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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来话寻根——论寻根文学的意义

2015-03-29熊修雨

关键词:寻根当代文学话语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1674-5310( 2015)-09-0025-07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当代寻根文学思潮论”(批准号:14FZW053)

收稿日期:2015-07-02

作者简介:熊修雨( 1973-),男,江西九江人,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从1985年寻根文学的宣言——韩少功的《文学的“根”》发表算起,迄今为止,寻根文学已经历时三十余年了。三十年来,作为文学思潮和文学运动的寻根文学早已经落幕,但文化寻根却在当代文学中生根立足,成为文学的常态,并时有佳作问世。在文学研究方面,翻开任何一本当代文学史,都有关于寻根文学的专门章节,每年都有若干关于寻根文学的研究论文(包括硕士和博士学位论文)出现,寻根文学早已成为当代文学中一个无法忽视的存在和重要的研究范畴。寻根文学恢复了当代文学中的文化意识,深刻地影响到当代文学的发展格局和走向,参与了当代中国社会的思想建构,具有重要的文学史意义。在寻根文学运动30周年之际,对寻根文学的意义进行总结,不仅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认识和评价寻根文学,而且已经成为当代文学学科研究的一种必要。

一、文化的文学意义

寻根文学以对民族传统文化的发掘为宗旨,使文学中的文化书写从此前可有可无的边缘状态,一跃成为文学表达的中心,在客观上恢复了当代文学中的文化意识,这可以说是寻根文学对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个重要贡献。

文学与文化密不可分,文学是文化的组成部分,同时又是文化的载体。文化之于文学,既是一种内容呈现,又是一种审美表达。文化之中,本来就包含了审美的成分,属于文学表达的必然内容。中国传统文学中,文学与文化相互交织,水乳不分,一部《诗经》,既是中国最早的文学典籍,又是最早记录中国人生活的文化著作。这是中国传统文学与文化关系的本来形态。

但是,这种情况到“五四”时期发生了剧变。“五四”新文化运动对传统文化进行了猛烈开火,以现代西方的民主、科学、自由、个性解放等思想学说,批判和扫荡了中国传统文化,这就导致了“五四”时期传统文化的失落,出现了后来被寻根作家们集体抨击的“文化断裂带”。但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并未真正阻断中国现代文学与传统文化的交流。这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为适应现实社会政治斗争的需要,“五四”新文学逐渐改变了对传统文化的批判态度,传统文化在革命文学中得到了部分的复归。陈思和认为,“‘五四’新文学对传统文化的基本态度,依据的是历史的标准,而不是审美的标准。或者说,文学不是从其自身的角度来选择传统文化,而是借用了社会斗争和历史进化的角度来决定自己对传统文化的态度。” [1]如从20年代末的革命文学开始,一直到40年代的解放区文学,围绕着文艺大众化问题一直争议不休,其实就涉及到如何对待民族传统文化的态度问题;抗日战争的爆发,要求文艺为抗战服务,为振奋民族精神,鼓舞士气,从内容到形式,都呼唤着民族传统文化的回归。另一方面,由于“五四”一代作家与传统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传统文化短时期内并不能被轻易地一刀斩断,而是潜移默化地渗入现代文学的血液之中,并由此形成中国现代文学的民族文化特色。这方面典型的例子就是“京派”文人及其写作,如周作人、沈从文、师陀等人作品,都具有浓厚的民族传统文化意识,体现出传统文化的魅力和美。

在20世纪50—70年代,狂热的革命政治文化阻断了文学与传统文化的交流,民族传统文化被当成封建毒素被踏翻在地,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变成了一场民族文化的空前浩劫,民族传统文化被扫荡一空,无处藏身,从而出现了继“五四”之后的又一个“文化断裂带”。如果说“五四”“文化断裂带”尚未真正造成与民族传统文化的断裂,那么这一次则是一次真正的断裂,革命政治话语以一种强大的政治力量阻断了民族传统文化与当代社会生活的交流。从艺术审美的角度来看,革命政治话语的肆掠横行,也导致了该时期文学作品审美质地的粗糙和恶劣。“文革”结束后,面对着传统文化的废墟,新时期文学开始了艰难的文化重建。在汪曾祺、王蒙、张承志、冯骥才、陆文夫等人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这种文化重建的努力。从反思文学对民族传统文化的隐约表达,到寻根文学的大张旗鼓,当代文学中的民族传统文化意识终于得到了复苏。

