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键文学年谱
2015-03-29傅元峰李倩冉
傅元峰 李倩冉
一九六〇年,大饥荒。
一个小女孩问她妈妈:“我可以不死吗?”/一个小男孩问他妈妈:“我可以不死吗?”
——《哭庙·一九六〇年》
二十五岁的马鞍山务工者杨再准回了一趟安徽老家,安徽省无为县已饿殍遍野,食尸的乌鸦密布,仅县城就饿死三万人。他是家里的“顶梁柱”,自一九五八年从无为县来矿区上班,为持家曾做过高危的扳道工。妻子没有正式工作,为补贴家用,先后做过十三种临时工。杨再准的亲人,包括母亲和岳父母,很多没有挺过那场饥荒。妻弟曾因拿了生产队的一点黄豆,畏罪自尽。种种家族苦难作为二十世纪中国“毁庙”经验的一部分,在杨再准的生命中积聚,以某种非言语的方式传递给七年后诞生的杨键,并被以诗的方式表达出来。
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诞生。
在夜里,我还远远没有出生,/户外,一声声蛙鸣/显现的空寂像是我的真身。
——《深夜里》
杨再准的第三个儿子杨键出生于安徽省芜湖市繁昌县桃冲矿。“小三子”杨键有大哥杨玉生(笔名杨子)、二哥杨峰。“文革”刚刚开始不久,这场国族灾难对文化的毁弃一如杨键后来在《一九六七年》一诗中所写:“二胡的弦要扯断,/琴身要砸碎”,“只要是古树,全部要锯掉”,“这个石匠要除掉,/那个木匠也要除掉”,“这些圣贤的书要烧掉,/这些文庙要毁掉,/这些出家人要赶回家”。灾难始于器物的砸毁,渐至文脉的中断,从此“没有了琴声”,“没有了阴凉”,没有了好看的石桥和房子,更没有了道德和良知。“生于崩溃的一九六七年”,诗人“注定了要以毁灭的眼光来看待一切”,也“注定了要在废墟上开口说话”,“要推开尘封的铁门”。①杨键:《1967年》,《古桥头》,第202-203页,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7。杨键童年的“文革”记忆不多,只围观过批斗,诗作《哭庙》(二〇一三)里,批斗的惨烈场景多次复现。
一九七三年,六岁,皖南北部桃冲矿上的童年时光。
当可以凋谢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
——《故乡》
该地贫瘠,四面环山,风景优美。有藏龙山,夜晚能听到野兽的嚎叫,白天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映山红、桃花、梨花,中草药如黄精、玉竹,野板栗、野柿子,山野的空气,都让他难忘。大哥读书认真,很少出门玩耍,杨键跟着二哥捕鱼摸虾。他们或者“满山满野地拾柴,找吃的东西”,或者“在通往外面世界的铁路上蹦跳着打发漫长荒凉的时光”。①庞培:《杨键小传》,曹成杰、李少君主编:《九十年代以后——当代汉语诗歌论丛》,第157页,海口:南方出版社,2006。嬉游山野的童年,使杨键自幼年始便与山水建立了一种长久的默契,后来无论身居何处,始终携带着对乡土的眷恋。后来,杨键得知,小时候捉鱼摸虾的很多地方,都紧邻高墙,他有一个忘年交的朋友,曾作为少年犯发配于这里的铸管场。
杨键儿时的知识,“识字、看书,了解到的中国历史,大都是跟在两个哥哥后面学来”,“包括怎么样做人,怎样玩”。②庞培:《杨键小传》,曹成杰、李少君主编:《九十年代以后——当代汉语诗歌论丛》,第157页,海口:南方出版社,2006。每天早上,“聪明又忠厚”的二哥总是先起床烧早饭,清晨乡间的袅袅炊烟中,二哥蹲在灶门口的少年形象成为他去世后杨键后半生的回忆。
一九七五年,八岁,患病。
一阵冷风,一阵乌云/是我反反复复的病痛。
——《在桥上》
因为儿时吃了山沟里长的一种螃蟹,杨键和二哥染上肺吸虫病,潜伏几年后于这一年发作。父母不多的积蓄都用在了哥俩看病上。整个小学阶段,杨键都在病中度过,甚至不得不休学两年。因被当作肺结核而误诊,耽误了病情,也吃了很多没用的药。父亲带着他们四处求医,成为深刻的童年记忆。曾行至上海,童年杨键对上海的印象只是一座“黑乎乎的大铁桥”。直到七十年代末,上海医疗队去桃冲矿,父亲带着哥俩回矿区终于把病治好。童年的病痛和求医经历,成为他人生第一个重要节点。由于生病,耽误了上学,杨键却并不认为小学初中的学习对写作有何用处,反而是从哥哥那儿找来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成为他最早的文学养成。
是年,父亲因担心儿子们继续成为矿工,果断决定举家离开桃冲矿,迁至马鞍山市。因为贫穷,搬家的卡车上只有几只破箱子,余下的就是杨键和二哥在山里捡来作柴火的松毛(松针)。从桃冲矿到马鞍山,仅两三个小时的车程,在杨键年幼的记忆里,却漫长如“一生中最长的旅行”。马鞍山这座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新建的工业城市,在杨键看来是没有历史的。离开土地的人们,从此都成了无根的浮萍。这一搬走,杨家几乎再也没有回过桃冲矿。杨键在马鞍山的第一个家在临时公棚,紧邻长江。杨键也转入马鞍山郊区的长江小学。杨键常和二哥或好朋友结伴到江边游泳、看航船,这样的经历育成了他对水的亲近。杨键诗中大量有关江、河、湖的诗句,大多来自这些少年记忆。然而现在,江边的工厂对儿时江景的覆盖和损毁,使得作为文化的长江渐趋模糊。而后的一次搬迁,远离了长江,但家附近的小花果山、山脚下的慈湖河,始终维系着杨键与自然的亲缘。
一九八二年,十五岁,受长兄诗歌启蒙。
道路像一条银蛇,/钻进了远方的黑暗。
——杨子《天黑时下雨了》
大哥杨子考上天津南开大学,成为全家的骄傲。感情很深的兄弟要暂时分离,送大哥去上学的那天,两个弟弟跟在出站的火车后面追赶,追了好几里路还在挥手。在南开,大哥杨子喜欢上了诗歌,并常去图书馆借书,一次借回一本英文版的拜伦诗集,因在封三借书登记卡上看到穆旦的登记信息而激动不已。大哥对诗歌的爱好直接将杨键引向了诗人的道路。大哥杨子作为杨键“最早的启蒙者和老师”,帮助他“穿越了最初的诗歌灌木之林”。①杨键、田志凌:《“传统感染了我的诗”》,《南方都市报》2007年5月17日。原来以玩耍为主的兄弟情谊,也渐渐扩展到诗艺的切磋。
