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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铸剑》:鲁迅“复仇”样式的集合

2015-03-29

红河学院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铸剑眉间黑衣人

梁 爽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北碚 400715)

《铸剑》:鲁迅“复仇”样式的集合

梁 爽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北碚 400715)

“复仇”是鲁迅作品的一个重要主题,而鲁迅对“复仇”的创作也丰富多样。在鲁迅的小说里,“复仇”主要有三种方式:对统治者的复仇;对自我的复仇;对“看客”的复仇。这三种方式又创造性地集中在《铸剑》这一个篇目里。因此,文章就以《铸剑》为样本,从这三个方面入手,分析鲁迅的“复仇”方式。

鲁迅 《铸剑》 “复仇”方式

鲁迅曾经这样评价《故事新编》:“除《铸剑》外,都不免油滑”,[1]299“《故事新编》中的《铸剑》,确是写得较为认真”。[1]659笔者认为,与其他几篇作品相比,《铸剑》相对悲壮、崇高,油滑的成分确实收敛了许多,而它之所以成为《故事新编》中鲁迅最喜爱的作品,却是因为它反映了鲁迅灵魂深处的反抗与复仇精神。鲁迅一直坚持的“复仇”,在这篇作品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

《铸剑》最初发表的题目是《眉间尺》,收入《故事新编》时,鲁迅才将其题目改为《铸剑》,目的在于突出作品中“剑”的意象。这把经过高温锻炼的、纯青的、透明的、冰一样的利剑,是复仇精神的化身,是鲁迅的反抗表达,也是作品的精髓所在。

鲁迅一向是爱憎分明,主张为正义复仇的,就连弥留之际,也没有放弃复仇,没有向自己所憎的人、事、物屈服。他在《死》中写道:“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2]612“复仇”是鲁迅精神的体现,也是鲁迅众多作品中一个不可忽视的主题,纵观鲁迅写过的“复仇”,大概有三种样式:一如《摩罗诗力说》等作品,宣扬的是被压迫者对压迫者的复仇,这类作品包含了鲁迅反抗压迫的激情呐喊,充满了鲁迅的个性主义色彩,是传统意义上“复仇”的体现;再如《狂人日记》《风筝》等作品,在这类作品中,鲁迅勇敢地进行自我剖析,深入灵魂的最深处,却猛然发现自己也加入了“吃人”的队伍,于是,将“自我”作为报复的对象,这便是鲁迅对自我的复仇;三如《示众》《孤独者》《药》等作品,在这些文章里,鲁迅将一贯麻木、愚昧的中国群众以“看客”的形象展现在读者眼前。这些无处不在的看客们,是鲁迅最憎恨、最痛心的存在,他们不但看不清中国的现实,还误解看清现实、勇往直前的启蒙者们,他们是杀死启蒙者的帮凶,这类作品是鲁迅对庸众看客的“精神复仇”。

《铸剑》这篇小说之所以成为鲁迅“复仇”主题作品的经典,便在于它综合了鲁迅作品的三种复仇模式,是鲁迅“复仇”样式的集大成者。本文将立足于鲁迅的“复仇”样式,对《铸剑》进行解读,并剖析它所体现的鲁迅精神。

一 对统治者的复仇

鲁迅在《〈坟〉的题记》中写道:“苍蝇的飞鸣,是不知道人们在憎恶他的;我却明知道,然而只要能飞鸣就偏要飞鸣。我的可恶有时自己也觉得,即如我的戒酒,吃鱼肝油,以望延长我的生命,倒不尽是为了我的爱人,大大半乃是为了我的敌人,——给他们说得体面一点,就是敌人罢——要在他的好世界上多留一些缺陷”。[2]154普通人活着,是为了爱的人,鲁迅活着,却是为了让憎恨的人过得不舒畅,简短的几句话便体现出鲁迅强烈的反抗意识和复仇精神。对于那些憎恶的压迫者,例如鲁四老爷、赵太爷等一类人物,他一个都不放过,毫不留情的撕破他们伪装的面具,而对于反抗者、复仇者,例如夏瑜等一类英雄革命者,鲁迅便给予了极大的赞颂。