寻根文学所要寻找的“根”,指向的是民族传统文化。虽然寻根文学的文化主张有许多悖谬之处,文化寻根运动也最终潦草收场,但寻根文学对民族传统文化的发掘,却为当代文学唤回了那种失落已久的民族传统文化意识,促成了当代文学中文化意识的全面复归。这对于中国当代文学的健康发展,具有重要的意义。

第一,文化视角的植入,打破了当代文学长期以来单一的社会政治视角,将文学从政治的束缚下解放出来,让文学获得了自由。仅凭这一点,寻根文学的意义就功不可没。长期以来,中国当代文学受到政治的严格控制。从现代文学开始,在革命政治话语制约下,文学沦为政治的附庸。50—70年代更不用说,就是新时期之初的“伤痕”、反思和改革文学,也是如此。但是到了寻根文学,这种情况为之一变。寻根文学是一种历史文化审美,而不是社会政治表达。寻根文学中,传统文化以一种独立的话语姿态与惯常的政治话语相区别,在政治话语之外,为当代文学开辟了新的话语空间,同时也给作家们带来了写作的自由,这就为当代文学的多元化发展创造了条件。稍后出现的先锋文学,其实也是对政治化写作模式的突围。二者本质相同,区别在于,寻根文学方向向内,以文化复古的方式来进行艺术革新,而先锋文学则是面向西方,以频繁的艺术实验来化解政治意识形态的森严,为当代文学开辟新路。这两股文学思潮后来形成合流,那便是新历史小说的出现。新历史小说介于现实与作为正史的历史之间,既不遵从历史叙事的准则,又挣脱了现实逻辑的约束,在一种虚构的历史时空中,自由驰骋作者的才情和想象。新历史小说规模巨大,影响至今,典型地体现了当代文学多元化和自由化的写作追求。在当代文学这种艺术转化的过程中,寻根文学文化领域的开辟,功不可没。

第二,审美意识的凸显。文化意识的复苏,改变了当代文学内容的构成,从而也导致了当代文学审美风格的蜕变。长期以来,中国当代文学追求的是一种政治化的文学表达,以政治功利性为目的。但自寻根文学开始,这种情况发生改变。文化意识的凸显,恢复了当代文学的纯文学特征。由于文化本身就包含了审美的成分,寻根文学对文化的发掘,很自然地就体现出文化审美的特征。由于历史文化的非当下性,寻根文学的文化审美,往往与现实无涉,体现出非功利性特征。这就改变了当代文学的审美走向,使其不自觉地从功利走向了审美。同时,在艺术形式上,寻根文学也突破了传统现实主义僵化的反映论认知模式,运用了众多现代主义表现手法,体现出现代主义的形式审美特征。这种内容和形式的统一,使当代文学的审美意识得到了强化。

审美意识的凸显是当代文学自我觉醒的标志。正是经过寻根文学的审美变革,当代文学才摆脱了长期的政治奴仆地位,回到了艺术本身。同时,审美意识的出现,从主体和客体两方面唤醒了当代文学的自觉,为后来当代文学的健康发展,做好了艺术铺垫。

