纪50年代的留苏学生在后来的几十年间成为新中国各个重要部门和关键岗位的中坚力量。那个年代已渐行渐远,但从那一代人的回忆中我们依然可以感受到一种向上的力量。

关键词:留苏;回忆;北京;莫斯科;友谊

1955年至1960年,我在苏联列宁格勒大学留学。在这里,我度过了从19岁到24岁的青春岁月。这5年也是中苏关系从蜜月期走向大论战和互相对立的转折期。我现在已是八旬老人,回首往事,百感交集。以下是我对这一段经历的回顾。

在上海参加留苏预备生选拔考试(1954年)

我1953年从江苏无锡师范学校毕业后,被保送到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学习。1954年经组织推荐参加留苏预备生选拔考试。为了使我们能够顺利通过这次考试,各系老师专门抽出时间帮我们复习功课。考试地点设在上海交通大学。华东师大全校有数十位同学收到了录取通知书,我名列其中。我的相册里有一张老照片,是1954年8月华东师大中文系一年级乙班全体同学在师大文史楼前欢送奚静之、陈芝芸和我三人出国留学的合影。照片背面写着每位同学的名字和他们的祝愿:“努力学习,培养自己成为红色专家!”同学们的嘱咐一直激励着我。9月下旬,我们从上海乘火车前往北京报到。那时还没有南京长江大桥,火车从南京到浦口必须先分成几节,换乘渡轮过江,到浦口时再连接起来,因此要花费好几小时。火车到达北京前门车站时,有学校工作人员迎接,把我们送到北京俄文专修学校留苏预备部。

在北京俄文专修学校留苏预备部学习(1954-1955年)

北京俄文专修学校二部(即留苏预备部)校舍位于西城鲍家街21号(此处原是醇亲王府,现为中央音乐学院)。学生宿舍在石驸马大街16号。石驸马大街现为北京西单新文化街,在上世纪20年代这里曾是“国立女子师范大学”,解放后改为北京女八中,因鲁迅先生1923-1926年曾在“女师大”执教,1996年该校更名为“鲁迅中学”,该校西套院内有刘和珍、杨德群烈士纪念碑。当时留苏预备部学生人数众多,每个房间摆满了上下两层的木板床,只剩下狭窄的过道。好在我们每天从早到晚基本上都在教室里上课或复习,在室外练习俄语发音或背诵课文,待在宿舍里的时间很少。1954年12月西郊海淀魏公村的新校舍建成后,留苏预备部搬到那里,有了明亮的新教室、宽敞的大礼堂、食堂和运动场,学习和生活条件大为改善。为了保证学生的身体健康,留苏预备部的伙食很好,每月伙食费标准高达15元。

第一学期(1954年下半年)我分配在第4班,第二学期(1955年上半年)改为第27班。课程有俄语发音、语法、默写、阅读、会话以及马列主义基本理论和政治思想教育等。第一学期考试项目有3项:默写、语法、马列主义基础;第二学期考试项目有4项:记述,口语,语法,马列主义基础。课余时间除了复习功课,还展开丰富的文体活动。我们这一届学员中有许多文学艺术界人士,如著名画家罗工柳等。我所在的第4班班长郭绍刚也是画家,留学回国后曾任广州美术学院院长。学校经常举行报告会和各种晚会。记得一次联欢会上一位著名女歌唱家唱了陕北名歌《兰花花》、《走西口》等歌曲,给我留下很深印象。留苏预备部编了一本《诗选》发给每位同学,其中收录了中国和苏俄的经典诗歌,俄文诗还附了原文,以便于对照学习。正是从这本诗集中我阅读了普希金的《致恰达耶夫》、《致西伯利亚的囚徒》、《纪念碑》以及莱蒙托夫的《帆》、《诗人之死》等诗歌,至今还能背诵。在此期间,学校曾开展“忠诚老实”运动,对每位学员的经历和社会关系进行审查。我出身贫困农家,历史清白,顺利通过审查。个别学员没有通过,被退回原单位。

