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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风派”与《文艺月报》的前前后后

2015-03-29

关键词:夏衍胡风编委

张 均

(中山大学 中文系,广东 广州510275)

《文艺月报》(上海)是华东文联机关刊物,1953年1 月创刊,1959 年10 月因经营困难更名为《上海文学》,共出版81 期。迄今为止,这份杂志尚未引起研究者的注意。但从文学报刊功能史与知识分子生存史的视角看,这是一份信息异常丰富的“生态样本”。它的办刊历程清晰折射了建国以后文学报刊丧失“个性色彩”和“文学流派性质”[1]的功能畸变过程。这种畸变,与其说因于意识形态的压力,不如说更直接因于各派文坛势力对《文艺月报》的“争夺”。恰如凯尔纳所言:“社会是一巨大的斗争领域,由不同成分所构成的斗争在媒体文化的屏幕和文本中搬演着。”[2]100《文艺月报》自始至终就为这类“斗争”所缠绕。如果说,《文艺报》多少陷入“周(扬)、丁(玲)之争”的旋涡,那么《文艺月报》就是掉入了上海“胡风派”与“周扬派”之间门户斗争的泥潭。而这一令人遗憾的过程,同时也表现为“胡风派”与这份刊物相始终的历史。

建国初年,旧的文学报刊整体性地退出文坛,各省市纷纷创办新的刊物。华东文联(1955 年改称“上海作协”)也于1953 年创办机关刊物《文艺月报》。作为党的刊物,它被要求坚持党性原则、“担当思想领导的任务”[3]。为此,文联党委特别安排巴金出任主编,但“不负责具体工作”[4],安排黄源、刘雪苇、唐弢共同担任副主编(雪苇名字未在刊物上正式印出)。由巴金出任主编,可以团结众多“新文学”作家、保证刊物的良好声誉,而由来自华东野战军的党员作家黄源、雪苇出任第一、第二副主编,可以保证党对编辑部事实上的领导。对编委会的组成多少也有同样考虑。不过,创刊之初的《文艺月报》有没有积极落实党的创刊设想呢?从事实看,这份刊物并没有完全坚持“党性”。相反,它的编辑理念非常接近解放前的同人刊物,在当时的机关报刊中不免“异样”。

何以如此?与《文艺月报》编委会所秉承的三种传统有关。其一,9 位编委皆是上世纪30 年代成名的青年作家,多数编过同人刊物,虽然到1953 年同人刊物已作为“传统的观点”与“过时”的方法[3]遭到批评,但他们未必可能忘情,内心里更不会真的视之为“非法”。其二,9 位编委当年又都是“鲁迅身边的青年作家”,华东文联党委或许没有留意这层渊源,但这批“鲁迅门生”重新聚首时却没有忽略这一共同记忆。一个细节透露:不同于《人民文学》等刊物恭请领袖题写刊名,《文艺月报》却是“经雪苇同志建议”,将“文艺月报”四字“从鲁迅日记和书信中拣出来拼接复制”[5]。这明确传递出编委们对先师鲁迅的眷眷情结。其三,几位核心编委(雪苇、黄源、赖少其)同时还具有足以傲人的新四军/华东野战军出身。夏志清认为:“共产党据有大陆后”,“作家和出版机构”都“被严密组织起来”,“没有一个作家敢于发表不妥协的意见”。[6]实际情形并不完全如此,政治资本雄厚的文人们还是有自居为“异端”的勇气的,拥有军队干部“身份”的几位《文艺月刊》编委更是如此。这三种传统最集中地体现在刘雪苇身上。雪苇是党内《文艺月报》的实际负责人。雪苇性格强势,并得到前24 军副政委、现华东军政委员会文化部副部长彭柏山的支持。而刘、彭与胡风素有私交(后皆因“胡风案”被捕),所以,由于雪苇、柏山的强势存在,创刊之初的《文艺月报》与其说与“鲁迅门生”有关,不如说与“胡风派”存在更现实、直接的渊源。而“胡风派”同时将编委会所共有的三种“传统”带进了《文艺月报》。