第三,文化意识的复苏,为中国当代文学打开了世界文学的大门。寻根文学之前,中国当代文学基本上被排除在世界文学的大门之外,这除了众所周知的中西政治隔绝的因素之外,文化意识的匮乏才是阻碍中国文学进入世界的一个重要原因。真正优秀的文学,仅靠政治因素是阻挠不住的,会像空气一样散发,最终得到世界的公认,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世界各民族文学的交流,其实是基于文化差异性和共同人性的交流。文化是世界各民族文学交流中的重要因素,是一种润滑剂。20世纪50—70年代的中国文学,乃至包括新时期之初的“伤痕”和反思文学,基本上属于政治化的文学,文学局限在一种狭隘的政治视野中,封闭保守,文化意识极为淡薄。这时期的文学并不是没有传到西方,而是不为西方读者认可,仅被他们当成了解中国社会政治状况的文献资料。这当然是一种很尴尬的传播局面。80年代以来,世界大门已经打开,全球化是大势所趋,中国当代文学的世界化进程开始起步。最早叩开西方大门的是那些带有文化寻根倾向的作品,如陆文夫的《美食家》、阿城的《棋王》、莫言的《红高粱》及其改编电影等。在这些作品中,中国民族传统文化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呈现在世界读者面前,引起了广泛的关注。沿着这条道路,越来越多的中国当代文学走向了世界,如苏童的《妻妾成群》、贾平凹的《废都》、陈忠实的《白鹿原》、阿莱的《尘埃落定》、王安忆的《长恨歌》等,文化成为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的一个重要的影响力因素。

文化意识的复苏,还有一个重要的收获,那就是为中国当代文学带来了一种全新的人类学视角,有利于中国文学的世界化进程。人类学研究是人类对自身文化发展的探索和思考,具有世界文学和文化的意义。人类学研究早在19世纪的西方就已出现,但在中国文学中却出现得很晚。中国现代文学时期,在启蒙和救亡的双重主题交替下,文学粘滞于现实,对超乎政治和现实之外的人类学问题根本无暇以顾,50—70年代的文学则是一种高度政治化的文学,新时期之初的“伤痕”、反思和改革文学基本上也延续着50—70年代的文学思路,也是一种政治化的写作。但是,寻根文学却以文化发掘的姿态,有意拉开了与现实的距离,使中国这个没有人类学传统的国度第一次开始了人类学的思考,这无疑是一种巨大的进步。这种人类学视角的采用,是对长期以来政治社会学视角的规避,是寻根文学文化发掘的必然结果。因为寻根文学所要寻找的“根”,其实就是民族(人类)的文化,对这种“根”的挖掘和表现,当然会体现出作家特定的思考。这种表现和思考,就是一种人类学的审美视角。从寻根文学自身来讲,文化寻根,本身就是一种世界性的文化思潮,是人类的一种文化返祖现象。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现了一次世界性的文化寻根思潮,寻根文学不过是这种世界性的文化寻根思潮在中国的回声而已。所以,在这种意义上,中国的寻根文学具有世界文化的内涵,是世界文学的一部分。对于中国当代文学来说,这是第一次,意义突出。

人类文化学视角的采用,使寻根文学获得了超越国家和民族的文化内涵,具有世界文学的意义。自寻根文学开始,当代文学中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带有人类学意味的文化书写,其中不少被搬上银幕,受到世界性的广泛关注,如韩少功的《爸爸爸》《女女女》、莫言的《红高粱》、阿来的《尘埃落定》、贾平凹的《怀念狼》、姜戎的《狼图腾》、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等。在全球化进程日益加剧的今天,这种人类学视角的文化书写,使中国当代文学能够更好地融入世界,体现出文学的进步。

二、寻根文学与当代文学的格局

30年来,中国当代文学获得了长足的发展,呈现出多元化的发展态势。在当代文学的艺术发展过程中,寻根文学在很多方面都具有转折性的意义。虽然从理论到实践,寻根文学都发育不良,其作为一种文学思潮存在的时间很短暂,甚至被人视为“昙花一现”,但是,在整个中国当代文学史上,还没有哪一个文学思潮像寻根文学一样,能够如此深刻地影响到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格局和走向。

寻根文学出现的1985年,正是中国当代文学整体出现哗变的年代,李陀将之形容为“雪崩式的地震” [2]。传统的文学大厦正在崩塌,新的文学格局正在生成。在内力和外力作用下,当代文学长期以来累积的各种矛盾和问题,汇聚到一起,如同汹涌的急流,拥挤到一个狭窄的出口,迫切地需要得到宣泄。寻根文学就是这个狭窄的文学出口,是各种文学矛盾的聚焦点。在当代文学发展的过程中,寻根文学可谓是一个瓶颈,一头联系着传统和过去,一头联系着现代和未来。正是经过寻根文学的艺术转化,才有了当代文学蓬勃发展的今天。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寻根文学可以视为是当代文学的一次战略大转移,深刻地影响到当代文学的发展走向。

