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仲舒的崇儒重教及其现代意义
2015-03-28董金裕
董 金 裕
(台湾政治大学 中文系,台湾)
董仲舒的崇儒重教及其现代意义
董 金 裕
(台湾政治大学 中文系,台湾)
董仲舒的思想主张可概括为“推崇儒学”“重视教化”。董仲舒于《贤良对策》中建议汉武帝独尊儒术,可见其对儒家思想的理解及推重程度。董子强调仁义之道,主张重德轻刑。董仲舒之所以重视教化,与其所持之人性论密切相关。董仲舒在《贤良对策》的三策中,针对教化或作原则性概述,或提出具体的主张。董仲舒崇儒重教极具现代意义。儒家思想切于民用;为富而后教在今日尤宜重视;为改革选吏制度、不与民争利之主张仍富有现代作用。
董仲舒;崇儒重教;儒学;教化
《三国演义》第一回开头即云:“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所讲虽就政治形势而言,其实学术的发展也是如此。春秋战国时代,诸子蜂起,百家争鸣,呈现的是“分”的局面;但是到了战国末期以至西汉初年,就出现了“兼儒、墨,合名、法”的《吕氏春秋》《淮南子》等融合诸子思想的杂家之作[1]。呈现的是“合”的局面。董仲舒顺承此种趋势,其学也是融合诸家,兼具儒与阴阳、道、法各家思想,《汉书》曰:
仲舒遭汉承秦灭学之后,六经离析,下帷发愤,潜心大业,令后学者有所统壹,为群儒首。[2]1173
又曰:
汉兴,承秦灭学之后,景、武之世,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阴阳为儒者宗。[3]
一则曰“令后学者有所统壹,为群儒首”,再则曰“始推阴阳为儒者宗”,可见董仲舒之学虽杂揉诸家,而以阴阳家之说推阐其意,但仍然是以儒家为其学术的宗旨。
董仲舒的思想可从其著名的《贤良对策》中觇知大要,《贤良对策》共有三策,其第二策云:
臣愿陛下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数考问以尽其材,则英俊宜可得矣。[2]1168
于主张兴学养士之外,更在第三策云:
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2]1172
后世所谓“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者即自此第三策发之。故《汉书》称“及仲舒对策,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学校之官,州郡举茂材、孝廉,皆自仲舒发之”[2]1173。可见董仲舒对孔子之学的推崇,以及将儒学落实于政教中的贡献之大。
儒家极为重视教化的影响,孔子尝谓:“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4]即是以譬喻的方式强调教化的影响之大。考察董仲舒的《贤良对策》,在三策之中,“教化”二字竟出现十余次之多①,其他与教化相关之词,如“化民”“变民”“德教”“更化”等亦多达二十几次,凡此皆可见董仲舒之禀承儒家传统,对于教化的重视程度。
董仲舒的思想规模极为宏阔,包罗天道论、心性论、涵养论、政教论等,且皆属融会诸家之后的开新之论,非本文所能完全包罗。故仅依《贤良对策》所述者为纲领,辅以《春秋繁露》之所载,探讨其崇儒重教的思想,并进而将这种思想与现代结合,阐发其所具有的时代意义,以见其虽时至今日,仍饶具值得我们认取采从者。
一、 董仲舒之崇儒
(一) 强调仁义之道
在《贤良对策》三策中,董仲舒屡屡述及仁义,有时是单言仁义,有时则将仁义与其他德目合而言之,如第一策云:
道者,所繇适于治之路也,仁义礼乐皆其具也。[2]1164
再如第二策云:
尧受命,以天下为忧,而未闻以位为乐也,故诛逐乱臣,务求贤圣,是以得舜、禹、稷、卨、咎繇众圣辅德,贤能佐职,教化大行,天下和洽。万民皆安仁乐谊(义),各得其宜,动作应礼,从容中道。[2]1167
又如第三策云:
皇皇求财利,常恐乏匮者,庶人之意也。皇皇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2]1171,②
三策之中屡屡强调仁义的重要,但其所讲的仁义虽承自孔、孟,却又与之未尽相同。其言曰:
《春秋》之所治,人与我也。所以治人与我者,仁与义也。以仁安人,以义正我;故仁之为言人也,义之为言我也,言名以别矣!……是故《春秋》为仁义法,仁之法在爱人,不在爱我;义之法在正我,不在正人。我不自正,虽能正人,弗予为义。人不被其爱,虽厚自爱,不予为仁。[5]174-176
又曰:
君子求仁义之别,以纪人我之间,然后辨乎内外之分,而著于顺逆之处也。是故内治反理以正身,据礼以劝福;外治推恩以广施,宽制以容众。[5]178
