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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刘锋杰先生信

2015-03-29刘再复

东吴学术 2015年2期
关键词:阿多诺文论指令

刘再复

锋杰兄:

听建法说,你将在苏州大学主持“八十年代文学理论”讨论会,并希望我参加。但我因这里的课程未了(正在讲述《文学常识》)而离不开,请原谅。听说此会还有我的好友何西来、夏中义等参加,请你帮我问候他们。我真想念你们这些从未抛弃过我的朋友。

说起八十年代的文论,我总是遗憾。因为那是一个未完成的时代,我自己也是一个未完成。以“论文学的主体性”而言,我才刚讲了“主体性”(刚走了第一步)就中断了。按正常的思想逻辑,第二步还得讲“主体间性”(或称“主体际性”);第三步(八八年才想成熟)再讲“内在主体间性”。第二步哈本玛斯讲得较充分,但不是在文学范围内进行。而第三步,则完全可能只属于中国学者。因为我们有高行健提出的人称小说《灵山》可作依据。《灵山》的内部主体三坐标(你、我、他)所形成的复杂语际关系,把弗洛伊德的静态内主体(本我、自我、超我)化为动态的主体际性,正好让我们可借此讲些他同他人未曾说过的理论新说。可惜我们错过了时间上独创的可能。再如“忏悔意识”,也是刚一提起就烟消云散。此一理念题目好像很老,其实它牵涉到人性的真实与灵魂的真实,也牵涉到作家的“大悲悯”等精神深度。幸而到海外后,我和林岗还合编了《罪与文学》,从而表述了一部分思想。

尽管八十年代未完成,但出国后我还是继续思索,而且在自构的“象牙之塔”中还愈走愈远。所谓“远”,也就是清醒与彻底。近日我与高行健在科技大学、香港大学共同作了两次讲述,一次题为“要什么样的文学”,一次题为“美的颓毁与文艺的复兴”。两题都在继续告别二十世纪的大思路,也就是彻底地扬弃政治上各种意识形态。我们共同认定:作家与文学最重要的品格也是唯一的出路,乃是“独立不移”和“自立不同”。所谓独立不移,便是既不迎合任何集团指令、“主义”指令、“市场”指令,也不迎合媒体、大众及公共知识分子的“意见”。即既不媚俗也不媚雅,既不媚上也不媚下,既不媚左也不媚右,既不媚东也不媚西。而所谓“自立不同”,则是不轻易“认同”各种时髦的思潮与理念。世界那么丰富复杂,人性那么丰富复杂,文学完全没有必要纳入某种思潮或某种理念的框架,一旦纳入,视野就狭窄了。我们在共同的讲演中还再次重申,作家绝对不可以从政,从政便是走火入魔。文学也不可以介入政治(不是说作品中不可以有政治生活内容),介入必定使文学“浅化”与“浮躁化”。我和李泽厚主张“告别革命”,也包括告别文学中的各种革命理念,既告别鲁迅的“匕首投枪”说和闻一多的“时代鼓手”说,也告别刘宾雁的“干预生活”说和阿多诺的“批评生活”说(阿多诺认为“文学乃是一种对生活的批评”)。我们认定,文学创作只能从“真实的人性”和“真实的人类生存处境”出发,而不能从“社会批判”与“政治批判”出发,这不是害怕什么,而是担忧文学落入“晚清谴责小说”的水平而远离《红楼梦》的境界。二十世纪过去十三年了,我们可以放下这个世纪留给我们的精神负累和文论中的许多老思路与假命题了。一旦放下,我们则可以追回“文学的初衷”与“文学的本性”,那是一片真正可以赢得大自在的净土。我祝福你和与会的朋友们永远生活在这一净土的至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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