从当代文学的创作主体结构来看,寻根文学可以视为当代文学的更年期,不过是从年老向年轻的逆向更新,文学气质也随之新变。寻根文学出现之前,活跃在文坛的主要是一些上了年纪的饱经沧桑的作家,如王蒙、茹志鹃、张贤亮、周克芹等人,文坛暮气沉沉,缺乏活力。自寻根文学开始,当代文学创作主体出现了整体性的更新,一批批风格各异的作家,以群体的姿态活跃于文坛,朝气蓬勃,多姿多彩。寻根文学的主体是年轻的知青作家们,如韩少功、阿城、李锐等;先锋文学的主体是另外一批年轻的作家们,如马原、莫言、余华、格非、苏童等;新写实小说的主体则是又一批年轻的作家们,如方方、池莉、刘恒、刘震云等;更不必说90年代后出现的新生代写作和“80后”写作现象等。这些作家走上文坛的时候,都很年轻,与王蒙那一辈作家相比,他们无所背负,充满朝气和活力。这种年轻态和活跃性,后来成为当代文学的发展趋势。在这种新老交替的变革过程中,寻根文学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从写作方式来看,8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文学经历了一次从群体性的写作到个人化写作的发展演变,寻根文学也是这种演变的转折点。20世纪50—70年代的写作,是一种抹杀了个性差别的类型化的写作,公式化、概念化是其共性特征。这种类型化的写作其实就是一种群体性的写作,众多的写作者不分你我,争相书写着一个既定的时代主题,难以见出个性区别。新时期之初的“伤痕”、反思和改革文学,整体上讲,仍然可以说是一种群体性的写作,只见思潮,难见个人。从寻根文学开始,当代文学中开始出现了风格意识。季红真认为,“‘文化寻根’思潮的真正作用,不在文化价值抉择方面的科学与否,而是在文学自身的观念蜕变和风格更新”, [3]李庆西则将寻根文学的出现视为“风格意识中的文化意识” [4],他们都注意到了寻根文学风格意识的觉醒。寻根作家们各具个性,比如,韩少功,晦涩浪漫;李杭育,幽默风骚;阿城,朴拙洗练;贾平凹,浑厚拙重等等。文学创作本来就是个人化的精神行为,个人化写作是文学的本来状态,也是文学自由和繁荣的标志。寻根文学之后,当代文学迎来了个人化写作的热潮,个人化写作也成为当代文学的常态现象,直至今天。

30年来,当代文学实现了从一元化到多元化的艺术变革,在这种艺术变革的过程中,寻根文学也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多元化是当代文学的总体发展态势,这是中国当代文学繁荣的表现,也是保证。这种多元化的努力,从新时期之初就已经开始了。“伤痕”、反思文学已经在酝酿着对政治一元化文学规范的突围,如“伤痕”、反思文学中“人”的话语的凸显,就是对传统政治话语的突围;反思文学中的文化意识的出现,拉开了文学与政治和现实的距离;先锋文学中的艺术实验,带来了当代小说文体的解放和审美意识的增强等。所有这些,都冲击着传统的文学规范。这些都可谓是当代文学艺术发展上的量变,而质变则发生在寻根文学身上,寻根文学从多方面推动了当代文学的艺术发展,在叙事话语、艺术形式和艺术观念等多方面,都促成了当代文学的变革。

