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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治时代一名日本“间谍僧侣”试图配合军方侵占中国西藏的“自白书”

2015-03-29方晓路

东北亚外语研究 2015年2期
关键词:达赖喇嘛西藏日本

胡 稹 方晓路

(福建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明治时代一名日本“间谍僧侣”试图配合军方侵占中国西藏的“自白书”

胡 稹 方晓路

(福建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日本在1905年取得日俄战争的胜利后加快了对中国“满”蒙地区和东部沿海地区的侵略准备步伐。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在此之前直至此后的较长一段时间,日本还积极策划对中国西藏地区进行渗透并做好侵略的准备。明治时期,东本愿寺僧侣寺本婉雅接受日本军方等派遣到中国西藏地区一带活动,对其进藏途中和在藏活动的情况做了详细的记录。他死后其子和出版社根据该记录编出一本题为《藏蒙旅行记》的书,此可谓一部对西藏进行渗透和做好侵略准备的“自白书”。本文根据此书并参考一些书籍,对婉雅的生平和日本部分佛教人物为何在此时积极对华(含西藏)展开活动以及日本军方等的企图做说明和分析,并对婉雅进藏和在藏活动的情况及其失败的原因做揭露和剖析。

寺本婉雅;《藏蒙旅行记》;东、西本愿寺;日本军方1

一、《藏蒙旅行记》的内容梗概

日本芙蓉书房于1974年出版了一部题为《藏蒙旅行记》(以下简称“本《记》”)的书籍。通过该书人们可以知道,日本军方在1905年取得日俄战争的胜利后,除了加快对中国“满”蒙地区和东部沿海地区的侵略准备步伐外,还于此前和此后的较长一段时间,“极有远见”地策划对中国西藏地区进行渗透并做好侵略的准备,并于其间得到部分日本佛教人物的帮助。可以说这部书是一份自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日本帝国主义者为推行其“大陆政策”,企图染指我国西藏地区事务,并妄图将西藏从中国分裂出去的“自白书”。书中还有一篇序言,乃第十四世达赖喇嘛所写,其中充满夸赞的语言。根据此序言也可以明白,该书的政治倾向符合第十四世达赖喇嘛的分裂立场和精神。

“自白者”为有史以来第三个进入西藏的日本人——东本愿寺僧侣寺本婉雅(1872-1940),“自白”的形式为日记。然而,从该书的内容看,其中不少部分并非日记,即不是婉雅在进藏途中或到西藏后每日观察、思考和行为之记录,而是在出版此书时,婉雅的儿子和出版社有意加入的婉雅过去经深思熟虑为日本的“西藏政策”提出的报告和建议,或是婉雅给第十三世达赖喇嘛或清朝地方军政首脑等的呈文。这些报告和建议,连同日记的其他记述,对当时昧于西藏状况的日本有关部门无疑有着重要的政治、经济、社会、军事等方面的情报价值;而呈文,则多体现出日本政府、军方和部分佛教人物的政治野心。因此,可谓日本僧人寺本婉雅不仅是一个当时中国西藏、蒙古自然风光、风土民情等的记录者,还是一个积极为日本开疆拓土的“大陆政策”践行者。婉雅也曾二度进藏,于中国活动的时间约在1899-1909年。

二、寺本婉雅其人其事

根据该书年谱记述,可知婉雅于1872年出生在日本爱知县海东郡大野村,长大后进入真宗大学①学习,未毕业即于1898年离开京都远赴西藏“探险”。在去西藏之前,婉雅先到北京雍和宫跟随喇嘛学习藏蒙语言和喇嘛教,还向中国人学汉语,并拜吴汝纶②为师研究易学。次年婉雅接到日本驻华公使矢野文雄给清政府驻藏大臣文海的介绍信后赶赴西藏,因在四川被阻,于1900年回日本,但于同年8月又被任命为日本陆军翻译和“奏任官”,跟随八国联军侵入北京。婉雅是个善于与中国高层人物打交道的政治奇才,到北京不久后即可以自由进出清皇室,还与醇亲王、庆亲王、肃亲王和李鸿章等建立起深厚的“友谊”,并居然可以在西太后、光绪皇帝出逃西安后陪同醇亲王一道远赴西安恭迎两宫回京。婉雅在北京对日本做出的最大贡献,是在黄寺和资福院发现藏译《大藏经》,并在庆亲王的“奉送”后将其带回日本。同时婉雅获得的还有庆亲王签名赠送的《贝叶经》。这些都是中国在公元二十世纪初文化方面蒙受的巨大损失之一。婉雅在北京还做出一件常人难以完成的工作,即成功地策动雍和宫住持、蒙古双亲王大喇嘛阿嘉呼图克图“访问日本”。可以认为这是日本笼络蒙古宗教领袖,为日后“合并”蒙古发出的清晰信号。婉雅自此又获得日本外务大臣小村寿太郎的支持,以北京公使馆成员的身份进入雍和宫研究西藏、蒙古事务,并在这段时间将阿嘉呼图克图送回蒙古。之后婉雅着手进入西藏。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写在他那部《藏蒙旅行记》中。