故新创刊的《文艺月报》具有强烈的同人/左翼色彩。这表现在四个方面。其一,在“工农兵文艺”的时代,《文艺月报》竟声称以知识分子为读者对象。其实,1951 年全国文联已规定省市刊物须“办成通俗文艺刊物,以主要篇幅发表供给群众的文艺作品材料”[7],《文艺月报》作为大区级刊物虽不在此列,但它至少形式上要对此政策表示“尊重”。然而《文艺月报》创刊号却对此指指点点:“各省(市)文艺刊物的编辑方针,作品方面固然是以供给农村、工厂的文艺活动材料为主,但也并不是说可以不讲求质量。‘说说唱唱用不着体验生活,用不着下苦功夫,只要把报纸消息编编写写就行’的观点,是非常错误的观点”,并明确表示《文艺月报》“以文艺工作干部、大中学生与大中小学教师、机关干部、有相当文化水平的工人与职员及其它自由职业者为主要的读者对象”。[8]此处对“读者对象”的排序,并非随意为之。据后来揭发材料称,雪苇在拟定“编者的话”时,竟不允许将“工农兵”列为读者对象,略提及工人时还要坚持把知识分子放到工人前面,“指斥一定要把工人放在学生教师以前的主张为‘形式主义’”,当时即有编辑为此深感忧虑。[9]其二,在文体选择上亦特别强调知识分子趣味。《文艺月报》创刊后屡屡刊载长篇论文,作品也限于小说、新诗、散文和特写等新式文体,对民间说唱则冷淡有加,仅敷衍性地选载过一次“说唱选辑”,即声明此后不再“直接征求这类稿件”。其三,有意疏离政治。“编者的话”虽然表示要“以反映人民的斗争生活和推动各地的文艺工作为方针”,但显然是修饰之辞,因为与此同时,编委石灵化名“玄仲”,委婉地质疑这种方针:

把文艺为政治服务简单看成各种文艺作品只能是当前具体政治任务的宣传工具,这是不妥当的。自然,文艺必须服务于政治,问题是在于如何“服务”法。首先,并不是一切的文艺形式都适合一切的任务。用快板、小调、漫画、短戏来推动打老鼠,自然没什么不可以,硬要用长篇巨幅来拍苍蝇,那就要吃力不讨好了。……应该认识到那些反映中国人民怎样打败反动派,怎样积极地与英勇地保卫和建设着祖国,怎样在他们的生活中进行着前进着的东西和落后的东西的斗争的作品,也是一种“赶任务”的作品,因为它们也帮助了祖国的发展,人民思想意识的提高。……当然,有些临时性的“任务”也可以“赶”,但那只限于某些文艺形式,而且还必须严肃。[10]

当然,或有读者从这段文字中看不出什么“言外之意”,那么两年之后峻青对此文的批评可作参考:“在这篇短论中,作者在反对《赶任务》的口号下,对反映新的现实作了不正确的解释。当然,短论中所举出的那一些《赶任务》的不正确的例子,如《舞台上介绍捉老鼠》等,的确是应该批判的。但是,决不能由此而得出结论说:反映历史和反映当前最迫切的现实同样重要,因而可以面对着蓬勃的现实熟视无睹。”[11]此外,《文艺月报》还明确提倡自由论辩:“除了政策性论文及短文,其它论文所言并不都是结论”,“只有让不同的意见有充分发表的机会,这才能够互相商榷,互相探究,达到正确的结论。”[8]事实上,在“真理”由党独家发布的时代,并不需要太多的“互相探究”。当然,对这些异端理念,《文艺月报》还是比较注意迂回的表述策略的:修辞上力求委婉曲折,并尽量采纳《讲话》①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概念系统,以求“曲径通幽”,最终达到异端的目的。

