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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五四运动研究的一段情缘

2015-03-30殷叙彝

当代世界社会主义问题 2015年4期
关键词:编译局研究室五四运动



我与五四运动研究的一段情缘

殷叙彝

编者按:中央编译局殷叙彝先生2014年过世,本刊去年第2期刊发了殷先生的一篇回忆文章,记录了殷先生1944年至1949年从沦陷区南京赴国统区重庆后,又前往贵阳求学的一段往事。一转眼殷先生离开我们一年多了,这里再刊出殷先生撰写于2009年的另一篇回忆,以表缅怀。在这篇文章里,殷先生回忆了1955年至1960年从事五四运动研究的一段经历。文章既展示了殷先生个人学术生涯的一个重要片段,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的政治环境对学术研究的影响。

从1955年到1960年,我曾做过关于五四运动的研究工作,也取得一些成果,而这一工作却是在当时以翻译马、恩、列、斯著作为主要任务的中央编译局完成的,因此有些人感到奇怪。实际上这是几个因素凑在一起造成的。此后几十年我一直从事西欧社会主义运动的研究,但是我一生研究工作的坚实基础是在这最初的几年里打下的,因此我有时称这为我与“五四”研究工作的情缘。今年*指2009年——编者注是五四运动90周年,我已年逾八旬,不大可能写出纪念论文,但写一篇回忆文章作为纪念,似乎也是可以的。

1954年8月我从北京大学历史系毕业,被分配到中央编译局(全称为“中共中央马恩列斯著作编译局”)。我本以为这是因为我学了几种外文,适合做马恩著作的翻译工作,但报到时干部科对我说,调我来,是准备让我参加国际工人运动史的研究,这项工作要等苏联专家来了以后才开始,因此先把我安排在马恩著作翻译室。我在马恩室工作了大约半年,曾参加苏联刚出版的《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的翻译,而负责研究工作的苏联专家始终没来。但是1955年初局领导决定成立研究室,刚从西北局宣传部副部长调任的我局副局长张仲实兼室主任,从各翻译室调我和另外几个青年同志组成一个很小的工作班子。大致半年后研究室一度撤销,但不久后又重新成立,这回是由原任局干部科长和学术秘书的丁守和做主任,而且增加了工作人员,仍由仲老主管。于是我又回到研究室,一直到1960年底为止。

编译局当时的主要任务是马恩、列宁、斯大林三大全集的翻译,虽然师哲局长提出“翻译与研究结合”的口号,但这首先是为了保证经典著作译文的质量,其次是考虑到翻译人员的发展方向,至于当时如何用很少的力量单独从事研究工作,局领导对此并没有明确意见,而这正是仲老、丁守和以及我们这些年轻的工作人员都在探索的问题。不久就遇到了一个好机会。

1956年,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开始制定第一个五年计划时期的研究课题计划。仲老和我局另一个副局长陈昌浩参加了这一工作。拟出的课题印了16开一大本。有些课题已标明承担单位或承担人,仍有不少是空白,全国任何单位都可以从中选择适合自己的项目来研究,无需申报,也没有资金补助。我们发现“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这个课题很适合编译局,向局领导建议把它定为我们的长期研究方向,这个意见很快就被接受。我们也就很自然地按照这样的思路来设想自己的研究工作:十月革命送来马克思主义→五四运动→中国共产党的成立→马克思主义的进一步传播和中国革命。与此相应,研究室成立了中国革命史组,我任组长,张允侯和张伯昭任副组长(另一个组为国际组,主要研究第一国际)。我对五四时期的期刊的研究工作就是从这时开始的。我在考虑问题时发现,许多论述中国共产党和新民主主义革命的书都很重视五四时期进步刊物传播思想的作用,但语焉不详,往往只列举几个期刊的名称,因此我感到应当深入探索一下。我和组内的同志首先从收集资料入手。当时的东安市场和琉璃厂有许多旧书店,有不少旧期刊,尤其是琉璃厂的宋筠阁老板编了一本近代中国期刊目录,相当齐全,可供参考。我和张允侯及图书馆的崔士敏每隔一两个星期就要跑一趟旧书店,不但收购到一些有名的杂志,还发现一些虽不著名、但很重要的杂志。有些杂志可以说是海内孤本,如周总理年轻时组织的觉悟社出版的《觉悟》。我组的同志几乎跑遍北京所有的图书馆和大学、研究机构的资料室,也有收获。所有这些都为我们研究五四期刊打下了基础。