从文学现代化的角度来看,寻根文学是当代文学现代化道路上的一个重要的里程碑。文学的现代化包括内容的现代化和形式的现代化。话语即内容,从叙事话语来看,寻根文学出现之前,当代文学主要是革命政治话语的一统天下。新时期之初的“伤痕”、反思和改革文学,仍然延续着50—70年代的政治化写作思路,虽然其中的革命色彩有所淡化,但政治化的因素仍然非常突出。直到寻根文学出现,当代文学的叙事话语才出现整体性的变革。寻根文学使当代文学的叙事话语实现了从当前社会政治的层面向历史文化领域的位移。李庆西曾将之具体地描述为“从原有的‘政治、经济、道德与法’的范畴过渡到‘自然、历史、文化与人’的范畴” [4]。寻根文学正是通过历史文化意识的引入,拉开了文学与政治的距离,突出了文学中的审美意识,从而为当代文学叙事话语的自由发展创造了条件。寻根文学之后,当代文学叙事话语出现了多元化发展态势,相继出现了先锋文学的叙事革命和话语狂欢、新写实小说的日常生活书写、90年代后的欲望化和个人化写作、新世纪以来的底层叙事等等,多种话语的出现营造了当代文学众声喧哗而又多姿多彩的艺术局面。这种多元化话语局面的出现,可以说都与寻根文学的这种去政治化努力有关。

从形式来看,寻根文学之前,当代文学主要采用传统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由于方法观念陈旧落后,正受到现代主义的强有力的挑战。寻根文学出现之前,80年代上半期,当代文学曾经出现过“现代派热”,王蒙、茹志鹃、高行健、冯骥才、刘心武、李陀等人已经在做着现代主义的努力,但后来却遭遇挫折,出现了现代派的低谷。寻根文学延续了这种现代派艺术探索的势头,不过是以复古的方式,以退为进,来进行现代主义的努力。寻根文学体现出很多现代主义的审美特征,不论是艺术观念、叙述方式,还是表现技巧等,都有很多现代主义的审美元素。比如表现主义美学的兴起,从写实到写意叙述策略的演变,以及魔幻、象征、变形、夸张等现代派表现手法的运用等。寻根文学的代表作韩少功的《爸爸爸》,就是一部高度成功的现代主义文本。这种形式主义的追求,体现了寻根文学的现代化努力。经过寻根文学的艺术转化,再经过先锋文学的艺术张扬,中国当代文学终于迎来了现代化的热潮。

从民族化角度来看,寻根文学是当代文学民族化追求的顶点,也是终结。从现代文学时期对文艺大众化的追求,到50—70年代对“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的倡导,都体现出民族化的努力。80年代上半期,当代文学延续了这种民族化的追求,在汪曾祺、林斤澜、陆文夫、邓友梅、冯骥才、莫言等人身上,可以看到这种民族化的努力,寻根文学更是集中表达了这种民族化诉求。但是,寻根文学的后期,由于内容上文化启蒙意图的落空,导致文本的故事化和形式化走向。失去了内容的支撑,形式也就无所附丽,这导致寻根文学内容和形式民族化追求双重的落空。特别是当一些寻根文学作品经过影视的包装,流传到海外后,为取悦于西方读者和观众,出现了后殖民主义的文化现象,这使寻根文学的民族化追求流于片面,最终导致了近一个世纪以来中国文学民族化追求的破产。寻根文学之后,先锋文学和新写实小说等,已经难以见到民族化的痕迹。90年代后,中国当代文学世界化的进程加速,群体性的民族化追求已不可能。倒是在一些个别作家身上,如莫言、贾平凹、格非等,看到了一些民族化的努力,一定程度上体现出民族化意识的回归,但已溃不成阵。

从美学形态来看,寻根文学从整体上带来了当代文学审美意识的更新,影响到当代文学的审美走向。这种影响表现是多方面的,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促成了当代文学从政治化审美向日常生活审美的转变。三十年来中国当代文学发展的总体趋势是去政治化,亲近日常生活。这种审美走势,经过80年代的努力,90年代之后成为当代文学的常态。寻根文学是这种审美的转折。寻根文学之前,政治化审美是当代文学的主流,但自寻根文学开始,文学有意疏远与政治的关系,而向日常生活靠拢。寻根文学的历史文化审美,先锋文学的形式实验,其实都是对政治的逃避和化解,但二者之中都表现了大量的日常生活内容,更不必说随后出现的专以日常生活为表现对象的新写实小说。日常生活是长期以来被政治化写作所遮蔽的内容,是文学的本来的表现对象。寻根文学中,阿城的《棋王》就是这样一部标志性的作品。在这部作品中,革命政治话语作为一种潜话语隐藏到文本的背后,而主人公的日常生活却得到了突出的表现,并从中提炼出了特别的意义。也正因此,旷新年认为:“通过阿城的《棋王》,‘新时期文学’开始回归和拥抱被革命所悬置的‘日常生活’。90年代‘日常生活’被神话化,而‘寻根文学’则成为了沦入日常生活的一个重要线索和标志。” [5]