出国前,国家为学员们置办了全套出国服装,包括呢子大衣、西服、领带、夹克、衬衣、皮鞋以及书包等,多达35项。服装厂的师傅们给每个人都量了尺寸。我过去从来没有穿过西服和皮鞋,也不会打领带,当我领到沉甸甸的两大箱出国服装时,深感祖国对留苏生的殷切希望和自己肩负的重任。出国前夕,留苏预备部在北京饭店礼堂举行了联欢晚会。

在“北京—莫斯科”国际列车上

1955年8月下旬,我们从北京前门火车站登上“北京—莫斯科”的国际列车,前往苏联。列车出了山海关,途经沈阳、长春、哈尔滨等城市,越过长白山,花了整整两天两夜,到达中苏边境的满洲里。由于要在这里换车轮,火车停留了数小时。我们下车到附近参观,天空中突然飘起雪花,使我感到十分惊讶。当地老乡告诉我们,这并不奇怪,这里在8、9月间就开始飘雪是常有的事。火车穿过国境线后,进入西伯利亚。只见铁路两旁是广袤辽阔的草原和连绵不断的森林。列车越过赤塔、乌兰乌德,绕着贝加尔湖转了半圈来到伊尔库茨克,经过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新西伯利亚、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彼尔姆、基洛夫、弗拉基米尔等城市,到达苏联首都莫斯科的雅罗斯拉夫尔车站。接着转乘“莫斯科-列宁格勒”列车,经过8小时行程,最终到达目的地列宁格勒。

进入列宁格勒大学

列宁格勒大学(现名圣彼得堡国立大学)创建于1724年,位于涅瓦河北岸的瓦西里岛,校部就设在彼得大帝创建的中央行政机构“十二委员会”楼群内,与冬宫遥遥相对,历史系则在校部附近的一座古老大楼内,旁边就是科学院图书馆和交易所广场。我们的宿舍在彼得格勒区的梅特宁斯卡亚滨河街,离彼得保罗要塞和冬宫不远。住在这个宿舍楼的还有来自波兰、匈牙利、罗马尼亚、东德、朝鲜、越南、蒙古等国的留学生。每个房间5-6人。与我住在同一房间的一位波兰同学名字叫卡齐米尔,我们相处十分友好。每层有厕所、洗漱间,还有摆放着几排煤气灶的公共厨房,供学生自己烧水做饭。宿舍管理部门设在底层,俄文叫“Комендант”,发音很像汉语“国民党”,所以中国留学生往往开玩笑把管理员叫“国民党”。被单每十天换一次,都经过浆洗。一个月的管理费10卢布。寝室墙上挂着收音机,可以收听广播。宿舍里设有“红角”,经常举行各种活动。自习室在第三层,可容纳数十人。我们每天从教室回来后,基本上都待在这里复习功课,直至深夜。楼内第二层设有小卖部,出售咖啡、牛奶、红茶、面包、香肠等。大家一般都在那里吃早点。上课通常从早上10点一直连续到下午3-4点,所以吃饭时间不固定。下课后就去附近的食堂排队,拿着托盘到柜台前点菜。就餐的学生很多,有时要排队30-40分钟,甚至一小时。为节省时间,我们经常在小卖部买了面包及其他食品回到宿舍去吃。有时买些洋白菜、洋葱、土豆等,自己做饭。到了冬天,只能买到酸黄瓜、酸白菜和土豆。这是我们的“老三样”。水果很少。但这里的燕麦面包和用这种面包发酵制成的“克瓦斯”饮料味道很好。1958年后,俄罗斯食品供应明显改善。在食堂吃饭时,面包是免费的。在商店里可以买到各种新鲜蔬菜、“西伯利亚饺子”等冷冻食品、纸盒装的牛奶或酸牛奶和从中国、保加利亚进口的罐头食品。大街上开始有了私人小汽车。我们历史系的一位教师经常开着自己的车来讲课。列宁格勒的文化生活丰富多彩。宿舍附近就有一个“巨人”电影院,我在那里看了多次电影,包括《魂断蓝桥》,还去剧院看过芭蕾舞和歌剧,如《天鹅舞》、《睡美人》、《胡桃夹子》等。