一九八六年,十九岁,新疆游历,开始写诗。
母亲啊,/你灰蒙蒙的两岸使我不能远走高飞。
——《河堤上》
杨键高中毕业,因对数理化的厌恶,觉得它们“像恶魔一样”②杨键、王寅:《中国人的表情在消失》,《南方周末》2008年4月23日。而没有继续求学。大哥杨子大学毕业后去新疆支边,杨键就在夏天乘上北去的列车去乌鲁木齐探望大哥,在新疆各地旅行了大半年,于次年春天回到安徽。在新疆,杨键认识了大哥的一些朋友。其中,与徐庄的结识带给他较大影响,两人的友谊贯穿了整个九十年代。徐庄对佛教的兴趣,也使得杨键开始阅读相关书籍,此时读经停留于文学性的阅读,尚未深谙佛经义理。
一九八七年,二十岁,工人。
风大起来,/湖面昏暗、空旷,/我的生命/就要显露出来。
——《灰斑鸠》
从新疆回来后,杨键在北京停留了一周,对京城的第一印象是“像落寞的农村,但仍不失贵气”。八月招工,杨键正式分配进马鞍山钢铁厂,做制氧车间的压缩机工。在工厂里,杨键的具体工作并不难,就是当机器出问题的时候,给它加油。但是杨键并不喜欢这份工作,干了十三年仍然不会开机器,唯一的一次当小组长,差点导致机器爆炸。他不喜欢工厂的生活,不明白炼钢炼铁的意义何在,十三年里没有写过一首关于工厂的诗,反而愈加感到工业文明的压抑与自然的珍贵。由于不喜欢工作,在工厂里的大部分时间杨键都埋头读书。受大哥的影响,杨键那时的阅读趣味较为西化。在新疆文联工作的大哥常给他寄来杂志和书籍,此外杨键也常去马鞍山乃至南京的书店购书,从《美国自白派诗选》、《意象派诗选》到《美国现代诗选》等等,杨键几乎读遍所有能读到的译介诗歌。
一九八八年,二十一岁,与祝凤鸣交游。
无名无姓地浪荡吧,/远山含混的轮廓,/在这里,在那里,/又倏忽不见。
——《在江边》
诗友祝凤鸣在杨键母校马鞍山五中任教,离杨键上班的工厂不远,杨键常“穿着灰白色工厂服装,骑着自行车,车把上别着饭盒”去学校与他谈诗。杨键诗歌的学徒期,深受美国“垮掉派”诗歌影响。祝凤鸣曾在他家前院小房子暗黄的灯下,读过他写在几个练习本上长长的诗句,“措词猛烈,颇具金斯伯格遗风”。③祝凤鸣:《1980、90年代诗人交流一瞥》,左靖主编:《碧山04:结社与雅集》,第83页,北京:金城出版社,2014。在后来的回忆里,对金斯伯格的“师承”来自一种单纯的青春情绪。而他“悔少作”的心绪,使得学徒期的上百首诗歌几乎未在结集时留存。
一九八九年,二十二岁,与多多通信。
我心里有什么倒塌了,/而它们在墙上,/那么柔弱,有一种不为人知的挽救。
——《陌生人家墙上的喇叭花》
因在读到的朦胧诗里,最喜欢多多的诗,于是杨键去信多多,表达对其诗歌的欣赏,也寄去几首他自己的诗歌。后来,杨键收到多多的回信与鼓励。这一年,杨键大部分时间待在山里的朋友家,虽值青春,却并不热血,只去南京远远看了一眼风起云涌的人世。八十年代末,杨键在《吐鲁番文学》上发表诗歌,这是他印象中的第一次诗歌发表。
一九九〇年,二十三岁,结识陈东东、柏桦。
年轻的时候/贪爱把我们聚在一起,/我们以为这就是依靠
——《小鸟》
是年,杨键和祝凤鸣一起拜访了几位诗人。夏天,两人在参加笔会的归程中,摆脱队伍,赴上海访陈东东。“在外滩香港路八十九号一幢古朴而洋气的楼房里,我们第一次见到陈东东。他当时在上海工商联工作,办公室光线黯淡,诗人微笑,低声说话,眼镜上挂着绳子,敏感而矜持”。后来,三人去黄浦江边散步、喝茶,这样的际遇,让两位年轻的诗人“既感到新鲜,又有些紧张”。①祝凤鸣:《1980、1990年代诗人交流一瞥》,左靖主编:《碧山04:结社与雅集》,第83、84页,北京:金城出版社,2014。九月,杨键又和祝凤鸣一起去南京农业大学拜访在那里教书的柏桦。他们喝着一种名叫“分金亭”的白酒,彻夜长谈,“谈到曼德施塔姆,钟鸣,鹿特丹诗歌节……在曼德施塔姆话题上一度停留良久”。②祝凤鸣:《1980、1990年代诗人交流一瞥》,左靖主编:《碧山04:结社与雅集》,第83、84页,北京:金城出版社,2014。柏桦曾描述初见杨键的情景:“他当时那么年轻,只有二十三岁,但他的形象与举止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令人感动的力量,他的形象一如既往,常常令我想到一尊佛像阿难的样子。他沉静内向,毫无怪癖,整个身心只专注于伟大的诗歌,他的目光和表情是那么庄严恳切,我当场就坚信,他所呈现的美一定是诗人的一个标本”,并认为杨键有一种“随时要把自己交出去的担当精神”。③柏桦:《从胡兰成到杨键:汉语之美的两极》,《新诗评论》2005年第二辑,第175页。而杨键也将柏桦敬为除了大哥杨子之外的第二位诗歌上的良师益友:“我在他那里接收到了最典型意义上的汉语之声,他在我身上的作用要到一九九五、一九九六年才真正开始。那时他已离开南京,回到成都。”④杨键、田志凌:《“传统感染了我的诗”》,《南方都市报》2007年5月17日。此后,杨键几乎每周都去与柏桦谈诗,在九十年代初期就有很深的交往。
一九九一年,二十四岁,有诗发于民刊《大鸟》,结识韩东、朱朱。
你我已经过了多年,/在窗前,/这般深情地看远处的山,/如一所灰暗的学校。
——《哭庙·中殿》
大哥杨子在新疆编辑民刊《大鸟》,发表杨键的一组诗,其中一首名为《幻鸟》。春天,杨键在南京瑞金路的居民楼里见到了韩东,韩东对杨键最大的印象,在于“他的脸上有一种难得一见的‘清气’。这个‘清’不是清秀的清(相反,杨键长得粗眉大眼的),而是某种单纯诚挚的气质所致”。⑤韩东:《信仰者杨键》,《夜行人》,第38 页,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1。这一年,杨键认识诗人朱朱,也是他诗歌友谊中重要的一笔。
