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代康乾时期岭南社会的士风——以何梦瑶为例
2015-03-29杨丽容,荀铁军
论清代康乾时期岭南社会的士风——以何梦瑶为例
杨丽容1,荀铁军2
(1.广东第二师范学院 思政部,广东 广州 510010; 2. 广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广东 广州 510010)
摘要:何梦瑶是康乾时期典型的岭南士人。生于南海水乡,自幼接受宗族启蒙和私塾教育,成人后经历教书、习医与当差。宦海沉浮19年,游历南北,几任正堂,擢居府臣。其远游、交往者,多限于五岭。辞官回乡,执掌书院,交往广泛,著述广博。观其一生,彰显出传统士人耕读、荣辱、进退的空间与张力。文章通过考证何梦瑶独特的经历和其交往的士人群体,揭示清代康乾时期岭南士人的清贫生活、遗民思想、通学与专学及西学影响、个体与群体互动等士风特点,以及当时岭南社会与文化的特殊面相。
关键词:何梦瑶;康乾时期;岭南;士风
收稿日期:2014-11-17
作者简介:杨丽容(1980- ),女,广东信宜人,广东第二师范学院讲师,历史学博士后,主要从事文化史研究;荀铁军(1967- ),男,江西金溪人,广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历史学博士,主要从事明清史研究。
中图分类号:K249.2文献标识码:A
何梦瑶(1693-1764),清代康乾之际广东南海县人。早年启蒙于宗族私塾,13岁求学于佛山心性书院。成人后以教书、行医为业,29岁入惠士奇门下,为“惠门八子”之一。38岁中进士后,宦游广西、辽阳近二十年,历任知县、知州,恪尽职守,仕途平淡,但精于医学,悬壶济世。58岁辞官回乡后,执掌粤秀、端溪、越华书院,饮誉学林,乾嘉五岭深被其学风。其著述广博,涵括医学、经学、算学、音律、诗学等等;既熟知经史,也接触西学,可谓驳杂纷呈,异于一般正统士人,是清代广东学术史上较有影响力的人物。通过对何梦瑶这个康乾时期岭南的士大夫个体以及其所处社会背景的深入分析,“见微知著”可以揭示康乾时期岭南士风的一些特点,以及隐藏于士人交往背后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背景。
一、 清贫的士大夫
雍正做皇子四十余年,目睹官场的贪污之弊,雍正登基不久,就严查钱粮亏空。[1]由此,开始了全国范围的亏空钱粮清查的高压行动,并一直持续到乾隆初期。雍正感到贪与廉是影响仕风的大问题,所以登基后首用“廉”字规范官员,指出“操守清廉乃居官之大本,故凡居官者,必当端其操守以为根本”,[2]要求官员们“以循良为楷模,以贪墨为鉴戒”[3]。雍正要求官员的标准并无多少太新的内容,无非廉洁、公忠、贤能、刚正等。但他的长处在于实干,不说空话,不走过场,于是官场风气明显改善,成为“盛世之基”。正如著名历史学家章学诚所说:“(雍正)澄清吏治,裁革陋规,整饯官方,惩治贪墨,实为千载一时。彼时居官,大清小廉,殆成风俗,贪冒之徒,莫不望风革,而时势然也。”“今观传志碑状之文,叙雍正年府州县官盛称杜绝馈遗,搜除和弊,清苦自守,革除例外供支,其文询不愧于循吏传矣。不知彼时逼于功令,不得不然。”[4]50