我保留了一张1959年8月列宁格勒大学历史系20多个中国留学生在宿舍前的合影。男同学穿着整齐的西服或中山装,女同学穿着漂亮的“布拉吉”,意气风发,风华正茂。这张照片是比我高一年级的老同学郑异凡在毕业回国前夕拍的,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纪念。

留苏学生每月可以领到500卢布生活费,其标准超过了新中国部长的待遇。刘少奇同志曾经说过:派一名留学生的费用相当于25户到30户农民全年的劳动收入。这体现了国家对我们的关怀与期望。我们也牢记自己肩负的责任。进入列宁格勒大学后,最初并不顺利,在学习上遇到许多困难:在课堂上听不懂老师的讲课,记不了笔记,无法流畅地用俄语与老师和同学交谈。我也不太适应系里的课程安排。历史系的课表是:首先从古代史、古希腊罗马史讲起,接着讲中世纪史、近代史、现代史,还有考古学、逻辑学以及政治课(包括联共党史)。许多内容和专有名词听不懂。因此,我们不得不把课后的许多时间放在抄课堂笔记上。这时,苏联同学向我们伸出了热情之手,在课余帮助我们复习。同系高年级的中国留学生王小曼、洪肇龙等也给我们仔细讲解老师上课的内容。在他们的耐心辅导下,经过自己的不断努力,我终于渐渐克服难关,学习成绩逐步提高。我至今仍然记得给我们讲过课的各位老师的姓名和容貌:科拉波娃、科瓦廖夫、马甫洛金、卡尔纳多夫斯基、奥库尼、扎海尔、马基列夫斯基等。奥库尼教授关于沙皇时期的俄国史的讲课非常生动,绘声绘色,给我印象最深。我的毕业论文指导老师是马尔克·尼古拉耶维奇·库兹明,他平易近人,对我十分关心,也很有耐心。我尤其怀念满头白发、慈祥可亲的俄语老师薇拉·巴甫洛夫娜,她在卫国战争中列宁格勒被围困期间失去了全部家人。有一年夏天,我和几位同学特地买了一篮水果去看望她。老太太非常高兴。她记得许多同学的名字,把大家都看作自己的孩子。她教我们学习普希金、莱蒙托夫等的诗歌,在教学中使用了录音机,把每人的朗读录下来,再回放给我们听,让我们自己纠正发音。这种方法对我们学习俄语很有帮助。

我们每学期都进行考试(Экзамен),一般采取口头形式:考试时,桌子上放着一排试题,由学生自己抽取签号,拿到考题,经过约30分钟的准备,然后向老师口头回答。考试成绩采取5分制。此外,还进行考查(Зачет),成绩只分及格和不及格两种。在系里,中国留学生都很努力,成绩比较优秀。也有个别同学的学习成绩不太理想,主要原因是语言能力不过关。我们班上的苏联同学中,有几位盲人。她们坐在后排,一边听课,一边在盲文纸上打字,只听到连续不断的“得、得”轻音,就打下一页又一页的笔记。她们的考试成绩一般都很好。这种顽强精神使我十分敬佩。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我们这些留苏生都努力学习,富有责任心和集体精神,但生活圈子比较狭窄。尽管大家在暑期里有机会到外地参观、休养或到郊区参加秋收劳动,到哈萨克斯坦荒地去收割小麦玉米,但大部分时间还是留在学校里,与中国同学聚集在一起,在教室或自习室里读书或写作业,而同其他国家的学生交往不多,缺乏社会实际经验,对国外状况的了解也比较肤浅。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到集体农庄去挖土豆

