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的组织与现代性之冷
——杨键的冷山水绘画
2015-03-29夏可君
夏可君
哲学与文化
雪的组织与现代性之冷
——杨键的冷山水绘画
夏可君
当代中国艺术的任务在于重新激活自然的潜能,传统山水画是通过丘壑的经营来实现的,西方现代性则开始于塞尚对自然深度的挖掘,如果我们要重新书写中国的现代性,那应该把中国山水的丘壑空灵与自然风景的深度及其色彩浑化结合起来。诗人与画家杨键在《向八大山人致敬》以及《蓝山水》与《冷山水》等几个新系列中,以“雪意”为基本元素语言,融合组织了丙烯的冷感色彩与水墨的虚薄之气,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视觉语言与绘画的精神深度。面对时代的散乱、心性的迷乱与欲望的燥乱,作为潜修者的诗人遵循了《黄帝内经》中所言的“恬淡虚无”与“精神内守”,借助自然所启示的隐秘力量,在空寒的雪意中聚集与组织心念的能量,让自然的生发与心气的凝结重新化解主体的焦虑,杨键的《冷山水》系列乃是精神的澡雪,是生命精魂的凝结。现代性需要一场雪意来化解革命的激情,通过雪的教育,让我们进入诗意的默化之中。
杨键;雪意;冷山水;现代性之冷
中国的现代性在等待一场雪?
从一九三〇年代开始,在第一首真正意义上的现代白话诗,即卞之琳的杰作《距离的组织》中,诗人写到了历史书写的衰亡与阅读目光的滑落,写出了寄来风景的暮色苍茫,但最为诗意的却是结尾催眠一般的那个句子:
友人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诗意组织?竟然能够把友人、雪意与五点钟以现代性的时间节点奇妙组织起来?看到杨键二〇一四年的新作,我再次感受到了雪意的君临,再次感受了那个苍茫而被雪意覆盖的暮晚“时点”:这是从王维的辋川诗歌与雪景山水画,到白居易的“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再到宋代范宽等人的雪景寒林山水画,经过元代黄公望凝白的《九峰雪霁图》,直到晚明八大山人荒寒中隐含苦涩的山水,甚至直到鲁迅《野草》中作为死去精魂的雨雪,中国文化的现代性再次需要诗人与艺术家找到这条隐秘的精神通道,重新聚集雪意与时刻,才可能组织起一个净化的心灵场域,从丘壑到心境,从风景到景观,只有雪意,不知从何而来降临的雪意,可以洗涤我们的目光,净化我们的心灵。
因此,我们尤为需要一个友人,一个诗意的友人,一个自然之友,一个安静的处子,这是:杨键,作为一个写过《暮晚》与《哭庙》的卓越诗人,就是如此的一个艺术“友人”:他画出了新的《冷山水》系列,重建了雪意冷感的诗性谱系,这是从庄子神人般“肌肤若冰雪”的冷感幻想,到苏轼“四时常见雪肌肤”的诗意触感,吸纳传统雪景图笔墨的澄怀味象,让雪意的笔墨再次落在我们眼前!回应了这个混杂与混乱的现代性对心性的灾难冲击,以那无尽纷纷落落的雪意再次安顿我们迷乱的眼神。
杨键以其佛教修行的慈悲之心,进入了自然渊默的深处,唤醒了无尽的雪意来喂养我们灵魂的渴念,安息我们的躁郁,回应了现代灵魂内在的呼喊:拿什么来洗涤这个世界?
在一个越来越技术化与混杂化的时代,在一个越来越焦虑与忙乱的时代,艺术的工作就是让我们沉静下来,从而让自然重新来临!如果自然中还有着未被人工化与对象化的潜能,并且构成阿多诺所言的“拯救密码”,那么,对于有着一直保持了与自然亲密关系的山水画家们,当代画家如何再次组织或建构这个密码?如何让雪景图的雪意再次降临?