一九九二年,二十五岁,二哥杨峰去世。
我好像牛脚印里的枯草,/虔诚地倒伏在那里。/透过它萎黄的色泽,/清清亮亮地看见,/我那早逝的二哥,/在幼年的门槛上,/吐了一口鲜血,/又赶紧坐在血上边,/免得被快要下班的母亲看见。
——《悼二哥》
十二月五日,与杨键感情甚深的二哥杨峰意外去世。成为杨键生命中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在这么年轻的一个年龄,从此好像处在了一个比较隐逸的状态里面,不再和现实发生关系”。对命运无常的感受也更改了杨键的诗歌面貌,使得他的写作“彻底地朝向底层,朝向民众,受难”,且“到现在还没有结束”。⑥庞培:《杨键小传》,曹成杰、李少君主编:《九十年代以后——当代汉语诗歌论丛》,第162页,海口:南方出版社,2006。一九九一年至今,杨键每年都要给二哥写一首悼亡诗。从一九九二年到二〇〇〇年,杨键“一直在写生命的痛感、生死的痛感,心里总有不平,到现在也没有完全平静下来”。①傅元峰、杨键:《当代汉诗的内在自我及其他》,《东吴学术》2014年第3期。二哥生前在一家耐火砖厂工作,在杨键的回忆中,从小懂事的二哥不仅是个“天生的侍奉者”,还会画山水画,会篆刻,诗写得特别好,是三兄弟中“最富天才的”,尽管生前只在地方报纸上发表过诗歌。在二哥的葬礼上,杨键受朋友的影响,开始信奉佛教,一生素食,坚持至今。据杨键回忆,“在我二哥去世的第三年或第四年——有一个大清早,我醒来,突然觉得我家老二真的死了,不在了——在那个早晨,我的二哥彻底离开了我。当日,我简直痛不欲生,独自嚎啕大哭了半天,感觉跟我家老二一样死了,再也不在这个世上了……”②庞培:《杨键小传》,曹成杰、李少君主编:《九十年代以后——当代汉语诗歌论丛》,第163页,海口:南方出版社,2006。
二哥去世后,杨键常带着干粮一个人去江边,一徘徊就是一整天,并写下大量有关长江的诗。诗人对长江的阅读甚至超越了书本:“自然是文学诗歌的绝对源泉,每天去看都是不一样的,每天去都可以写出新的东西来。这是我个人的体验。哪怕这段时间非常糟糕,只要一进入自然,我就活过来了,比读书有效多了。”③王寅:《一个诗人的物质生活》,《南方周末》2008年4月23日。杨键阅读的书籍也随人生的转折点而更改,在西方诗歌仍然如潮水的年代,“他决绝地掉转头来,埋首研习中国的山川风物”,“在现代生活中与这些古典精神相遇并契合”,《道德经》、《论语》、《金刚经》、《圆觉经》、《六祖坛经》、“自然风水与‘迷信’之书”……构筑了“一代最新(当然也最旧)的诗人形象”。④柏桦:《从胡兰成到杨键:汉语之美的两极》,《新诗评论》2005年第2辑,第176页。
一九九三年,二十六岁,皈依。
死亡,爱情和光阴,都成了/一个个的问题,但不是最后的一个问题。
——《悲伤》
秋天,南京栖霞寺,在本振方丈处正式皈依佛教,法名“对日”。皈依后,杨键开始在自家设佛堂。有一次去九华山,杨键从山下一路磕头上山,到了半山腰,直至膝盖溃烂方才中止。
一九九五年,二十八岁,与庞培交游。
我的心融化了,/在空气里,/在人世上。
——《母羊和母牛——给庞培》
庞培辞去工作回到江苏,杨键与经大哥杨子介绍认识并通信两年的诗人庞培见面。这是杨键生命里为数不多的“很珍贵的朋友”,两人更为密切的通信持续了五年以上,这也是两人诗歌写作上最重要的一段时光。杨键认为,作为“老师和益友”的庞培让他的目光“彻底转向中国的现实,转向江南”。⑤杨键、田志凌:《“传统感染了我的诗”》,《南方都市报》2007年5月17日。此后,两人常在一起朗诵、彻夜交谈。十多年间,庞培曾听杨键以“感人肺腑的男中音”朗诵过荷尔德林、歌德、米沃什、帕斯捷尔纳克、莱奥帕尔迪、莱蒙托夫、王维、白居易、元稹、庾信、《古诗十九首》……《古诗十九首》是杨键秘密的最爱,而在好友庞培听来,这个“世界文学的喉咙形式的汇总”将古今中外的好诗一并涵括,“说不上这其中哪双眸子更乌黑明亮”。一九九六年,南京的一个夏天,杨键激情朗诵聂鲁达的长诗《马丘·比楚高峰》,长达一个多小时。那个年代的诗歌记忆,于庞培“仿佛一场皑皑积雪”,而“杨键诗的声音,是其海拔最高处,空气最寒洌清澈、天色最蓝的部分。我时常伫立在这声音的山峰脚下,夜色中远眺其美丽的山巅”。他们也曾一起散步,路过马鞍山和江阴的长江边。庞培的记忆里,城市可以被遗忘,“但不能遗忘的是那其中广袤的乡村、冬日的渠沟、冻土带,开花的田野、黑乎乎的江水,江堤上的夕阳,拖拉机”以及杨键“每每进入寺庙时的庄严隆重,他说起一个念想时的虔敬。夜色深处,村子边上的一头牛”。①庞培:《杨键小传》,曹成杰、李少君主编:《九十年代以后——当代汉语诗歌论丛》,第164-165页。杨键曾认为于二〇〇〇年写的《母羊和母牛》是自己当时最为得意的诗作,而庞培是他心目中最好的读者,遂加副标题“致庞培”,作为两人友谊的见证。这一年开始,杨键进入新的诗歌阶段。
本年民刊《他们》第九辑出刊,选登杨键诗。此外还在庞培办的《北门》上发表诗。
同年,黄灿然读到杨键的诗歌,很喜爱,推荐其获得“刘丽安诗歌奖”。
一九九六年,二十九岁,风格初成,知遇《天涯》。
在长久的相对里生活,/我们得到了尖锐的矛和抵抗的盾。
——《来由》
杨键春节后赴合肥,与祝凤鸣长谈几次,并合作写了《后朦胧诗批判纲要》,杨键在这篇要求不作发表的文章里,指出了后朦胧诗“在欧美语言和技巧的保温层”里,重修辞轻血肉、多臆想少真实的问题。此行路上,杨键看到了乡下夫妇带着孩子的慌张,并从去马鞍山的民工口中知道了这是大规模拆迁导致的背井离乡,“傻傻地开在四月农田的早油菜花,一棵柳树淡黄的叶子,像是对腐朽四周的控诉,包括它自身黝黑的枝条”,沿途的所遇所感,在杨键的《去省城》、《长亭外》等诗作中表达出来,“可以说,自这一年开始,杨键的诗歌,已经完全找到了靶心,后来只是不断射击而已”。②祝凤鸣:《1980、90年代诗人交流一瞥》,左靖主编:《碧山04:结社与雅集》,第90、89页,北京:金城出版社,2014。祝凤鸣也在《诗歌报月刊》一九九六年三月号“挑战者:一千零一个”栏目里,集中编发了杨键“诗六首”,并撰写选稿人语:“杨键的诗给我们提供的是对背景的追寻、尊重和恢复。背景即传统,在传统全面中断和丧失的今天,在消解意义的后现代思潮喧嚣尘上的现时中国,这使命是严峻的……在杨键的诗的文本中,汉语去掉了我们民族母语中自宋以来的趣味性、逍遥性、虚弱的修辞意味,保持了象形文字的最大优点——视觉物象清晰,使诗歌精神也随之挺立起来”。③祝凤鸣:《1980、90年代诗人交流一瞥》,左靖主编:《碧山04:结社与雅集》,第90、89页,北京:金城出版社,2014。