这种迂回策略使初期《文艺月报》充满生气。如果说媒体文化“重现了现存的社会斗争,转述了时代的政治话语”[2]97,那么,《文艺月报》显然有意识疏远着文艺界的运动,而倾心于以知识分子批判性为特征的左翼传统。《文艺月报》陆续刊发了巴金《坚强战士》、师陀《前进曲》、卞之琳《采菱》等“老作家”的作品,也推出了王安友《追肥》、陈登科《离乡》、高晓声《解约》、昌耀《诗两首》等新人新作。它还把艺术性作为主要衡量标准。据后来批评者披露,在某次编辑部会议上,“编辑同志对一位老作家写的一篇作品提出了意见,说这篇作品描写了一大堆生活琐事,显不出它的主题思想是什么。可是,有一位编委却立刻反驳说:‘老作家的作品就是不能和新作家的作品相比嘛!’并且,还断章取义的举出别林斯基的话说:‘只有描写日常生活的才是天才,追求轰轰烈烈斗争场面的是庸才。’”[11]是哪位编委,批评者没有点名,但毋宁说,这种看法恐怕也是诸位编委的“共识”。《文艺月报》在批评实践中也很好地凸显了艺术品质。1953 年5 月号刊出了编辑部一篇《对〈追肥〉等三篇小说的几点意见》,几乎是示范性的。此文不谈思想性、政治性,却大谈气氛、感情和语言,称赞它有“柔和而细致的感情”,语言“相当干练”,“具有散文诗似的清新明快的风格”。[11]这种赞誉明确传递了刊物的趣味与用稿尺度。在此尺度下,能入编辑“法眼”的就主要是老作家了,新人要打进去毋宁相当困难。所以,创刊未几圈子内就传言《文艺月报》“对外严,对内宽;对新严,对老宽”[11]。当然,也有另一种不满,说“刘雪苇一面把胡风集团分子大批派进‘新文艺出版社’,掌握了编辑出版的大权。另一面,也同样派遣了他们的集团分子斯民进入《文艺月报》”[12]176。

后一传言,暗示了“胡风派”与《文艺月报》的密切关系,但同时,它也反映了当时编辑部内部的某种看法。而此种“看法”可谓不祥之兆。通常而论,刘雪苇的迂回策略,会使其知识分子本位的左翼经验成为体制内的合法“知识”,初期《文艺月报》的生动气象亦因于此。然而好景短暂,《文艺月报》并未在高起点上成为“上海的《人民文学》”,相反迅速滑坡,沦为毫无特色的刊物,以致于后来上海要另办《收获》《萌芽》两份杂志。整体而言,在其7 年的办刊史上,《文艺月报》未发表过一篇具有全国影响的小说,没有培养出一个“文学新人”。作为扎根于文学中心上海的刊物,可以说它是失败的。但究其原因,并不能归咎于新出版制度下中央报刊对于权威的垄断(其实北京之外报刊也不乏佼佼者,如《长江文艺》《天津日报·文艺周刊》《星星》等),更不能归咎于编委能力的欠缺。准确地讲,这种失败与建国后知识分子生存环境有关。该环境除政治压力之外,另一重要特征就是势力斗争,它也是《文艺月报》功能畸变的重要原因之一。