正由于皇朝对官员贪墨的强力监督和打击,以及何梦瑶的正直清廉,以致于何梦瑶在乾隆十年离任思恩知县的时候十分清贫:“比去(思恩)县,因岁歉赔仓谷三百石。贷舟车费乃东归。”[5]
何梦瑶虽然精通医学,但是位列知县,只能偶一为之,不能以医为生。从雍正八年入仕为官到乾隆十五年辞官的近二十年的生涯中,经常可见其捉襟见肘,乞米度日的窘状。如《口占柬杨讱庵乞米》:
其一
连朝寒馁苦难胜,欲乞陶潜粟半罂。却念茅檐风雪里,无衣无食作么生。
其二
为官尚有饥寒日,说与儿曹共笑来。知己故应惟鲍叔,诗筒休向别人开。[6]
过年了儿子索要压岁钱,无奈只好写一个“钱”字权充压岁钱。《除夕鹄儿索金压岁书一钱字与之》:
孔方于我分无缘,实汝空囊别有钱。莫道充饥同画饼,须知一字值金千。[7]1b
又如《祁死示儿辈》其二:
贫窭安天命,吾今亦已哉。埋忧空有地,避债却无台。自怨生同赘,何妨死作灰。华颠饯醇酒,休为信陵哀。[7]2a
何梦瑶以至于羡慕舌耕而富的老师麦易园,《哭麦易园师》其三之注有:“师舌耕而富,予腰折而贫,荣辱得失不堪并论。”[7]3a而何梦瑶在辽阳两年余,长儿久病被迫送还老家,《送长儿南还》其一有:“贫穷虽天定,勤俭或不匮。”[8]9
到了乾隆十五年,何梦瑶乞退回乡,家贫如洗,落魄萧瑟。他的同学辛昌五看到何梦瑶惨淡的家境:“一行作吏,田园荒芜,而食指且半干,于是引疾里居,悬壶自结,曩时豪兴索然矣。予尝过其家,老屋数椽,仅蔽风雨,琴囊药里,外无长物。有数岁儿,破衣木履,得得晴阶间,遽前揖人,婉娈可爱。问之,则其孙阿黄也。”[9]
引疾归里后,因为生活非常困难,将其三子介绍到粤西为幕僚。但是,被酷吏诬陷致死。罗天尺专为作诗《苦哉行》。[10]即使到了乾隆十七年(1752年),何梦瑶已经暂代粤秀书院山长约两年时间,但由于暂代山长的束脩不是很多,何梦瑶还在向友人杭世骏大倒苦水:“况复困生事,奔走食与衣。”[8]35b
从何梦瑶身上我们可以看到雍正朝整肃腐败的雷厉风行及立竿见影的效果,但是,由于太过严酷,即使何梦瑶贵为知州,生活都有困难。后来雍正意识到这个问题,批准以“养廉银”来弥补官员的开销,但是,仍然不足以满足官员正常的支出。从经济角度而言,使得基层官员对于官场的“鸡肋”感越来越强,以致于逐渐无心政事。*清代官员的幕僚和随从是要自己花钱来请的,此外,还有各种捐款等支出。
二、遗民思想与政治钳制
康乾时期学术逐渐转向汉学的考据之风,这种学术的变化,一方面可以说是余英时所谓学术“内在理路”发展的结果;而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清代朝廷政治钳制思想的结果。在何梦瑶死后16年(1780年),朝鲜人朴趾源的在其《热河日记》说:“清人入主中国,阴察学术宗主之所在与夫当时趋向之众寡,于是从众而力主之。升享朱子于十哲之列,而号于天下曰:朱子之道即吾帝室之家学也,遂天下洽然悦服者有之,缘饰希世者有之……其所以动遵朱子者非他也,骑天下士大夫之项扼其咽而抚其背,天下之士大夫率被其愚胁,区区自泥于仪文节目之中而莫之能觉也。”[11]