其意以仁为“安人”“爱人”“正人”,在“推恩以广施,宽制以容众”;义为“正我”“爱我”“自正”,在“反理以正身,据礼以劝福”,与孔、孟所讲的仁义之意显然不同。所谓“仁之为言人也,义之为言我也”,极可能是受秦代以来注重文字之学的影响,以字形结构分辨仁义所指之差异③。其说虽与孔、孟有出入,但其目标仍在于修己、善群,此则与孔、孟所欲达成的理想并无二致也。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董仲舒于强调义的重要之际,更注意到义利之辨,曰:
天之生人也,使人生义与利。利以养其体,义以养其心。心不得义,不能乐;体不得利,不能安;义者,心之养也;利者,体之养也。体莫贵于心,故养莫重于义,义之养生人大于利。奚以知之?今人大有义而甚无利,虽贫与贱,尚荣其行以自好而乐生,原宪、曾、闵之属是也。人甚有利而大无义,虽甚富,则羞辱大,恶恶深,祸患重,非立死其罪者,即旋伤殃忧尔,莫能以乐生而终其身,刑戮夭折之民是也。[5]185
其说与孔子所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4]97。孟子所谓“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厌”[4]279。可以互相发明。董仲舒并由此而提出受禄之家不与民争利之说④,而其所谓“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之言更是传诵千古[2]1172,⑤。
(二) 主张重德轻刑
既然强调仁义之道,很明显的是对德养的重视,因此董仲舒认为施政应该以德教为主,而不应专任刑罚。如《贤良对策》第一策云:
王者欲有所为,宜求其端于天。天道之大者在阴阳,阳为德,阴为刑,刑主杀而德主生,是故阳常居大夏而以生育养长为事,阴常居大冬而积于空虚不用之处,以此见天之任德不任刑也。[2]1165
在第二策中更举周朝初年之重德教,与秦朝之任刑罚,结果是一治一乱,以互相对照,云:
武王行大谊(义),平残贼,周公作礼乐以文之,至于成、康之隆,囹圄空虚四十余年,此亦教化之渐而仁谊(义)之流,非独伤肌肤之效也。至秦则不然,师申、商之法,行韩非之说,憎帝王之道,以贪狼为俗,非有文德以教训于天下也。诛名而不察实,为善者不必免而犯恶者未必刑也,是以百官皆饰空言虚辞而不顾实,外有事君之礼,内有背上之心,造伪饰诈,趣利无耻。又好用憯酷之吏,赋敛无度,竭民财力,百姓散亡,不得从耕织之业,群盗并起,是以刑者甚众,死者相望而奸不息,俗化使然也。故孔子曰:“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此之谓也。[2]1168
在第一策中,将德、刑与阴、阳配合而言之,以阳为德,以阴为刑,认为天道以阳主生育养长,阴则积于空虚不用之处。若此论点,在《春秋繁露》中屡有论述,如《天道无二》云:
阳之出,常县于前而任岁事;阴之出,常县于后而守空虚。阳之休也,功已成于上而伏于下;阴之伏也,不得近义而远其处也。天之任阳不任阴,好德不好刑如是。[5]243
《基义》也有类似的言论,曰:
阳之出也,常县于前而任事;阴之出也,常县于后而守空虚。此见天之亲阳而疏阴,任德而不任刑也。[5]248
凡此皆可见其所强调者乃在儒家所重视之德,但论述德之重要远胜于刑,却从阴、阳之出入、主从来阐发,《汉书·五行志》所谓“始推阴阳为儒者宗”者,此即为明显之例证。
《论语》记载,孔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4]70可见董仲舒之重德轻刑,与孔子所见并无二致,只是推论方式不同。
惟董仲舒虽重德轻刑,但对刑罚并不排斥,《春秋繁露·四时之副》云:
天之道,春暖以生,夏暑以养,秋清以杀,冬寒以藏。暖、暑、清、寒,异气而同功,皆天之所以成岁也。圣人副天之所行以为政,故以庆副暖而当春,以赏副暑而当夏,以罚副清而当秋,以刑副寒而当冬。庆、赏、罚、刑,异事而同功,皆王者之所以成德也。[5]250
也是推阴阳以成其说,认为罚、刑与庆、赏“异事而同功”,各有其作用,皆不可或缺。然而董仲舒又曰:
天之志,常置阴空虚,稍取之以为助。故刑者德之辅,阴者阳之助也。[5]236
可见刑罚虽不可无,但其作用仅在于辅佐德教而已,并非居于主要的地位,与孔子对政刑的态度相同,但推论方式则有差异。
二、董仲舒之重教
(一) 重视教化的原因
董仲舒之重视教化,与其所持之人性论关系十分密切。他的人性论其实也是融会诸家,并参以己意,而提出新的见解。他为“性”下定义,云:
性之名,非生与!如其生之自然之资,谓之性。性者,质也。……性之名不得离质,离质如毛,则非性已,不可不察也。[5]204