不同势力之间的“较劲”在创刊时就已存在。其时主编巴金属于挂名性质,第一副主编黄源“犯过错误”,又“是一个纯粹的书生”②笔者2007 年6 月28 日采访艾以先生的录音记录。,对编辑事务介入不多,所以,编委中真正的主事者是刘雪苇,另一个有份量的负责人则是唐弢。其中,刘雪苇受到彭柏山支持,唐弢则受到夏衍支持。这就埋下了势力冲突的引子,因为柏山、雪苇与夏衍分属不同文坛势力。早在30 年代,夏衍就是“四条汉子”之一,而贫困交加中的雪苇、柏山一直受到鲁迅、胡风的热情帮助,雪苇还撰文10 余篇参加“两个口号的论争”。建国以后,周扬、夏衍迅速结成一派,而从军队回到地方的柏山、雪苇也与胡风恢复了密切联系。王元化、梅林、余洪模、张中晓、耿庸、罗洛等胡风的青年朋友都在雪苇担任社长的新文艺出版社内谋得职位。其实在《文艺月报》创刊时,雪苇、柏山和夏衍就已经分别绑在胡风、周扬这两架不同的“战车”上了,大有“各为其主”之势。胡风、周扬在北京不言和,雪苇、柏山和夏衍在上海就难以合作。这仅是“旧怨”,而雪苇、夏衍之间还有“新嫌”。据雪苇回忆,上海解放后筹组华东文联时,他曾在口头上提过一个方案:“我对舒主任(舒同)说,如果夏衍不调华东工作(当时他是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长,并据他说身兼26 职),是否可考虑胡风做主席,巴金做副主席的候选人?……但不久他便告诉我,夏要来华东局任宣传部副部长,胡风的工作由北京中央安排。”[13]在文艺界,文联“主席”较之报刊主编,更是各派势力竞争的目标。在夏衍看来,雪苇替胡风“觊觎”华东文联主席的位置,是摆明了向自己“挑衅”,不还以“颜色”就很难“摆平”。梅志也认为:“这一口头建议到1955 年便成了他的特等大罪,以致被隔离审查十余年。”[14]夏衍是广为人尊敬的“夏公”,这样说是否缺乏“尊贤”之基本道德呢?笔者并不这么以为。中国政界/文艺界历来复杂,幕后斗争激烈,不宜简单以道德去衡量,尤其是不了解内情者更不宜以后世被允许“流传”的“公共形象”去评价。说夏衍是势力中人并不意味夏衍是道德“小人”或文学成就不卓著,只是中国的权力持有者大都处于各种复杂利益关系之中,不宜轻率地恶恶善善,只能据事而论、具体分析。就夏衍、刘雪苇关系而言,他们当然是文学同道和革命同志,但在和平岁月也渐成怨敌。据1955 年批判材料看,两人之间的“新嫌”,除此事外,还表现在短短3 年之内刘雪苇4 次“进攻”“上海文艺领导”(即夏衍),包括利用《武训传》栽赃夏衍事件、利用文艺整风影射夏衍事件、利用《华东文艺动态》搜集夏衍“黑材料”事件以及“文艺学习小组”事件。[15]此处仅略述借《武训传》批判“围攻”事。《武训传》本与夏衍无甚关系,但电影是在上海拍摄,夏衍又是当地文艺界负责人,故在毛泽东震怒之下,夏衍不得不于1951年8 月26 日在《人民日报》上作公开检讨。检讨令毛泽东颇感满意,并对周扬说:“检讨了就好”,要他“放下包袱”、放手工作。[16]在此情形下,刘雪苇与上海“胡风派”如何表现呢?据材料记载:

运动开始,先是胡风分子罗洛、耿庸、方典(即王元化)、罗石(即张中晓)等人在胡风分子之一梅志所主编的《文汇报》副刊“文学界”上发表文章,异口同声别有用心地说:《武训传》是由于“负责同志的郑重推荐介绍”,正确批评“被阻碍”,“被牺牲”了的原故,所以如果要“唤起更多的人,联系自己的思想”,进行批判,就是“一种对于人民鉴别能力的轻蔑”,就是“造成人人都是犯了原则性错误或至少是思想有问题的嫌疑的印象”……就是说,“武训传”批判应该只是追究行政责任问题。从这个恶毒的用心出发,胡风反革命集团对上海文艺领导进行了连续的人身攻击。[17]

这份材料的核心部分有据可查,如罗石文章即刊登在《文汇报》上。有些则属罗织罪名,如“按照反革命头子胡风的指示”,有些则不易找出实据,如“出面加以阻止”,但估计为当时实情。不过是否实情并非紧要,最要紧的是于寄愚等人费尽力气搜集材料罗列这些“连续的人身攻击”的举动,本身就表明了夏衍对“胡风派”之间积怨之深,已经达到人所共知的程度。