三、思想意义

作为一股影响巨大和意义深远的文学思潮,寻根文学处于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文化思想的交汇点,其文化择取和价值取向,对于当代中国社会的思想建构,具有深刻的影响。

寻根文学属于现代性话语范畴,文化寻根是一种世界性的文化现象。文化寻根思潮的出现,来源于人类对现代化进程的迷惘和担忧。现代性的物质呈现是现代化,但现代化是一种“历史怪兽”,具有极大的破坏性。现代化进程的加剧,在给人类带来大量便利的同时,也造成了传统性的失落和人性的破坏,造成包括环境污染、资源枯竭、病毒泛滥、物种灭绝、两次世界大战、人性异化等一系列的灾难,从而使人类尝遍现代化的恶果,出现现代化的担忧,进而产生回归传统、寻根问祖的冲动。这种情绪的蔓延,催生出世界性的文化寻根思潮。叶舒宪认为,“文化寻根是以向后回望来路的方式代替直接的前瞻”,文化“寻根的实质是文化(身份)认同问题,处在文化变迁加剧时代的人,如何在传统与现代、西方化与本土化的冲突背景中确认自己的文化价值取向的问题。因此,它既是每个人都无法回避的普遍性问题;又是迫在眉睫的当下性难题” [6]。可以说,从18世纪欧洲的浪漫主义文学运动开始,文化寻根就已经开始了。以卢梭、华兹华斯等为代表的浪漫主义诗人,主张回归大自然,讴歌农业文明,抵制城市文明对农业文明的侵袭,可以说就是一种最早的文化寻根。随着西方现代化进程的加剧,文化寻根意识日渐浓厚,并逐渐向世界蔓延,并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达到高峰,80年代中国的寻根文学运动不过是世界文化寻根运动的一部分。对于80年代的中国当代社会来讲,由于刚从一个文化专制时代走出,文化寻根还具有特别的文化启蒙意义。

寻根文学参与了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的新启蒙主义运动,是一种文化启蒙。新启蒙主义是在传统的政治启蒙之外,开辟新的启蒙途径。传统的旧启蒙主义追求政治思想的统一性,而新启蒙主义则倡导思想的自由和文化的多样性。寻根文学脱胎于一个文化专制主义的时代,十年浩劫造成传统文化的全面失落。为振兴国人精神,复苏民族传统文化,追赶世界文化潮流,寻根文学在一片文化废墟之上,开始了艰难的文化重建。寻根文学致力于发掘民族传统文化,对民族传统文化予以现代再审视,一方面表现传统文化的魅力和美,唤醒国民对民族传统文化的热爱,一方面对传统文化的劣根性予以批判,使人们在一种纵向的时间维度上,深化对民族传统文化的认识。这样的思想激发过程,就是一种文化启蒙。这种文化启蒙,在80年代初那样一个文化荒芜的时期,具有特别的针对性。文化寻根成为当时中国社会的一种文化补课,当时轰轰烈烈的“文化热”及遍布全国各地的“文化讲习所”,就是一个证明。

寻根文学的文化启蒙具有不同的维度。一是对“五四”国民性话语的继续。寻根文学一定的程度上继承了“五四”时期的国民性批判的写作思路,在韩少功的《爸爸爸》和李锐的《厚土》系列中,都可以见到这种“五四”国民性话语批判的遗风。二是表现“文明与愚昧的冲突”。季红真曾将80年代中国社会的文化矛盾概括为“文明与愚昧的冲突”,后来成为经典之论。显然,这是一个启蒙性的文化命题。从反思文学开始,就有相当多的作品表现了这种文化冲突,如古华的《爬满青藤的木屋》、张承志的《黑骏马》、郑万隆的《黄烟》等。三是正面弘扬民族文化的魅力和美,如汪曾祺的《受戒》《岁寒三友》、阿城的《棋王》、张承志的《北方的河》等。这种对民族传统文化的正面弘扬,激发国人对民族传统文化的热爱,成为寻根文学文化启蒙的最主要的意义所在。