其说与告子“生之谓性”[4]456,⑥,荀子“性者,天之就也”[6]290,“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不事而自然谓之性”[6]290,皆以为性乃天生自然,并无善恶可言。既然如此,当然对孟子的性善说持反对意见,曰:“性者,质也,诘性之质于善之名,能中之与?既不能中矣,而尚谓之质善,何哉?”[5]204“圣人言中本无性善名,而有善人吾不得见之矣,使万民之性皆已能善,善人者何为不见也。观孔子言此之意,以为善甚难当,而孟子以为万民性皆能当之,过矣!”[5]217至于荀子的性恶说,董仲舒似乎并未加批评,乃是因为荀子之性论并非认定人性之本然为恶,而是说人性因情欲的导引,易流于恶而已。董仲舒对孟子的性善说固然是持反对态度,但追根究底,人性若无善端,则虽重视教化,如何能尽教化之功?可见董仲舒之重视教化,其说实涵有孟子性善说的因子在。综而言之,董仲舒之人性论实已融会告子、孟子、荀子三家之说的部分观点,然而又有所不同也。
董仲舒又将性与心、气、情欲结合,并以其惯常使用的推阴阳方式,认为只有依赖教化才能禁制情欲的放滥,曰:
吾以心之名得人之诚,人之诚有贪有仁,仁贪之气两在于身。身之名取诸天,天两有阴阳之施,身亦两有贪仁之性,天有阴阳禁,身有情欲栣,与天道一也。是以阴之行不得干春夏,而月之魄常厌于日光,乍全乍伤。天之禁阴如此,安得不损其欲而辍其情以应天?天所禁而身禁之,故曰身犹天也,禁天所禁,非禁天也。必知天性不乘于教,终不能栣。[5]205-207
已注意到性与心、气、情欲之间的关系,并从天道扶阳抑阴的观点加以论证,其说颇为复杂,甚至有些纠葛,难以充分阐述。然而最值得我们注意,也是他最有新意,且最能符应他的重教主张者,乃是他的性三等说。云:
名性不以上,不以下,以其中名之。性如茧如卵,卵待覆而成雏,茧待缫而成丝,性待教而为善,此之谓真天。[5]209-210
又云:
圣人之性,不可以名性;斗筲之性,又不可以名性;名性者,中民之性。中民之性如茧如卵,卵待覆二十日,而后能为雏;茧待缫以涫汤,而后能为丝;性待渐于教训,而后能为善。善,教训之所然也,非质朴之所能至也,故不谓性。[5]217-218
其说似有将圣人之性归于性善,斗筲之性归于性恶之趋向,然则孟子之所谓性善系就先天所具之质性而言,荀子之所谓性恶系指后天因情欲无节度所造成的结果。如其确实有意以此融会孟、荀之说,则显然还缺乏相应的理解。然而所谓“性待教而为善”“性待渐于教训,而后能为善。善,教训之所然也”,才是其人性论的重心所在,之所以重视教化的原因即在于此。就此重视教化之目标而言,董仲舒与孟、荀之所致力者实无异趋。
(二) 如何推行教化
基于对教化的重视,董仲舒在《贤良对策》的三策中,皆针对教化,或作原则性的论述,或提出具体的主张,如在第一策即以古之王者修教化以成美俗为例,建请汉武帝更化以修饬五常之道,曰:
古之王者……莫不以教化为大务,立大学以教于国,设庠序以化于邑。渐民以仁,摩民以谊(义),节民以礼,故其刑罚甚轻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习俗美也。……今临政而愿治七十余岁矣,不如退而更化。更化则可善治,善治则灾害日去,福禄日来。……夫仁谊礼知信五常之道,王者所当修饬也。五者修饬,故受天之佑而享鬼神之灵,施于方外,延及群生也。[2]1165-1166
在第二策中除了主张兴太学以养士之外,更建议改革选吏制度,不能再专从高官及富豪之家选用官吏,而应广开贤路;并于任用之后加强考核,不以年资之久暂,而以才德之高下,作为升迁的依据。其言曰:
臣愿陛下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数考问以尽其材,则英俊宜可得矣!……夫长吏多出于郎中、中郎吏、二千石子弟,选郎吏又以富赀,未必贤也。……臣愚以为使诸列侯、郡守、二千石,各择其吏民之贤者,岁贡各二人以给宿卫,且以观大臣之能。所贡贤者有赏,所贡不肖者有罚。夫如是,诸侯吏、二千石皆尽心于求贤,天下之士可得而官使也。……毋以日月为功,实试贤能为上,量材而授官,录德而定位,则廉耻殊路,贤不肖异处矣。[2]1168
在第三策中则提出受禄之家不与民争利,使百姓尊其行为的高尚,乐于顺从其教,敬其操守的清廉而受感化,养成不贪鄙的习性。又提出独尊儒术的主张,以灭息邪僻之说,并让人民有所适从。曰:
受禄之家食禄而已,不与民争业,然后利可均布而民可家足。此上天之理,而亦太古之道,天子所宜法以为制,大夫所当循以为行也。……是故下高其行而从其教,民化其廉而不贪鄙。……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2]1171-1172
董仲舒以为推行教化最重要的目标乃在于崇本,所谓本者,指天、地、人三者,能崇奉此三者才能兼胜于人,获得人民的拥戴追随。云:
夫为国,其化莫大于崇本。崇本则君化若神,不崇本则君无以兼人。……何谓本?曰:天、地、人,万物之本也,天生之,地养之,人成之。天生之以孝悌,地养之以衣食,人成之以礼乐。三者相为手足,合以成体,不可一无也。……明主贤君,必于其信,是故肃慎三本,郊祀致敬,共事祖祢,举显孝悌,表异孝行,所以奉天本也;秉耒躬耕,采桑亲蚕,垦草殖谷,开辟以足衣食,所以奉地本也;立辟雍庠序,修孝悌敬让,明以教化,感以礼乐,所以奉人本也。三者皆奉,则民如子弟,不敢自专,君如父母,不待恩而爱,不须严而使。[5]117-118
崇奉天、地、人三本之道乃在于推行仁义孝悌等道德涵养,以化民生善,而不以威势成政。故云:
圣人之道,不能独以威势成政,必有教化。故曰先之以博爱,教以仁也;难得者,君子不贵,教以义也;虽天子必有尊也,教以孝也;必有先也,教以弟也。此威势之不独恃,而教化之功不大乎![5]224
又云:
传曰:天生之,地载之,圣人教之。……故君民者,贵孝弟而好礼义,重仁廉而轻财利,躬亲职此于上而万民听,生善于下矣。[5]224
凡此皆与以上所述崇儒之强调仁义、重德轻刑同条共贯。由是可见董仲舒之被推许为“群儒首”“儒者宗”者,盖有其原由也。
三、 董仲舒崇儒重教的现代意义
董仲舒尊崇儒家、重视教化的结果,在其所处的时代已发挥很大的作用,《汉书·董仲舒传》曰:“自武帝初立,魏其、武安侯为相而隆儒矣。及仲舒对策,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学校之官,州郡举茂材、孝廉,皆自仲舒发之。”[2]1172-1172自此以后,儒家思想遂居于中国学术思想的主流地位,深刻影响政治教化的各个层面,长达两千多年。时至今日,董仲舒的态度及主张,仍深具时代意义,约而言之,至少有下列数端:
(一) 为诸子百家各有其长,但以儒学最切于时用
先秦时代,诸子勃兴,据《汉书·艺文志·诸子略》所载,共有儒、道、阴阳、法、名、墨……等十家。此十家各有其所出,也各有其所长及所短,但虽相反而相成,故《诸子略》小序云:“《易》曰:‘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今异家者各推所长,穷知究虑,以明其指,虽有蔽短,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1]899虽云诸子百家皆属六经之支与流裔,但《汉书·艺文志》仍明言儒家“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为最高”。推许儒家“于道为最高”[1]890,认为其地位迥出于诸子之上。
儒家讲求仁义而重礼教,以孝悌为基础,以为“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4]62。以仁修己,推而治人,更由家庭扩展至社会,以至天地万物,故孔子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4]123孟子云:“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4]509-510此种由近及远的推爱方式,顾及人情的亲疏远近,而有轻重缓急之别,最合乎事理之宜,既切于民生日用,也容易了解、实践。是否“于道为最高”?虽然难以断言,但其能居于主流的地位,实非偶然。
自清朝中叶鸦片战争以还,在列强的坚船利炮侵凌之下,国人的民族自信心大失,以为传统文化皆属糟粕,鄙而弃之惟恐不及。所幸历经顿挫转折,现代人已逐渐体会传统文化有其精粹而值得珍贵之处,因此乃有国学热之风潮兴起。所谓国学者,理应包含诸子百家,但如上所述,儒家思想切于民用而易知易行,因此吾人今日推展国学,固当以儒家思想为主,自不待言。
(二) 为富而后教乃孔子之所重,在今日尤宜重视
据《论语》记载:“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4]199足见孔子以为治民之道,乃在于先富后教。盖民生富足之后,即当施以教化,否则容易放逸为非,以至沦于相互侵凌、弱肉强食,与禽兽相去不远。故孟子曰:“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4]360-361教化之重要于焉可见。
民生有六大需要:食、衣、住、行、育、乐。前四项偏于物质层面,而以满足生理需求为主;后两项偏于精神层面,而以满足心理需求为主。想要判断人民之水平是否达到文明的程度,可从其生活较注重哪一个层面加以判断:较注重前者则文明程度仍有待提升,较注重后者则文明已达一定程度。目前因经济的快速发展,国民生活的前四项基本上已渐能满足,但国民的素质并未相对提升,不注重整洁,不遵守秩序,不讲求礼貌,……等种种脱序行为屡见不鲜。凡此皆有赖于我们致力于推行教化,以儒家讲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恕道[4]232,⑦,以及讲求礼教,非礼则不视、听、言、动的四勿精神[4]181-182,⑧,让国人接受熏陶化育,而皆具有高尚的涵养,以形成良好的风气,促进社会的安定和谐,并赢取国际上的正面形象,彰显出传统文化的珍贵。