这些“旧怨新嫌”,加上雪苇倔硬个性,双方冲突势所难免。《文艺月报》不可避免地陷入势力之争。当然,夏衍无暇亲自编辑《文艺月报》,唐弢则成为他的代理人(唐弢、夏衍素有私交,又和耿庸、雪苇多有宿怨)。所以,《文艺月报》创刊甫始,编委便隐约形成两派。雪苇一派,唐弢一派,石灵、魏金枝与唐弢较接近,巴金、黄源旁观,年青编辑则各有选择,这两派斗争与北京的周扬、胡风的矛盾遥遥呼应。恰如布迪厄所言:“文学场内部进行的斗争”在起源上“总是依靠它们与(总体上发生在权力场或社会场内部的)外部斗争保持的联系”[18]。《文艺月报》的多数运作都不能撇开势力纷争而单独理解。

双方最初旗鼓相当。创刊号同时刊出了夏衍、柏山、雪苇的讲话与论文。1953 年上半年,《文艺月报》在头条、二条位置总是交替刊载三人的文章。半年内,计刊过夏衍论文4 篇,柏山、雪苇文章共5篇,成抗衡之势。但夏衍身兼多职,不可能时时兼顾到这份刊物,而雪苇作为实际负责人,又身为新文艺出版社社长承担该刊的印刷与发行,所以雪苇力压唐弢。因而在最初半年,“胡风派”与《文艺月报》发生了密切关系。据揭露:“雪苇尽量使《文艺月报》成为胡风反革命集团公开传播反动思想的阵地,在组织稿件、选用稿件上偷偷地耍着花样。他紧紧地抓住了理论批评这一方面。在编委会上,他提出了胡风集团分子彭柏山、满涛、王元化等人作为约稿的主要对象;书刊评价呢,他主张约‘新文艺出版社’的人来写,当然也就是耿庸、罗洛之流,说他们是很能写的;至于创作,他说就向‘新文艺出版社’去拿点来好了。”[12]174但这种援引私人的优势维持不足半年,很快形势就发生了变化。1953 年夏,华东文联党委决定雪苇“不再兼《文艺月报》副主编”,仅保留编委身份。[9]这是一次很大的人事异动。其实,华东文联本来就是雪苇筹办,又有彭柏山鼎力支持,谁能解除雪苇的职务呢?这方面,笔者未能觅得相关档案材料。但以常理推之,它当出自华东文艺界负责人夏衍的决定。如果属实,它也是刘雪苇、彭柏山与夏衍的第一次直接冲突,刘、彭显然处于下风。夏衍何以能够占据上风?大约出于两点。其一,1953 年周扬重获毛泽东信任,周扬、胡风优劣之势判然。其二,夏衍政治“手腕”远在柏山之上。夏衍善于在党的高层中营造“人脉”。他不但与周恩来总理关系密切,而且与华野首长陈毅也建立了信任关系。柏山则相形见绌。

1953 年夏的冲突直接缘起于耿庸的《〈阿Q 正传〉研究》一书。此书1953 年3 月出版,是一部冯雪峰论战的专著。与耿庸势同水火的唐弢从中捕捉到偏离《讲话》的异端言论,认为有机可乘,于是组织文章,拟在《文艺月报》上展开批评。徐庆全认为,这次批评是唐弢、夏衍出于被迫的行为,“在全国范围内批判胡风及其‘派’的大形势下,上海也必须跟进。”[19]这一判断不甚确切。其实1953 年胡风虽处于劣势,但形势大体还平静,并未出现“全国范围”的“批判”。相反,在胡乔木关照下,胡风还被增列为《人民文学》编委,路翎也在《人民文学》发表了《初雪》等脍炙人口的小说(胡风形势是在1954年底突然恶化的)。唐弢这种做法与“大形势”关系实在不大,主要出于私怨。自然地,他的这种计划遭到雪苇、柏山反对。关于此事,后来批判材料称,雪苇“仍然以编委的身份,庇护胡风集团的分子。自胡风集团骨干分子耿庸的《〈阿Q 正传〉研究》出版后,我们收到读者批评的来信,编委石灵同志写了一篇对该书的批评,在送审的过程中,夏衍同志认为可以发表,再送给彭柏山、刘雪苇两人看时,他们的意见都说‘写得不好’,不要发表。因此,这一次批评就没有能展开。后来还是夏衍同志在来稿中选定了两篇,决定发表,才把它发表出来”[9]。这段材料是胡风被捕以后发表的,所以有意忽略了唐弢、夏衍的“幕后”合作。其实,唐弢意识到自己压不倒雪苇、柏山后,便于6 月15 日致信夏衍求援:

前奉《〈阿Q 正传〉研究》一书……领导同志中间对这个问题的看法还是不大统一的,开个小型座谈会谈谈确有必要,但由《文艺月报》来召集虽然可以,却不能保证大家一同出席,我个别征求过意见,都说是没有时间,你们谈吧。读者寄来了三篇关于这本书的评论,问题没有准备充分,我们不敢贸然发表。就是石灵同志写的文章也如此,作为论争的发难是可以的,但不能作为结论来看。我个人认为这样的问题来澄清一下是有必要的。至少,读者的来稿得要适当处理,但月报本身的力量太薄弱,渴望能得到您的指示。

“前奉”云云,表明唐弢此前已与夏衍协商批评耿庸之事并得到夏衍同意,此函则是批评进度的即时报告。唐弢提到的“月报本身的力量太薄弱”、“不能保证大家一同出席”的情况,让人看到编委们在两派“火拼”到来之时纷纷躲闪的情景。唐弢自知单凭自己扳不倒对方,于是“渴望”夏衍出面。夏衍的反应批判材料言而不详。其实,夏衍接信次日便亲自赶到编辑部,勒令刊登两篇批评稿子。由于担心雪苇、柏山再度反对,夏衍于6 月17 日致信周扬,希望周扬在将要召开的第二次全国文代会上“对胡风问题应该有交代,不能有头无尾,不了了之”[19]。于此也可见,此时胡风问题是平静的,且有“不了了之”之势。这种“大形势”不符合夏衍“解决”雪苇、柏山的需要,所以夏衍要求由周扬再次挑起对胡风的斗争,使他能够师出有名。但据周扬在二次文代会上的主题发言《为创造更多的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而奋斗》看,周扬无一字提及“胡风”,也未不点名地影射。这表明,周扬对夏衍在上海的急躁行动其实不太支持。

不过,周扬的支持与否不是夏衍对上海“胡风派”采取行动的必要条件。《文艺月报》1953 年7月号如期刊出了两篇批评耿庸的文章。其中,陈安湖的文章批评耿庸“把那些主张鲁迅从进化论到阶级论的人指斥为‘观念论的机械者’,而极力证明鲁迅在一九二七年以前,甚至是五四以前,就已经是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论者,在实际的斗争中,把握了无产阶级的世界观了”,“可惜是不合事实”,他认为耿庸这样做,意在“承认了没有研究马克思列宁主义也可以从所谓‘实际斗争’中获得无产阶级的世界观。他抹杀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对实际斗争的重要指导意义”[20]。沈仁康的文章则把耿庸观点与胡风“主观战斗精神”予以联系,且同样认为他“否定了鲁迅先生在思想上艰苦的改造过程和飞跃、巨大的进步”[21]。两篇文章其实都在暗示耿庸、胡风反《讲话》(“思想改造”是《讲话》核心观点),这不免是“杀气”盈然。然而,对此,雪苇、柏山皆无力制止。“媒体机构是存在于一个由其他权力机构所构成的语境当中的”,[22]由于夏衍的强势介入,唐弢明显掌握了编辑部的权力。他还在“编者按”中说,“我们觉得其中的观念是有问题的。”两篇文章刊出以后,上海各书店就禁止销售《〈阿Q 正传〉研究》。对此,上海“胡风派”也作出了反应。批判材料如此描述:

批评文章刚一发表,胡风集团分子就在外面散布谣言,说沈仁康同志是巴人同志的化名、陈安湖是《文艺月报》编委石灵同志的化名,把他们自己用惯的那一套“遍山旗帜”的“布成疑阵”的手段,血口喷人地加在《文艺月报》身上,想用这来蒙混群众,污蔑这场严肃的思想斗争为“私人意气”与“宗派成见”。胡风集团分子王戎、顾征南拿来夹着谩骂口若悬河吻的为耿庸错误辩护的文章,另一胡风集团分子张禹则以研究鲁迅的《野草》为名,从另一方面为耿庸辩护。[12]178

