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戏剧人物塑造与莎士比亚
2015-03-28付智茜
付智茜
(川北医学院外国语言文化系,四川南充,637000)
曹禺戏剧人物塑造与莎士比亚
付智茜
(川北医学院外国语言文化系,四川南充,637000)
曹禺是中国现代杰出的戏剧家,其代表作《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等的相继问世,标志着中国现代戏剧艺术的成熟,同时将中国现代戏剧的发展推向了一个高峰。学界多将曹禺与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戏剧大师莎士比亚放在一起来对比研究,曹禺也被誉为"中国的莎士比亚"。本文从曹禺对戏剧人物的塑造来探讨莎士比亚对曹禺创作的影响和接受的复杂关系,以期更准确地了解和评价曹禺剧作的思想艺术价值。
莎士比亚;曹禺;影响与接受
一、引言
在中国的现当代戏剧史上,23岁的曹禺就以一部《雷雨》驰名剧坛,并以其卓越的戏剧才华和熠熠生辉的剧作成为戏剧界泰斗级的人物。学界自然而然地将他与另一位世界级的戏剧大师莎士比亚放在一起品评比较。钱谷融先生曾说:“要为曹禺的作品寻找精神上的近亲,人们是很有理由提出莎士比亚和契诃夫两个来的。”[6]曹禺也曾公开表示过他对易卜生、莎士比亚、奥尼尔以及契诃夫等戏剧家的喜爱。细读曹禺的剧作,不难发现在人物性格的塑造上,曹禺受莎士比亚的影响颇深。此外,受到中国传统戏曲的熏陶,曹禺的剧作不乏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再加之外来文化的影响,使曹禺的剧作呈现出亦中亦西的特点。
二、曹禺戏剧人物塑造与莎士比亚
(一)人道主义精神指导下人物形象复杂性和变异性的塑造
在评价《哈姆雷特》时,曹禺说:“(《哈姆雷特》)是宇宙与人性的歌颂,是用利刃解人性的奥秘,是寻常永恒的哲理的珠玉,是阳光灿烂的人道主义的精华。”[2]由此可见,曹禺在进行创作之时,有着对莎士比亚的人道主义精神的追求和向往。在曹禺的心里,莎士比亚之所以伟大,并不仅仅是其文笔的出众,更重要的是莎士比亚“教人认识自己,开阔人的眼界,丰富人的贫乏生活,使人得到智慧,得到幸福,得到享受,引导人懂得人的价值、尊严和力量”。[4]曹禺的剧作始终注重对人性善恶本来面目的揭示,探寻人类灵魂深处的本质。所以曹禺的剧作致力于表现人物形象的复杂性和内心情感丰富性的同时也在挖掘人物性格表象背后的人性本质。
莎士比亚对“人”的关注是他戏剧中的重要主题之一,从《威尼斯商人》、《皆大欢喜》到《暴风雨》无不彰显了他的人道主义关怀。如果说“人”对曹禺是一种诱惑,那么莎翁笔下的“人”则可以说是他戏剧的全部兴趣所在。无论是正面的英雄人物亦或是反面角色,在莎士比亚那里他们都从不同的层面获得了作为人最为基本的价值与尊严。麦克白纵然是弑君夺位,但最后并没有落魄死去,而是在浴血决战中擎着盾牌而死,麦克白至死还是有着他英雄般的尊严。无论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还是阴险狡诈的野心家,在莎翁笔下都是作为“人”而存在。哈姆雷特就是集善与恶、爱与恨、坚强与懦弱于一身的普通人。克里奥佩特拉向凯撒坦言她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在身上也有很多可耻的女性弱点。同样,在反面人物的塑造上,莎士比亚并没有把他们定位于十足的恶人,有学者指出“每一个恶棍都可以为自己辩护,莎士比亚就是他的辩护者”。即使是如夏洛克这般贪婪残暴的人也有着对公正的渴求;麦克白虽对君王之位有非分之想,却也有着“人情的乳臭”;克劳迪斯偶尔流露出的对王后的爱也还能表明他是个有感情的人;卑鄙无耻的查理三世也有“一种令人惊愕的力量,一种使人不得不钦佩的勇气”。[1]莎士比亚的戏剧人物性格并不是单一的,而是有着饱满而复杂的人性。当剧中人物的欲望越来越强,以至于到了自我难以掌控的程度,他们的性格大多会发生分裂,甚至变异。莎士比亚将这些人物扭曲的心理状态、性格的裂变等等都有着细致的描写,更是在凸显麦克白夫人的精神错乱,刻画奥菲利亚以及李尔王等人的异常举动时,充分展现出莎士比亚过人的洞悉力,将人物的复杂性格以及心里衍变的历程刻画得精准而丰满。透过莎翁的笔触,人物内心深处的善与恶,美与丑被逼真的再现出来。