(三) 为改革选吏制度、不与民争利之主张仍富有现代作用
董仲舒在《贤良对策》的二、三策中,曾分别提出改革选吏制度,以及食禄之家不与民争利的主张。时至今日,虽时移势异,仍非常值得我们认识其所蕴含的意义,掌握其所具有的精神。
就改革选吏制度而言,不能专从高官及富豪之家选用官吏,而应广开用贤之路,则政治资源才不致于被富贵子弟垄断。广开进贤之路的结果,可使当时能孝悌、力田的贫寒子弟有机会从政,不上进的富贵子弟即无法继续位居要津。如此则社会的上下阶层可以保持流动,因而长期拥有活力,此对于社会的进展裨益极大。晋用人才只注重其贤能与否,而不论其出身背景,只要肯努力,即有机会出人头地,可鼓励大家力争上游,在今天仍具有很大的意义。另外在晋用官吏以后,其升迁不以日月为功,而以实试贤能为上,如此量材而授官,录德而定位的结果,可使廉耻殊路,贤不肖异处,则对于吏治的清明、行政效率的提升,将可发挥很大的作用。也同样地可以发挥实事求是的精神,遏止偷懒怠惰、走偏门左道的歪风,有其时代的意义。
就食禄之家不与民争利而言,让有高俸禄之收入者不与从事农、工、商等收入较少阶层者争夺利源,以达“利可均布而民可家足”,在今天更深具意义。盖贫富不均已是目前世界各国皆必须面对的严重问题。据国际慈善机构乐施会(oxfam)的调查指出,贫富差距的情形已愈来愈大,全球占人口总数前1 %的富人所拥有的财产,至2016年,将超越其他99 %人口财产的总和。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4]237,⑨,资源分配不均实为社会动乱的根源。故如何避免掠夺,让资源的分配合乎公平正义,以消弭贫富的差距,减少人间的不幸,增进社会的安定和谐,更是现代人类所应共同面对,并集思广益,积极寻求解决的问题。
四、结语
儒者所欲达成的目标,乃在于修己以安人、安百姓[4]222,⑩,在于博施于民而能济众[4]1237,⑪,然而除非在政治上得志,则难以遂其所愿。先秦时代的孔子、孟子等儒家宗师,虽然怀抱极大的理想与热诚,想要得君行道,但终其一生,仍未能实现。直到两汉初期,董仲舒才开始扭转此一情势,在获得汉武帝的信任之后,将其所主张者化为实际的政策,使儒家思想取得正统地位,并且获得部分实现,功绩十分值得肯定。但是为了迎合帝王及时代风潮,不得不揉合百家,并以阴阳家之说作为推论方式,将儒者所强调的人的主体性,转换为具有权威性格的天,从而被统治者假借运用,难免也遭致批评。
然而从儒者之目标乃在于由内圣以达外王的角度来看,如非董仲舒的极力推崇儒家,儒家是否能在政治上取得主导的地位,并因而使儒家向来所主张的仁义之道,以及“导之以德,齐之以礼”的治民方式,得以在历史上实现,则十分难以断言。更何况尽管时至今日,不论其所坚持的理念,如尊崇兼顾情理的儒家思想,强调教化的重要等;或所提出的具体主张,如改革吏治、消弭贫富差距等,仍饶具时代意义。凡此皆可见董仲舒之所树立及影响者,既深且远,值得我们在肯定之余,撷取其精要作为行政施教的参考。
① 经统计,第一策出现11次,第二策出现3次,第三策出现2次,计凡16次。
② 三策之中述及仁义之处皆不只一条,此处为省篇幅,仅各引较简短之一条以为例证。
③ 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叙》:“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罢其不与秦文合者,斯作《仓颉篇》,中车府令赵高作《爰历篇》,大史令胡母敬作《博学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颇省改,所谓小篆者也。”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78年影印经韵楼藏版。又《汉书·艺文志》著录有与董仲舒同时代的司马相如《凡将》一篇。
④《贤良对策》第三策:“故受禄之家,食禄而已,不与民争业,然后利可均布而民可家足。此上天之理,而亦太古之道,天子所宜法以为制,大夫所当循以为行也。”又《春秋繁露·度制》:“天不重与,有角不得有上齿,故已有大者,不得有小者,天数也。夫已有大者,又兼小者,天不能足之,况人乎!故明圣者象天所为为制度,使诸有大奉禄,亦皆不得兼小利,与民争利业,乃天理也。”
⑤ 但《春秋繁露·对胶西王越大夫不得为仁》作“正其道不谋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远不如《汉书·董仲舒传》所载之脍炙人口。
⑥《孟子·告子上》:“告子曰:‘生之谓性。’”