本年,李少君在读到杨键的诗后,写信约稿,《天涯》对杨键的持续关注由此开始。杨键的《囚笼》、《溪桥策杖》、《告诫》三首诗与陈先发、伊沙、侯马、杜马兰、小海、欧宁、陈云虎、凌越、李京等诗人作品一起,被选录《天涯》杂志当年第四期“九十年代诗歌精选之一”。李少君以“南君”为笔名,在同期的《九十年代诗何在》一文中,认为杨键的诗“有一种磅礴博大之气,庄严雄浑之美,尤其难得的是,其语言古典,纯正、质朴,从而带出一种颇具繁殖力量的广阔效果,内里充溢源源不断喷涌而出的气息”。④南君:《九十年代诗何在》,《天涯》1996年第4期。⑤ 向卫国:《天涯诗说——从〈天涯〉杂志与诗歌的“互动”看当代诗歌的发展》,《诗探索》2004年秋冬卷,第29页。此后,《天涯》始终注视杨键诗歌的成长,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刊有《啊,国度!》、《暮晚》、《惭愧》、《夫妇老苦经》、《在码头边》五首诗,并于次年四月刊发表庞培的读者评论。二〇〇〇年以后,“新千年诗歌精选之一”(二〇〇〇年十二月)、之二(二〇〇一年十二月)、之六(二〇〇五年七月)、之八(二〇〇六年七月)均大量刊载杨键诗歌,近至二〇一一年七月,又刊发杨键组诗。《天涯》对民间年轻诗人的力推也受到研究者关注:《天涯》自一九九六年改版以来,主要推出了杨键等人的诗作,它们贴近乡土,“杂糅了古典艺术传承与现代口语艺术感”,受中国传统自然哲学的影响,以乡村的宁静消化“生活的隐痛”。⑤
一九九七年,三十岁,父亲病逝。
天空阴沉沉的,/仿佛一个人低头写着状纸,/周围的一切/都跪下。
——《湖上》
从二哥去世起就为儿子鸣不平的父亲,在五年的不断上诉中迅速耗尽了所有的体力精力,从北京回家几个月后,希望破灭,含恨去世,然而问题始终未得以解决。父亲去世成为杨键生命的又一个转折点,父亲一生勇敢倔强,以及生前最后一段时光对公平正义的求索,使得杨键开始成为儒家的信奉者。佛的出世和儒的入世形成张力,两教论衡在他的诗歌中不断冲撞。生于三十年代中期的父亲,经历了百年中国最为密集的一段苦难,父辈的生命轮廓,在杨键后来的诗歌中被不断有意识地复现,将杨键的诗歌从禅的飘逸中不断拽回大地。父亲去世后,八十年代即患帕金森症的母亲与杨键相依为命,杨键每天照顾母亲日常的饮食起居,每晚搀扶母亲起床喝药。当地大青山一家寺庙的住持希望杨键接班,但是为了照顾年迈多病的母亲,杨键虽然心动,也只得婉言谢绝。
是年,应唯色约稿在《西藏文学》上陆续发表一批长诗:《静物:四季之书》(一九九七年四月)、《杨键诗选》(一九九七年十二月)、《转轮》(一九九八年四月)、《骰子的八面》、《一九八九年,桥,隐居地点》、《一九九三年,桥,隐居地点》(二〇〇〇年八月)等等。这些诗作意象精致繁密,比后来的诗作更晦涩飘忽,趋于史诗风格,有更浓郁的佛教色彩,鲜有录于诗集。
一九九九年,三十二岁,有组诗发于《芙蓉》。
惟有荒野里,/还有值得敬畏的野气。
——《哭庙·前院》
韩东帮《芙蓉》杂志组稿,主持“新诗人”栏目,向杨键约稿。在韩东的回忆中,约稿电话里的杨键没有说感谢,之后寄来的稿子也都很零乱,“有打印的,也有手抄的,用的纸张也很不统一,有方格稿纸,有信签,也有从小学生练习本上撕下来的纸”。这样的细节让韩东深受感动——“是由于杨键的不谙世事?还是由于他投稿的笨拙或根本无心于此?总之,他的反应是很不同寻常的”。①韩东:《信仰者杨键》,《夜行人》,第39页,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1。正如韩东所述,杨键几乎不主动投稿、不主动参加评奖,也从未动过以诗歌谋生的念头。杨键回想起来,认为《芙蓉》刊发的一组诗是他分量最重的一次发表,开始被人们关注。
二〇〇〇年,三十三岁,失业。
我流着,/我是一条空河,/但我流着。
——《哭庙·空园子》
杨键所在的工厂通过考试决定员工上下岗,对工厂早已产生厌倦的杨键放弃了考试,告别了十三年的工人生活,靠每月三百元的下岗工资维持生计。除了照顾老母亲,杨键还要照顾二哥留下的侄儿。二〇〇六年,下岗工资完全停发,给报纸写专栏文章的稿费成为杨键几乎唯一的生活来源。
是年四月,《天涯》上庞培对杨键前一年十二月五首诗的品评,让两位诗友的友谊在刊物上有了文字的支撑。庞培认为《暮晚》和《啊,国度!》是“中国人写出的最痛切的诗”,两首诗里有一种“相似的、属于一名特定诗人风格、观察力和想象力的行文呼吸上的从容——是一种略带悲凉的硬骨头的从容”,在近二十年中国新诗难觅新鲜血肉的情况下,这两首诗包含了“硬”和童年的平民生活所培植出来的“大度”两种特质。②庞培:《本书读者》,《天涯》2000年第2期。往后,两人有过更多的诗文互评。杨键曾在《纯洁心》(《扬子江诗刊》二〇〇六年三月)中赞扬庞培的散文“掌握了中国传统中的‘至诚’与‘温柔敦厚’”,“像朴素、未经污染的乡村清晨”,深为喜爱。庞培在《教孩子们伟大的诗》(《太湖》二〇〇九年二月)中引用杨键的诗句,在《诗歌的觉醒》(《安徽文学》二〇一三年四月)中认为杨键的作品,是一种需要跪下来读的诗歌。他们曾围绕庞培散文对古代传统的接续有过讨论(《对话:我内心有个宽银幕……——答诗人杨键问》,《百花洲》二〇〇九年第一期)。杨键的《暮晚》和《古桥头》中,曾有过庞培诗中浸润的江南、自然和母性,但《哭庙》中的情绪团已逐渐走向历史狰狞本相的直陈。两人风格迥异,精髓相通。