如果说清初“岭南三家”具有明显的不满异族统治的明代遗民的悲愤意识,这种意识到了何梦瑶所在的雍乾时期,在一般士人中,就基本上偃旗息鼓了。近在眼前的吕留良案和朱振基案,以鲜血震慑了一代岭南士人。但是,他们有时候也会采取借古喻今的手法,曲折地有所表现。如,何梦瑶和罗天尺都曾经在诗歌中提到南宋赵昺厓门沉海之故事,何梦瑶《咏蚬追和吴始亭》其三:
块肉虽沉宋未亡,献芹犹识旧江乡。谁知帝系关微物,赖此人传赵旦王。[8]8b
何梦瑶与罗天尺的好友澳门同知张汝霖还出钱修复張世傑之墓,并树刻碑文及诗。罗天尺以《张桕园司马修复宋枢密张太傅墓碑文见寄因感成歌和郭月坡》、郭植以《张太傅墓为桕园司马新修因赋长歌奉寄》、李卓揆以《和张司马修张太傅墓成示张刘诸子之作》、何邵以《读张司马宋越公张世杰墓碑歌》,纷纷唱和。
而罗天尺由于只是个举人,以教书为业,不在官场,表现更为明显。除了和张汝霖的诗外,罗天尺还在《厓门窑椀歌》、《春日逰都宁山寻赵旦王故迹因谒三忠庙黄朝》、《罗主歌》等诗中缅怀南宋赵昺厓门沉海的悲壮故事。而当罗天尺进京会试之后,这种内在的“遗民”意识也就烟消云散了,转而成为皇权的吹鼓手,他在《午门谢恩恭紀》写道:“礼闱方撤棘,丹阙拟趋朝。草莽隆三接,恩波下九霄(场中奉旨赐炭加衣问食)。许来亲殿陛,犹自佩琼瑶。明日耕田去,康衢话帝尧。”[12]
罗天尺和苏珥于乾隆四年(1739年)进京会试,虽然落榜,但是已经感受到皇帝“恩波下九霄”。何梦瑶在雍正八年就高中进士,作为最受益的学子,何梦瑶自然感受“皇恩浩荡”和“盛世文纲宽”,其“遗民”意识也如风卷残云般消散了。何梦瑶在《乞休三十韵》中说:“吾生际唐虞,耕凿安园田。……三年学制锦,七载效割铅。清白谅百姓,迂拙忧上官。废黜诚所甘,盛世文纲宽。虽沐栽培恩,非材惧覆颠。”[13]
通观何梦瑶的一生,其按照御制的《医宗精鉴》、《数理精蕴》、《律吕正义》等官书,亦步亦趋地去学习和研究,一方面当然是为生计(行医和教学)所迫,而另一方面则是由于骨子里渗透着对皇权的顶礼膜拜。特别是在感觉到《律吕正义》与蔡元定和曹廷栋所说有矛盾的时候,还是以《律吕正义》为宗,对于御制权威不可能去质疑。正如葛兆光在《中国思想史》所说:“从清代初年以来曾经是士人精神支柱的民族主义感情,在时间无情地流逝和权力严厉地批判中,已经基本瓦解了,偏激的民族主义已经失去了它的合理性。”[14]
三、通学、专学与西学的影响
晚清的陈澄曾提出“士大夫之学”与“博士之学”的分别。他认为“士大夫之学”比“博士之学”更为重要。所谓“博士之学”,指“专明一艺”;所谓“士大夫之学”,则指“略观大意”、“存其大体”。通俗地说,“士大夫之学”相当于通识,“博士之学”则相当于专家。余英时在《清代思想史的一个新解释》中说:“清初三大儒顾亭林、黄梨洲、王船山都强调‘道问学’的重要性。亭林的口号是‘博学于文,行己有耻’。这可以看作是把知识和道德清楚地分别开来。他非常反对明人的空淡心性。认为他们是舍‘多学而识’来求什么‘一贯之方’。这一路的思想后来到了戴东原(1724—1777年)的手上又得到更进一步的发挥。”[15]在清初硕儒的鼓吹之下,康乾时代“道问学”可以说是蔚然成风,何梦瑶正是由“多学而识”来追求“士大夫之学”的实践者。