⑦《论语·卫灵公》:“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⑧《论语·颜渊》:“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⑨《论语·季氏》:“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
⑩《论语·宪问》:“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
⑪《论语·雍也》:“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参考文献:
[1] 班固.汉书·艺文志[M].颜师古,注.王先谦,补注.影印光绪庚子春日长沙王氏校刊本.台北:艺文印书馆,1996:897.
[2] 班固.汉书·董仲舒传[M].颜师古,注.王先谦,补注.影印光绪庚子春日长沙王氏校刊本.台北:艺文印书馆,1996.
[3] 班固.汉书·五行志[M].颜师古,注.王先谦,补注.影印光绪庚子春日长沙王氏校刊本.台北:艺文印书馆,1996:600.
[4]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台北:大安出版社,2001.
[5] 董仲舒.春秋繁露[M].苏舆,义证.台北:河洛出版社,1975.
[6] 新编诸子集成编委会.新编诸子集成:第二册[M].台北:世界书局,1972.
Dong Zhongshu’s Idea of Praising Confucianism and Valuing Education and Its Modern Significance
DONG Jinyu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Taiwan Political University, Taiwan, China)
Dong Zhongshu’s ideas can be summarized as “praising Confucianism and valuing education”. His deep understanding and high prase of Confucian thougths can be seen from his suggestion of respecting Confucianism alone to Emperor Wu of the Han Dynasty in hisCountermeasures to be Able and Virtuous.He emphasized the idea of benevolence and advocated moral education rather than punishment, which is closely related to his theory of human nature. In the three contermeasures in hisCountermeasures to be Able and Virtuous,he outlined the education principles and put forward some specific education suggestions. It can be said that his praising Confucianism and valuing education is of great modern significance. Confucian thoughts are suitable for people. The idea of enriching people’s material wealth before educating them is still valued today and that of selecting officials for reform and not striving for gain with people still plays an important role in modern times.
Dong Zhongshu; praising Confucianism and valuing education; Confucianism; education
B234.5
A
1673-2065(2015)03-0010-06
10.3969/j.issn.1673-2065.2015.03.003
(责任编校:卫立冬英文校对:吴秀兰)
2015-04-10
董金裕(1945-),男,台湾苗栗人,台湾政治大学中文系名誉教授,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