是年,杨键获得第九届“柔刚诗歌奖”。由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第四代诗选》收录杨键的诗。
同年,去西藏短暂游历四十多天,在藏地与沈苇有过一面之缘,杨键“坦诚的语调,安宁柔和的目光,亲切、冥思的表情,在高原加倍的体能消耗中仍坚持吃素”,都是沈苇“想象中的样子”。①沈苇:《在苦中更加诚恳》,《绿风》2001年第3期。杨键诗歌对苦难的挖掘,其中的“悲悯、苦吟、彻悟和缓慢”让他震撼。此后,杨键不再有长时间的远游,他在江南待得越久,越喜爱这片风物。
二〇〇一年,三十四岁,供职《诗歌月刊》,结识梁小斌。
它们多么爱惜自己,/但这正是痛苦的根源。
——《暮晚》
杨键与庞培、祝凤鸣一起,在《诗歌月刊》做过一年的临时工,负责看诗稿,每月工资八百元。那时,梁小斌也经常去《诗歌月刊》编辑部,两人常交流。杨键发表《〈独自成俑〉的梁小斌》(《鸭绿江》二〇〇一年第三期),或为第一篇评论他人的文字。杨键认为梁小斌脱离粗糙的感官世界,有一个秘密的精神氛围、始终对内心世界有探寻,是中国当代为数不多的由情绪进入思想的写作者。同年六月,《北京文学》发表杨键文章《一个世纪的交待——读梁小斌》,又被二〇〇一年七月《当代作家评论》转载。而杨键的《暮晚》出版后,梁小斌也撰文《杨键:放下了圣像画的平民诗人》,认为杨键是“中国当代最具平民思想的诗人”。
是年,开始长诗《哭庙》写作。
二〇〇二年,三十五岁,诗开始被译介给外语读者。
我们抬着血淋淋的孔子像,/我们抬着血淋淋的孔子像。
——《哭庙·三哭》
杨键的诗歌被欧阳昱翻译到美国、加拿大,并结集《砸你的脸:当代中国诗歌英译集》出版。次年,美国《肯尼翁评论》(Kenyon Review)二〇〇三年, Vol. XXV, No.3/4入选杨键诗歌。二〇〇六年十一月,田原编、竹内新翻译的《中国新世代诗人》(续)由诗学社在东京出版,收入杨键等十八位诗人诗作。《亚特兰大评论》二〇〇八春季号“中国诗歌专号”译介诗人西川、翟永明、于坚、杨键、王小妮、多多、王家新、肖开愚、臧棣、韩东作品,并于当年四月在中国人民大学举办“全球语境下的中国当代诗歌”研讨会和朗诵会,邀请被译介的诗人参加。
二〇〇三年,三十六岁,出版第一本诗集《暮晚》。
我坚信,如果我不能发现心中的无价之宝,我的语言也不会有什么价值。
——《暮晚·自序》
杨键第一本诗集《暮晚》被收入“年代诗丛”第二辑,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并于次年三月被《诗刊》选登七首。这也是杨家兄弟三人中的第一本诗歌出版物。尽管曾读到过杨键的诗并印象颇好,韩东因主编“年代诗丛”的契机才更喜欢杨键的诗,他将《暮晚》列为诗丛第二辑十部诗集之首,曾这样介绍《暮晚》:“多年来,杨键在对中国传统伦理学、哲学、宗教的研习中追思一种来源于古代人民的静谧智慧”,“杨键的诗歌完全不是以文学甚至诗歌为目的的,他的目的,按他的话说,就是:‘精研我的存在’。杨键的写作和他的生活方式完全一体,并且后者才是他焦虑关注的根本。杨键认为,出生为人是他的第一次耻辱,写作是第二次耻辱。这些表白关系到杨键隐秘而紧张的精神生活……诗歌在杨键那里并非是一件合法而自足的事,说得明白些,诗歌在杨键乃是工具。但这工具并非是为了自我表达,而是为了泯灭自我。”②韩东:《一个孤独者的山与湖》,《中国图书商报》2004年5月28日。“杨键因其卑微而伟大,因其软弱而有力,因其置诗歌写作于虚无的境地而成就了辉煌质朴的汉语诗歌。”①韩东:《〈暮晚〉读后》,《中国诗人》2005年秋冬卷。
柏桦在《暮晚》书评中认为,杨键的诗歌“呈现了一种崭新的汉语”,“一种原型汉语,是自然生长出来的万古常新的汉语”。“他诗里所体现的隐忍、惭愧与慈悲,对孤弱者的无限同情使他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良心”。②柏桦:《杨键的诗》,《南方周末》2004年1月20日。而在二〇〇五年的《从胡兰成到杨键:汉语之美的两极》一文中,柏桦以更大篇幅地论述了《暮晚》是他终于找到的“足以谈论的理想汉语之文本”——杨键诗歌中的汉语之美是中国传统精神的另一极——“在和平之中注入道德良心与责任担当的强力”,“他在表面的温静里有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的英雄气概以及大悲咒式的悲悯情怀”,“由于对祖国和人民爱得痛彻,杨键诗歌的声音呈大起大落的两极:有时是挺身而出的激越,因人间的不幸与不平;但在更多的情况下是以中悲悯与爱惜的语调”。柏桦还认为,杨键写诗的笔法是“典型的中国画的功夫,写意或工笔兼具,尤其强调简朴、认真、醒目的白描写实。杨键就是以这种方法写出了大量有关中国普通百姓生活的诗篇,也写出了许多动物的悲苦”。③柏桦:《从胡兰成到杨键:汉语之美的两极》,《新诗评论》2005年第二辑,第177页。
杨键尽管非常感谢朋友韩东的认可:“没有韩东,《暮晚》可能至今还锁在抽屉中”,然而外界的评论并未给他太多的干扰:“《暮晚》出版后,很多人写过赞扬我的文章,但我自己觉得,我的被关注与我自身并无多少关联,而与我所描述的中国现实,我与传统之间建立的关系有关。说白了,是中国的现实,中国的传统,感染了那些喜欢我的诗歌的人。”④杨键、田志凌:《“传统感染了我的诗”》,《南方都市报》2007年5月17日。同样,当一些诗学论文将杨键冠以“新古典主义”、“中年写作”、“神性写作”、“民生关怀写作”⑤这类文章比如:付敏业:《工业时代的风雅颂——论世纪之交的新古典主义诗歌》,山东:山东师范大学,2010,认为杨键的诗歌体现了新古典主义诗歌在抒情的广度上,拓展了人性关怀的维度。吴投文:《新世纪诗歌语言的整体考察与症候分析》(《文学与文化》2012年第3期),文章认为杨键等人的诗歌写作是“口语”和“欧化”之外的一种汲取古典养分的“新古典主义风格”,体现一种归返传统的努力。