眉间尺、黑衣人对国王的复仇,就是英雄对统治者的复仇,也是《铸剑》的故事主线。鲁迅用激情的笔墨、丰富的想象力为读者呈现了一场大快人心、慷慨悲壮的复仇之战。

《铸剑》的故事脱胎于《列异传》这本中国古代小说,在《搜神记》里也能找到干将、莫邪的故事。不过,《搜神记》里只是讲述了故事情节,并没有细节描述,更谈不上主人公的内心描写,连故事最后三头厮杀的高潮部分,也不过一句“三首俱烂,不可识别”就带过了。[3]129鲁迅以这个故事为基础,加以铺排,赋予了它鲁迅式的“复仇”灵魂。

故事一开篇,鲁迅并没有开门见山地讲述复仇的故事,而是添加了眉间尺捉老鼠的细节,夜夜光顾的大老鼠掉进水瓮里,被眉间尺发现。起先,眉间尺想到它夜夜咬家具,吵得他不能安稳睡觉,便觉得它可恨,就把老鼠按到水底去,然后看到老鼠急促喘气的红鼻子,突然却觉得他可怜了,又把老鼠捞起来,接着,看到它的黑毛,又觉得它可恨,又把老鼠抖下去,接连几次反复,终于把老鼠玩死了,本是解决了可恨的东西,应该觉得痛快,可眉间尺却感觉“仿佛自己作了大恶似的,非常难受”。[4]367然而,这样优柔寡断、心地善良的眉间尺,在听完母亲讲述父亲被暴虐的国王杀害的事情之后,心中突然就燃起了仇恨的火焰,热血在身上沸腾。他决心要改变自己,要带着父亲浇铸的雄剑,杀掉国王,为父报仇,纵使牺牲自己,也要完成使命。

与优柔性情的眉间尺不同,黑衣人一登场就给人震撼的感觉。“黑须黑眼睛,瘦得如铁”。[4]373他是鲁迅的“黑色家族”里具有代表性的一个角色。他与吕纬甫、魏连殳的颓唐不同,他同样经历了风雨,不过并未消沉,反而更加坚定他要反抗、要复仇的决心。黑衣人带着必死的决心,要帮助眉间尺复仇,杀掉暴虐的国王,哪怕路上有凶猛的饿狼,也要勇往直前。他用行动,为鲁迅诠释了“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5]

故事的高潮,就是金鼎里“三头”厮杀的复仇之战了。鲁迅再一次用他奇特瑰丽的想象力和激情澎湃的文字为读者呈现了一场激烈的复仇盛宴。炭火烧的正旺,水在金鼎里沸腾,映得黑衣人都变成了红黑。眉间尺的头却在鼎里纵情地尖声歌唱,此时的眉间尺毫不见了开始优柔寡断的影子。黑衣人邀请国王到鼎边观看,趁着国王正在惊异黑衣人仿佛似曾相识,便一挥剑,闪电般地将国王的头颅斩落在鼎里。国王的头颅和眉间尺的头颅在水里撕咬,眉间尺不敌国王的狡猾,趋于下风,这时,黑衣人也用剑劈下自己的头颅,加入了水中的撕咬,局势逆转,他们俩合力将国王的头咬得没有进气了。见王头断气,大仇已报,“便四目相视,微微一笑,随即合上眼睛,仰面向天,沉到水底去了”。[4]383

鲁迅用这样一场厮杀激烈、同归于尽的复仇,显示出他对暴虐统治者的的憎恨,彰显出他坚定的复仇信念。同时,也用“剑”的意象,喻指对统治者的复仇,说明仅仅是信念坚定还不够,必须用武力抗争才能赢得胜利。正如他在信中对许广平所说的:“改革最快的还是火与剑”。[6]39

二 对自我的复仇

在普通人眼里,复仇对象一般都是伤害过自己,或者伤害过亲朋好友的人。但鲁迅不是这样,鲁迅的复仇对象,除了暴虐的统治阶级、麻木的庸众,竟然还包括了自己,而这也正是他的深刻之处。鲁迅之所以成为鲁迅,便在于他撕下了统治者虚伪的面具之后,还敢于剖析自己的内心,看看自己是不是也在不知不觉中加入了“无民主、无意识的杀人团”。

早在鲁迅发表的第一篇白话文小说《狂人日记》里,就已经表现出鲁迅自我反省、自我剖析的精神了。“狂人”惊异于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中,满篇都写着“吃人”二字的同时,却也猛然发现自己早已经在无意中加入了吃人的行列,“狂人”的发现,也是鲁迅的发现。在《风筝》里,鲁迅也有类似的自我反省,二十多年前,自己不允许小兄弟放风筝,甚至还折断了他的风筝,这一幕,事实上也是对小兄弟的精神虐杀。在一系列自我反省中,鲁迅一边把复仇的利剑伸向自己,一边却又感到无力与无奈,这是怎样的绝望与焦灼。不过,尽管如此,鲁迅也要反抗。