我在清华和北大历史系学习时的老师陈庆华当时在协助邓广铭先生编辑《光明日报》的《史学》副刊,我和他谈起对这些期刊的主要内容进行介绍的设想,他说支持。于是从1957年4月到10月,我以《五四时期重要期刊介绍》为总题目,在这个双周刊共11期上发表了十余篇短文,其中“前言”、“结束语”和关于《少年中国》、《星期评论》、《觉悟》、《解放与改造》等刊物的简短介绍是我写的,还有几篇介绍是我组织其他同志写作并作了修改的。我在这些短文中初步表述了对五四时期“新思想”的丰富内涵的看法。

1957年是十月革命四十周年,局领导决定让研究室写一本论述十月革命对中国革命影响的书,由我和张伯昭执笔,丁守和统稿。我承担的是论述十月革命在当时中国反响和由此开始的马克思主义传播的一章,引用了不少从那时报刊上收集的资料。这本书由人民出版社及时出版,虽然学术水平不是很高,但毕竟是较早地论述这一重要政治命题的著作,因此反响较大。1957年10月25日,《人民日报》发表了概括此书内容的《十月革命在中国的反响》一文(约5千字)。《历史研究》也约请我们根据此书写成一篇3万字的同名文章,在1957年第10期发表,这两篇文章的具体改写工作都是我做的,仍以三人名义发表。苏联也在1959年出版了此书的俄文译本。

上述情况增强了我们的信心,1958年起开始考虑编写《五四时期期刊介绍》。我拟订的方案是:大致出三卷,每卷分三部分:期刊内容的详细介绍,期刊发刊词,期刊目录(大的期刊要编出分类目录)。起初我想交中华书局出版,差一点订了合同,后来人民出版社主动表示愿出此书,我们也欣然同意。《期刊介绍》第1卷原定1958年第4季度付排,但大跃进一开始,出版社主动提出要为1958年国庆献礼,付排期一下子提前几个月,我们还是日夜加班赶出来了。此后的第2、3两卷的速度也不慢,在1959年就出版了。第1卷出版后,《人民日报》发表了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彭明的评论,给以相当高的评价,此外还肯定了戴季陶主编的《星期评论》对传播马克思主义所起的作用为例,说明它的观点比较实事求是,这当然大大鼓舞了我们。实事求是地说,这部书是以介绍为主,大部分文章的深度不够,但材料是实在的,加上发刊词和目录部分,不失为很实用的参考书,因此“文革”以后人民出版社于1979年再版此书。

《五四时期期刊介绍》是研究室中国组的一个重要成果,因此我认为值得对与它有关的一些情况作比较详细的叙述。

首先,认真的资料收集和整理工作是此书写作的前提和基础。我组不少同志都参加了,尤其是洪清祥,他和崔士敏一同去上海,收购到大批期刊,后来又多次单独出差,在长沙、广州等地搜集到不少珍贵资料。期刊目录是金振声一个人辛苦编成的。由于出版仓促,有不少印刷错误,出书后他又花许多时间从头到尾校对了一遍,改正了错误,准备再版时订正。这两位同志都没有参加写作,但他们是功不可没的。

其次,本书的写作在很大程度上是集体成果。拿第1卷来说,室主任丁守和写了《晨报副刊》的介绍,组内人人动手,写得较多的是我、张允侯和王云开。我写了民国日报副刊《觉悟》、《星期评论》、《少年中国》、《解放与改造》等刊物的介绍,还做了不少修改定稿工作。第2、3卷的情况也基本如此,只是作者增加了。

上述情况也反映在此书的署名上。全书署“编译局研究室编”,每篇文章后不署作者姓名,只是在前言中列举参加工作的人。这也可以说是那时的“时代精神”的反映。不但如此,大跃进中刮共产风,人民出版社一度取消稿费,我们正好碰上,三大卷书一分钱稿费也未得到。有趣的是,1978年再版时正值“文革”结束不久,稿费还未恢复,又是旧书重印,所以也未得到任何报酬(那一年编译局国际共运史研究室编译的《鲍威尔言论》不但没有稿费,连参加工作的人姓名都未标出)。现在人们恐怕很难想象这种情况了。