吴思敬:《当下诗坛的中年写作》,《文艺争鸣》2008年第6期。谭五昌:《1999-2002中国新诗状况述评》,《中国新诗白皮书(1999-2002)》,北京:昆仑出版社,2004。将杨键归入具有“神性写作”或“宗教化写作”倾向的诗人群体。王光明:《近年诗歌的民生关怀》,《河南社会科学》2006年第6期,同期刊有伍明春:《抒情姿态的变化——现代汉诗与民生关系的一种考察》。另有胡少卿《当下诗歌中的“人民性”及其启示》,《文艺理论与批评》2007年第4期。等概念,或纳入“中间代”、⑥比如:徐江:《论“中间代”》,《延安文学》2003年第5期。陈仲义:《芦风胜似竹风幽——中间代诗歌阅读笔记》,《中国诗歌》2010年第2期,其中一节是对杨键《生死恋》的读札。“九十年代写作”、“新世纪写作”、⑦比如:钱文亮:《寂静的生长者》,《滇池》2002年第2期。赵思运:《杨键:悲悯者的现世情怀》,《第四章世纪初诗坛扫描(下)》,《边与缘:新时期诗歌侧论》,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5。林贤治:《新诗:喧闹而空寂的九十年代(下)》,《西湖》2006年第6期。“安徽诗人群”⑧比如:杨四平:《安徽新诗的状态及其走向》,《安徽日报》2003年5月23日。何冰凌:《返回与呈现:安徽诗歌地图》,《文学与人生》2008年第11期。《岁月(燕赵诗刊)》(2006年10月)“中国新诗巡展特别专号”的“安徽版图”发表《杨键的诗》。《诗刊》(2010年8月)《钢城诗韵马鞍山——安徽马鞍山太白诗社作品小辑》收录杨键诗作《郊外》、《给二哥》。时,杨键认为这些被动的归类与自己的诗歌写作无关。大多数的学院文章的归类或命名存在偏差,且大多滞后于当代诗歌的民间生态。
二〇〇四年,三十七岁,被称作“草根诗人”;与李淑亚相恋。
得放弃了所有去飞行/得在细弱的飞翔里,/飞成虚无才能有透明。
——《哭庙·荒草》
诗友李少君在这年出版的《那些消失了的人》一书中,以《寻找诗歌的“草根性”》为题提出了当代诗歌“草根性”的概念——“从自己的土地上、土壤里自然地生长出来,具有鲜活生命力的一种诗歌”,要能够从中读出“其背景、生存环境;个人独特的感受与体验甚至诗人自身的学养、脾性”,①李少君:《寻找诗歌的“草根性”》,《那些消失了的人》,海口:南方出版社,2004。并于这年四月的《中华读书报》上发表文章《草根诗人杨键》,将杨键作为这一命题的典型代表。往后,又发表《草根性与新诗的转型》(《南方文坛》二〇〇五年第三期)、《新诗需要树立标准》(《滇池》二〇〇六年第四期)等文章,对“草根性”进行持续探讨,认为杨键“生活在边缘地区或身处边缘位置,受主导性思潮、观念冲击较少,自然的、朴素的、原生性的成分较多”,“一心关注脚下的土地、身边的自然、周遭的群类或内心的困境”,“直面支离破碎的山河大地、对世事人心深怀悲悯之心”,“显示了与以前某些追求繁杂纷纭意象或粗痞简单直接写作截然不同的特征”,②李少君:《草根性与新诗的转型》,《南方文坛》2005年第3期。将“草根性”作为中国新诗原创性的发展基础之一。
同年,杨键与他的诗歌读者李淑亚相恋,如今爱情长跑已近十年。
二〇〇五年,三十八岁,参与“三月三诗会”。
落日以自己的无常向我们展示/化解痛苦的方法/蜿蜒的小路也来帮忙
——《山巅》
五月,由杨键、庞培、张维、李少君、长岛、潘维、陈东东、小海、江弱水九位南方年轻诗人策划发起的第一届“三月三诗会”在虎丘举办。他们意欲上承古代纯民间诗人“三月三”交游的诗脉,接续明末复社、清末南社的雅集遗风,于每年农历三月初三,不避年龄,不讳风格,定期在苏州的虎丘或江南周边地区,举行一年一度的“三月三·虎丘诗会”。往后每年的“三月三诗会”,分别曾在虎丘、同里、常熟、江阴、池州、东海、沙溪等地举办,参会人数每届愈多。这一富有民间意味的诗歌活动,作为杨键参加过的为数不多的诗歌活动之一,也以作品的形式留下标本。③2007年8月,《翠苑》刊登《2007·三月三诗会诗作选》,选有杨键诗作《喑哑》;2010年4月,由陈东东主编的《将进酒:三月三诗会(二OO五年至二OO九年度)作品选》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与柏桦主编的《夜航船》相比,《将进酒》选择的诗人更宽广,且着力于从历届三月三诗会提交的诗歌中挑选。本书收录杨键诗十五首(《生死恋》、《田野》、《枯树赋》、《喑哑》、《惭愧》、《有一次》、《啊,国度!》、《白头翁》、《悲伤》、《变化》、《薄暮时分的杉树林》、《春天》、《冬日》、《夫妇》、《夫妇老苦经》)。
同月《诗刊》发表杨键诗歌《在黄昏》。附“二〇〇四年作品自我评价”:“一年中我只有很少的时光可以进入明遗民所提示的共存亡的情怀。是啊,这种存亡与共乃是幸福的源泉”。“二〇〇五年创作想法”:“诗,别无其他,牺牲自己,这是文明的实质”。次年五月,《诗刊》发表杨键诗歌《在悲痛里》。附“二〇〇六年创作想法:加快、加深对本民族传统文化的学习”。
同年十月,李少君应《星星》诗刊特邀,主持“杨键诗歌虚拟研讨会”。网上研讨会持续了近两个月,尽管为网络活动,却是首个专为杨键诗歌开的研讨会。会上,总体评价较正面,认为他的诗歌“语言自制、简洁”,是一种“冬天似的抒情”,但也有人认为他诗歌“气息羸弱”。
同年,为生计所迫,杨键开始为《晶报》、《中国新闻周刊》、《南方人物周刊》等写专栏散文或书评,内容涉及文学、宗教、自然、人生等等,亦有对现代社会人格失落的反思,显出与诗歌思维结构相似的向度。二〇〇七年,杨键被晶报评为“年度最佳专栏作家”。
二〇〇六年,三十九岁,获“宇龙诗歌奖”。
他的诗忧伤,古朴,孤绝,清远,有如空谷足音,令我们重返人性和语言的最柔软部分。他诗歌立场的极端来自他对自身的忠实,来自对一种正在消亡的文明和美的忠实
——首届“宇龙诗歌奖”授奖词
同年,入围第四届“华文青年诗人奖”评选。