“猛烈的进攻”其实并不存在。从材料中可见,王戎、顾征南、张禹都拿来了反驳文章,但唐弢拒绝发表,而“胡风派”竟然无法找到任何一家公开报刊发表这些反批评。1950 年,他们手上本来还掌握有《文汇报》“文学界”副刊并办了小刊物《起点》,但都被迫停刊。到此时《文艺月报》被“夺”去,他们就完全丧失话语阵地。这显然是彭、刘运作“乏力”的表现。其实论级别,彭柏山并不低于夏衍。1953 年底夏衍拟调任文化部副部长时,彭柏山则接任了他的上海市委宣传部长一职。然而,势力大小并不完全取决于职位、级别,同时还要取决于和更高级的官员的私人关系。在后一方面,彭柏山与夏衍的能力存在悬殊,于是出现了以上诸事。而解除雪苇编委、发表批判耿庸文章等事也表明,即便没有全国批判的“大形势”,夏衍也决意要再“整顿”一下雪苇、柏山这些“不服从者”。

不过,尽管彭柏山不长于“斗争”,但在1953 年夏双方必然有所幕后冲突。遗憾的是,在当代研究中凡涉及人事斗争的史实都少有公开材料,夏衍、雪苇、柏山彼此的“较量”也不例外。然而结果很清楚:柏山没能作出有力的“反击”。

被迫退出刊物后,刘雪苇和“胡风派”只好凭借新文艺出版社,在印刷、发行上为难《文艺月报》。批判材料称:“因为《文艺月报》是在新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而新文艺出版社的出版推广方面的大权,也落在杭行(即罗飞)、冯秉序这些胡风分子手里。所以凡是遇到这方面的工作和他们进行交涉,他们总是多方地拖拉推托。”[12]179但到1953 年底,雪苇又被解除新文艺出版社社长一职。次年1 月,他的《文艺月报》编委的资格也被取消。“胡风派”由此彻底“失去”《文艺月报》。然而这并非结束。在中国,势力斗争要么不启动,一启动就会进入“一方全赢/一方全输”的政治模式。[23]“赢”到何等程度,“输”到何等程度,往往与利益强度有关。政治上王位的争夺,利益最巨,所以“输”者往往身死。文艺界的势力之争,涉及实际利益毕竟有限,死自然不至于,但让“输”者声名扫地则往往是必行之事。因此,夏衍、唐弢的攻击并不止于将刘雪苇“清理”出《文艺月报》,而是锋芒所向直指整个“胡风派”。于是,在全国比较平静的情况下,《文艺月报》率先展开对亦门、冀汸、路翎等人的“围剿”,如吴颖对亦门《诗与现实》的批评(1954 年3 月号),斯人对冀汸的《桥和墙》的批评(1954 年6 月号),以及晓立、刘金、荒草对路翎《洼地上的战役》等作品的批评。其中,吴颖用心不测地居心险恶地将亦门(阿垅)的认识方法与毛泽东的《实践论》对立起来,晓立则批评《洼地上的战役》“贬低了战士们的高贵的品质”,“作者把自己对纪律的看法代替了王应洪和王顺的看法。”[24]而《文艺月报》在1954 年的这些批评,还得到了“周扬派”批评家侯金镜在《文艺报》上的回应。侯认为,《洼地上的战役》等小说有个人温情主义,“在部队中间已经发生了不好的有害的影响”,“似乎纪律不能成为大家自觉遵守的、成为战斗生活的一部分,成为人民军队的集体主义的最高表现”,“相反的,纪律却成为强加到战斗生活中的一种冰冷无情的东西”。[25]