1956年秋天,我们与苏联同学一起到列宁格勒郊区芬兰湾附近的集体农庄去挖土豆(马铃薯)和采摘洋白菜(甘蓝)。农庄的庄员牵着马拉犁,把一垄一垄的土豆从地里挖出来,我们跟在后边把土豆捡出来,去掉泥土,收集到大筐里。在休息时,苏联同学把土豆放在用松枝架起的篝火上烤,很快就烤熟了,冒出诱人的香味。大家吃得非常开心。农庄的庄员还教我们去采蘑菇。那里到处是白桦树和松树,树下长着一堆一堆的蘑菇,尤其是在雨后特别多。但我们分不清哪些是无毒的,哪些是有毒的。庄员就教我们识别方法,嘱咐我们千万不要去碰那些颜色鲜艳的蘑菇,因为它们多半有毒。但是这里地多人少,缺乏劳动力,基本建设和技术设备落后,道路经常泥泞不堪,庄员的生产积极性不高,比较散漫,许多人酗酒,经常可以看到躺在地上的醉鬼。这在苏联可说是普遍现象。

在哈萨克斯坦新开垦的处女地收割小麦和玉米

1958年7-10月,我们与苏联同学一起乘闷罐火车(车厢里没有座位,每人坐在地板上)到哈萨克斯坦的新开垦的处女地去帮助收割小麦和玉米。列宁格勒大学历史系共青团支部给我们每人签发了一份《共青团员出差证(КОМСОМОЛЬСКАЯ ПУТЕВКА)》。凭此证明,可以免费到火车站的军用食堂去吃饭。我记得在车里雅宾斯克车站拿着铝饭盒吃了一顿午餐,有的学生还没有来得及吃完回到车厢,车就开动了。他们拼命追赶,好在火车开得较慢,他们终于爬上了车厢,引起一片欢呼声。我们的劳动地点在哈萨克斯坦的科克切塔耶夫州的国有农场,住宿地点是一个大棚。那里地广人稀,交通不便。主要农作物是小麦和玉米。收割机把玉米杆割下来,一层一层堆在大坑里,每层撒上一些盐,庄员开着拖拉机在上面来回压实,制作青储饲料。那时我身着劳动服、脚穿高筒靴、头带棉帽,站在收割机后座上负责收集割下来的麦秸和玉米杆,收工时满脸都是灰尘,成了一个黑人。我留有一张当时的照片,看起来很像流浪汉。洗澡要到农场总部的浴室去,离住宿的地方较远。吃饭通常是黑面包、土豆泥加一小勺葵花籽油,肉类和蔬菜很少。晚上,苏联同学聚集在一起唱歌跳舞,十分活跃。有的同学带了收录机,放送音乐。到9月下旬,那里就开始下雪,麦子被雪盖住了,收割机无法工作,只得停工。10月1日,农场给我们每人送了一个小西瓜,作为庆祝中国国庆节的礼物。我们在哈萨克斯坦劳动了三个月,每人得到几千卢布的报酬,苏联政府给我们每人颁发了一枚“处女地开拓者”铜质奖章。回校后,我们买了一只崭新的手风琴以中国留学生的名义邮寄給农场的共青团组织,剩下的卢布全部交给了中国大使馆。现在回过头来看,苏联在赫鲁晓夫执政时期实行开垦荒地的政策,以增加粮食产量,有其实际需要,但是采取的方式是粗放型、甚至掠夺性的,其后果是对生态环境造成极大破坏,得不偿失。这个教训值得总结。

在苏联老师家里作客

1959年夏天,我和同学侯成德应一位素不相识的苏联教师邀请,到他在列宁格勒郊区的别墅去作客,受到盛情款待。他家里有一个小女儿,非常活泼可爱。这位教师还请我们去洗俄罗斯传统的桑拿浴:在一间用原木建成的小浴室里,每人拿着一把白桦树枝,右手提着一桶井水,往预先烧热的石头堆上浇,顿时屋内充满了炙热的蒸汽,然后用白桦树枝敲打自己全身,直到皮肤发红,再用冷水往自己身上浇,我们顿时感到呼吸困难,赶紧逃到外边,用毛巾擦干身体。而那位教师却腰里围上一条毛巾,快步走到屋外的小湖边,跳下去游了一圈,使我惊叹不已。