同年八月二日,杨键与柏桦、庞培一同参加在无锡举办的“惟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诗歌朗诵会。
二〇〇七年,四十岁,诗集《古桥头》出版。
在我家大衣橱顶有两枝已然干掉四、五年的梅枝,但风神依旧,只是它的托身之处是一只伪劣花瓶。它没有水分,也无真的寄托之处,这虽死犹生的梅枝大约就是中国之美。
——《古桥头·自序》
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第二本诗集《古桥头》,这本诗集以编年的方式编排,且删改了诗集《暮晚》中一些对诗作形成框限的题记。并于次年举办《古桥头》研讨会。
柏桦主编的《夜航船— —江南七家诗选》也于本年出版,主要收录了陈东东、长岛、庞培、潘维、王寅、小海和杨键等几位江南诗人的代表性作品。在题为《论江南的诗歌风水及夜航七人》的长篇序言中,概括杨键“隐逸与漫游”的生存方式及其诗歌作品中对南方风物、山水自然的亲近与卫护所体现出的“南方精神”与现代性的精神冲突。将杨键纳入其“江南诗学”的论述框架内,①继之,柏桦又发表《江南流水与江南诗人》(《江汉大学学报》2007年第3期)、《江南诗人的吴声之美——以陈东东、杨键为例》(《诗探索》2008年3月)、《江南诗人的隐逸与漫游》(《扬子江评论》2008年第三期)、《92之后:诗歌风水在江南》(《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第六卷,2009)、《“流水”江南》(《上海文学》2009年第2期)等一系列文章,将杨键作为江南诗人的代表之一。认为杨键以“幽愤、旷达的儒之气节”,以“冒犯世俗苍生”的“反现代性”的勇气,“在绝望中呼唤一个死去的古典江南”。②柏桦:《江南流水与江南诗人》,《江汉大学学报》2007年第3期。并将杨键与陆龟蒙相比,两人都有江南诗歌的韵味,并认为杨键诗歌有两副声音:浑厚与清空,其诗歌该作“佛陀语”。③柏桦:《江南诗人的隐逸与漫游》,《扬子江评论》2008年第3期。二〇〇八年十月,杨键在《西部广播电视》上发表《江南:还魂之地》,评柏桦长诗《水绘仙侣》,是对“江南诗学”的共振。然而柏桦迟至去年仍然认为,杨键的诗美仍未得到足够的重视④柏桦、马铃薯兄弟:《柏桦访谈》,《扬子江诗刊》2013年第4期。。
同年年初,杨键以最高票位列“当代十大新锐诗人”之首,该奖项由当代汉语诗歌研究中心、《羊城晚报》、《诗歌月刊》、《潇湘晨报》、红网、天涯社区等联合举办,由评委程光炜、沈奇、林莽、耿占春、杨克、王明韵、李少君公开投票,其他获奖者为:陈先发、雷平阳、臧棣、伊沙、桑克、谭克修、张执浩、胡续冬、沈浩波。
二〇〇八年,四十一岁,开始水墨画创作。
你必须长久地供奉空白,/才能得到/空白的馈赠。
——《哭庙·敦伦堂》
与画家洪凌接触后,从小读画颇多、熟稔中西画论的杨键开始了水墨画的试笔,迈向另一个艺术领域。杨键从小喜爱美术,曾当过美术课代表,美术老师对他的影响算是一个起点。两人现在仍保持着亦师亦友的关系。他与马鞍山画界的朋友始终有交流,然而较少作画、写画评。这一年开始的试笔,虽有朝向他所倾慕的古代文人诗画同源的境界,让苦于词语思索的杨键开心,也不得不包含每年稿费不足千元的民间诗人维持生计的考虑。习画的历程让他感到,柔软的毛笔,可以抵达“最强烈、最刚硬的存在,可以渲染出一个干枯温润的世界”,⑤朱又可:《“我们的20世纪还没开始”——诗人杨键的水墨画实验》,《南方周末》2013年12月12日。包含了东方的哲学意义。
同年,杨键以《古桥头》获第六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之“二〇〇七年度诗人”。大哥杨子的《胭脂》也获得提名。评委会授奖词认为:“杨键的诗歌有一种恬淡的柔顺之美,但也不乏喟叹、冷峻和孤绝。他心怀悲悯的简朴书写,起源于对这个时代残存的文明和教养的忠诚守护,也是对山水自然、人间大道的热爱和敬畏。他的语言温良、清雅,胸襟平和、宽大,对汉语之美存着谦逊,对现世浮华不失清醒,在描写一种普遍的悲哀时没有怨恨,在聆听人类的苦难和昏聩时懂得慈悲,在喧嚣的世界面前,也深知静默是一种力量,无声也是一种语言。他出版于二〇〇七年度的诗歌集《古桥头》,是自然、现实和记忆的镜像,也是诗人明心见性、持志前行的精神缩影,里面既有杨键审视自我的勇气,也有个体对决时代潮流时那种无法掩饰的失败主义气息,或许,在无情处用情,在失爱中坚持爱,在无所希望中辨明希望,正是诗人的骄傲和诗歌得以存续的重要象征”。①《第六届华语传媒大奖专辑》,《黄河文学》2008年第3期。杨键发表获奖演说:《是诗人还在向我们提及心的存在》。《南方周末》刊发了王寅对华语传媒大奖获奖者的专访:《一个诗人的物质生活》、《中国人的表情在消失——专访诗人杨键》。杨键的获奖在一些“先锋”诗人处激起反应,沈浩波在“诗江湖”网站上发文,认为杨键的诗歌“掺杂了虚伪的东方宗教意识的乡村抒情诗”,该文被认为是“激进诗潮和保守诗潮的一次正面交锋”。②赵思运:《失踪了的中国新诗传统》,《扬子江评论》2008年第3期。
同年三月,国内首个杨键诗歌作品研讨会“诗歌人间·杨键诗集《古桥头》研讨会”在深圳《晶报》社举行,韩东、于坚、朱文、庞培、张维、楚尘等参加。《晶报》二〇〇八年三月二十八日以大量版面为活动预热,次日刊有《杨键是中国诗歌保持思想力的证据”——晶报“诗歌人间·杨键诗集〈古桥头〉研讨会”实录》。
二〇〇九年,四十二岁,《惭愧》在台湾出版。
像每一座城市愧对乡村,/我零乱的生活,/愧对温润的园林,/我噩梦的睡眠,愧对天上的月亮,/我太多的欲望,愧对清澈见底的小溪,/我对一个女人狭窄的爱,愧对今晚疏朗的夜空,/我的轮回,我的地狱,我反反复复的过错,/愧对清净愿力的地藏菩萨,/愧对父母,愧对国土,/也愧对那些各行各业的光彩的人民。
——《惭愧》