雪意也是冷感,中国的现代性面对一个关键的挑战:一方面,既要学习模仿西方现代性的革命方式,而革命是需要热血的,因此无法冷静,不断以暴力方式来激发革命的激情,显得匆忙缺乏深度;另一方面,即便激活传统的寂静与冷静,这种冷感也非传统的冷寂了,而是某种面对热血而形成的更为深沉的自然性,是更为深渊般的渊默与空寒。
非常奇妙的是,从一九二〇年代鲁迅的《野草》中的《雪》:那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以及艾青的《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但是新中国成立之后的中国却缺乏了冷感,青春的热血不断导致了暴力。进入一九九〇年代,一些诗人开始试图唤醒雪意,比如张曙光的《一九六五年》中记忆中的雪,张枣的《一首雪的挽歌》,以及桑克的《雪的教育》,等等,现代性需要一种内在的冷感激发深沉的自然性。
诗人杨键不仅仅在《哭庙》长诗中写道了大量雪意的诗歌,而且在丙烯水墨的综合材料中画出了雪意。杨键之前的水墨与丙烯作品,经过了《足音系列》在自然荒漠中的寻觅,到荒寒寂寂中水墨线条的纠结挣扎,直到《苦山水系列》对大地哀怨的倾听,在《黑山水》那里让光明带来黑白切分的节奏,并且在《二十四诗品》组画上让丰盈的颜色密切涌动,自然的丰富性在一个现代孤独个体的苦感经验中获得了视觉的形式,融合了山水画的细密笔触与风景画的空间层次。越是进入现代性的孤寂,越是拒绝这个浑浊世界的喧嚣,杨键也越是成为自然之友——那是更为深入到自然的深度,更为进入山水画现代转化的困境之中。
何谓自然的深度?中国传统山水画是以“丘壑”为生命灵府的象征,既是心性虚怀若谷的观养,也是笔墨柔婉蔓延的深入,这个可居可卧的自然场域,让文人们可以退隐期间,被自然怀抱。但随着进入现代性,这个丘壑已经被景观的目光填满。与之相关,西方的现代性艺术发端于印象派对自然风景的光影色差捕获,但是直到晚期塞尚才面对自然的深度,这并非空间的景深层次,而是自然元素在纯粹色感中的浑化,气氛通过色块流动的光感而打开了深度。
那么,如果有着新的自然深度的发现,应该把自然色彩的浑化与传统的丘壑结合起来。杨键在《向八大山人致敬》系列,以及《蓝山水》与《冷山水》几个新系列中,以雪意为基本元素语言,融合了丙烯的冷感色彩与水墨的虚薄之气,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视觉语言与精神深度。
杨键首先面对了这个问题,即如何以时代技术塑造的镜像来观照自然?并使之重新焕发出诗意与古义?自然有着什么样的非人为的元素,在我们这个时代构成拯救的密码?这是元素性的涌动与生长,但现代性的自然,从晚明开始,在八大山人那里,已经把山河破碎与个体苦感融入山水之中,这萧瑟的意境与苦涩的笔调,一直引导着杨键的目光,很多次他都试着回应这种残剩中坚守的隐忍,直到今年,当白色丙烯颜料混合着中国的粉白颜料,在空白的宣纸上落下,以黑墨的线条隐约暗示出丛林,构图上已经能够回应八大山人山水画层层上升的气势,把荒寒中坚韧生长的苦涩掩映在雪白之中,得以消融。