曹禺对莎士比亚剧作人物复杂性与变异性的塑造可谓是推崇备至,他曾赞叹莎翁“诗中千百个不朽人物,各有自己的世界”[5]。不同于中国传统戏剧对人物性格单一,好坏分明的刻画,曹禺借鉴莎士比亚对“人”复杂性的塑造,突破了传统的模式化的人物塑造,以莎士比亚式的细致笔触创作出了一系列性格丰满的人物形象。其中最能展现莎士比亚式的人物复杂性和变异性的当首推《雷雨》。周朴园历来被看作是专横虚伪的封建大家长的形象,然而他的性格并不仅仅是一个“坏”字能够概括的。他是中国封建社会向近现代转型时期的一个缩影。他身上有着太多的复杂性和矛盾性,他既是具有浓厚封建气息的资本家,同时他也较早的接触了西方文明,这种封建阶级和资产阶级的两重性是时代的产物,其自身无法抗拒。然而,在周朴园贪婪冷酷,世故老练的性格之下,他也有着无奈和寂寞,也有为人父的温情一面。当他对周冲说“爸爸有一点觉得自己老了”的时候,字字皆透出一种悲凉。周冲触电身亡之后,他命仆人去追鲁大海,他害怕再失去另一个儿子,直至故事的尾声,他依然在寻找鲁大海的下落。周朴园身上留存着人性最基本的情感,父子亲情不曾被泯灭。虽说大多数研究者将周朴园归于“恶人”一类,但是他性格的复杂性和多重性,已然使他类同于莎翁笔下具有时代性的悲剧人物。笔者认为如果从对人性的揭示以及人物内在生命形态的塑造来说,相比于《日出》中的陈白露、《北京人》中的曾文清等人,《雷雨》更胜一筹,称得上是曹禺的巅峰之作。总之,曹禺想要探寻“人”的内心灵魂,想如莎翁一般凸显人物复杂性的创作意图,在他大部分的剧作人物身上都获得了成功。
在曹禺剧作的人物群像中,也有着一些如莎剧中的人物形象一样,情感亦或心智受到极端刺激,性格发生分裂,心性被扭曲变异者。《雷雨》中的周繁漪就是其中的代表性人物。她因长期的精神压抑和苦痛折磨,人格和灵魂被扭曲从而变异。繁漪在极度的失望和强烈复仇欲的驱使下丧失了母性和理智,最后竟全然不顾伦理道德,暴露自己乱伦的行迹,还企图利用自己的儿子上演一出丑陋的闹剧,其心智扭曲程度不由得让人想起为了弑君夺权而宁肯狠心摔死自己孩子的麦克白夫人。但是曹禺笔下的繁漪终究是一个传统的中国妇人,当她知道周萍与四凤是同母异父的关系时,她本性的善良还是战胜了她扭曲变态的情欲。再如《北京人》里的愫方,曹禺评价她是:“在极度的痛苦中产生了极其变态的心理”。[3]愫方抛弃一切,她以为不去渴求得到幸福就是幸福。曹禺在剧里用心的去参透每一个人物的灵魂。可以说,曹禺的剧作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传统戏剧人物脸谱模式化的桎梏,这与他所推崇的莎士比亚式的以人道主义关怀去对剧中人物进行审美是分不开的,借用意大利著名导演Giorgio Strehler的话来说,曹禺“在莎士比亚那里发现了同时代性”。
曹禺对人物形象复杂性和变异性的塑造,和莎士比亚一样,始终怀着人道主义的悲悯之心去看待笔下的人物,感受他们的喜怒哀乐,关切他们的悲欢离合。曹禺说:“我用一种悲悯的心情,来写剧中人物的争执。我诚恳地祈望着看戏的人们,也以一种悲悯的眼光来俯视这群地上的人们。”[3]曹禺对人物命运的关怀,对人性的探寻,让他的作品真正具有了他所期盼的莎士比亚式的阳光灿烂的人道主义的精神实质。
(二)从发展中塑造人物的思想性格及衍变
曹禺在对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借鉴莎士比亚的成功之处不仅仅在于对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和变异性上的刻画,也表现在曹禺能从发展变化之中对人物的思想性格及其衍变进行塑造。与莎翁剧作中的人物一样,曹禺作品中人物的思想性格也不是一层不变的,他们都有着各自发展衍变的过程,用这种发展变化的角度来塑造人物,更能使人物形象饱满而真实。曹禺和莎士比亚在对戏剧冲突的处理上都采用了外部冲突和内部冲突相结合的手法,对剧作中人物的刻画比起传统的戏曲刻画手法有更深层次的发展。