列宁格勒冬天的寒冷和夏日的白夜

列宁格勒的冬天寒冷而又漫长,春天和秋天短暂,夏天温和凉爽。冬季平均积雪期持续130多天,结冰期从11月中旬至次年4月中旬。冬天很少能见到太阳,天空总是阴沉沉的,经常下雪,非常寒冷。庞大的扫雪机把雪运走或推到道路两边,积成了高高的雪堆。有一次我们历史系的中国留学生到郊区滑雪场去学习滑雪,遇到十多位俄罗斯小学生。他们看到我们不会滑雪,不断从雪橇上滑倒,都哈哈大笑。有的小朋友走过来教我们如何拿滑雪杆,如何从高坡上往下滑,大家很快成了朋友,临别时一起拍了一张照片。

到了4月中旬,尽管地上的残雪还没有完全融化,雪堆下却已冒出了许多小草的嫩叶,这意味着短暂的春天到了。5月初,涅瓦河上还飘着来自拉多日湖的冰块,有些年轻人就急不可待地躺在彼得保罗要塞旁的河滩上晒日光浴,这里的阳光实在太少了,显得更加可贵。列宁格勒最美的时刻是6月至7月的白夜。我曾经在普希金的长篇诗体小说《叶夫盖尼·奥涅金》中读到这样一段描写过白夜的诗句:“夏日里往往有这种情景:涅瓦河上空的夜晚的天,那样地光辉、那样地透明;就连河水的愉快的镜面,也映不出狄安娜的玉容。” 我难忘白夜的美好景色。然而,对于我们这些大学生来说,7月正是考试最紧张的时候,晚上许多游人在涅瓦河边欣赏白夜,我们却不得不待在自习室里复习功课,准备应考。只有在考完之后,才能放松心情,参加学校组织的各种活动,到伏尔加河、贝加尔湖或乌克兰等地去旅游度假。

游览乌克兰

1957年暑期,学校组织我们十多位中国留学生赴乌克兰旅游,先后游览了哈尔科夫、敖德萨和基辅。哈尔科夫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城市,我们在那里的一个自然保护区住了几天,亲身感受了斯拉夫农村的生活。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里保留下来的历史文化遗产:那些有着像洋葱头一样的圆顶的东正教堂、用原木垒成的房屋、富有民族特色的服饰。我似乎回到了屠格涅夫、果戈理、托尔斯泰、契珂夫的小说中描绘的那个时代。自然保护区内到处是白桦、橡树、松树,还有许多苹果树。那时正是苹果成熟的季节,采摘苹果是我们的一项活动。只是这里的苹果太酸,吃多了牙齿发软。我很喜欢这里早餐的薄饼,加上蜂蜜或果酱,新鲜的牛奶和燕麦面包,十分可口。在敖德萨,我们乘快艇游览了黑海海港,海风吹到身上,非常爽快。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大海。这里也有来自中国的巨大货轮。海边到处是游人,不少人躺在沙滩上晒太阳。接着,我们来到乌克兰首都基辅。这里是古“基辅罗斯”的发源地,被称为“俄罗斯众城之母”。我们住宿在当地一所大学的学生宿舍。在导游带领下,我们参观了有千年历史的“佩切尔斯克”古修道院(也称“洞窟修道院”),每人手持细长的蜡烛,走下弯弯曲曲的阴暗地道,观看两边玻璃窗里摆放的“木乃伊”,据说那是“圣徒”(古修道士)的遗体。我们还参观了位于第聂伯河右岸广场上的 “祖国-母亲”塑像,游览了繁华的中央大街“克列夏季克”,在乌克兰民族英雄博格达·赫梅尔尼茨基的塑像前拍了一张集体照。基辅在卫国战争期间遭到严重破坏,许多建筑是战后重建的。大路两边绿树成荫,鲜花盛开,栗子树上也挂满花朵。基辅的道路忽高忽低,坡度很大,路上很难骑自行车,只能乘车或步行。居民一般讲乌克兰语,与俄语略有差别。多数人也能讲俄语。我们访问时都用俄语交谈。乌克兰共和国政府教育部长在教育部大楼里接见了我们,与大家进行亲切谈话。