婉雅二度进藏的行经路线和所遇到的重要人物及重要活动值得说明。第一次:北京→多伦纳尔(1902年11月,于此在阿嘉的陪同下游览汇宗寺等)→塔尔寺(1903年2月,住阿嘉公馆继续研究藏蒙语言等。5月与塔尔寺代表等一道追寻第十三世达赖喇嘛的逃亡足迹。5月17日达赖喇嘛越过国境出逃俄罗斯。婉雅未见到达赖。)→拉萨(1905年2月。同年8月专程探访英印联军侵藏路线)→加尔各答(1905年8月)→西姆拉(Simla,印度北部城市。同年8月在此会见日本驻印武官东乙彦少佐等)→上海(同年9月)→日本(同年10月。向小村外务大臣汇报工作。11月,向日军大本营呈上“报告书”,后由总参谋部刊行);第二次:北京→塔尔寺(1906年9月,在此访问阿嘉的新、老师父,翻译《西藏史》和研究兰查文字③和帕克巴文字④。10月,第十三世达赖喇嘛返回国内到达塔尔寺。11月婉雅与达赖会面,力邀后者访日。同月婉雅将“日俄条约”誊本与英译件及去年7月30日来自北京的日文“西藏改省计划中止密报”翻译成藏文交给达赖。12月达赖向东本愿寺住持寄去一信。1907年6月达赖派遣密使赴北京,向日军高级将领青木宣纯面交密信)→西宁→兰州→西安→北京→大连(1908年1月22日在此见到青木宣纯少将)→日本(2月赴总参谋部与福岛次长密谈,翌日赴福岛私宅继续密谈)。之后婉雅赴中国五台山,与在那里的达赖会面,向其献上礼物,包含福岛中将赠送的礼品与手枪。再后赴北京见青木少将,商量安排达赖与西本愿寺住持大谷尊由见面一事。7月大谷尊由与达赖在五台山会面。11月,达赖赴北京谒见西太后。婉雅也到北京,于黄寺告诉达赖,拉曼康博喇嘛与川岛浪速正在商量西藏独立之事,并与达赖敲定“西藏政府”向日本派出使节一事。12月因西本愿寺与总参谋部意见不合,达赖未能实现访日。12月达赖返藏。1909年婉雅回国(寺本婉雅,1974:343-350)。

三、日本部分佛教人物此时为何要“进军”中国及中国西藏?

也许有人会问,一些日本宗教人物不在佛堂皓首穷经,行善布施,而是积极“入世”,干预政治,甚至跑到中国或最早跑到中国西藏又为了什么?

这里有两个原因。1867年明治维新后新政府实现了“大政奉还”并进行“文明开化”,其结果是在崇神(道)毁释的同时还引进基督教,打压和限制了原本处于准国教地位的佛教发展空间。为摆脱此不利形势,日本佛教界部分人物认为需要向海外发展。另一方面,日本在维新后经过三十多年的发展,国力与维新之前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人口数量也急剧增长,因此在一部分人看来,有可能也有必要模仿西方列强向海外扩张,寻求殖民地。于是朝鲜、中国台湾乃至中国东北、内蒙地区成为日本试图首先吞并的对象。之后的历史证明,日本正是按此步骤,一步步地实现吞并中国的周边国家和边疆地区的目的,并在最后发动了侵略中国内地的战争。在此过程中,日本部分政治家和御用学者,包括部分佛教人物可谓老谋深算,眼界阔大。他们知道在短期内吞并整个中国并非易事,于是在分析“满州”、蒙古等各种情况之后,又将目光停留在中国的西北部和西藏地区,认为若取得对中国的西北部和西藏的控制权,则北可抗击俄罗斯的南下,西可迎击英印政府的东进,并可为自己未来继续进军中亚、南亚和从西面包围、扼杀中国获得一处前进基地,实可谓一举多得。因此在明治中后期,对中国西藏展开工作逐步摆上日本军政界的议事日程。面对日本佛教的自身窘境和上述形势,素有“爱国护教光荣传统”的日本佛教界部分人物采取迎合当时日本军政方针的姿态想来亦在情理之中。于是就有了本愿寺和其他宗派的部分僧人相继走上“西藏探险”旅途的各种故事。