曹禺借鉴莎士比亚式的对人物思想性格衍变的塑造,可以归为以下三个方面。首先,通过主要人物与他人的关系来刻画人物性格的多面性。在与霍拉旭交往时哈姆雷特是率直坦诚的朋友,在与僭王周旋时哈姆雷特是玩世不恭却又拖沓延宕的对手,在生母面前是咄咄逼人却又难舍亲情的儿子,我们从这些人物的侧影就能看出哈姆雷特性格中的复杂性。曹禺将莎翁的手法熟练运用于自己的剧作中,从对繁漪的刻画上,我们可观一二。在周朴园的眼中繁漪是一个不知病因何在的“病人”,在周萍看来繁漪是“可怕的疯子”,在四凤眼里繁漪是位颇有教养的太太,在周冲的眼中繁漪又何尝不是一个可亲可敬的母亲。其次,凭借一系列与人物性格相关联的场面来展现人物的主要性格以及性格的多个侧面。莎翁剧作中最为典型的当属《李尔王》,其中国王分增国土的场面,国王受屈辱的场面,国王在暴风骤雨的荒野里呼号的场面,国王因无法承受考狄利娅的死而悲痛而亡的场面,所有的这些场景串联起来,构成了整个剧作的完整情节,也向我们展示了李尔王性格的多面性以及发展变化的全过程。再观《雷雨》里,周朴园强逼繁漪喝药的场面,周朴园训斥周萍的场面,周朴园与鲁侍萍相认的场面,周朴园与鲁大海争锋相对的场面,周朴园与周冲深夜交谈的场面,周朴园要周萍认亲母的场面,周朴园在除夕夜里探望繁漪和鲁妈的场面,贯穿起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性格多面而复杂的周朴园,也切合了身处时代转型漩涡之中的人物形象。于不同情境中,人物有着不同的性格特征,这样的创作手法不仅凸显了人物性格的多面性,在情节的构建上也颇为精妙。第三,曹禺向莎士比亚借鉴了诸多刻画人物心理活动的创作手法,最为典型的当属对内心独白的运用。莎剧里的内心独白就像是一盏人物自己手里握着的探路灯,穿过层层的迷雾透视自我隐藏于心的灵魂深处的真实存在。《家》中曹禺对觉新和瑞珏新婚之夜的内心独白就与罗密欧和朱丽叶的阳台会的真情吐露有异曲同工之妙。曹禺本人也自豪地将此举称为“中国话剧中破天荒的第一次”。[9]可见,在刻画人物内在心理状态上曹禺受到不少莎翁的启发。
三、结语
上文探讨了曹禺在塑造人物形象上对莎士比亚的借鉴与发展。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曹禺对外国文学的接受上,他是一个复杂的主体。他既想继承传统,也有意迎合当下的时代需求;既想恪守文学创作的原则,却也免不了暴露其功利性的一面。用曹禺女儿的话来说,他是“用惯常的、虚伪的方式表现他的那种真诚”。[8]曹禺创作最为活跃的年代,恰逢左翼文学与抗战文学的鼎盛时期,人们对文学作品所具有的政治内涵的要求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作家的创作。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曹禺也只能将个人的意识隐藏或消解在时代底色之中,这或许就是那个时代作家们共同的无奈。因而他塑造的人物形象有时还是违背了莎翁刻画人物时所追求的“自然”原则。曹禺身处时代的大背景下,对主流意识的刻意迎合以及暴露出的功利性,让他的剧作以及人物塑造上时常有失于一个杰出作家应该坚守的“自然”品格,这在他的《蜕变》以及建国后的剧作中表现尤为明显。所以,笔者认为曹禺在对人物形象复杂性与多面性的塑造上无法达到莎翁的艺术高度。