我还要着重提到一些前辈和兄弟单位对我们的无私帮助,在涉及五四时期三大副刊《晨报副刊》、民国日报《觉悟》、时事新报《灯》(《军报副刊》以文艺为主,我们未介绍)时表现的尤为突出。

张允侯经人介绍认识了曾任北京《晨报》社长的林仲易先生,他藏有全套的《晨报》,慷慨地借给我们长期使用(后来捐赠给中国革命博物馆)。上海博物馆把全套《时事新报》装了十八箱寄给我们使用。中国近代史研究所藏有《民国日报》,为了我们阅读和抄写的方便专辟了一个房间(我记得是一个亭子,可以上锁)供我们用了好几个星期。正是因为具备这样的条件,我们(《晨报副刊》介绍的作者是丁守和,《觉悟》和《学灯》介绍的作者是我)才能在另一些同志的帮助下较快地阅读有关文章,写出介绍。

还有一位前辈是著名语言学家黎锦照(他曾是毛泽东的老师)先生,他送给我们不少珍贵期刊,还把他珍藏的毛泽东给他的6封信和送给他的《新民学会通讯录》送给我们(我们后来转交中国革命博物馆收藏)。

最后我要讲此书的不足之处。前面提到的目录部分的印刷错误,由于金振声的校改稿被我在文革中丢失,再版时也未能纠正。有些文章的观点的局限性或错误姑且不论,有些史实错误却是硬伤。例如我的《觉悟》介绍把一位作者郑洪年误当做郑孝胥的化名,再版时因忙于手头工作也忘了纠正。至少我在这两件事上是对读者负疚的。

大致从1957年起,研究室由另一位副局长姜椿芳主管。姜老努力为我们打开局面,曾从当时在中央政策研究室工作的黎澍那里接过编辑《五四运动文选》和《李大钊文选》的任务交给我们。为此我们曾从姜老在上海市委的老战友方行那里接受了李大钊的侄儿李乐光收集的李大钊著作剪贴和手抄本(后来交给人民出版社)。这两项工作都是为了迎接五四40周年。我和张允侯协助丁守和确定选材,交黎澍审定,标点和校对工作由张允侯负责组织。我们从这一工作中学到不少东西。两书都由人民出版社出版,但未署编译单位。《李大钊文选》出版说明中提到编译局参加工作。《五四运动文选》初版时,是内部发行,“文革”后再版时改为公开发行,由当时担任中国近代史所副所长的黎澍写了序言,因此也标明近代史所编辑。

1959年,丁守和提议与我合作,在《期刊介绍》所提供的丰富资料的基础上写一本论述五四运动时期马克思主义传播的著作。全书分四章。丁守和写有关新文化运动和马克思主义传播以及建党的章节,我写有关五四后涌现的各种不同思潮以及著名的三次论战章节(第3章第1、3—5节,第4章1—4节)。篇幅大致各占一半。初稿写成后交人民出版社。出版社的哲学室审阅后由薛德震向我们提出修改意见。但因为反右倾运动就搁下了。丁守和在运动中挨整,后又下放安徽,1961年回局后调到中国近代史所协助黎澍编辑《历史研究》。这时我们才重新与人民出版社联系,经过黎澍的推荐和稍作修改,终于在1963年出版,书名定为《从五四启蒙运动到马克思主义的传播》。

那时编译局的领导已有变动。1960年中宣部派理论处处长许立群兼任编译局局长,理论处原副处长王惠德任常务副局长。局领导决定撤销研究室,把不适合做外文工作的同志调走,并成立国际共运史资料室(后改为国际共运史研究室,也就是现在的世界社会主义研究室的前身)。我在这个室负责开展关于第二国际时期马克思主义和修正主义斗争的研究,这需要首先搜集和阅读大量外文资料,编译代表人物著作选集和专题文集。这对于我们可以说是回到我刚来编译局本应从事的工作,也是一项新任务,需要全身心投入,也不得不与五四运动研究工作告别。因此《从五四启蒙运动到马克思主义的传播》一书的出版虽然也使我高兴,却不像《五四时期期刊介绍》第1卷出版时那样使我兴奋。实际上这本书给我带来的麻烦多于喜悦。