日本部分佛教人物在此过程中充当急先锋的角色有其“合理性”:首先,日本与西藏一样信仰佛教,以研究经典的名义派出僧侣与西藏政府取得联系“名正言顺”,不致遭到西方列强的过分猜忌;其次,西藏长期闭关自锁,外界不易获得其内部信息。对日本佛教界而言,重要的是这些内部信息还包括西藏保存的许多藏译梵文经典。若进入西藏,获得这些经典,对理解和求证因佛教在印度的衰亡而难以辩明的许多佛教教义真谛有着极高的学术价值。日本僧人认为不能在此学术研究方面落后于人;再次,西方基督教人士早已开始在中国和其他国家的布教工作。日本佛教界若不对此展开针锋相对的斗争,则很可能包括日本佛教在内的世界佛教将进一步走向黑暗。面对当时中国佛教界的衰败,日本部分僧人意气风发,充满了担当佛教救世主的宏大情怀;复次,当时的日本部分佛教人物认识到,这种拯救世界佛教的使命感的实现,与日本帝国主义的对外扩张息息相关,同样需要各种西藏政经情报等,因此与政界、军界人物一拍即合。事实上,以寺本婉雅为代表的日本部分僧侣的进藏活动正是这种夹杂宗教使命和政治军事使命的综合体现。但两相比较,其政治军事色彩更为浓烈(详见第四节)。

有例为证:(一)除日本退役军人矢岛保治郎(于1910年—1911年和1912年—1918年二度进藏,充任西藏军队的军事教官)和外务省间谍成田安辉(1902年冒充僧人进入西藏)外,最先进入西藏的都是日本僧人;(二)由于日本僧人陆续进藏以及寺本婉雅在北京资福寺等地乘人之危带走藏译《大藏经》等,使日本成为除中国之外拥有最多高质量藏文经典的国家;(三)与当时的中国和尚相比,日本僧侣在经受明治维新的“欧风美雨”洗礼之后素质大为提高。不少僧人原本就接受过汉文教育,并且在学会一门以上的欧洲语言后还积极学习蒙语、藏语等,因此在走向中国西藏的道路上可以获得压倒西方国家人士的优势。婉雅就是其中的一个“佼佼者”。从婉雅未经编辑的原日记看,其中“日、汉、藏、蒙、英文字交杂,混有喇嘛语笔谈之记录与金石文字之抄本等。”⑤(寺本婉雅,1974:358)这显示出其很高的素养和极强的竞争优势。从已编辑出版的本《记》来看,婉雅对当时中国佛教界的腐败和西藏喇嘛教的衰败痛心疾首,深恶痛绝,对不少中国(含西藏)僧侣的“低下素质”恶评如潮,呈现出一幅拯救佛教、舍我其谁的姿态;(四)除了有可称道的语言天赋和“求道”精神外,婉雅在进藏日本僧侣中的表现还最为突出,即在积极为日本搜寻一切可用情报和接近达赖的同时,极其喜好对中国人谈论政治,对他国事务指手画脚。

四、《藏蒙旅行记》中显现的日本政治野心

比如,在本《记》中人们可以见到大量诸如以下干涉中国及中国西藏事务的文字。

本《记》中婉雅给四川总督奎俊的信中提到:

反观当前东亚天地,妖云深锁,黯淡无光,危急存亡,迫在眉睫。欧美列强各逞虎狼之欲,伸展鹰翼欲将东亚攫入爪中。渠等欧美人自称白人,跳梁跋扈,视吾等黄色人种甚至不如奴隶焉。而渠等口中常提人道,重视人权,却对吾等不同人种蹂躏至此,信儒佛之教者岂有不愤慨者乎?贵国、弊国同属东亚,同权同文同教之关系不啻唇齿相依。吾等具有同朋之情,不忍漠然视之。……如今时局艰难,吾等心中实不忍徒然隔岸观火。贵国之存亡关乎弊国之兴衰,即所谓唇亡齿寒。弊国谚语有云:“一剑易折,十剑难断。”盖一体同心之谓也。今两国同心抵御外患,救现状于危难之中,实为易事矣。仆原不喜口谈政事,只欲尽宗教家天职,恢复东亚宗教,广播佛陀福音,以警醒国民,为他日有大用。于此阐述卑见十五条,以呈阁下案右:……。

(寺本婉雅,1974:62)