再者,还有一点值得注意,曹禺对莎剧人物的借鉴上,虽有其独特的见解,但其中也不乏一些纯粹模仿之弊。有学者敏锐地指出曹禺剧中人物的性格有时呈现出莎士比亚笔下人物的影子。仇虎心灵的异化显然有麦克白的影子,瑞珏对爱情的憧憬仿佛是朱丽叶再生,陈白露的伶牙俐齿、任性淘气的一面令人想起《无事生非》中的贝特丽丝。笔者以为虽然这些人物有着某些相似之处,但是却并不碍于他们在戏剧舞台上绽放光彩。反而是《王昭君》里苦伶仃的角色让人极易联想到《李尔王》中傻子的形象,模仿痕迹较重。苦伶仃不同于中国传统戏曲中仆人的形象,他极擅言辞且语言颇具哲理性,与《李尔王》中的傻子形象极为雷同,但莎剧里傻子的台词所隐含的对国王悲剧性命运的烘托效果却是苦伶仃无法达到的艺术高度。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曹禺对莎翁戏剧人物塑造手法的借鉴,唯有立足于本民族的土壤里,“以我为主,对外国戏剧在‘化'字上下功夫”[7],才能从简单的模仿中走出来,创作出具有本民族时代特征的人物形象。
[1]安·塞·布雷德利.张国强译.莎士比亚悲剧[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
[2]曹树钧.《哈姆雷特》的语言特色[J].秘书,2009,(9):40.
[3]曹禺.和剧作家们谈读书和写作[J].剧本,1982,(10):6.
[4]曹禺.《莎士比亚研究》发刊词[J].莎士比亚研究,1983,(1):17.
[5]郦子柏.曹禺闲谈[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1:209.
[6]钱谷融.曹禺戏剧语言艺术的成就[J].社会科学战线,1979,(2):240.
[7]田本相.现当代剧作论[M].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06:196.
[8]万方.我的爸爸曹禺[J].文汇月刊,1990,(1):49.
[9]佚名.曹禺同志漫谈《家》的改编[J].剧本,1956,(12):53.
Cao Yu’s Characterization and Shakespeare
FU Zhixi
(Foreign Language and Culture Department,North Sichuan Medical University,Nanchong 637000,Sichuan)
Cao Yu is an outstanding Chinese dramatist in the modern times.The publication of his representative works, Thunderstorm,Sunrise,Wilderness,and Peking Man and so on,marked the maturity of Chinese modern drama,prompting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modern drama to a peak.Scholars tend to compare Cao Yu,praised as"Chinese Shakespeare",with Shakespeare,the great dramatist in the English Renaissance.This essay will discuss the complex relationship of influence and the acceptation between Shakespeare and Cao Yu from characterization for a betterunderstanding and evaluation of artistic values in Cao Yu's play scripts more accurately.
Shakespeare;Cao Yu;influence and acceptation
I207.3
A
1671-5004(2015)04-0045-03
2015-5-26
付智茜(1979-),女,四川仪陇人,川北医学院外国语言文化系讲师、硕士,研究方向:中西文学、翻译理论及其实践、英语教学。