近人王国维说:“我朝三百年间学术三变:国初一变也;乾、嘉一变也;道、咸以降一变也。……国初之学大,乾、嘉之学精,道、咸以降之学新……。道、咸以降之学乃二派之合而稍偏至者……学者尚承乾、嘉之风,然其时政治、风俗已渐变于昔,国势亦稍稍不振。士大夫有忧之而不知所出,乃或托于先秦、两汉之学以图变革一切,然颇不循国初及乾、嘉诸老为学之成法,……如龚璱人、魏默深之俦,其学在道、咸后虽不逮国初、乾嘉二派之盛,然为此二派之所不能摄,其逸而出此者,亦时势使之然也。”[16]即到了乾、嘉,由清初之大而转为精深,特别是以汉学考据而风靡一代。何梦瑶生活在康雍乾时代,正是处于汉学日益兴盛的时候,加上深受其师惠士奇深厚的汉学影响,以及崇拜陈白沙和胡方的学术,故表现为他在医学、易学、算学、音律等诸多领域的细致考证和潜心研究。何梦瑶涉猎的领域是如此的广泛,近似于百科全书式的博学人物,然个人精力、学术皆为有限,不可能全通,故其在易学、算学、音律等学术领域实际上是“以述为主”,即抄录或者摘要前人的成果为主。*在他的医学著作中也有这种情况,只是他自己的东西相对要多一些。当然,何梦瑶刊刻的著述,大多为做山长的讲义。
何梦瑶当然是“士大夫之学”(即“通学”)的代表,但是,与其同时的罗天尺、劳孝舆、张汝霖等人基本上还是专攻一、二个方面,属于“博士之学”。如果我们深入分析,会发现其实何梦瑶所谓的“多学”也是有侧重的,即以诗词和医学为重点。因此,“士大夫之学”与“博士之学”本身没有太严格的界限,关键是受到个人的兴趣、学养和环境的影响而有所不同。正因为何梦瑶的志趣在于“通学”,故于康乾西学东渐日浓之时,何梦瑶于新的知识——西学,兴趣非常,并且有选择地进行学习和吸收消化。
至乾嘉,汉学的大师们重考证、讲版本,抛弃空疏的心性之学而向经世之学转化,实学日见推重。其中,由传教士所介绍的西学的影响日益加深。梁启超就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说:“清朝一代学者,对于历学算学都有兴味,而且最喜欢谈经世致用之学,大概受到利徐诸人影响不小。”[17]利徐是指利玛窦和徐光启。这一经世风潮以及西学的影响在何梦瑶身上体现得更加明显。在何梦瑶入惠门之后,同学之间交流广泛,西学尤其是历学、算学作为非常实用的技术,在青年何梦瑶等好学的士子心中很容易被吸收和消化。辛昌五与何梦瑶“纵谈古今世事,烛屡跋不肯休”,还曾极论西历、平弧、三角、八线等法,及填词度曲之理,片言印合,欣然起舞,初不知人世有穷愁事”。[9]52后来,在何梦瑶回乡作山长的时候,更是不顾年迈,花费大量精力撰写和讲授《算迪》。
再如,他在《杂诗十一首》有言:
日径十地周,仰观如铜盘。日中若有人,视地如弹丸。[18]2b
地形若悬毬,天枢如转轴。循环无端倪,团圝相攒簇。[18]3a
这体现了何梦瑶认同西方天文学“日心说”的观点,而且他还以吸收到的西学观点来否定和质疑传统的“地配天”的观点。如:“此丸偶中处,岂得尊配天?”[18]2b即,弹丸之地球,怎么能够配得上天呢?