本《记》中还提到:

纵令俄国真正之侵略目标不在西藏,但俄国欲通过蒙古、西藏动摇北京政府,乘机达至某个目的,却为一目了然之不争事实。或云,我国并非属意西藏,而西藏又属英国势力范围,故无须加以特别关注,此乃愚人之论也。俄国在青藏高原往来走动,表明其不久即会侵略蒙古。一旦蒙古发生变化则将导致北京动荡。北京一旦动荡,则日本不能袖手作壁上观。重要者乃余须续作远距离观察,以判断近处海面是否风平浪静。

(寺本婉雅,1974:245)

自去冬余来此地后,与渠等往来接触,尽力联络东西佛教,扬日本国威于西藏高原,并促成达赖喇嘛与我本愿寺大法主二位未曾谋面之法友相互通信,前后竟有两次之多,首开日藏关系新篇章。然而达赖属下俄党常从中作梗,认为余乃代表日本宗教界或在转达日本政府旨意,设法不使余与达赖结成亲密关系。

(寺本婉雅,1974:246)

本《记》中婉雅给日本驻北京大使馆武官、陆军大佐青木宜纯的介绍信中提到:

小生受达赖之请,聊作以上介绍。有关如何获得日本支持,维护达赖体面,以及西藏善后政策之晤谈内容,将另函详细汇报,惟愿见信后予渠等会面机会。因藏人未有日人知己,故达赖与其特派使节嘱余务必同行,以共同谋划此次清国与西藏之利益交涉事宜。小生拟于7月中旬自本地出发,至北京后与渠等再行商议。有关秘密事件之内容如何商议,希请阁下给予指导。

(寺本婉雅,1974:237)

本《记》中婉雅寄给日军总参谋部次长福岛少将的密件提到:

小生自去年谒见达赖喇嘛,并收到达赖给东本愿寺大谷光莹法主台下之亲笔信后,与达赖之关系不断加深,且与达赖总理堪布(总理大臣)及隆乃钦波(次官)等交往,为开发西藏献计献策。达赖及各西藏官员逐渐听取小生建议,认识到西藏应通过清政府获得日本援助,方为发展西藏与保护国家之上策,并产生疏远俄国之倾向。渠等还就近期派出使者前往日本考察宗教、政治、军事等各种文明制度与余有过密谈。余以为实现此计划指日可待。

(寺本婉雅,1974:227)

从以上记述可以看出,婉雅在当时对政治的关心已大大超过对宗教的热情。他对中国人士的说教多充满同情弱者、与弱者为伍和试图作为弱者代表“仗义执言”的口吻,功效自然不薄(从写给四川总督奎俊的信件可以推知,他一定将同样的话语推销给在京的满清高官)。婉雅除具有极好的语言能力和口才之外,还拥有超强的交际能力,这从他得以逐步说服达赖和本《记》记载的与当时满清政府中枢大员往来酬和的情况皆可见一斑。另如上述,婉雅甚至可以在八国联军攻占北京后陪同满清政府高官一道远赴西安恭迎两宫回銮,以及策动阿嘉呼图克图“访问”日本,这一切都显示出其具有高超的政治手段。然而婉雅施展口才和政治手段入京、入藏等的真正目的,并非为了关心中国和建立日本与中国西藏之间的佛教联系,而主要是为了在北京培植亲日势力,在西藏等地离间俄国与西藏的关系,宣传日本和日本的国力,以争取获得达赖及其他藏人的认同,试图在适当的时候将西藏地区纳入日本的势力范围,置于日本的统治之下。

五、谁在帮助寺本婉雅?

根据以上记录和本《记》的其他记述,我们注意到婉雅与日本的联系对象,除了故乡和本愿寺等外,主要是日本军方,故可就婉雅与当时日本的军方和外务省(政府)的关系作出推测。我们认为他的入藏及此后为接近达赖喇嘛的所有活动,更多是得到日本军方(总参谋部)的直接支持,其中包括活动经费的提供及工作指导。而对日本外务省,婉雅在较长时间内除了提交必要的工作汇报和寻求有关的外交支持外,对该省的工作热情和方法似乎并不满意,尽管二者在总目标方面认识大致一致。