写毕业论文

我在列宁格勒大学历史系学的专业是法国工人运动史。为此,我从二年级起就开始参加系里的法语学习班。与我一起学习法语的有孙娴、郭华榕、金重远、吴美芬等。我在三年级(1957年)写的年级论文是论述1789年法国大革命的习作,指导老师是扎海尔教授。由于那时我刚开始学法语,写论文主要还是依据当时已经译成俄语的法国历史学家的著作(例如A.奥拉尔的《法国大革命政治史》、让·饶勒斯《社会主义史·法国革命》),以及苏俄历史学家的有关著作。我从1959年下半年开始撰写毕业论文《1930-1932年法国无产阶级的经济斗争》。指导老师是马尔克·尼古拉耶维奇·库兹明教授。在写作过程中,我得到他的耐心指导和热情帮助。我花了好几个月时间,在列大图书馆、列宁格勒谢德林公共图书馆和苏联科学院图书馆查阅了大量文献资料,包括30年代的《真理报》、《共产国际》等俄文报刊,法共机关报《人道报》以及法国总工会机关刊物《人民报》和《工人生活》等法文报刊,法国共产党和工人运动主要活动家多列士、杜克洛等的有关著作。我的论文顺利通过答辩,获得了“优秀”的评价。

我在苏联学习的1955-1960年,正处于赫鲁晓夫执政时期。当时,我从报刊上读到了赫鲁晓夫1956年在苏共20大上的报告,但并不了解他的秘密报告内容。只知道赫鲁晓夫批判了斯大林的个人迷信,要纠正历史上的冤假错案,实行改革,并且提出了一些新的理论观点。后来他又提出了苏联“赶上并超过美国”的国家发展新战略,要在二十年内建成共产主义。在学校的政治课上,老师也宣讲这些内容。把有关题目列入考试范围。回想当时我听到的苏联同学和普通老百姓对此的反应,大致有以下五种不同态度:第一种态度对批判个人迷信表示赞成,但不赞成全盘否定斯大林,认为斯大林在历史上作出了重大贡献,特别是在卫国战争时期;第二种态度完全赞同赫鲁晓夫的报告,认为他并没有完全否定斯大林;第三种态度反对赫鲁晓夫对斯大林的批判,认为这是对苏共历史的抹黑,否定苏联社会主义;第四种态度认为,赫鲁晓夫的报告揭露了苏联历史的黑暗,证明社会主义是完全错误的,必须回到资本主义道路。第五种态度对赫鲁晓夫揭露斯大林个人迷信大吃一惊,感到万分迷惘。我曾听到学校里的一种传言,说有人甚至为此而跳楼自杀。许多人对“二十年内赶超美国”的口号并不认同,认为这是吹牛,根本做不到。然而,为了应付考试,大家不得不把这些套话背得烂熟。实事求是地说,这一时期苏联老百姓的生活状况比以前有了较大改善,物资供应丰富了。政治上也比较宽松。从前遭到无辜迫害的人陆续放了出来,得以回家。据俄罗斯著名历史学家罗伊·梅德韦杰夫统计,在赫鲁晓夫执政期间,苏联有2000万以上的人得到平反。我们在学校里也听到在学生中流传的消息,有些同学的亲属从劳改地放回来了。

1956年毛主席访问苏联期间,曾于11月17日到莫斯科大学对中国留学生发表讲话。我们在列宁格勒的留学生没有参加。但彭真等国家领导人在访苏期间,曾在列宁格勒的塔甫利达宫举行的中国留学生大会上作过报告,介绍了中苏关系的现状,对国内外形势作了全面分析,表达了祖国对大家的深切希望。

1957年国内发动了反右运动。我曾听到中国驻苏大使馆留学生管理处的通知,在留学生中不开展反右运动,只组织大家进行学习。但到了1958年,有些留苏学生被遣送回国,其原因是多种多样的。有的因发表“右派言论”,有的因违反留学生不得与苏联学生谈恋爱的组织纪律。所谓“右派言论”的含义非常含糊。例如,列宁格勒大学的几位同学因批评苏联的大国主义而被戴上“反苏”的帽子遣送回国,遭到不公正对待。后来事实证明他们并没有错。我想,他们应该得到平反,现在大概已恢复名誉。