又如《杂诗十一首》其三:
群山天所降,岂曰从地出。地心一拳土,岂能四外溢。[18]3a
此即对于西学认为的山是地壳运动的结果表示否定,在一定意义上反映出何梦瑶这样的传统知识分子对于“新学”既吸收又有所保留的局限性。
四、个体与群体
以何梦瑶为个案的研究,从微观角度看,有其个体特点;但是从中观角度看,仍然属于惠门群体一员,反映了群体的特征;而从宏观角度看,何梦瑶是康乾时期岭南士人耕读进退的典型,其经历与交往反映出清代康乾时期岭南社会士大夫的一般性特点。下面分别从微观、中观、宏观三个层面分述之。
(一)从微观角度看,何梦瑶作为独特的个体,呈现出与其他士人不同的生活、社会、学术和思想历程。总体上来说,何梦瑶是康乾时期读书致仕的典型之一。而作为一个独特的个体,何梦瑶又呈现与其他士人不同的生活、社会、学术和思想历程。一是身份独特。何梦瑶亦医亦官亦师,尤其堪称儒医,在医学上很有建树。二是经历独特。何梦瑶跟随惠士奇学习6年,成为广东著名的“惠门八子”之一,这一经历对其日后交往与学术思想影响甚巨;何梦瑶宦游19载,廉洁正直,依法判案,革除旧弊,正风化俗,虽受排挤,但颇有政绩;辞官之后任书院山长十余年,与杭世骏、张汝霖、罗天尺、苏珥、汪后来、福增格等当时社会名流广为交往,形成了以何梦瑶等为中心的社会交往网络。三是思想独特。何梦瑶在青年时代,一如清代大多数读书人一样,深受传统儒家思想熏陶,有着修齐治平的理想,以及“不为良相,即为良医”的经世致用的态度;受教惠士奇后,对于汉学功夫有所用心,于科举更是倾力为之。雍正八年中进士后,怀抱经世济民的理想,但因为受到官场排挤和生活贫困的双重压力,而对官场心灰意冷,转而逐渐专注于医学、诗词、算学等方面的研习。到了晚年辞官之后,课士授徒,思想上自我反省(当然囿于朝廷在思想上的禁锢),把追求学术至更深更广的领域(如对庄子、易学、音律等方面的研究)作为自我完善的动力。
(二)从中观角度看,何梦瑶属于惠门弟子群体一员,反映了群体的特征。何梦瑶等人诗文之中多次提及“吾党”。如何梦瑶序劳孝舆《春秋诗话》有言:“俾孝舆半生心血不致泯灭无传,且使读是书者知孝舆之善言诗,因以知孝舆之工于诗。不特孝舆之幸,亦吾党之光也”,“吾党工诗者素推罗履先,仆与劳孝舆、陈圣取、苏瑞一皆不及。”[19]劳孝舆序《瘿晕山房诗钞》亦言:“鱼普门夫子视学吾粤,以古学为斯文倡。吾党二三子若罗子履先、陈子海六、何子赞调、陈子圣取、苏子瑞一辈皆从之游。”[20]值得注意的是,何梦瑶、劳孝舆所谓“吾党”一方面不是诸如东林、复社等晚明时期颇具政治性的结社[21],另一方面也不是清末新型知识分子汇聚而成的“公共领域”。通过何梦瑶及其交往的个案分析,我们可以发现,康乾之际惠门弟子(以下简称为“惠门”)的交往无论是内容、形式,还是场域、效应,都是典型意义上传统士人的往来。[22]惠门交往构筑在师生关系、同门情谊之上,随着个体身份与活动空间的转换,交往范围不断随之变化、扩展,显示出一定的积聚性与扩散性。何梦瑶在外宦游与回乡执教期间,其交往建构在同年、同僚乃至同好等情感因素的基础之上,交往内容多表现为雅聚、唱和、冶游、互访等等,总体而言依然停留于传统士人交往的范畴之内。同时,与晚清时期出现诸如报纸、学会、现代公园等新型媒介形态催生出所谓“公共空间”不同,何梦瑶所生活的康乾时期虽然西学已经大规模输入,但基本停留在绘画、医药、天文等器物层面,政治思想、制度规范乃至哲学观念的系统输入则相对稀缺与滞后。何梦瑶及其他广东士人虽然接触到西学,然其接触面、接受深度极为有限。由此可知,所谓惠门弟子群体的“吾党”,本质是构建在血缘、地缘、业缘等要素之上松散的传统社会群体。何梦瑶的交游也主要集中于惠门弟子群,而惠门又以“惠门八子”为主干,由惠门诸子及再传弟子组成。从其成员地域分布来看,是以南海、番禺、顺德为中心的广府文化区为主。广府文化区自明代以来,都是广东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在康乾时期出现这些社会精英也是经济兴盛和文化传承的必然。
惠门由康熙末年起形成,至乾隆中期,历时四十多年。经过开始、成熟、分散、再聚、影响等阶段。总体来说,惠门组成的群体有以下特点:一是继承了传统士大夫群体交往的习行,以文酒诗会,讨论科举为主。二是组织结构相对松散,惠门不是一个完整固定的社会群体,一方面与康乾时期朝廷对士人结社的严厉控制有关,他们自觉或不自觉地去政治化也是时势之必然;另一方面与康乾时期岭南社会士人的风气有关,由明代广东前后“南园五子”延续的诗社,基本上是吟风弄月的文人聚会,何梦瑶、罗天尺诗歌中经常缅怀南园五子,惠门实际上从心态到表现都是希望达到南园五子的高度和影响。三是交往地域的区域性,基本局限在广东范围之内。虽然陈世和、何梦瑶、劳孝舆分别出粤宦游,但是惠门活动的中心仍然在广东,只是在这段时期,惠门活动分散化了。四是群体的包容性强,由于群体松散,凡是进入群体个体交往范围的“新人”较易于被群体所接纳。如杭世骏、彭端淑、张汝霖等等。五是群体交往的多元化,由于惠门成员职业、经历、学术兴趣不同,形成对群体外部多元化的交往对象和交往方式。惠士奇在粤构筑的社会网络为惠门对外交往打下基础,惠门以惠士奇为“旗帜”,在岭南树立了醒目的标识,这是当时社会名流愿意与惠门来往的首要理由。六是从交往圈层来看,惠门交往涵盖师门交往、官宦交往、书院交往,并因广东经济的兴盛,开放度较高,故士商交往以及对西学的吸纳尤其显著。