麻烦首先来自关于中共一大的叙述。大致在1955年,苏共中央把共产国际有关中共的文件一部分还给中共中央。中央档案馆把一些文件译成中文,其中有中共一大给共产国际的报告(英文)和一大通过的党章(俄文)。档案馆把这两个文件的译文送给编译局审阅,丁守和曾让我对照中文和原文看过并提出意见,因此我们也知道了文件的内容。到那时为止,中共党史界一直是按陈潭秋的回忆来叙述一大的,与这两个文件所表达的情况相差较大。这时中国革命馆曾经一度在常设殿览中展示这个党章(据说很快就被康生制止),缪楚华这时写作的一本中共简史也按这两个文件的精神叙述了一大,因此丁守和写《传播》的有关部分时基本上也是根据这两个文件的内容。书出版后,他送了一本给档案馆裴桐馆长,裴桐看了曾对他说很好。不料后来不知为什么康生整裴桐,裴桐写检讨时把《传播》这一问题也带上了。那时康生正在抓所谓借小说《刘志丹》反党的案子,因此对这本书做了一个批示,大意是:现在有人借写小说反党,对此事应提高警惕。这一批示给人民出版社造成很大压力,丁守和也为此做了检讨。由于未进行公开批判,问题的直接责任也不在我,我又不是党员,所以暂未受到影响。文革期间某群众组织编印的一本文化出版工作两条路线斗争大事记刊登这一批示,同时也使我当时正在受到的批判的分量大大加重了。

另一个麻烦来自对陈独秀的评价。在写作《传播》前,我们听说毛泽东曾在一次中央工作会议上谈到陈独秀,称赞他是“中国的普列汉诺夫”,培养了一批马克思主义者,因此书中对陈独秀作了相当积极的评价,有其他学者也是这样做的,但这后来被看成一种错误倾向。据说中宣部已组织写作了一篇文章,准备对包括《传播》在内几本(篇)著作公开点名批判。这当然会涉及我,因此王惠德局长对国际室领导打了招呼。但很快“文革”爆发,中宣部自顾不暇,这篇文章也未能发表。我是从“文革”期间的大字报上才知道这件事的。

总之,在“文革”中《传播》和《期刊介绍》使我和丁守和都狠狠挨批,吃了不少苦,但我们都熬过来了。“文革”后人民出版社决定把《传播》列为重点再版书。副社长范用为此找我们两人谈话,表示是否需要修改补充由我们自己决定。上述两点这时当然已不必改动了。关于康生插手的过程我也是这时才听丁守和说的。这次修改主要是丁守和根据这几年发表的新材料增加了关于马克思主义传播的内容(有不少是关于周恩来和恽代英的)。我写作的部分变动很少,这主要是因为如上所述我已心不在此了。

研究室最后两年,中国组曾拟定一个编选一套大型五四运动资料集的计划,共分八个选题,其中的《五四时期的社团》和《留法勤工俭学运动》两辑已经着手,研究室撤销后有关同志都已调走,只有张允侯留在新成立的室,并且先做上述资料的收尾工作。后来张允侯也调到近代史研究所,把资料和任务都带走了。《五四时期的社团》在1963年编好交给人民出版社,已印出清样,后因受《传播》问题的牵连未能出版。“文革”后张允侯作了补充,我也帮了忙,终于在1979年出书,共4册,是很有用的参考资料。张允侯接着又着手编《留法勤工俭学运动》,除了补充原来从报刊上摘抄的材料外,中国革命博物馆的李俊臣提供了不少珍贵资料。这一工作涉及许多外文特别是法文资料,因此他又拉我去帮忙。此书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1981年和1986年分别出了两大卷。还有两卷,由于赔钱又得不到资助,出版社放弃了,实在可惜。迄今已过了20余年,估计我有生之年已不可能见到这两卷出版,我与五四运动研究的情缘也到此为止了。

(责任编辑:聂大富)

中图分类号:D6;D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574(2015)04-009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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