毕业联欢会

1960年6月26日,列宁格勒大学历史系在基洛夫文化宫举行应届毕业生联欢会。学校和系里的领导都发表讲话,向全体毕业生表示祝贺。苏联同学及各国留学生代表也先后发言,向学校和历史系的老师表示深切感谢。接着举行舞会,许多同学一直跳到深夜。由于正是白夜,天空非常明亮。涅瓦河大桥中间的桥梁已经高高升起。1960年7月初,我整理回国行装,买了一个大木箱,把书籍和行李都装了进去,与几位同学一起找了一辆汽车拉到火车站托运到北京,随身只带一些轻便衣物和包裹。我们告别了列宁格勒大学的老师和同学,前往莫斯科,在列宁山的莫斯科大学学生宿舍楼借住了几天,参观了红场、克里姆林宫和特列恰科夫斯基画廊。我们在莫斯科的雅罗斯拉夫尔车站登上“莫斯科—北京”国际列车,途径蒙古首都乌兰巴托,从二连浩特入境回到北京。我们1955年出国时是从前门火车站上车的,5年后归国时,雄伟的新北京站已经建成,我们第一次在这里下车,感到非常兴奋,终于回到祖国了。

跨越半个多世纪的友谊

我于1960年回国后,由于中苏关系恶化,中断了与苏联同学的交往。直到80年代中苏两国、两党恢复关系后才重新开始有联系,我在1990年5月作为宋书声局长率领的中央编译局代表团成员访问苏共中央马列研究院期间,曾到过列宁格勒,代表团住宿在斯莫尔尼宾馆。5月14日清晨,我特地去探访了位于涅瓦河畔的梅特宁斯卡娅滨河街的列宁格勒大学学生宿舍,我在这座楼里居住了整整5年。这里一切都是老样子,只是显得更加陈旧。由于大门紧闭,无法入内,只得在外边照了一张照片留作纪念。5月16日下午,在代表团参观艾尔米塔日博物馆时,遇到了当年列宁格勒大学历史系同学尼娜·拉甫罗娃和尼娜·伊沃奇金娜。拉甫洛娃是博物馆的学术秘书,伊沃奇金娜是研究俄罗斯艺术史和中国古钱币的专家。1998年6月,我应俄罗斯社会民族问题独立研究所邀请率团访问俄罗斯,并参加在莫斯科大学举行的纪念《共产党宣言》发表150周年国际学术会议。会议结束后,代表团前往列宁格勒,访问了列宁格勒大学东方系,与阿·斯佩什涅夫、波·多洛宁、波·诺维科夫等教授进行座谈。此后,代表团全体成员与参加研讨会的辽宁省委党校宋萌荣校长、康瑞华教授参观了艾尔米塔日博物馆。我的女儿李滔当时在莫斯科外国语大学进修,也陪同参观。我们受到老同学尼娜·拉甫罗娃和尼娜·伊沃奇金娜的热情接待。伊沃奇金娜亲自给我们讲解馆内收藏的各种珍品。拉甫罗娃特地派车送我们到普希金城和彼得宫参观。伊沃奇金娜和另一位校友希拉克拉德教授陪同。伊沃奇金娜邀请全体中国朋友到她家去参加列大老同学聚会。她说,在两国关系中断、特别是文革期间,他们一直挂念着中国老同学,担心我们的处境。这些话语使我十分感动。2002年10月,尼娜·伊沃奇金娜来北京参加关于古钱币研究的国际学术讨论会。会议结束后,我邀请她到家里作客,与来自中央编译局、中国社科院世界史研究所、北大历史系、高教出版社的十多位老同学聚会。那天,大家一边品尝北京烤鸭等菜肴,一边回忆往事,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我们在北京明城墙公园东便门角楼上照了一张合影,作为跨越半个多世纪的深厚友谊的见证。

(责任编辑:王建民)

中图分类号:D6;D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574(2015)04-01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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