台湾唐山出版社出版“大陆先锋诗丛十三·杨键诗选”《惭愧》。杨键在《惭愧》后记中写道:“大约十几年前,我就这样想,要将这一生奉献给自己的文化母体,但有时,哪怕母亲就在身边,我也没有能力认清她的面容。这就是为什么圣贤书摆在面前,而我们完全没有读懂的原因。我们对母亲的认知有多深,我们的感恩(原动力)就有多深。中国古老文明的秩序是因为感恩而形成的,这早在《周礼》里就说得很清楚,我们所需的根本不是什么前进,而是加快速度地将母亲的仪容辨认清楚”。诗集还收录杨键访谈录《智慧存在于每一个行业》:“诗是可遇不可求的,人不可能天天都处在那种诗的状态中,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无论是否写诗我都是一个侍奉者,这是泯灭自我的最好办法,而欢乐也由此而生。有时我也会搜离职守,从侍奉者变成享用者,神秘的欢乐就会变成公开的消费品,在瞬间消失。我理解的诗好像一只芦雁嘴里衔着的一束芦花,在我们看来这芦雁是美的,存在的,在它自己则完全虚无,它才能自在飞翔,它的目的只有一样,把芦花送走。诗人也许就是这样的一只芦雁吧,他不是那种在深夜的高空上哀鸣的鸟,这太常见了。”③黄粱:《人之树:新世纪大陆先锋诗歌的文化图像》,《诗探索》2010年第4辑。
二〇一一年,四十四岁,水墨作品发表,首办画展。
我的心里是世界永久的寂静,/透彻,一眼到底,/化为蜿蜒的群山,静水流深的长河。
——《这里》
杨键零星发表一些水墨作品(《江南》“诗人书画”栏目二〇一一年十二月)、诗配画(《婉媚》,《扬子江诗刊》二〇一二年第二期)和谈绘画的散文(《画圣吴道子》、《洛神去此不远》、《无我的莫高窟》、《通才王维》,《翠苑》二〇一一年二月;《以美劝世的〈洛神赋图〉》,《国学》二〇一四年二月)。杨键始终认为山水画是中国文人的正脉,撰《流动的正脉》一文,为他喜爱的画家洪凌油画集作评,认为他在八十年代末全面向西方学习的中国美术界,能够返归中国古典画风,写意山水,具有独特的建树。
这年冬至,杨键在南京艺事后素现代美术馆展出七十一幅纸本水墨。杨键认为自己的绘画与诗歌“是一种相生关系”,且一幅画是经过反复作画形成。他认为“山水沦落为风景,是受到西方绘画的影响,在中国二十世纪绘画里是一个重大的改变”,古代虚实相生的山水被现代城市建设破坏了。杨键给每幅画都起了名字,“追求一种内在的古代气韵”,“每一次画画都觉得更加接近自我”。①杨键、李乃清:《杨键的水墨 画一种心象》,《南方人物周刊》2012年第2期。
二〇一二年,四十五岁。杨键获首届“骆一禾诗歌奖”。
看着阳台下的流水一去不复返,/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像河边的柳树一样安详。
——《临河的阳台》
二〇一三年,四十六岁,北京“道之容颜”画展。
脚印是我的信仰。
——《哭庙·六咏》
九月二十八日,在友人张维支持下,“道之容颜——杨键水墨作品展”在北京今日美术馆举办,展出杨键的百幅作品。展览分为“足音”、“苦山水”、“荒寒”、“黑山水”、“二十四屏”五个部分。杨键的水墨画基本呈黑白两色,区别于西方的色彩世界。在水墨山水中,杨键使用了白色的丙烯颜料,区别于古人的“留白”,试图画出那种惨白、衰败的感觉。杨键不喜欢钛白的喜气、平和,喜欢八大山人晚年的山水,“像被大火烧过的感觉,山上只剩下几棵枯树,光秃秃的,这种孤单异样的美反而让人抵达了宁静”。②朱又可:《“我们的20世纪还没开始”——诗人杨键的水墨画实验》,《南方周末》2013年12月12日。策展人夏可君在《荒草书写与诗性正义——论杨键的水墨》(《琼州学院学报》二〇一三年第四期)一文中认为,杨键的水墨《苦山水》和长诗《哭庙》再次触及了当代经验中少有的苦感,写出了责任与诗性的正义,也接续中国文人美学传统,修复断裂的诗画关系。于坚撰文《杨键的内海》,认为在这“疯狂唯物,神位空虚”的时代,杨键“乃一古人,寥若晨星”,他的诗“仿佛得自天启”,有宗教感,“悲天悯人,普度众生”;他的水墨画“如云南苍山中的大理石,黑暗之文自生命流出,舞蹈于宣纸的宇宙中”,③于坚:《杨键的内海》,《南方周末》2012年1月14日。也是天启。
画展期间还举办了杨键水墨画、长诗《哭庙》的研讨会。诗集《哭庙》以金圣叹的“哭庙案”命名,却并不只是清朝万寿宫前哭庙的变体。杨键以一种成调的哭泣,对二十世纪的毁庙和填埋专注地进行叩问。在《古桥头》的心灵基础上一路走来,《哭庙》走得更加决绝,“已经将近十年处于密集历史感知中的诗人情绪显露出来”。④傅元峰:《无尽的中国哀歌——杨键长诗〈哭庙〉论析》,《东吴学术》2014年第3期。研讨会上,《哭庙》引发争议,安琪、柏桦、李少君、陈东东、于坚、吴思敬、汪剑钊、树才、庞培、潘维等高度评价《哭庙》,认为这部长诗让人震撼,引人内省。程一身从《哭庙》中的语言趋同现象入手,认为杨键以“共名”的方式,来诉时代之苦,成为与受害人共命运的言说,值得敬重。耿占春认为,《哭庙》打开了之前被错过的哀悼,对原始创痛事件的叙写,使《哭庙》中包含着诗歌话语自身的伦理力量,即抒情的力量与历史书写的综合。但是汉家持相反意见,认为《哭庙》是倒退到帝制时代,且道德忧患不能弥补诗歌美学的不足。画展与诗作,均成为二〇一三年重要的文学事件。
同年,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新文学史》将杨键作为“新的写作年轮”纳入文学史视野和教材,并将杨键的《悲伤》选入配套的作品选。这首诗也曾被苏教版高中语文选修教材《现代诗歌读本》选录。安徽文艺出版社的《安徽文学史》也在“当代安徽诗人的诗歌创作”中介绍杨键。
二〇一四年,四十七岁,《哭庙》在台湾尔雅出版社出版。
谨以此书献给我父亲杨再准,/他生于一九三五年,卒于一九九七年,/并以此纪念一个时代。
——《哭庙·题记》
夏可君的长篇论文《道之颜容——论杨键水墨作品》和陈丹青谈杨键的画《你的资源就是你自己》发表在《东吴学术》二〇一四年第四期。
十月,在深圳关山月美术馆举办《冷山水》个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