在《铸剑》里,鲁迅又一次进行了深刻的自我反思,将“复仇”之剑指向自己。文中的黑衣人便是鲁迅进行“自我复仇”的表现。黑衣人名叫“宴之敖者”,这是鲁迅曾经用过的笔名,从这一细节可以看出,黑衣人身上有着鲁迅自身的影子。黑衣人对眉间尺严冷地说:“仗义,同情,那些东西,先前曾经干净过,现在却都成了放债鬼的资本。我的心里全没有你所谓的那些。我只不过要给你报仇![4]375”在鲁迅看来,传统价值观里提倡的仗义、同情,现在已然变了味道,已经成为“放债鬼”的借口,单纯的品质已经被玷污。当下的社会有太多戴着面具的“饿狼”,饥肠辘辘地望着昏睡中的人们,他要反抗,要唤醒更多的人。可是,最开始的反抗者,也最容易受伤。因此黑衣人又说:“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4]376这些“人我所加的伤”有既得利益集团对他的伤害,也有根植在头脑中的先在传统文化对自我灵魂的无法祛除的伤害。早在《铸剑》之前,鲁迅也有过类似的自剖:“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其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6]431

除此之外,鲁迅“憎恶我自己”,指向自我的复仇,还包括他对当下境遇的无奈与生存的苦闷,那种想摆脱,而不能的焦灼。写作《铸剑》的时候,正是鲁迅为了躲避形势紧张的北京,应林语堂之邀,到厦门任教的时候。不过,厦门的生活并不如意,他人的排挤,地方的荒凉,被生计束缚却无法离开,让他感到无比的烦闷和无奈。鲁迅有一张照片,叫“我坐在厦门的坟中间”,照片的内容是,鲁迅一个人坐在荒凉的坟冢堆中间,表情严肃。照片透露出来的阴森之气,便是鲁迅当时心境的写照。

三 对看客的复仇

鲁迅的小说,主要有两种叙事模式:一是“离去——归来——离去”,另一种是“看与被看”对立模式。在第二种模式中,“看客”成为了鲁迅塑造的经典形象之一,这一为数众多的群体存在于中国社会的每个角落,愚昧、麻木成为了他们的代名词,但更多的却是反映出鲁迅对这一群体的痛心与失望,对改造国民性的坚定信念。

相信读过鲁迅小说的人,都不会忘记《示众》这篇独特的文章——没有主角,没有故事情节,没有人物性格,没有景物描写,没有推理论证,没有感情抒发,有的只是一幕幕客观描写的场面。小说里所有的人,都整齐划一地在进行一个动作——“看”。大家挤在一团,相互推搡,力图占据最佳位置,以为又有什么“好戏”上演,但谁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可看,只能你看我,我看你。鲁迅用他一贯擅长的白描手法和细节描写将白背心、秃头、胖孩子、赤膊红鼻子胖大汉等一系列看客形象生动地描绘出来,成为中国看客群体的缩影,同时,也隐含着鲁迅对这群无知看客的嘲讽。钱理群曾说:“我们甚至可以把《呐喊》、《彷徨》与《故事新编》中的许多小说都看作诗《示众》的生发与展开,从而构成一个系列……[7]”《铸剑》的后半段便是这个系列组成部分之一。

眉间尺背着宝剑,刚刚出发去报仇,路上就遇到了看客的围堵,被一群挤在中间,差点窒息,复仇计划差点被扼杀在摇篮中,幸好有黑衣人相救,眉间尺才得以脱身。鲁迅设计的一个简单情节,让读者感受到看客的力量的强大和恐怖。当眉间尺、黑衣人复仇以后,鲁迅并没有就此住笔,反而抒写了故事的第二个高潮——“大出丧”闹剧。从中我们可以看到《示众》的影子,“大出丧”将《示众》里有意省略的人物、情节具象化,从而让《铸剑》展示了鲁迅更深刻的内涵。