比如,他有时也会抱怨本宗派,并含蓄地表露出对外务省不给资金援助一事的耿耿于怀:“所抱怨者乃我东本愿寺志不在此,丝毫不愿思及联系东亚佛教徒一事,故尽管余多年于此尽力布教,但竟未给过一分一厘传教经费,犹如隔岸观火。……每次归国皆有人认为本愿寺为余出资,负担所有往返路费及食宿费用,此乃大谬。亦常有人质问余与本愿寺之关系,亦可笑之至。”(寺本婉雅,1974:220)(笔者注——婉雅在此有所隐瞒,故意撇清自己与本愿寺的关系。实际情况是,乃东西本愿寺出借了自己的名分和启动资金才使婉雅得以在中国乃至西藏地区活动,否则第十三世达赖喇嘛不会通过婉雅向东本愿寺住持大谷光莹复信并赠送藏文《八千颂般若经》一卷和释迦佛铜像一尊,此后东本愿寺住持也不会向第十三世达赖喇嘛回赠书信、礼品、观音像及福岛中将的赠品(手枪)和信件等。而且此类做法还重复了二次。西本愿寺住持大谷尊由后来更无法顺利地在五台山见到第十三世达赖喇嘛(寺本婉雅,1974:345-348)。另外,从日本当局后来发出的“今后本愿寺也应停止与达赖喇嘛保持关系”的警告和内部密电来看,日本东西本愿寺对婉雅的支持和对西藏的兴趣都不算小)。“经费并非东本愿寺支出,亦非由国家以研究费用形式支出,其来源实在难以启齿。……有人认为余胆识过人,毅力坚强,故福岛中将(原为少将)以余志可嘉与东亚问题乃当务之急,不可一日等闲为由,给予些许资金援助。”(寺本婉雅,1974:240)

有文献记载,外务省曾给自己的间谍成田安辉提供资金(他与婉雅在藏活动的时间大致相同),但根据本《记》却未见给婉雅经费,这大概是婉雅不满但却“难以启齿”的最直接原因。既然经费不由外务省而由军方支出,那么婉雅在完成自身“宗教”任务的同时,还承担着军方的其他任务也就不令人感到奇怪。婉雅在本《记》中对英属殖民地印度士兵携带的枪支作过记述:枪“称‘ENFIELD’,五连发,单弹装填,弹舱在枪身外,体量小于我国制造之同类枪械,似与支那五连发枪相同。”(寺本婉雅,1974:192)据本《记》附录,婉雅《在日军总参谋部演讲之提纲》中还特意提及“军马改良”的问题,认为日军须考虑换用“在寒冷地区使用之马匹”(寺本婉雅,1974:304-305)。此外,婉雅还“将获得之西藏地图寄福岛将军,总参谋部即以该地图为基础制作新地图。”之后,总参谋部东乙彦大佐(原为少佐)“遵嘱另函寄上西藏地图与前藏至西宁间各驿站名记要”给婉雅,并拟寄上“标注前藏至打箭炉间各驿站距离之附表”(寺本婉雅,1974:302)。综合以上信息(含婉雅的年谱),我们认为婉雅不直接承担外务省指派的任务,他的工作一半出自自身的宗教、政治热情,一半来自日本军方等的委派,可以说是一名日本军方派遣到西藏和达赖喇嘛身边的特殊间谍。他所扮演的角色与本《记》中记述的在达赖喇嘛身边活动的俄国间谍阿旺堪布毫无二致。

再比如,原拟与婉雅一道由四川打箭炉进藏的日本僧人能海宽日后在阿墩子被藏民杀害,就此婉雅对日本外务省的态度作过直言不讳的批评:“能海宽持日本领事馆护照在日本帝国政府之保护下旅行,且有支那总督之签字允准。然而就能海君横死一事,当时日本政府未派员作过任何搜索与调查,亦未向支那政府提出任何交涉,似可谓当时政府机构不将日本僧侣视作本国臣民,采取极为冷淡之非立宪态度。与此相比,德国政府因一名本国传教士为支那人所杀即一举占领胶州湾。其政策是否属于侵略另当别论,但德国政府为本国国民之安危进行举国保护一事,反衬出日本政府与日本国民对本国信徒虐待之事实。”(寺本婉雅,1929:8-9)

又比如,婉雅对公使馆为自己办理进藏手续不力也有微词。据本《记》,婉雅在记述“请公使至总理衙门提请理藩院开出但书”遭拒后又有以下记述:“两日后,公使招余曰:‘按二十九年公文通知,难以要求总理衙门开具公函,然作为交换,予已获得驻藏大臣开出之介绍信。’之后交余一封仅记有时任日本驻北京公使馆公使矢野文雄姓名而无官职之公函。余怪而曰之:‘为何不记官职?’答曰:‘惟恐事情公开。即令不记官职,渠等亦可详察。’余对此颇感失望,但夫复何言。”(寺本婉雅,1974:46-47)