杨键对雪景图的重新发现,在技术上借用了王维所用的弹粉法,但也兼用了后来水墨山水画的淡墨渲染,还有通过周边轮廓的墨线勾勒对比大片留白,带来的余味,但对于杨键而言,他是以丙烯颜料模拟弹粉,滴洒纷纷纭纭的雪片,画面弥漫无尽的寒意与冷感,但杨键又是以水墨虚淡以及冷感凝练的方式处理丙烯颜料,这就带来了异常令人意外的触感:丙烯颜料如此虚薄——即把颜料的堆积向着水墨宣纸的虚度还原,越是反复泼染,越是融入到底层的墨色之中,因此粉白带来的雪意越来越浓,但是内在空灵的气息又使之淡化下去,因为心灵的安静与空明的渴念,赋予颜料的层次以通透性与透明感,这透明的质地如同磨砂玻璃一般。而且重要的是,杨键以其毛笔皴擦的笔触化解了山水画的皴法,而这个化解的方式是来自于雪景图的根本原理:即,如果只有皴法,那么过于技术化;但如果丧失了皴法,则失去了自然山石的质地,但如果雪花覆盖了山石,上面有着刮擦的痕迹,似乎相似于斧劈皴,却似乎是被时间抚摸过的最后余痕。
杨键就把山水画丘壑的通透性,水墨的自然性与空性,通过粉白的白色透明与色彩的浑化结合起来,一方面看起来似乎是一幅雪景山水画,另一方面却似乎是一幅抽象风景,如同赵无极一九六〇年笔触代繁密的油画,在笔法的层层叠加中带来幻化的景色,但仅仅是虚设的与暗示的余象。因此,我们看到这些雪景上的石块,如同王原祁的气团,如同云朵,如同光斑,一直在活化,在流变,在凝固与流散之间,塑造着画面的形式,或静幽,或淡远,或幽深,在粉白的雪意中暖意在勃发。杨键以精神的目光来调节色调,在虚薄与厚实之间,在掩映与透明之间,调节出“月光照雪”的色调。
这种结合丙烯的色感与水墨虚薄的触感手法,并非仅仅是技艺发明,颜色的来临从来是精神目光的幻视:只有内心空明,渴念洁净的生命,才可能期待以雪景来洗涤心魂,因此,作画并非是技术制作,而是让颜料幻化为时间的粒子,甚至是佛教的“舍利子”:画面上的那些白粉色点,那些隐隐约约的墨点,对于一个默想与修炼好多年的诗人而言,自然季节的时间,作为第五季的雪景——四时常见——进入睡眠与穿越死亡的雪景图,其实是属于心灵的季节,是渗透到四个季节之中的永恒诗意!
杨键重新发现了自然的永恒性:那是空蒙自然景色中无限暗涌的生机!那是心念瞬间在消逝之中与到来之间,被一种深沉的含蓄力量所凝聚的时间节点的组织!这个含蓄力量来自于雪意本身即是寒冷中的凝结!因此,画面似乎有着时间包浆的沉淀,那种冷感聚集的玉质感也是中国文化生命所特有的质感:越是古远,越是古寒,越是空寒,越是唤醒山水画的古意,那更为早先的早先,如同德意志诗人荷尔德林所言的自然静美的神圣性,那种温润如玉的《蓝山水》上的灰蓝调子,也是久违了的“中国色”,是自然与心性谐调感应而孕育出来的最美色调,在冷感之中还有着余温在默运,这是水墨之为潜移默化的涵化方式,古老的丘壑被雪意弥漫的冷风景所置换,传统文人画散淡闲适的情调被更为现代性的个体默念所转化、所凝结。
凝结,乃是面对时代的散乱、心性的迷乱与欲望的燥乱,借助自然所启示的隐秘力量,在空寒的雪意中聚集与组织心念的能量,这是心气的结晶化,是时间在生命感受中的亲密感,是笔墨的亲和性,是沉静中的“抱一守元”,是杨键自己所相信的《黄帝内经》中所言的“恬淡虚无”与“精神内守”,这是中国艺术在现代艺术危机中可能带来的新艺术原理:让自然成为主体,让自然的生发与心气的凝结重新化解主体的焦虑,杨键的《冷山水》系列乃是精神的澡雪,是生命精魂的凝结。
杨键的诗人朋友张维在二〇一四年曾写过雪之意,让我们倾听到现代性之深沉的祈求,需要通过深沉的雪意来化解烦躁,雪的教育乃是至高的伦理,乃是诗意的默化:
雪落在大地上,
没有声音
它经过有光的窗
想和人类静静的交谈
它用无声来交谈
所以,嘈杂的人世
请不要说话
请侧耳细听
……
夏可君,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