面对这些来势凶猛的批评,刘雪苇等束手无策。詹姆斯·卡伦认为:“各个社会集团和阶级使用媒体和其他资源推广自己观点和利益的机会是不均等的”,[26]146这在上海“胡风派”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们既不能阻止批评文章的出笼,又无法将反批评文章公开刊发出来。无奈之下,他们只能诉之作为“鲁迅门生”的共同“记忆”。据说顾征南“来信对巴金、黄源、唐弢同志进行恶毒的讽刺,他的信上写着‘老实说,我们都是吃鲁迅的乳汁长大的,我们不能一旦因为老“牛”死了,就可以回过去剥“它”的皮来制革履,吃“它”的肉来增加自己的营养。’”[12]177-178其实巴金、黄源与这场派争无甚关系,而唐弢又怎么会为所谓“同门之谊”而感动呢?抬出鲁迅也阻挡不了他。事实上,1955 年“胡风案”发后,唐弢在没有外在压力的情况下主动撰写了份量很重的长篇文章参与“翦灭”胡风的理论“战役”,此时的“围剿”其实还只是小试身手。不能动之以情,“胡风派”就开始了“骂战”,“后来的来信则骂编辑部为‘惯走江湖卖假药的郎中’。王戎还气势汹汹的把他的文章寄到中共中央宣传部。胡风分子‘泥土社’老板许史华用老婆姓名写信谩骂编辑部。他们还恶毒的起绰号,来对副主编黄源、唐弢同志进行人身攻击,一切无赖的流氓手段都用全了。”[12]177-178这些方法,实即胡风亲自从北京布置的“为了累倒它,为了冲破它,就得缠住它”的“斗争“策略。但这种“策略”,不但毫无实际效果,反而增人恶感。结果,到1955 年“胡风案”发时,上海“胡风派”已被夏衍“修理”得元气大伤。

这可说是“胡风派”与《文艺月报》关系的终点——唐弢胜利了,向怨敌复了仇,并事实上取得了《文艺月报》的实际控制权。然而作为文学报刊,《文艺月报》毋宁失败了。这表现在两点。其一,雪苇、柏山、唐弢等“鲁迅门生”在新的利益分化下丧失“团结”兴趣,而彼此间的势力斗争破坏了《文艺月报》的迂回策略。雪苇在党的话语缝隙中迂回表述异端思想,使《讲话》在《文艺月报》难以成为“主导概念”。对此,唐弢无疑是了解甚至认同的。然而为了批倒“胡风派”,他不惜高调援引《讲话》,以争夺话语制高点。他的这种做法不过是把《讲话》当作了“用来争取其利益的话语‘弹药库‘的组成部分”,[26]但无疑为《讲话》对刊物的“长驱直入”打开了防御之门。这种因私废公的做法使《文艺月报》内在的同人性很快“夭折”。甚至,为彻底“扳倒”刘雪苇,唐弢还组织文章“暴露”了《文艺月报》隐藏的同人经验。结果,刘雪苇的确被捕入狱了,但《文艺月报》也每况愈下。唐弢负责期间,《文艺月报》虽偶有佳作,但整体而言可说是乏善可陈。其二,《文艺月报》创刊初的生气,与刘雪苇敢于任事、“能力很强”①笔者2007 年6 月28 日对艾以先生的采访记录。的个性很有关系。唐弢既乏革命资历,性格又圆稳,底气明显不足。所以在“清理”雪苇之后,《文艺月报》的“麻烦”就隐约出现。1954 年底,由于《文艺报》“压制新生力量”事件,中国作协要求所有刊物都展开自我批评。唐弢马上刊出《读者、通讯员对〈文艺月报〉的批评》和检讨《热烈地欢迎更广泛、更尖锐的批评》。后者自承《文艺月报》“是旧作风”,“悬空地去追求所谓‘全国性’”,“把政治标准和艺术标准颠倒过来,不恰当地去追求艺术的‘完美’”,“忽视生活里天天在茁长的、来自群众的新生力量。”[27]这无异于自曝编辑“底线”,并预示着《文艺月报》将被带上雪苇最不屑的道路。1954年12 期和1955 年1 期刊出的“海防前线速写”与“工厂斗争小说”,可谓明显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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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文艺月报》编辑部.揭露胡风反革命集团对《文艺月报》的进攻[C]//坚决粉碎胡风反革命集团:第2 辑.北京:人民出版社,1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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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编辑部.热烈地欢迎更广泛、更尖锐的批评[J].文艺月报,195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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