此外,婉雅与当时日本驻天津领事馆领事之间就于中国传播佛教一事也有分歧。“领事曰:‘余承认我国与宗教之国还有距离。欧洲各国皆向蒙昧地区派遣牧师,年年不惜投入巨资,此皆拜政府政策所赐。为此余曾向政府建议。但余就此亦有疑问,日本僧侣是否普遍缺乏布教毅力?总之,宗教仅能作为一种政策加以利用,而未必非信不可。云云’。从政治家眼光来看,此语或无不当,但……。”(寺本婉雅,1974:39)以上种种信息,皆反映出日本外务省和欲放开手脚大干一场的部分日本佛教徒,包括婉雅之间的观点和立场的差异。

以上差异或反映出日本外务省对当时世界形势的判断和工作方面的难处,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大概就是日英两国在1902年签有“日英同盟”⑥。即使在此后世界形势已转为对日本有利之时,日本驻华公使伊集院彦吉于1908年12月26日给外务大臣小村寿太郎的一封密电中还说:“达赖喇嘛来京后,我们利用能接近达赖之寺本婉雅观察其动静,并示以怀柔。我们随时能得到寺本提供的情报。与达赖喇嘛建立关系之想法原出自总参谋部之福岛中将。他与西本愿寺商量后将寺本用于此目的。在当地由青木少将制定具体行动计划,本馆(即日本公使馆)则是积极协助,并决定在不引起外交麻烦之前提下对寺本进行指导和使用。福岛中将希望通过达赖喇嘛向我国派遣考察人员,自然地与西藏建立关系……。”(转自秦永章,2005b:97)想来日本外务省当时不会将受“日英同盟”掣肘而难以施展拳脚的内情,以及未出经费却能自由使用婉雅(其中当然存在婉雅自愿主动地为日本工作的原因)的情况告诉婉雅本人。另外站在外务省的立场,我们根据前述信息和本《记》中的其他记述可以隐约猜出,外务省对婉雅直言不讳和张扬自夸的性格大概不会称心如意。

六、寺本婉雅与第十三世达赖喇嘛的关系及其背后反映的国际局势

据本《记》我们还知道婉雅与第十三世达赖喇嘛的关系并非如他所说的那样十分顺畅。婉雅在塔尔寺初次见到达赖时达赖表现出的拘谨,以及婉雅在进藏后及后来在五台山见到达赖时,达赖始终与他保持一种不即不离的态度(虽然二者关系日后因东本愿寺住持到访五台山,尤其是达赖喇嘛晋京谒见两宫时遭遇冷遇后在逐渐改善),与达赖在对待在婉雅之后进藏的其他两名日本僧人——青木文教(1912年进藏)和多田等观(1913年进藏)的做法形成较大的反差。

据说青木文教在拉萨的三年时间“享受着达赖喇嘛和西藏地方政府的优厚待遇。他不仅被安排住在彭康家宽敞的三层小楼上,有一名僧官担任他的家庭教师,还享有特殊津贴。”“他时常有机会见到达赖喇嘛”,“生活是非常惬意”的。在归国前,达赖喇嘛还“在罗布林卡召见青木,授予他‘班智达’的称号。”(转自秦永章,2005a:179)而在当时日本进藏僧侣中惟一未与政治发生联系的多田等观更是不同凡响,是达赖力排哲蚌寺、色拉寺、甘丹寺这三大寺的高僧众议,将多田安排进色拉寺学习,使其开始佛教修行生活。“在西藏长达十年的留学生涯中,多田等观与达赖喇嘛建立起密切的友谊,获得达赖的信任与深切爱护。”(转自秦永章,2005a:190)在多田归国前,达赖向他赠送了许多珍贵的西藏经典和文献,还再次力排众议,赠送一套尚未传到国外的德里格版《大藏经》。据多田说,在离开拉萨的前一天,他甚至与达赖一起躺在床上,交谈至深夜(多田等観,1942:35-45)。