《铸剑》的第四节是整篇作品最出彩的部分,也是最具鲁迅式幽默的部分,小说也因为第四节而更深刻。

在《搜神记》里,结局只有简单的一句:“三首俱烂,不可识别。乃分其汤肉葬之,故通名‘三王墓’”,[3]129是为对故事的交代。而在鲁迅笔下,上至王后,下至弄臣、百姓为“三个头骨”搞了一场“大出丧”,之前三节的崇高与悲壮,在这一节中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滑稽与嘲讽。

首先是国王身边的人物——王后、妃子、大臣、太监们。他们想了各种看似聪明,实际可笑的办法来分出国王的头骨,最后都以失败告终,他们甚至还为这件事开了个会。整个过程在鲁迅的笔下都充满了滑稽的气氛。特别是开会开到后半夜,还是毫无结果的时候,大家还一面打哈欠,一面继续讨论。“打哈欠”这个细节鲁迅刻画得十分传神,乍一看,王公大臣们似乎十分在意“分头骨”这件事,通过这一动作,读者终于发现,实际上他们也是在看热闹,以至于时间长了就觉得无聊,打起哈欠来,所以最后做出一个看起来最慎重妥善,实际却是草草了事的办法——将三个头骨和王的身体合葬。这样一来,眉间尺与黑衣人最终与仇人长眠一处,他们的“复仇”就在一群看客手中彻底消解。

其次是合成的百姓,这样的百姓可是鲁迅“看客”家族里的典型。自己国家的国王去世了,本应是举国哀痛,全民哀悼的事情,但在合成百姓眼中却不是这样的。国王落葬的那天,城里不但没有哀痛,居然还很热闹。百姓似乎把国王的“出丧”变成了一个节日,天还没亮,城里的男男女女都等不及,纷纷跑到道上去看热闹,力图占据一个有利的观赏位置。灵车出现了,百姓都跪下去,到王后和王妃、王公大臣的车路过时,他们相互看着,还装着哀戚的颜色,似乎要把这戏演足。百姓到最后看着也觉得不好看,没意思了,于是行列也乱七八糟,不成样子了。本来是严肃的“出丧”,在这篇文章里却成了一场闹剧。出殡的队伍在做戏,百姓在看戏,最后看戏的都觉得无聊,慢慢就散了,眉间尺与黑衣人的“复仇”便在这群做戏与看戏的人中逐渐被遗忘。

有研究者这样说:“庸众辨头的滑稽、出殡的闹剧,既是对前者的崇高悲壮意义的消解,也是黑色人、眉间尺对庸众的大轻蔑与大悲愤”。[8]事实上,这“大出丧”闹剧也传达出鲁迅对庸众看客的讽刺与悲愤,是鲁迅对看客的一种复仇方式。鲁迅曾在《娜拉走后怎样》中写到:“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觫,他们就看了滑稽剧”。[9]鲁迅用一场讽刺的“大出丧”闹剧,嘲讽了看客的麻木,完成了对看客的复仇,同时,也隐含了他内心深处的无奈与痛苦。

四 结语

《铸剑》是一篇独特的作品,集中了鲁迅经常抒写的三种复仇模式,将“复仇”精神发挥到极致,表现了鲁迅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这篇具有崇高,又不乏嘲讽的作品,反映出鲁迅与他憎恨的事物斗争到底的信念。《铸剑》让我们看到一个悲愤、焦灼,不言放弃的鲁迅。

[1]鲁迅.鲁迅全集(第13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2]鲁迅.鲁迅全集(第16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3]干宝.搜神记[M].北京:中华书局,1979.

[4]鲁迅.鲁迅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5]鲁迅.鲁迅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74.

[6]鲁迅.鲁迅全集(第1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7]钱理群.走进当代的鲁迅[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8]龙永干.《铸剑》:鲁迅“复仇”话语的创造性书写[J].鲁迅研究,2013,(7):4-5.

[9]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74.

[责任编辑 自正发]

Casting Sword: The Collection of LuXun’s Ways of Vengeance

LIANG Shuang
(School of Literature,Southwest University,Chongqing,400715,China)

Vengeance is a main theme of LuXun’s works,and LuXun is good at writing vengeance. There are about three ways of vengeance in his works—vengeance against dominators;vengeance against himself and vengeance against spectators. All the three ways collected creatively in one text—Cast Sword. This paper will based on the text,analyzes LuXun’s vengeance from the three ways.

LuXun,Casting Sword,ways of vengeance

I206.2

A

1008-9128(2015)03-0051-03

2014-09-17

梁爽(1991—),女,重庆梁平人,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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