(三)从宏观角度看,何梦瑶是康乾时期广东士人耕读进退的典型,其经历与交往反映出清代康乾时期广东社会士大夫的一般性特点。广东僻处五岭之南,远离政治中心。一方面与正统之间存在着疏离感,另一方面正是基于这种疏离,地方与中央之关系极为暧昧,地方文化正统化实为中央之努力,亦为地方奋斗之方向。*笔者尝研读《岭南古史》(胡守为著,广东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在国家与社会之间》(刘志伟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地域文化与国家认同:晚清以来“广东文化”观的形成》(程美宝著,三联书店2006年版),三者皆分析了广东地方文化正统化问题。惠士奇督学广东,播经传之正统,得八子,梦瑶居其一,名扬五岭。惠氏之功在于弥合传统岭南文化与中央文化的差距,使之纳入正统官学轨道,开创了康乾时期广东文化的新气象。何梦瑶其人以及惠门的知识构成,可以成为我们剖析清代广东地方文化与社会的一则标本。我们可以从中窥见其时广东地方社会与文化的一些基本面相。何梦瑶时处清代中期,于陈白沙兴讲学风之后,阮元督粤创设学海堂之前,虽然就全国范围而言,其影响力实际有限,但是就广东地方社会而言却有重要影响,易形成地方性知识框架的重要部分。虽然惠士奇致力于推广经学,但从清代朴学的发展标准来看,屈大均之后广东学术衰落,直至阮元推动广东朴学发展,由此开辟了广东学术发展阶段。科大卫指出:这一时期广东学术的发展,只能说朴学这个学术潮流并没有席卷广东,主要是由于以书院为中心的知识领域,自觉地沿承了宋学的学术传统。因此,在这种传统的影响下,个别的学者在医学、算学等专门领域中大展拳脚。大约惠士奇来粤之际,伴随着政治形势的丕变,18世纪30年代广东的文化学术出现裂变,“之后一代的广东文人,均自视为广东学政惠士奇(1721-1725年在任)的门生,而非明遗民的门生”。当然这种学风变化并非暴风骤雨式,而是潜流涌动。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惠士奇后来被誉为常州学派朴学的中坚,常州学派在江南的确如日中天,但惠士奇的广东门生似乎没有在朴学方面做出多少成绩”,“惠士奇的广东门生,虽然奉行汉学,却也继续拥抱汉学的敌人宋学,服膺宋儒朱熹的教导”。[23]
广东与中央文化上的疏离,导致经学在粤始终不得昌盛,直至“扮演了总结18世纪汉学思潮的角色”[24]的阮元督粤,创设学海堂,经学方得起色。陈澧、康有为、梁启超、陈垣、商承祚等辈继出,南学遂兴。故而,一代史学大师陈寅恪亦慨叹:“中国将来恐只有南学,江淮已无足言,更不论黄河流域矣。”[25]朱维铮先生关于明清广东学术也曾给出概观性的评述:“以粤海地区为重心的广东学术,在明代曾走向繁荣。出过王学的先驱陈献章,出过同王守仁抗衡的湛若水。从利玛窦于1580年进入广东,这里又成为同近世西方文化接触最早的地区。但17世纪后期清帝国经过反复征服终于控制整个广东以后,这里的学术文化,非但没有随着战争的过去而恢复元气,相反似乎每况愈下。康熙末年,经学家惠士奇任广东学政,甚至寻访不到可充乡士楷模的‘能文’之士。直到号称学术繁荣的乾隆时代末期,情形并未改变。”“广东学术重有起色,转换点应说是阮元督粤。”“广东学术稍成气候,已在鸦片战争以后。有‘会通’特色的代表人物,一是朱次琦,一是陈澧。”[26]陈寅恪、朱维铮所言皆表明,广东地方文化至晚清及近代终于得到全国性认可。
近来有学者提出,知识分子的社会文化史,是21世纪以来一个全新的研究路径,特别值得重视。这一研究路径所重点考察的是知识分子在特定的社会语境和关系网络中,如何产生知识分子共同体,如何相互交往,影响和建构社会公共空间和关系网络。[27]2-8从这个意义上说,本文从康乾时期的广东珠江三角洲地区的社会环境出发,重点考察了何梦瑶及惠门与社会的相互交往,逐渐产生的群体(亦可视为“知识分子共同体”),讨论了这一群体对于社会的影响和建构。当然正如前面所说,惠门本质上仍然是传统意义上的士大夫群体,属于从乡村知识分子到都市知识分子过渡的最初形态。
以上从与何梦瑶有关的四个方面,来分析康乾时期岭南士风及文化上的传承,当然是只能反映当时一部分士人的“士风”,而不能涵盖全部。这正折射出康乾时期岭南士人群体的复杂性,要了解当时社会的全貌,萃取其精神实质仍然是个任重道远而非常具有历史和现实意义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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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袁宇)