对比寺本婉雅和青木文教、多田等观,我们不能得出前者的各项素质弱于后二者的结论,也没有证据可以说第十三世达赖喇嘛对婉雅的好为人师、处世张扬的性格有所不满,但从达赖喇嘛在西藏、青海等地是强势而又诡诈的这一观点出发,我们认为婉雅的上述性格缺陷与各种做派谅也不至引起达赖的欣赏。抛开性格的原因不论,上述的待遇差别更主要来自寺本婉雅与青木文教、多田等观所处的时代背景不同。在婉雅与达赖的多次交谈中,达赖均希望将话题局限在佛教交流方面,而对政治问题则保持高度警觉并加以回避,其理由不言而喻。在婉雅进入中国及西藏活动期间,达赖对日本及其实力并不了解,而且过去在阿旺堪布的怂恿下曾出逃俄国,对沙俄抱有强烈的幻想,即使后来在与婉雅就派遣使者考察日本进行协商时仍未放弃与俄国的联系。达赖对婉雅促成自己与日本东本愿寺住持的会见曾一度兴奋,对婉雅流露出部分真情,但他对婉雅的其他打算心知肚明,故一直对婉雅的请求游移不决,虚以委蛇。而在青木文教、多田等观的进藏年代,国际形势有了很大变化,日俄实力对比已是“俄”消“日”长。1912年青木文教进藏后,达赖公开表示“西藏政府”与日本的关系不能单独局限在与本愿寺的关系上,而要发展与日本其他教派和日本政府之间的关系。1916年,为与入藏的川军作战,达赖在青木文教归国前与其告别时让侍从退下,告诉青木西藏准备派出特使前往印度,向英国政府购买武器。如果英国因忙于一战而无瑕顾及此事,则拟请英国政府同意西藏向日本购买武器。是时势的发展让达赖选择了日本,然而日本却令达赖大失所望。因为日本政府在结成“日英同盟”后的20世纪前二十年,尤其是在1911—1920年之间,对与西藏发生政治联系一事采取极为谨慎的态度,对达赖后期希望与日本建立政治性关系的建议反应冷淡,有关当局甚至对本愿寺发出警告:“今后本愿寺也应停止与达赖喇嘛保持关系。”(青木文教,1969:378)

七、寺本婉雅的企图失败及其原因

东、西本愿寺终需听从当局的劝诫,这让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婉雅感到他十年的辛苦努力付诸东流。可以说,第十三世达赖喇嘛前期的预感是正确的,他并未对婉雅交付真心,而他后期的期待则是错误的,他在与大国的搏弈过程中始终未能掌握主动,在危急时刻不得已向日本流露出真情,最终无望后只能彻底倒向自己的夙敌——英国。而这一切不知婉雅是否知晓和能够预见?似乎他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在日本企图染指中国西藏地区事务的过程之中,他凭着一种爱国激情,积极努力地为日本帝国服务,但结果却让他心灰意冷。婉雅的儿子寺本昌雄在《本记》序言之一中曾诧异地写道:“家父不愿过多谈及往事,即使我问他,他也只是简单地回答两句。在我记忆当中,他曾数次指着随意堆放的书籍、经典或原稿说:‘无论何种人,能做某些事的都只限于一代人。这些东西在我死后尽快卖给废品店或旧书店。’这些话实在令人奇怪。他为何有此言说另当别论,但从这些话里可以听出,似乎他从未想过要让谁帮他整理遗稿。”(寺本婉雅,1974:序言)其实婉雅说的并不奇怪,他作为日本帝国进军西藏的先驱之一,费尽周折好不容易在成功策动达赖政府向日本派出考察团一事后竟然遇上西本愿寺与总参谋部之间意见未能统一,致使考察流产。他没有脸再去见达赖了,更为往日为何忘我工作感到茫然不解。时隔二十余年后,婉雅还痛惜地回忆:“由于当时的国际关系,日本民族作为世界的救世主,将太阳旗插到喜马拉雅山顶的十年努力和成果一时间全部化为泡影,真是千年的遗憾!”(寺本婉雅,1929:13)婉雅回国后一直未得到日本政府的优待。1915年婉雅担任大谷大学教授,教授藏语和佛学,并兼任京都帝国大学文科大学(今京都大学)讲师,教授的也是藏语。1939年他应“满州国政府、内蒙古自治政府”的请托建议普及喇嘛教。1940年病逝于日本,再未踏上他朝思暮想的西藏“热土”。

八、对寺本婉雅及其记录的其他评价

通过本《记》,我们可以明确地说,婉雅的记录正是一部他试图帮助日本侵占中国西藏地区的“自白书”。此外还可以看出,婉雅在中国活动期间,除了一小部分对他有帮助的中国人外,对其他汉人及藏蒙民族的态度是极不友好和蔑视的,体现出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他时常以“文明人”自居,处处贬损和歧视中国人和中国文化,甚至公然提出要“以强凌弱制服支那人”。比如婉雅在参观天津某寺院时,“有五、六名愚僧出来拦阻余,原来是索要钱物。……据云九月十七日皇帝将行幸此地,可未见有任何修缮准备,徒见有乞讨僧在此要钱。其行动之迟缓令人惊讶。渠等乞讨僧坐待收取参观费,而余等则一厘不给扭头返回。此行动可谓以强凌弱制服支那人。呜呼!”(寺本婉雅,1974:40)据查,在当时访问中国的日本人当中,婉雅是惟一公开用文字做出以上表示的。