作为一种现代性话语,寻根文学还表现出文化反思的特征。吉登斯认为,现代社会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知识的反思性”,他认为,现代性“并不是为新事物而接受新事物,而是对整个反思性的认定,这当然也包括对反思性自身的反思” [7]。现代性充满不确定性,无例可循,在不断地自我否定和自我批判中前行。伊夫·瓦岱认为:“现代性面对的是既不明确又难以预料的未来:没有任何的传统参照对象可以为某些未来道路的选择做保证,因为现代性不断地制造断裂,任何建立在科学基础上的知识都不能辨别它们。因为它的行动本身就提高了不确定性的程度。” [8]所以,在这种意义上,我们可以将中国的寻根文学视为一次文化反思,是在现代性话语范畴内的自我质疑和自我批判。

在寻根文学的文化启蒙之中,包含了两种相对立的态度,一种是文化激进主义,一种是文化保守主义。文化激进主义在20世纪中国不同的历史时期有不同的表现,比如“五四”时期对待传统文化的激进否定态度、50—70年代期间的激进的政治文化思潮、80年代以来一些人对待西方文化的全盘西化主张等。文化保守主义则是在社会现代化的过程中,出于对现代化负面效应的抗拒和担忧而产生的文化眷恋和文化怀旧心理。文化保守主义具有反现代化倾向,体现出现代性的反思特征。寻根文学中,李杭育和张炜都表现出这种文化反思特征。李杭育的《最后一个渔佬儿》表现了传统和现代的冲突,体现出审美现代性特征;张炜的《九月寓言》则表现了工业文明对农业文明的破坏,具有浪漫主义审美风格。二者都表达了对于前行中的中国社会现代化的某种抗拒和担忧。

文化反思是现代性的固有特征,是对历史主体自我的一种逆向检视。新时期以来,改革开放拉开了中国社会现代化的大幕,时至今日,现代化如火如荼。在全球化时代的今天,中国传统文化正在快速地失落,现代化带来了中国经济的快速增长,但也让我们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诸多的威胁,雾霾、水污染、癌症村、SARS和正在非洲蔓延的埃博拉病毒、恐怖主义、人性异化和道德沦丧等等。寻根文学所表现出来的文化反思,对当代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具有实在的提醒意义。

前面已经讲过,寻根文学的文化发掘,为中国当代文学引入了人类文化学的视角。人类文化学意义上的文化寻根,并不仅仅具有寻根问祖的意义,而是包含了对文化多样性的认可,在多种文化的返顾追询中,承认各种文化存在的理由。“20世纪以来主要由人类学家培育出的关于珍视‘文化多样性’的宝贵思想,和同一个世纪的生态意识大觉醒培育出来的珍视生物多样性的观念,正在成为全球社会的普遍共识。人类学家不再把寻根等同于怀古、恋旧,开历史倒车。” [6]文化寻根是对全球化进程的逆向运动,全球化是抹杀文化的差异性,追求文化的同一性;而寻根则是发掘文化的差异性,认可文化的多样性。这种文化多样性,是20世纪以来世界各国人民普遍认可的、也是最为珍视的多元、平等、自由的文化思想。寻根文学出现的20世纪80年代上半期,正值一个文化专制主义时代的结束。寻根文学站在新的时代起点上,通过文化寻根,倡导文化多样性,在人类文化学的意义上,体现出当代中国社会多元化思想的诉求。纵观30年来中国社会的思想发展,多元化思想并存已成现状和进一步发展的趋势。在这种意义上,寻根文学顺应世界文化发展大势,推进了当代中国社会思想的健康发展,影响深远,意义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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