The Literati Ethos in Social Communities South of the Five Ridges
in the Era of Emperors Kangxi and Qianlong
——A Case Study of He Mengyao
YANG Li-rong, XUN Tie-jun
(1.DepartmentofIdeologyandPolitics,GuangdongUniversityofEducation,Guangzhou510010,China;
2.GuangzhouFederationofLiteratureandArt,Guangzhou510010,China)
Abstract:A representative scholar in regions south of the Five Ridges in the era of emperors Kangxi and Qianlong, He Mengyao, born in a seaside village off the South China Sea, had since his childhood received clan enlightenment and old-style private education, and had tried at various jobs such as a teacher, a doctor and an official in his adulthood. Having undergone ups and downs in officialdom for nineteen years, He Mengyao had traveled across the country and had been in officialdom several times even to the post of a minister. He’s excursions and persons associated with were mostly confined within regions south of the Five Ridges; and moreover, after his resignation from officialdom, he went back to his hometown and took charge of an academy, spending most of his time on extensive association with various persons and on writing. A survey of his entire life can highlight the space and resilience of traditional scholars in their part-time learning and self-study, their honor and disgrace, and their advance and retreat. Through a textual research of He Mengyao’s unique life experience and the scholar community he had associated with, a revelation is expected to be made of such literati ethos of scholars as their poor life, their thought of descendants of a former dynasty, their general studies and special learning and the influence of western learning , and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individuals and groups in regions south of the Five Ridges as well as the then special social and cultural patterns in such regions in the era of Emperors Kangxi and Qianlong of the Qing Dynasty.
Key words: He Mengyao; the era of emperors Kangxi and Qianlong in the Qing Dynasty; regions south of the Five Ridges; etho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