虽然我们对婉雅的政治态度和行为做派有以上评说,但客观而论,婉雅的进藏记录还是给我们留下许多反映当时西藏、蒙古的自然状况、风土人情、神话传说和政治、经济制度及寺院制度等珍贵资料。尤其是当时沙俄在藏蒙一带的渗透及西方列强在当地明争暗斗的记述,对我们了解当时西藏、蒙古的政治、社会情况等有着很大的帮助。通过本《记》我们还可以了解到当时中国内地许多政治、社会方面的信息,而这些信息在今天已杳然不可再寻觅。

注释:

① 日本真宗大谷派的私立大学,起源于1665年建设的东本愿寺“学寮”,1901年真宗大谷派在东京巣鸭正式创立真宗大学,1911年改称真宗大谷大学,搬迁至京都。1922年因“大学令”又改称大谷大学,现位于京都市北区。

② 吴汝纶(1840-1903),字挚甫,安徽省桐城市人,晚清文学家和教育家,与马其昶同为桐城派后期主要代表作家。同治四年进士,先后任曾国藩、李鸿章幕僚及深州、冀州知州,长期主讲于莲池书院,晚年被任命为京师大学堂总教习,并创办了名校桐城中学。

③ 查兰文字也叫“兰札文”(Ranjana),原是西藏对印度梵文字母的总称,乃于十一世纪从婆罗米文派生出来的元音附标书写系统,主要用于书写尼泊尔的尼瓦尔语。从尼泊尔地区传入西藏后,还多被当作装饰字体使用,如用于寺院门楣、栋梁、壁画、转经轮、经文的封面题字等。西藏人民在一般的场合不用兰札文字母而使用藏文字母,兰札文字母与藏文字母是两种不同的文字。

④ 帕克巴文字据说是西番高僧帕克巴(旧作八思巴)创造的文字,也称帕斯帕文字。帕斯帕是西藏的文语。《元史》中写作“八合思八”或“八思巴”。

⑤ 本文中引文皆为笔者所译。

⑥ 日本与英国在1902年为牵制俄国所结成的军事同盟。此同盟在日俄战争中发挥着对日本有利的作用。于1905年和1911年两次改订盟约,1922年作废。

[1] 青木文教.1969.チベット文化の新しい研究[M].東京:芙蓉書房.

[2] 多田等観.1942.チベット紀行[M].東京:岩波書店.

[3] 寺本婉雅.1929.チベット秘国の事[M].東京:武田長兵衛氏家刊.

[4] 寺本婉雅.1974.蔵蒙旅日記[M].東京:芙蓉書房.

[5] 秦永章.2005a.日本涉藏史[M].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

[6] 秦永章.2005b.1906-1908年日本当局与十三世达赖喇嘛的接触[J].民族研究,(4):90-99+110.

A Survey on a Japanese “Confession” from Meiji Era with an Attempt to Invade Tibet in China

After its victory in Russo-Japanese War in 1905, Japan accelerated its pace in preparing the invasion of Manchuria, Inner Mongolia and eastern coastal areas of China. However, few people know that Japan had been actively designing its penetration in Tibet before and after 1905. Dating back to Meiji Era, a monk from Higashi Hongan-ji Temple, Teramotoenga, was dispatched by the Japanese military to keep a detailed record of his journey to Tibet and his activities there. A Journey to T ibet and Inner Mongolia, the book compiled by his son and publishing houses after his death, can well be regarded as a “confession” of Japanese preparation of inf i ltrating Tibet. In light of the book mentioned above and some reference books, this article attempts to explain and analyze the reasons why Japan picked up a Buddhist fi gure in such a typical period of time to pursue its activities in China and the attempt of the Japanese military. In the meanwhile, this article will try to present the live conditions of his activities in Tibet and disclose the reason of their failure.

Teramotoenga; Higashi Hongan-ji Temple; Japanese military; A Journey to Tibet and Inner Mongolia

G09

A

2095-4948(2015)02-0076-07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日本精神的实像和虚像:大和魂的建构和变异”(12YJA752020)和福建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基于中日文化交流的日本文化实质研究”(2011b264)的阶段性成果。

胡稹,男,福建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日本文学、文化;方晓路,福建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助理研究员,研究方向为日本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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